凯旋军带着宗盛等俘虏,在都大路游行,那天是四月二十六日。
土肥实平和伊势义盛被选为凯旋军游行都大路的指挥官。对于义经这项人事安排,梶原景时在军队中不断批评。
“御曹司的作法太奇怪了!”梶原说:“选土肥实平还可以理解……”
赖朝选出来的三个军监(侍大将)是梶原、和田义盛、土肥。土肥是三个军监之一,也是鎌仓军中拥有最高权威的其中一人。
“可是,那个伊势三郎义盛算甚么东西?他不过是个陪臣而已。”梶原说。
他说得没错,在赖朝的鎌仓秩序中,义经不过是个家臣,伊势义盛是家臣的部下。对赖朝来讲,他只是个陪臣,根本没有资格站在鎌仓堂堂武官土肥实平旁边,可是,义经却选择伊势义盛。
“御曹司认为自己和鎌仓殿下地位相同吗?否则,就不应该让当过强盗的伊势义盛站在土肥旁边。从这一件事情来看,御曹司这次战胜,使他心生骄傲,想与鎌仓殿下对抗,这证明他要在京都独立。”梶原说。
这些责备的声音马上传入义经耳中。
“胡说!”
义经不是生气,他想嘲笑梶原的浅薄思想。
“鎌仓殿下与我不就是兄弟吗?我哥哥的家臣是土肥实平,我的家臣是伊势义盛,两人地位不是一样吗?”
这是义经确信不疑的理论,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的道理,反而觉得梶原对秩序的看法比较奇怪无理。
京都举行了凯旋庆典。
游行时,义经很尊敬平宗盛等人,并没有把他们像罪人般绑起来,还是给他们简陋的牛车坐,不过,却把车子前后的御帘掀起来,让群众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里面的人。
宗盛的车子、宗盛之子清宗的车子、大纳言时忠的车子……接续着前进。俘虏中的武士们被绑在马上。群众看到他们才知道:
“平家确实输了!”
游行的目的,就是要人们亲眼看到胜败的结果,让消息传往各国。游行一结束,俘虏就被带到堀川义经的屋邸。
只有时忠父子被收容在义经馆附近一间打扫好的空屋,理由是时宗的儿子中将时实得了热病,必须疗养。时实因为生病,所以免于游行,待在屋子里。这一切都是义经的好意。时忠游行回来后,命令小八叶车停在门前。一进门内,警备的源氏武士就往前踏了一步。时忠对他们严厉斥责道:
“下人,你们不懂分寸吗?”他低声用压抑的声音骂道。
源氏武者有点害怕,不知该如何应对,受到时忠的威严镇慑,都没有回话。时忠进入这栋可算是囚禁他们的监狱,来到时实中将的病房。
“怎么样?舒服一点没有?”
他坐在枕头上。
时实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他坐起来说:
“情形如何?”
他向父亲询问今天的情况。
时忠一刹那间浮现出痛苦无奈的笑容,只说:
“我忘记了。”
只要想到这一天先前的屈辱,平大纳言时忠这个自尊心强烈的男子,就有一股连生理上都无法忍受的痛苦。事实上,在他说“忘记了”的同时,他似乎吞下了咽出的东西似的,喉头上下抖动着,然后说道:
“你还好,不必面对那种眼神和那些人。地狱还没这么大的屈辱。”
“别提地狱!”
中将时实提醒父亲,此时不应该讲不吉利的话,并慌忙念佛,颂赞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
“别念佛啦!”
时忠小声斥责。念佛反而更不吉利,好像将来会被判死罪。
“对了,协调得怎样了?”
“我们的事情吗?”
平时忠更压低声音,因为走廊下有源氏的警卫。
“我不知道。不过,倒是很对不起宗盛父子,他们恐怕死罪难免。”
“可是,我们又不是平家本族的人,是清盛入道的外戚。连外戚都会被判罪吗?”
