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赖的平家追讨军行列整齐优美地进入京都,时值八月底。京都因源氏的常胜军到来而沸腾。
可是,负责京都治安工作的义经,只到京都郊外的粟田口去迎接,接下来就不现身了。他托词感冒,一直躲在六条堀川馆里,也不去见范赖。他的个性简直就像小孩子。
“奇怪的人!”
好几次像吐口水般吐出这几个字的,是此次担任范赖军参谋长的鎌仓侍所别当和田义盛。
义盛是三浦党一族,很难得有人能如此完整地把坂东武者这特殊人种的行径,表露无遗。
在作战的时候,他勇猛无比,非常有廉耻心,为了弓箭的名誉,死不足惜。而在平时,因为这份名誉心过于露骨,所以常会因小事与人相争,或做无谓的铺张,莫名的想说出他的欲望。
顺便一提,和田义盛是从赖朝起兵时就在一起的同志,当时,赖朝在石桥山举兵失败,逃往房总半岛途中,在海上遇到和田义盛的救援部队,才获得重生的机会。义盛在船上对赖朝说:
“我们家乡的俗话说,想要食物的人,就要先拿出碗。就像现在这样,佐殿(赖朝)被逼到绝路了。我可以在这个时候求取将来的恩赏吗?”
由于他的态度天真纯朴,赖朝忍不住笑着点头。
“说吧!”
义盛表示,以前归在平家麾下时,必须去京都轮大番的工作,可是,那是看在平家的军奉行忠清壮大的声威才去的。在六波罗的忠清门下,各国有名的武士都弯腰恐惧出入其中,那种热闹繁荣的景象,至今还犹在眼前。如果将来佐殿取得天下,可不可以让自己担任军奉行呢?
赖朝捧腹而笑。
“好!我答应你。”
他们有了这样的约定。赖朝在鎌仓置府时,依照原先的约定,马上让和田义盛担任侍所别当,是平时的军务长官,也是战时的总参谋长。义盛这次远征,是自愿当范赖的辅佐者。
“甚么程度的感冒呢?”
义盛问。别人告诉他,义经好像是假病,并没有躺卧在床。
“我要去跟他讲话。”
和田义盛就是这种人。他率领部下,穿着军装,往六条堀川而去,猛然进入门里。
府邸内有棵很大的柿子树,叶子开始转红。他看到义经就在老树干的另一边,好像在吃栗子。
“御曹司,听说你生病了。”
义盛主动跟义经攀谈,可是义经却敏捷的站起来,不发一语往内走去。
“你要逃吗?”
和田义盛发出丹田之声。这句话好像刺激到义经,他发出紊乱的脚步声,再度跑出来,翘起他的小屁股,盘腿坐下。
“我不是要逃!”
义经的眼里闪着怒光。
“听着!”他离开位子,说明理由:“原因在于你的无礼。”
义经表示,面对鎌仓殿下的弟弟,竟然在院子里站着向他说话,这算甚么?应该跪下说话才是。他是因不想出声责备,所以才假装没看到而往里面走。
“这算甚么!”和田义盛气得盔甲颤抖:“我和田义盛只对鎌仓殿下跪着说话。我义盛是鎌仓殿下的家臣,你也一样只是家臣,哪有家臣向家臣下跪的规矩呢?”
(我终于说了!)
义盛觉得这番话说得很痛快。义盛的郁闷几乎是所有鎌仓武士的感觉,义经在坂东不受欢迎的程度,也早已经是公认的。
其实,先前在木曾会战或一之谷,义经率领的坂东武士中,有些不听义经的命令,大部份都被处罚了。被处罚的人都很愤慨。
“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情?”
他们争相怒骂,向赖朝诉苦。关于这一点,赖朝也很生气义经的越权。在鎌仓的制度上,只有赖朝有处罚家臣的权力,义经无权。义经能处罚的,只有自己的随从。
然而,义经却毫不在意的破坏规定。
坂东的家臣是以亲戚、有渊源者、姻亲等关系扩大组合而成。只要处罚一个家臣,就会引来全族的怨恨,并会在姻亲中传播,会树立更多意想不到的敌人。这一点,也是义经在鎌仓不受欢迎的原因。
“这些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御曹司说,可是鎌仓殿下……”和田义盛说:“我是侍所别当,侍所的任务不只是指挥作战,还要调查家臣的军功以及在战场上的功过,然后向鎌仓殿下报告。我今天来这里,是以侍所别当的身分来的。”
义经既然是家臣,那么,担任别当的和田义盛就是管理、监督家臣的上司。就这个意义来区分上下的话,义盛的地位还高过义经。义盛认为,义经必须尊重他,更别提要他下跪。
(你讲甚么!)
义经生气了,可是,很难得的,他竟然忍住了。义经现在已惹恼哥哥赖朝,搞不好和田义盛就是仗着哥哥的权威来的。他想,要是跟此人吵架,不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可是,义盛……”
他用小而平和的声音表示,自己是已故义朝的儿子,现在鎌仓殿下的弟弟,难道不算尊贵吗?和田义盛保持沉默。
(乡下人不懂世故。)
义经如此理解对方的沉默,所以他举出平家的例子来说明。以平家来讲,义经的位置是清盛的弟弟经盛、教盛、赖盛、忠度这类旁系。平家全盛时期,这些人多么尊贵啊!他这么一说,和田义盛渐渐抬起头来。
“要是鎌仓听到你怀念平家时代,会怎么想呢?平家是平家,源氏是源氏,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义盛这么说。
根据赖朝的方针,源氏中尊贵的人,只有赖朝一人,这是赖朝的统治原则。对赖朝而言,就像他追杀义朝的弟弟志田义广或新宫行家一样,甚至可以说全族都是敌人。
“小太郎!”义经用这通称来称呼这个侍所别当:“听着!”
“既然不用血统为尊贵与否的标准,那就必须用朝臣的官位。义经已经是判官了,加入朝廷的臣子行列中,是很尊贵的,而不过是一介关东地下人的和田义盛,就算说是鎌仓的侍所别当,也是私设政权的私官而已,面对朝臣源义经,不下跪行礼,似乎不太对吧?”
“这……”
连和田义盛都无言以对。原来如此,若是朝廷的廷臣,就不配置在关东侍所别当的管理之下。
(正因为如此,鎌仓殿下对御曹司擅自接受法皇赐予的官位,才会这么生气。)
和田义盛觉得,自己开始理解赖朝愤怒的核心了,可是他并未说出来。
“总之,我是以鎌仓侍所别当的身分来向你抱怨,你这位御曹司竟然托病怠慢了三河守(范赖)入京。”
丢下这句话后,他离开义经的府邸。
“你真能忍耐!”
后来,武藏房弁庆夸奖义经。
要是他当时跟和田义盛吵架,动刀抡枪,就不得不跟鎌仓府断绝关系了。
(不懂鎌仓殿下的想法。)
弁庆不得不这么想。
如此打压义经的地位,甚至用政治手段弹劾他身为源家旁系的骄傲,岂不是要激起近畿武士拥戴义经与鎌仓对抗吗?
(可是,这是妄想。)
弁庆慌忙赶走脑中的想法。义经并没有这种政治野心。
范赖军在京都停留几天后,接受了朝廷下达的追讨平家官符,声势浩大地往山阳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