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仪式不是采用坂东的方式,而是配合义经的身分以及他的喜好,以官家方式来举行。太阳一下山,新娘乡御前就从寝殿经过渡殿往北边走去,来到今后要居住的北对屋,进入屏风里面。
接着,义经也走过渡殿来拜访新婚妻子。他一进入屏风,乡御前就用衵扇遮住脸。
“累了吧!”义经有礼貌地对着那面扇子说。
他还没有清楚的看过扇子后的脸孔。
这时候,童女出现了,放下酒器与简单的菜肴便离开。乡御前为了帮义经斟酒,把扇子放在胸前,摆出两手拿酒器的姿势。因此,义经才得以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出人意料的美丽。)
义经暗暗松了口气。当初一听说是坂东的女人,他就很不安,不知道会送来甚么样的人。
“要尽早熟悉京都的事情。”
义经给她平凡的教训。不过,对乡而言,这似乎是她最担心的事,她的肩膀突然抖动,开始哭了起来。
“我实在……”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她实在很难适应京都的生活,害怕到甚至连嫁给义经这样的殿上人——虽然这阶级使赖朝感到不快——为妻的喜悦都消失无踪。这是当然的,不久前还在田里抓田螺、鲋鱼玩耍的坂东女孩,怎么能突然适应官家的生活?
“会作和歌吗?”
“不会。”
(我也不会。)
义经没有这么说,说出来会影响到官家甚至殿上人的权威吧!
“会讲京都话吗?”
“不会。”
乡用力摇头。在亲事谈成一直到上京这短暂的期间,河越家找了一个曾经住过京都的盲御前来教她,可是,京都话和坂东话完全不同,她根本就学不会。
义经使用的是京都话。他虽然在奥州待过很长的时间,可是因为本来就出生于京都,在鞍马长大,所以在回到京都后,虽然被公家们嘲笑,他还是使用混有奥州腔的不可思议的京都话。
酒过一巡,义经脸红了。
(酒量不好。)
乡这么想。
若是公家的话,在这种时候,必须说些讨好妇人的话,并选择引用歌枕或古歌的高雅话题。可是,突然变成公家的义经没办法这样做,结果,他只好说:
“上床吧!”
乡睁开眼睛,第一次露出放心的表情。并不是她期待上床,而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跟义经之间的应对。如果义经像她在故乡听到的殿上人一样,要谈歌学或管弦之类的话题,该怎么办呢?她很害怕。
(这个人跟我一样。)
乡突然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完全不了解公家的规矩呢?她这么一想,又重新审视义经。他肤色白皙,骨干秀气,看起来好像很小的孩子,无法勉强他变成大人似的,令人感到迷惑。义经就有这种不安定感。不,这也许是义经的性格特征。
(一定是这样。)
乡以女性的直觉如此看义经。就如同要把猫吊起来,抓住猫脖子就好了,她这样把义经抓起来一看,感到非常放心,第一次涌现了对这位年轻人的爱。这份爱,与姊姊对弟弟的体恤有点相近。
因此,在床上,她的举动大胆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真意外!)
义经想。
义经一直以为她是个胆怯又拘谨的女人,没想到她却像野蒜般充满精力,面对力道非凡的义经的手,有时候还游刃有余。可是,狂放事毕后,乡又恢复成那个给人纤弱印象的女子。
“三河守(范赖)现在在哪里呢?”
乡突然在没有话题的情况下,以源氏麾下的身分,提出一个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话题。可是义经没有回答,在黑暗中安静着。
乡又问了一次。因为护送她来的两个弟弟,要直接从京都去跟随范赖的军队。范赖现在是在安芸(广岛县)吗?还是在周防(山口县)呢?或者是照预期的目的前往九州呢?
“我不知道!”
义经很难得的用一种压抑感情的声音说。只要扯上这个话题,就好像有人用手指挖他的伤口,令他感受到比别人更多倍的自尊心受损的疼痛。
乡再说了一次。
义经终于叫了出来:
“他们会打输吧!”
“咦?”
“我说他们会输。”
(输吧!)