“这个嘛……”
时实歪着头。虽然是外戚,可是在现实上和本族一样,在平家的全盛时代,时忠事实上是平家的中心,作威作福,有时候,非平家势力的人惧怕、怨恨时忠的程度还超过清盛。现在是否可以用外戚的理由逃过这一劫呢?世人的记性应该没有那么坏。
“最重就是放逐吧?可是,我连放逐都不想。”
“可能吗?”
“有义经在。”时忠说。
这是时忠唯一的依靠。自从被抓之后,在西海上将近一个月,时忠跟义经偶有接触。这段期间,他用尽一切智慧笼络义经,宗盛也是一样。宗盛虽然是没有甚么智慧的人,可是却一脸哭相来博取义经的同情,哀求义经饶自己一命。时忠认为,义经的心情似乎大大动摇了。他也观察到宗盛的脸上似乎已真的流出泪来,他觉得宗盛十分可笑,内心也感觉到义经这年轻人的奇妙。义经无与伦比的天真、深情、像妇女似的,甚至还自责无法对平家投降者尽点力。
“我毫无权限,决定你们之罪的是朝廷和我在鎌仓的哥哥。”
他清楚明白地一再这么说。可是,到达明石后,要结束在海上漫长的共同生活时,义经终于说了很重要的话:
“别沮丧!就算拿我的功勋去换,也要帮你们向院及鎌仓祈求饶命。”
宗盛听到这句话,挺直背脊,高兴得快疯了,还对义经合掌膜拜了好几次。宗盛一点都没有日本最高权位者从一位前内大臣所应有的庄重。时忠心想,毕竟是制伞人的儿子,宗盛的血缘似乎已经毋须争辩。
“依我看,”大纳言时忠对儿子中将时实小声说道:“义经会帮我们向赖朝求情,饶我们一命吧?他哥哥赖朝应该也不会无视于建立大功的义经所说的话,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了。可是,我还有点不安。”
“为甚么?”
“法皇不会让我们活下去。”
“咦?”
“源氏的手下在走廊咳嗽着,现在还不能讲。不过,我的不安是有根据的,一想到这一点,我连晚上都无法阖眼睡觉。”
“我想知道你的不安是甚么?有甚么根据?”
“你声音太大了,等晚上吧!”
时忠小声得几乎听不到,然后站了起来。
这个国家的神圣君主后白河法皇,是个喜欢权谋到几近病态的人,可是,他也有个人的特殊癖好。
“我想看宗盛或时忠被拉着游行的样子。”
这一天早上,他突然这么说,令左右手忙脚乱。法皇这样身分的人,要混在市井小民中看热闹吗?
“没甚么关系!我只要改扮一下,车子也用七位官人的普通车就好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要是有甚么万一……”左右惨白着脸。
如果法皇在闹街遭到加害,该怎么办呢?可是法皇说:
“有甚么好担心的?平家逃离京都时,我也逃得很远,而且逃跑速度之快,不比任何人差。”
左右不得已,只好派人准备,并特别挑选北面武士中臂力最佳者陪他,大家都改装成百姓,车子则故意选择漆色剥落的。
而且,法皇还改扮女装,用假发掩饰光头,坐在车子里面,垂着御帘,从御所之门出去。车子穿过群众前进,在六条坊城附近停车,等待俘虏通过,然后,宗盛、清盛、时忠等人从他眼前经过,他眼睛眨也不眨,仔细看着这些人的细微表情。
——为甚么要来看?
别人若这样问法皇,法皇也难以回答吧?只能说是个人的癖好。法皇从没看过这么有趣的热闹。在法皇一生中,他只拿清盛没办法,清盛死后,他的对手变成宗盛,他打出技艺精湛的权谋之棋,接着对下之人是木曾义仲,可是,他也看到义仲的末路了。这次轮到宗盛。宗盛坐在小八叶的车子里,外表没有任何改变,低垂着头,就好像演出了一部盛衰剧,满足法皇一人的好奇心,他们的末路还是死!宗盛也难逃一死吧?
法皇看完热闹,回到御所,马上聚集左右公卿。
“朝廷要怎么处置这些敌人?”他问。
法皇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死罪。
“赐被囚的平家族人死刑吧!”
