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经离开后的第二天,军监梶原景时从山阳道的战线过来。
其他各将领也在梶原前后来到,渡边党聚集的军船虽然数量不太够,也几乎都到齐了,只剩下熊野水军还没来。
“等熊野水军一到,就马上出发。”梶原在军事会议上说。
义经没有回答,继续看着一旁。他不能原谅梶原。
(哥哥的误解,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谗言。)
义经这么相信着。事实上也是如此。梶原是源氏军中最擅长吟诗做赋的文章高手,且善于写出最佳报告给赖朝,可是,对义经来讲,他却是个天生的谎言家、恶劣的创作家。梶原从来没有主动向赖朝称赞过义经(虽然对其他将领也一样)。
军事会议继续进行,主持会议的梶原说:
“在船上装后舵吧!”
他这么一讲,终于使两人扯破脸。
在军船上装后舵是水军的常识,梶原的提议并不稀奇。通常船只的前后都要装上舵,后舵可以使船像陆地上的马一样,快速进退。义经连这军事用语都不知道。
“后舵是甚么?”
他这么一问,梶原抬起像老鼠般的脸,淡淡一笑。
“你不知道后舵吗?”
他露出“连这点军事常识都不知道,凭甚么担任大将”的神色。
“谁来帮御曹司解释一下后舵?”
梶原故意对在座的各将领说。他想要大家嘲笑义经的愚蠢,可是没有人配合梶原,大家都沉默着。源氏各将领虽然讨厌义经的独断独行,但也不喜欢梶原。
“啊哈哈哈!大家都不知道吗?那就由我平三(梶原的通称)来解释好了。”
他开始说明,可是讲到一半就被义经尖声制止。
“别说了!”
梶原觉得生气。
“甚么事?”
“你很得意的后舵,就是准备逃跑用的吗?这种东西,只要装在你的船上就好了。”
“你真是无知!”梶原正想解释海上作战所须的轻快度,义经打断他的话:
“自古以来,军队在作战中,遇到情况危急时,都是在大将下令之后才撤退,如果装上这种东西,那大家可就自动撤退光了。那东西没有用的,战争这种事……”
义经谈论着自己的“战术”思想。他认为,战争就是进攻——前进——攻击,然后赢得胜利,根本就不应该想到撤退。
“不对!”梶原大叫:“战争有进有退。你只知道进,不知道退,不是真正的大将。”
“这是胆小者说的话。”
义经露齿而笑,梶原马上控制不住自己,握着剑站了起来。可是义经比他更快,已经把剑拔出了三寸左右。田代冠者把义经抱住,其他的人则压住梶原。
双方都退到宿舍,可是梶原仍大声骂道:
“你是猪!”
义经听到这侮辱人的咒骂,很后悔刚才没有杀了梶原。如果当场把梶原杀了,说不定义经的命运和日本历史都会改变。
(我是猪吗?)
义经反过来想。
连笔者也不得不这么思考。为甚么那一晚,这个“人”会冒着暴风,从大坂湾一口气航行到阿波海岸(德岛县),也没跟梶原或其他将领商量,身为大将,擅自从军中消失,而且只率领约一百五十名骑兵,出发后才派人联络梶原与各将领:
“随后跟来吧!”
各将领都说:
“他疯了吗?”
对义经表示同情的少数人说:
“他大概是太气梶原了,才会闹别扭跑出去吧!”
的确,那一晚义经回到住宿处后,仍气得牙齿发颤,举止也不冷静。
可是,太阳一下山,大坂湾的风向就整个改变了。先前吹的是南风,现在转为北风,还带着雨,风速越来越强,吹得树木吱吱作响。
“风向变了!”
这件事情转变了义经的态度,他又恢复为本来那个活蹦乱跳的行动家,聚集了自己的部下(仅有八十名骑兵)如此宣告:
“现在要前往四国。”
连武藏房弁庆都露出暂时忘了呼吸的表情,其他人也很惊讶。外面不是正在下暴风雨吗?
“殿下,只有我们这些人吗?”
伊势三郎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人数实在太少了!
“也把田代、金子、后藤叫来。”
义经点名对他怀有好意的赖朝家臣。最年少的田代冠者信纲住在伊豆,金子家忠是武藏人,从保元、平治之乱时就成名了。后藤实基是阿波国的大族之长,从去世的义朝起,就对源家鞠躬尽瘁。
他们被叫到义经的住处。
“愿意跟我去吗?”
他们被这么一问,虽然内心有点惊讶,却无法拒绝。
——很乐意。
他们爽快的回答,也有溺水而死的心理准备。加入这三位将领后,人数就增加为一百五十名。问题是船头和水手。义经叫来他们,请他们坐在泥地上。
“解船缆,马上发船。”他下令。
他们都摇头反对,表示这太愚蠢了。
“这么大的暴风雨,能保住几条船呢?”
