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濑户内海一带下起细雨,晨雾笼罩整个海峡,看不到本土和九州的山影。
“这种日子更要小心。”
彦岛的知盛严密告诫手下的哨戒部队,严防九州的源氏穿越封锁网,前往本土。
“就算发现小船在海上飘,也要查清楚船上的人。”知盛命令哨戒船。
在知盛指挥下的士兵,跟屋岛平家的士兵完全不同,他们士气高涨,令人怀疑是否同样为平家军。他们相信知盛的军事才华,是知盛战略构想的信徒,认为只要有知盛在,平家就会获胜。
这一天,雾在下午散去。可是,海上的哨戒船却发现有意外的船团靠近,一群巨大的唐船正从东方进入海峡。
“是源氏吗?”知盛想。
可是,源氏应该没有航行外洋的巨船。知盛的哨戒船成群往船团划去,终于看到每艘船上都挂着红旗,全被雨淋得湿透,风吹也飘不动,垂挂在旗杆上扭成一团。
“是屋岛的船吗?”知盛的哨戒船喊叫着。
“是皇帝的御座船。”
“该通知前内大臣(宗盛)了。可是,他们为甚么来这里呢?”
船团缓缓进驻彦岛。
“难道……”
知盛爬上望楼观看,原来是哥哥宗盛的船团。幼帝的御座船正把帆降到一半,驾了进来。知盛慌忙整顿军装,下到港口的路上。
彦岛的港口福浦既窄又深,当地人都称之为:
——不须要下锚的海边。
进入这里,就算外海风浪有点大,船只也不会摇晃。平家船队已经依序入港停泊,由士兵先下船,然后宗盛奉神器来到海边,知盛俯伏于地迎接他。接着,幼帝被按察局牵着手登陆,建礼门院、二位之尼等女官紧接着也下船。所有的士兵都登陆了。
——为甚么来这里?
知盛想这样问,可是,面对幼帝行幸的种种礼节,他不能出声询问,只好先把幼帝迎接到本营,安好御座所。
(伤脑筋!)
知盛想跟哥哥宗盛单独相处。可是,宗盛与生母二位之尼及妹妹建礼门院混坐在一起,他的表情好像浸泡在水里一般,飘飘荡荡的。知盛靠近他,拉了一下宗盛的袖子。
“哥哥,来这里一下。”
“我知道,你要问我为甚么被打败吧?”
“打败?哥哥,你打败仗了吗?”
“没办法,九郎来屋岛了。”
(九郎!)
知盛抓住宗盛的袖子,把他拖进一间涂笼里,让他坐下。
“没有座垫吗?臀部会冻着的。”宗盛迷惑着。
“哥哥,你是平家一族的当家,你现在稍微振作点好不好?”
“给我垫子!坐了那么久的船,我下面有点不舒服。”他指的是痔疮恶化。
(哥哥真的是父亲清盛的儿子吗?)
知盛看着宗盛宽阔的脸,想起这个疑问。很久以前就有传言说,宗盛不是清盛的儿子,知盛早就听过这传言,还听说宗盛是京都清水坂北一对制伞夫妇的儿子。
平相国入道清盛的第一任妻子,是高阶基章的女儿。她生了长男重盛之后,没有几年就死了。接着,清盛娶了现在的二位之尼平时子。这位妇人出身于贵族平氏(与武家平氏不同支系),是平时信之女,进门后马上就怀孕了,并回娘家生产,然而,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这是不吉利的。如果没有生出可以继承家业的男子,母亲与娘家都会失去权势。当时,常常出入她娘家的人中,有个制伞者,妻子也在同月同日生产,而且生了男孩。她娘家于是偷偷把小孩换掉,也没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清盛后来也听到这个谣言,可是他说:
“那是乱讲的!宗盛是我的孩子,我跟时子都很清楚。如果找到散布谣言的人,我就要把他斩首。”
清盛是个遵守平家家风,努力维持全族和乐的男子,他害怕这种疑惑,会使其他的儿子为了继承权而相争。不只如此,清盛度量很大,这与无法跟同族相容的源氏性格相比,是两个极端,因为他听到这个谣言之后,还是很疼爱宗盛,一点疙瘩都没有。
本来,清盛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忠盛的孩子。很早以前曾传说他是白河上皇的儿子,清盛似乎也相信。白河上皇很疼爱忠盛,常常在微服出巡时要他陪伴。上皇喜欢的女人是只园女御,他把这个女御给了宗盛。那时女御已经怀孕了,这件事上皇也知道。
“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给你吧!”上皇说。
不久,女御生了一个男孩,听说就是清盛。清盛是出身于武家平氏这种卑微家族的人,能够爬升到超越藤原氏的官位,其中一个解释,就是他乃皇室的后代。这个传说,自清盛还活着时,就一直在公卿之间流传。而清盛在成长过程中,也对自己的出生存有很多疑问。
——宗盛是谁的孩子都好,只要我这个父亲承认他,他就是桓武平氏的继承人。
所以,清盛能对宗盛的身世有这么开放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宗盛一点都不像先人,而且胆小得令人难以相信有武门血统,因此人们都暗中怀疑他的身世,并认为那一定是他胆小的原因。
“告诉我,为甚么放弃屋岛?”知盛问。
“因为九郎来了!”