法皇要大家审查、讨论,但一定要他们死。
“此时,没有用的温情对关东会难以交代。”
这是法皇的意思。
如果对平家投降者处置暧昧,鎌仓的赖朝会怀疑法皇还跟平家藕断丝连,一定会做出许多扰乱法皇的事。为了防止赖朝乱来,只好发出处以极刑的院宣,法皇并不感到心痛。
“可是……”
反对法皇意见的只有宫廷第一的学者,最有智慧的九条兼实。
兼实并非偏袒平家,他反而是怨恨平家的人之一,可是,他认为,基于皇室的威信,不能将他们全部斩首。平家是皇室的外戚,从这次在西海投海而死的安德帝之关系来看,平宗盛还是他的舅舅,这跟木曾义仲不同,因此,判处放逐之刑可能比较好。
“说得很对!”
法皇马上推翻自己之前的话,赞成兼实的意见。
“可是……”然而,法皇马上又说:“兼实说得很对,但还是考虑得太浅了。我们应该让赖朝提出饶了他们性命的请求。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卖恩情给赖朝,把他们的罪减轻一等。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判极刑,是无法令鎌仓满意的。”
结果,没有法皇这么高度政治敏感的公卿们,最后都同意法皇的意见。
院所作的决定,在当天黄昏就传遍了御所内外。京都传言传得多快啊!窃窃私语传到了义经耳中,源氏各将领也听到了,连犯人平时忠也从监视的武士口中得知。很意外的,时忠毫不惊讶。
“听说判死刑了。”
时忠进入隔壁,对儿子小声的说。
时实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掩饰他的狼狈,不禁从病床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忠斥责他的惊惶失措,拉着他的手,小声说道:
“冷静点!”并要他坐下。
“还不过是院的内定,一点都不用害怕。”
这位过去的宫廷政治家,很了解法皇的性格和宫廷的内幕,也知道院的决定不过像一张薄纸。
“重要的是鎌仓,鎌仓会怎么决定呢?还有,我们必须笼络义经,往我们这边靠拢。”
“鎌仓的意思自然很重要,可是,鎌仓也会配合院的意思吧?”
“对!就如纸的表里。”
“若表里一致呢?”
“不会的。纸这种东西,可以在表面画鬼,再在背面画佛。不管院写甚么,鎌仓都可以把那张纸翻过来,写下喜欢的文字。”
“可是,我认为法皇的意思,不见得会被看得这么轻。”
时实还是很在意,脸色更加苍白。奇妙的是,时忠的脸色也不好。
“也许……”
他喃喃自语,好像脊椎断了似的往前倾。臆测本来是时忠自信的根据,但也很容易转为不安的根源。
“但是,父亲……”
时实把膝盖靠拢,问起一件事情。时忠曾说过他有个隐忧,令他担心得连晚上都无法阖眼睡觉。
——到底是甚么事?
“那件事情吗?”
时忠露出几乎快战栗发抖的样子,讲不出话来,然后像机关枪般源源不绝吐出始末——
去年,也就是寿永三年秋天,平家还在赞岐屋岛的本营。
京都的法皇想要从平家手中拿回神器,于是派使者来屋岛。但使者不是公卿,而是女房,是在御壶(院的御所中,妇人居住的地方)担任传达工作的花方。她虽然出身卑贱,可是容貌清秀,个性刚强,毛遂自荐要求担负这重任,穿越风浪前往敌方屋岛阵营。
——院使来到。
平家全族都整装等待,结果来人竟然是在御壶负责传达的花方。大家都觉得可笑,而花方竟还带了院宣来。
——竟然由粗率的花方带重要的院宣前来!她竟然还敢来!
时忠嘲笑她。院宣中要求平家把神器还给法皇,关于这件事情,平家连讨论都不必,肯定不会答应。神器和安德帝,是平家从京都带出来的重要信物及人质,如此一来,平家就算漂泊在西海上,政治地位还是很高。现在竟然要他们把这些交还给法皇,而且不是请权高位重的人来,派来的人竟然是后宫的妇人事务官。时忠对法皇的做法很难不生气,他认为花方来传递院宣,是对安德帝、神器以及平家的侮辱。
“花方,这就是回答!”