“不是顺风吗?”义经说。
的确,北风是阿波航路的风,可是却在暴风雨之下。
“不准反对!如果有谁不开船,我就杀了他!”
附和着义经的声音,伊势三郎冲下泥地,拔起背后的弓箭。船头等人脸色大变,叩头不已。如果拒绝了就会死,那不如开船,还有九死一生的希望,他们哭着各自往海边冲去。必须先装上行李,把兵粮、马粮、弓箭等打包,还得绑好横木纵木运载马匹才行。这些工作花了一些时间。
“不可能吧?”
梶原一开始并不相信,可是派人去海边看过之后,发现义经确实要出航。
“判官疯了吗?还是死神附身了?”
梶原此时的不快达到极点。这是何等异常的功名心态啊!不理会军监或属下,想自己建立功名,这世上甚么时候有过这种大将?
“他是个无法当别人主子的人。就算他好不容易到达四国岸边,凭仅有的一百五十名骑兵,也只会被平家包围杀死而已。笨蛋!疯子!”梶原说。
义经满载五艘船的军兵与马匹,离开渡边浦的时间,是十七日凌晨两点。船头、水手都在烈风中张帆,留下惨叫声,从海上滑行出去,速度非常之快。
海往阿波流动。雨停了,风还是十分强劲,因此帆无法张满,如果张满,帆柱可能会折断。船头把帆张到一个人那么高,即使如此,还是涨满强风,帆柱的底部叽叽作响。不得已,船头割开帆的下摆,左右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让风通过。
义经为了对平家隐藏自己的企图,只有自己的指挥船有点火,其他四艘船都没有灯火,以义经的船火为目标来掌舵。
——为甚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海呢?
义经躺在船内,一再盘算自己的做法。
只要平家掌握着制海权,在海面平顺的日子渡海,一定会在中途遭到迎击,被杀得七零八落。
附带提一下四国的敌情。平家警戒源氏登陆,派警戒部队到赞岐、阿波两国海边,可是,需要防御的海岸线太长了,部队分散得太开,听说屋岛大本营只有约一千名守卫兵。义经已经获得这项情报,这一趟,就是以这情报为基础的渡海突击。若以战术而言,当敌人展开的防卫线太广,兵力过度分散时,突击进攻敌方的高等司令部,是获胜的唯一战术。义经采取了这种战术,并不是凭他的疯狂随意出海。可是,这场仗还驾驭了暴风雨这样的自然力量,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吧?必须冒着十之八九可能会沉没海底的危险,要有比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强的勇气,甚至有自杀的心理准备。义经的心境已经是个自杀者的心境了。他对赖朝有种少年的执拗,像女人似的,男人可说很少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绝望感,遭受到如此冷嘲热讽,可说是他这次作战行动的能源。他受到这么不像男人的心情左右着,竟然还能冷静做出正确的战术决定,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异类。
命运带给义经幸运。
这个年轻人选择的航道,平常需要花上三天,但他们的船才四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登陆的地方是阿波的胜浦,在现今德岛市南方,属于小松岛市,是小松岛湾的海滨。
船有如被冲上浅滩似的停止下来,船中的源氏武者因为晕船,已经全身动弹不得。
“下船!”
义经叱喝着,自己下到海滩,可是因脚步不稳,被海浪冲击后沉入海中,好不容易才爬上岩石,抱住滚落附近的凹石。他把凹处的积水当成水镜使用,看着自己的脸。
“你在干甚么?”弁庆问。
“我的脸色发青吗?像死人一样吗?”
这个年轻人无论在甚么时候、甚么情况下,都很在意自己的外貌、装束,连这时都摆脱不了这种嗜好。当地的捕鱼人好奇地靠了过来。
“这是哪里?”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阿波的胜浦。
“离赞岐的屋岛还有多远?”
“很远!”
渔夫们表示,因为太远了,所以不知道里程。这期间,义经无法滞留不动,他派人去四方打探情况。
负责警备附近海岸的,是平家驻阿波的樱间良远,可能是因为昨晚的暴风雨使他安心,他还在驻扎地睡觉。义经知道了这消息,立刻包围良远的住所。
“连佣人都别漏杀!”他下令。
如果让他们存活,屋岛的平家就会知道义经出现了。
可是,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臣属于樱间的武士近藤七亲家抛下弓,折断旗子,说道:
“我不再帮平家了!”
义经把他叫来一问,才知道近藤七的亡父在二十几年前平治之乱中,配属在义朝之下,当时战死了。虽然父亲被平家杀死,他还是跟着平家,可是,他要趁此机会跟随鎌仓,帮众人引路。
“去赞岐的屋岛有多远?”
“十七、八里,约两天的行程。”
“立刻起程!”
义经跳上马,开始急行军。
众人在暴风中从渡边来到阿波,立刻开始作战,战后又立刻出发。为了攻敌不备,休息时间必须被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