“这你刚才说过了!九郎从甚么地方来的?”
“你去问九郎。”
宗盛转头不理他,感到不快。
宗盛最讨厌被这个敏锐的弟弟盘问,讨厌他把自己的愚蠢与无能暴露出来。
“你要我问九郎,那就表示你已经生擒九郎带来这里了,是吗?”
“讲甚么啊?九郎在海的另一边。”
“在屋岛?”知盛反问。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是在屋岛或甚么地方?”
“哥哥,你冷静点!”
“新中纳言,你也冷静点。你这是面对哥哥的表情吗?”
“甚么?”
知盛摸着自己的脸,自己可能出现逼问的神情了。知盛把表情调整得更柔和一些。
“是我不好!”
“你要多加注意。”
“请问九郎从哪里来的?”
“从阿波(德岛县)来的。”
“难道九郎是突然从阿波冒出来的?他怎么到阿波的?”
知盛想知道义经带多少水军渡海到四国,他要知道义经的水军阵容。
“你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责备哥哥的意思。”
“这都无所谓啦!”
宗盛用害怕知盛的表情说道:
“你去问家臣吧!我光是保护幼帝,就没精神管别的了。”
(没用了!)
知盛觉得要从哥哥嘴里问出战况,几乎不可能了。
“那么,请叫个人来这里吧!”
“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请!”
“屁股都冰了!”
宗盛慢慢的站起来,摇着屁股走了。
不久,平家侍大将恶七兵卫尉景清和越中次郎兵卫尉盛嗣来了。两人都可说是平家战力中的主要人物。越中次郎一看到知盛的脸,激动得全身发抖,然后哇的哭出来。
“对不起!”
“没关系。”知盛安慰他:“下次会战,我一定要打烂他的鼻子,把他的头扭下来。现在先讲离开屋岛和敌人的事情。到底九郎是怎么渡海而来的?”
“真令人难以相信!”越中次郎说。
听说义经只领着几艘船,带着一百多人,在暴风雨中前来,于赞岐屋岛(香川县)之后的阿波登陆,走陆路在屋岛后方突然出现,像喷火似的进攻。
“只有这点人数吗?”
“是的。”
“光是这点人就把屋岛占领了?”
“这……”
越中次郎表示,平家把敌方突击队的人数估得过多,总帅宗盛慌忙抛弃本营,带着幼帝及妇人往海边跑,上船离开陆地,是失败的主因,也带给四国土豪很大的冲击,他们开始动摇,认为平家已经穷途末路,争相要加入源氏。因此,虽然从海上暂时压制住义经,战况好几次有逆转的机会,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弃屋岛往海上逃。
“讲详细点!”知盛要求他讲出每个细节。
根据报告,他知道源氏水军出乎意料之外地膨胀。屋岛战最后,源氏的军监梶原景时虽然来得晚,可是,他率领了播磨附近徵募来的军船一百四十艘,而熊野水军和伊予水军的河野氏也参加了。这些水军虽然没有参加屋岛攻略战,可是,四国源氏的军队一下子就提高了实力,这一点是确定的。
“好了,退下休息吧!”
知盛出了房间,走到走廊,往哥哥宗盛的房间走去。宗盛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哥哥,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吧!”
“将士们都累了,明天再开。”
“可是,哥哥……”
知盛走近宗盛耳边,用专心听才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话,这是为了不让妇人们听到。如果她们听到了,会像鸡笼里放进鼬鼠般喧哗不安。
“九郎喜欢突击,今晚搞不好就会来袭击彦岛。”
“真的吗?”