他抓住花方,剃光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花方”的烙印,将她赶走。花方觉得很羞辱,没有回京都,听说躲在四国山野的某处。
这个处置方式是时忠自行决定的,平家族里也只有宗盛知道。平家现在败亡了,如果这个秘密传入法皇耳中,时忠当然会没命。对院这么残暴、不敬,就连鎌仓的赖朝也不会袖手不管吧?
时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秘密。
“有这种事情啊?”
他一时默不做声,看着父亲的脸,然后又反过来思考着:
“既然以前都没人知道,就不可能泄漏出来。就算有五、六个部下知道,也不会出卖主人吧?就算泄漏了,如果硬装成不知道,也是可以的吧?”
可是,时忠的表情越来越黯淡,他激烈地摇着头。
“事情没这么简单。事实上,我有写在日记里。在坛浦被捕时,那本日记和其他文件一起落入源氏手中,日记现在在义经手上。”
“判官吗?”
义经当然会把日记和其他战利品,一起送去给法皇或鎌仓。那样的话,时忠就没命了。
“那不如……”时实着急的说:“我们求判官归还,不就好了?”
“他会还吗?”
所有的文件都已被封印,会因义经一句话而开封吗?而且,与朝廷敌人有关的文件,院也很有兴趣,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接收的使者来拿走。
“父亲!”
时实似乎决定了甚么似的,重新坐好。他的气势令时忠不禁缩起身子。
“你这眼神是甚么意思?”
“我是说判官,九郎判官这个人,父亲您也知道,他就是那种人……”
“好色的人。”
“是的,我听说,他好色到甚至在西海侵犯了门院。趁现在把妹妹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室,父亲就是他的岳父了,用这个方式来拿回文件,怎么样?”
“笨蛋,用女儿交换日记?”
“只有这么做了!父亲被判死罪的话,我也是死罪,我们家就绝后了,两个妹妹也没有地方依靠,不晓得会落入甚么样的人手中,遭到甚么样的侵犯,想到她们未来悲惨的命运,还不如现在把妹妹给判官。”
“可是,时实……”
平时忠屏住气息,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但却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他有两个女儿——姊姊叫拉比,妹妹叫常子,两人都有风评颇佳的美貌,特别是姊姊,从平家的盛时到公卿之间,有很多人来说亲,可是,时忠好像母猫把小猫藏起来般,很慎重的保护她们,将她们居处的门窗造得很坚固,想来私通的人,连一个都进不了府邸。时忠想让她们进入宫廷,当上皇妃,若蒙上天垂顾,生下皇子,就可提高自己的权势。这是拥有美貌女儿的公卿们常用的手段,不是只有大纳言时忠特别。可是,时忠的异常就在于他太执着了,因此拉比错过了婚期,后来发生源、平之乱,更失去了机会,她现在已经芳龄二十八了。这个时代女孩成熟得早,她已经算是妇人了,论婚嫁极为困难。
可是,时忠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执着,他觉得可惜。
“不管是拉比或常子,若上天照顾我们家,就可以进入九重的御墙,获得五彩之云,她们是可以生下万乘天子的女人。现在竟要把她们嫁给一个母亲出身卑下、官位低微的奥州人(时忠会这样看义经,主要在于义经多少带点奥州口音吧?),这算甚么?我就算想死心也难。”
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在时实安慰之下,终于平静下来,答应了这件事。时实马上想出进行这桩亲事的步骤。必须赶快行动才是,如果在文件上呈给院之后,妹妹才被占有,可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义经真的会答应吗?)
他担心着。
而且,口头上谈亲事,是不会成功的,义经会理性思考。应该先让他看到妹妹,使他心意动摇,再说些话来让他同意。
可是,他们两人都被囚禁,行动不自由,无法前去义经的府邸。于是时实采取强硬的手段,写了封信给义经,请监视的武士送去。
“很唐突写这封信给您,因为有事情要跟您说,其实并非坏事,是关于舍妹之事。我希望将两个妹妹之一嫁给您为妻,您认为如何?”