义经并没有这样的期望。虽然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可是,讲气话或希望竞争者发生不幸这种对常人而言很普通的心情,奇特的是,义经却没有。这份缺陷,带给义经的人格一种别人没有的格调,也使他无法细察人心的微妙,这正是这位年轻人的致命缺点。
义经只不过是根据军事上的直觉,预期到这样的结果。
“就像狗跟虎鲸打架一样。”
虎鲸在海上,狗在陆地上。狗再怎么吠,也没办法冲到海上找虎鲸。只有陆军的源氏是狗,拥有强大水师的平家是虎鲸。
平家在濑户内海这个广大水域里,有数百艘大小军船,完全控制住中国、四国、九州的海岸。身为狗的源氏,就算跑下山阳道,来到本州的西端,也无法战斗。
(没有水师,就拿平家没办法。)
义经这么想。然而,他也想到,可运用骑兵团的特殊用途,这是一举消灭海上王国平家的唯一方法。
(那样就可以赢。)
他相信。
可是,赖朝已经取消他的司令官资格,他也无能为力。即使把这种特殊作战方法告诉范赖,范赖也没办法成功。若不是义经亲自指挥,这个构想就不可能成功。
(没有人办得到。)
义经有这样的自负心态。这不只因为他自负,纵观历史,在后世的战史上,也证明除了他没有人能办得到。
事实上,随着秋意渐浓,范赖的远征军越被逼至悲惨的状态。
他们离开京都时意气轩昂,可是到了安芸后,全军已经疲惫得难以统一行动,补给困难,山阳道上也没有食物。
就连自古以来蒐集粮食最容易的京都,也因为木曾军以前驻屯时胡作非为,使军民都陷入饥饿中。
更何况山踢道是乡下,数万军队蜂拥而来,散放在各个小地方的粮食,几乎在短短一小时内就被吃光了。
这时候,平家也看出源氏的穷乏,平行盛等人率领一队水师,从四国渡海而来,进入备前(冈山县)儿岛半岛,截断源氏的后方。
好不容易才把平家击退,可是,将士的饥饿一日比一日窘迫,不只是人,军马的暴毙数也很多。
“只好逃回关东了。”
全军军心动摇,有过半将士每天都只商量逃亡的事情,连任性比别人多一倍的侍所别当和田义盛,也在连续数天的军事会议上乱叫着:
“回坂东去!”
因此,全军的统治更是瓦解了。
安芸的另一边是周防、长门(山口县)。范赖最初一直在军事会议上说:
“去周防就有食物了吧!”
源氏军队已经变成一个找食物比作战还重要的集团了,在军事会议上只谈找食物的话题。可是,当知道周防两年来都陷入严重的饥荒时,范赖勇气尽失,连军事会议也不开了。他于十一月十四日派飞脚去鎌仓。
“全军已经崩溃了。”
接到范赖的信后,赖朝比石桥山兵败还震惊。这么下去,鎌仓府恐怕不得不毁灭。
——怎么办才好?
在鎌仓紧急召开会议后,赖朝觉得,远征作战的基本方针错误。
(是吗?)
赖朝第一次得知“补给”这样的课题。派出远征军,却没想到补给的事情,与其说是赖朝太不小心,还不如说是日本的战史上没有这类经验。附带一提,在后世,例如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虽然做出很详细的后方补给计划,可是,包括赖朝在内的同时代的人,都没有这类思想。
赖朝写了一封恳切的信给范赖,给予许多训诫后表示:
“我们会用海路送兵粮去。”
然而,关东并没有太多可以远距离航海的大船,赖朝必须筹措船只。好不容易筹到三十二艘船,等这些船从伊豆鲤名港、妻郎港航向西国时,已经是翌年三月十二日以后了。
范赖送出求援的信后,很幸运的收到九州源氏的兵粮,好不容易才进入周防,想由此前往九州。可是,渡海用船的蒐集很不理想,历经辛苦才筹到八十几艘,让一部份军队先到丰后(大分县)。在这期间,下河边行平等人还卖了盔甲,买了一艘小船,终于出了海。虽然说要渡海前往九州,可是,他们竟是这么脆弱!
——源氏会自我毁灭。
鎌仓的赖朝忍不住紧张起来。
“广元,为了救急,顾不了太多了。”赖朝终于对大江广元这么说。
广元这位卓越的官僚还是不赞成,因为赖朝想启用义经,挽救这个局势。
“我不懂军事,可是一想到治国,就不能这样做。”
义经如果再立大功,赖朝和广元所建立的鎌仓新统治体制,又会因为英雄的存在而遭到阻碍,最坏的情况可能是不得不瓦解新体制。
“太困难了!”他用干涩的嘴唇说着。
广元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鎌仓构图着想,他甚至觉得,启用义经,可能对义经也是很大的不幸。义经如果建立了第三次大功,似乎有些危险与脆弱——从广元的眼光来看,是他天生缺少政治敏感及没有教养所致——年轻人最后可能使自己的人格崩溃,或者使鎌仓困扰不已,最后甚至为自己带来死亡。
“一个武将在同一个时代,建立这么不容易的大功劳,这种例子,自古以来,甚至连中国也没有。不应该创造出这样的功臣。”
义经如果建立第三次大功劳,法皇一定会很高兴,会升他的官,说不定还会让他当中纳言或大纳言。如此一来,他的地位岂不是在赖朝之上?官位晋升,受到朝廷的奉承,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被冲昏头,就算他自己没有这种想法,可是,一定会有人要拥立他成为鎌仓的对抗势力。
“我再重复一次,我不懂军事,我是从政治立场上来讲的。”
(干脆让那个判官建立大功之后,再杀掉他好了。)
广元为了鎌仓与义经双方着想,梦想着这样的结果。
“我很了解你说的,可是……”
对赖朝来讲,现在的军事行动也是十万火急。如果再不管范赖的远征军,他们可能会在遥远的国度变成白骨。
“我要启用义经。”
赖朝终于下了决心。只要让他发挥魔法般的军事才华即可。赖朝命令官吏撰写与这份命令相关的一切文书,前往义经与朝廷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