宗盛狼狈的摇着头。
“想想一之谷和屋岛的经验,九郎会做出出人意表的事情。”
“怎么办才好?”
“开军事会议来决定吧!”知盛说。
宗盛当天便召集诸将领开军事会议。
这场军事会议,成为知盛个人的表演舞台。事到如今,全族都只有听从常胜将军知盛的话。
“在这个海峡迎战源氏,全力决一死战。”
这是知盛的提议。他说:
“源氏不善于海战,是在徵募播磨滩的渔船、收服熊野水军、引入伊予水军的一部份后,才使船数增多,搞不好比我们还多。可是,他们的将士不熟悉船战,不知道如何技巧地操纵船只进退。”
战争的要领在于利用敌人的不利条件,以我方有利条件来进攻。知盛说服大家,使举座的气氛都开朗起来,知盛要让他们产生必胜的心态。
“论马术是源氏厉害。”
这是连知盛都得承认的一点。义经突击屋岛,也全都是用马来攻船,让马跑到沙滩上,再射杀海上的平家船士兵。有时候,义经会自己驱马入海,让马成为水马,在海上游泳接近船,以便放箭。
“源氏可怜啊!”知盛说:“可是,这次他们没办法这样做。因为这个海峡不像屋岛周围那种浅滩或狭长海岸,而是陆地紧接着海,没有可供马落脚的地方,海水又深,潮流有如从山上落下的激流,马一进入水中,瞬时就会被冲走,因此无法用水马。我们要引源氏进入这个海峡,会战的地点,恐怕就是坛浦附近。”
——在这里获胜!
知盛说了好几次。
“大胜的话,就可以一雪逃离京都以来的连败,平家也可以再度掌权。”
“是吗?可以这么想吗?”宗盛说。
“我们来仔细研究九郎至今的战法。”知盛说:“他想从我方阵营后进行突击,在一之谷、屋岛都是靠这方法来瓦解我们。可是,这次九郎无法用这一招了。”
封锁义经擅长的突击,要他不得不正面应战,正统的会战平家应该不会输,而且又是海战。知盛认为,若在白天进行海战,就算平家想输都没办法。
“而且,”知盛说:“九郎的水军如果来了,我们就尽快放弃彦岛,移动到对岸(九州侧)的田浦,将那里当成我方阵地。”
彦岛紧接本土的山阳道,义经应该会选择彦岛,进行擅长的陆地迂回突击。可是,田浦是个位于文字关村(门司市)西方的小海滩,在北九州的东北角,背后是山地。而在九州的源氏是范赖的军队,知盛轻视他们,别说范赖军想突击,他们根本没有这类敏锐行动的战力。
知盛还查过海峡的潮流,将潮流也计算进去。源氏若从东边来,可在海峡的入口迎战源氏,顺着潮流,从西往东压制。因此,田浦作为埋伏的港口最好。
“一切都听新中纳言的。”宗盛说。
战斗命令皆由知盛一手发出,他说:
“就算敌人有一百万人,也要想成只有九郎一个人。要找出九郎的船,先打倒九郎。打倒了他,敌人就会完全瓦解。”
“九郎就交给我吧!”
说话的是他的表弟能登守平教经。这个可说是平家第一,甚至是日本第一的战斗强者,在大家面前发誓要达成任务。
“在屋岛,我错失了杀九郎的机会。”教经说。
是的!在屋岛,宗盛逃到海上后,教经率领一支军队回到陆地上,在海边布阵,对义经尝试步兵射击战,用盾牌建立起步射用的移动阵地,靠着盾牌的前进接近义经,令义经等人混乱,然后教经自己张弓要射杀义经。他的箭不偏不倚往义经射去,很可惜义经的部下佐藤继信代他挡住这一箭,继信死了,却让义经逃了。
义经讨厌再跟教经对打,于是下令撤退,那天的战斗就此结束,教经也不得不回到海上。
“那时候,我看到九郎的长相。大家也都记得吧?他是个肤色白皙、身材短小的男子,暴牙,长相奇怪。”
教经还记得,义经当时穿着红底锦缎直垂,配上深红边盔甲。
“还真会在衣着上打扮。”教经说:“一场会战中,他换了好几次盔甲出来,也许是要让我们无法利用盔甲的花样找到他吧!”
“总之,”知盛说:“能登守(教经)一切都别管,只要率领一支军队去进攻九郎的船即可。”
“遵命!”
教经发出威猛的声音,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