他详细写出类似的内容。
在这个时代,很少人在信里把事情详细写出来,可是,时实认为如果不这么写,义经就不会来。信中的内容是饵,用饵引诱鱼来。时实写这封信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不快。时实不像父亲,他对政治很迟钝,而且他钻研中国学术,熟于诗文,自己也做诗,他的诗甚至可以说已达到唐诗的境界。现在时实根本没时间想这些了!他除了以妹妹为饵,救自己和父亲的性命之外,别无他法。时实心里只担心事情是否会成功,为此备受煎熬。
“义经会来吗?”
送信的使者出去后,时忠走到时实身边,问了好几次相同的话。他摩擦着自己的膝盖,十分焦急。曾经犹豫着该不该把女儿给义经,一旦决定了,就开始焦虑这个饵会不会让义经上钩。时忠对这计谋存疑,未免太单纯了吧?
“你想想看……”他说。
以前都没考虑过这个计策,现在时实突然讲出来,突然把义经叫来,说要把妹妹嫁给他,还希望他把日记还来,这一切怎么想都太幼稚笨拙了。用饵来引猴子或鹿倒还可以,可是,这种计策对人类真的有用吗?而且,对方是好几次击溃平家,最后终于把平家击落西海海底的男子,是比猴子或鹿更有智慧、也更深谋远虑的人吧!
“是啊!”
时实也没有自信。可是,除了赌一赌自己的命运,别无他法,既然赌了,就只好等着看骰子的点数。
在义经府邸的大门与收容时忠父子的空屋之间,隔着六条大路。可是若转到后方,庭院都接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围墙。义经若要来,应该会走连接院子的小径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们几乎要绝望了。天亮时,义经悄悄踏着庭院的露水来到。当时忠父子看到他穿着公卿服装站在走廊时,两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们高兴得想马上大叫。
(鹿来了!)
时忠放心了,一放心就开始轻视这个男子,并替女儿惋惜。可是,事到如今,只有迎接义经进来。
三人对坐,没有酒、没有菜肴,甚至连一杯水都没有,只用两颗橘子接待客人。拉比拿着一颗,常子拿另一颗,放在袖子里,走到义经面前。
“这是我妹妹。”时实笨拙的介绍着。
她们在平家逃离京都时,寄宿在丹波的乳母家,可是一听到父亲与哥哥被抓,就跑来京都与父兄相会。其实她们大可以躲在丹波,可是她们反而来到京都,应该已经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跟父兄一起被判罪。她们等待时忠等俘虏入京,然后自报姓名,被收容在这里。
(义经怎么想?)
时忠不禁用人口贩子般的眼神观察义经的表情。义经明显表现出心意动摇的样子,他看着拉比时更是如此。不久,义经从拉比袖中拿起橘子。
(选拉比吗?)
时忠想。
义经没说话,静静地剥橘子皮。他虽穿着公卿的服装,却毫无公卿的礼仪。
“退下!”时忠对女儿们说。
义经惊讶地抬起头,一直注视着拉比的脸,直到她完全消失。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大纳言时忠恢复原来的自大,一副好像当上义经岳父的亲昵与威严。
“就将拉比许配给您吧!怎么样?”中将时实露骨地问。
义经想要她陪宿。他已身为宫廷人,希望娶到像大纳言之人的女儿为妻,他认为,这对他今后的宫廷生活很重要。
“可是……”
义经吃完橘子后表示,自己已经有正妻了。在赖朝的选择与命令下所娶的女人,是鎌仓家臣河越太郎重赖的女儿乡御前。她是个令人疼爱的女人,然而模样、举止都很乡下气,实在不太适合当五位殿上人义经的妻子。
“我有妻子了。”义经为难地说:“你提的事情我很高兴,可是很抱歉,请别让我困扰。”
“真意外!”时实表示:“听说在坂东只娶一个正室是很普通的,可是公卿就不是这样。您已经有官位了,又获准升殿,既然已经是殿上人,当然不必遵循坂东的习俗,应该遵循京都的风俗。在京都,娶两个正室一点都不奇怪。”
“原来如此!”
义经的脸色略微开朗,他小小的白皙脸庞再度往前探。人类的长相竟然有这么可爱的!不过,时实现在就算心存善意看着他的脸,也不觉得他跟徘徊在附近市井小巷的年轻男子有何不同。
(这样的男人会不断涌现出神入化的谋略,进而消灭了平家,我实在无法相信。)
时实想。可是,他现在才明白的最重要事实是:平家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有义经一半的将才。
“那就遵命了!”
义经既不害羞也不胆怯(这是这个年轻人的特征之一),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时,不管在公卿家或武家,都不举行盛大的婚礼。更何况平时忠是犯人的身分,就算要举行婚礼也没办法。
义经立刻往后退,坐在下座行女婿之礼。
行完礼之后,时忠坐在上座说:
“我有事要拜托女婿。”
时忠有一瞬间犹豫着会不会太露骨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年轻人对人世感觉迟钝,应该不会认为有异,于是他放胆说出文件之事。
“我不是指所有的文件,只是一本类似这样的东西。”
他拿起笔,画出日记的形状,拜托着:
“我只希望拿回这东西。”
义经点头。
“我会马上去找,马上拿给你。”
他叫来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的伊势三郎义盛,把要迎娶时忠之女的事告诉他,并命令他去找日记。所有的文件都在义经房内,要找很容易。伊势义盛虽然感到意外,可是仍遵命退下,消失在庭院的黑暗中。接着,时实说:
“今晚就在这里吧?”
义经当然点头答应。
第二天早上,义经一回到府邸,就先把乡御前移到五条的空房子,然后带着拉比住进来。他一切都命令伊势义盛处理。乡御前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甚么事,还没有解释得十分清楚,她和侍女们就被移到五条去了。
——判官义经娶了平家的女儿。
这个传言隔天就传遍京都各地,人们很惊讶。义经打倒平家,带着俘虏回来,在京都游行,而第二天竟然娶了已经是敌人的平家女儿为妻,还有个罪名未定的岳父。这件事太稀奇了,爱说长道短的京都人,都惊讶得几乎忘了呼吸,大家刚开始都难以相信。最愤怒的则是源氏各将领。他们在箭雨中穿梭,与平家作战,好不容易消灭了平家,逮捕俘虏回到京都,可是,他们的总帅竟然跟平家结亲,而且事先也没向鎌仓报备。
“他在想甚么啊?”
大家做出各种臆测,每个人的结论都认为是政治婚姻,认为义经要跟鎌仓对立,自己要独立出来。义经的打算,恐怕就是藉着与时忠结亲,利用平家的潜在势力,在京都稳固地盘,然后渐渐找时机与鎌仓的哥哥对决。只要是成人,都会有这种常识性的推测。常胜将军既然甘冒与平家结亲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大不韪,那么,他自然会想到,下赌注在这么危险的事情上会获得巨大利益。鎌仓派的将士开始害怕接近义经,就是从这桩唐突的婚事成立那天起。
只有法皇乐见这桩婚姻。他知道这件事情后,仰天大笑。
“义经打算怎么样呢?”
一开始,他只认为是单纯的好色事件,可是马上就联想到,说不定并非如此。
“义经会不会打算独立呢?”他问左右。
左右认为有这种可能。法皇更加高兴。
“对!这样才对!义经这个年轻人越来越合我的意了。不管他有没有这种意思,跟平家结亲,就等于是送出绝交书给鎌仓。这样的话,我来帮义经。”
他立刻召开会议,决定改平时忠父子的死罪为放逐。
“因为他是义经的岳父,当然要减刑。”法皇说。
结果,时忠被放逐到能登。鎌仓对此事不知为何保持沉默。对鎌仓来讲,最重要的不是像时忠这种老公卿的处置,而是义经的打算,他的打算关系着鎌仓的盛衰。
义经成为平家女婿的快报传入鎌仓时,鎌仓极度紧张。可是,京都的义经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甚么事,每晚都在堀川馆与新婚妻子温存。这个对政治痴呆到令人难以相信的人,根本不管世人怎么想,对他来讲,抱着拉比这个行为,不是政治事件,只是单纯的性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