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四日,太阳还没升起时,义经与部下蹄声哒哒走上大路,离开京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离去。
“听说今天范赖要从京都出发,前往福原(神户)。”
日出之后,后白河法皇起床对身旁的人说。法皇御所对源氏预定的行动,只知道这些而已。
接着,范赖为了请假,来到御所晋见法皇,他跪在阶梯之下。
“义经呢?”
法皇觉得可疑,命旁边的侍臣问道。范赖还是在口中咕噜咕噜的说着,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
“义经先出发了吗?”
问了好几次,法皇终于搞清楚状况。范赖退出之后,法皇的近臣之一说:
“今天早上天色还暗时,六条附近出现很多马蹄声,听说往西边而去,那是义经他们吗?”
“往西?真的往西吗?”法皇怀疑。
平家若是集结在从福原到兵库、须磨的大阪湾海岸线上,由京都过去必须往南才对。
“不懂!”
法皇不安起来。这对似乎不太足以信赖的兄弟,真的可以讨伐充满了勇将、智将的平家大军吗?
义经离开京都,在桂川的朦胧晨光中看到了当天的太阳。众人过了河川,继续往西奔驰。经过了老坂,进入丹波后——也就是京都郊外的田园风光为之一变时,才让马儿喝水,士兵休息。
这一团军队奇特之处,在于全军都是骑兵,没有步兵,连杂兵都骑马。
“快点!”
义经珍惜时间,回到马鞍上便继续奔驰。不久就进入丹波龟山(龟冈),众人毫不懈怠,继续沿着保津峡北上。天地渐渐狭窄,有时甚至没有路,也没看到人烟。从京都出发后,已经跑了九里路,当朝雾渐渐消失时,众人突然来到山间的盆地。
“这是哪里?”义经抓了个樵夫,在马上询问着。对方回答小山庄(园部)。
“在京都的哪个方位?”
“乾。”
也就是京都的西北角。这是北上的最终点,由此转往西方,应可以迂回到达目的地吧。
“往西有到达播州(兵库县)的路吗?”
“有。”
可是,樵夫认为一大群人马不一定过得去。
“怎么办?”
摄津源氏多田行纲问,可是义经毫不在意。
“没有路的话就爬岩石,穿山而去,这是我的方针。”
他在马上自信地说,然后扬鞭前进。军监土肥实平想起畠山重忠口中义经的神秘魅力,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他们来到筱山盆地。
当时没有筱山这地名,这一带叫日置庄。虽然是深山,可是到处都有像鸟巢般的人家,升起煮晚餐的炊烟。他们已经离京都约十六里了。
人马俱疲。
“怎么样?必须让大家休息,吃点兵粮了。”军监土肥实平说。
但义经毫不理会,似乎连蚊子停在身上都不加理睬。连实平都生气了,可是,他理解义经的怪癖。
(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也感受到梶原如此讨厌义经的原因。
“不!不要休息。”
义经过了许久才突然说道。实平很惊讶,看来这个年轻人的思考速度似乎很慢。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改变对义经的看法。
义经认为此地太宽阔,不易警戒。若再走三里,会有一个山野,可在那里吃兵粮或看情形扎营。
“那里屏障较佳。”义经说。
这个年轻人似乎沿路问当地人路况,然后在脑海中画好了地图。
“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实平说。
义经也不回答他,无言的回到马上。
“各位,请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就策马前行,并吩咐弁庆,太阳一下山就准备大火把,在前小心引导。
(这个殿下不需要军监。)
土肥实平跟在义经后面,不太愉快。准备火把的事应该交给军监来做,梶原在这方面也很不满这位殿下吧?
小野原到了。
此地现在是兵库县多纪郡今田町,位于丹波高原西边,往前走就是播磨国,紧接着是三草高原,距离京都约有十九里。
义经在这里驻扎军队。
“煮饭,吃兵粮。”
义经下马命令着,却不提准备扎营。
“殿下,要找住的地方吗?”土肥实平问。
身为军监,必须负责徵用寺院或民家,可是义经却使劲摇头。
(怎么回事?)
实平生气了。
这样下去马会很疲劳,会战时就无法敏捷行动。
“等我去看看情况再说。”义经说。
实平觉得可笑,敌人在一之谷海岸线,而众人在丹波高原西边,竟然还要去查探情况,这是甚么想法?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在路上遇到的当地人说,离此三里远的前方,驻扎有平家军的一部份——只有二千名士兵。
(怎么可能?)
土肥实平想。
不可能会有这么奇特的现象。此处离平家的一之谷有十七、八里远,而且方向根本不一样,平家不可能派出前哨部队。
“不是这样吧?”
他对义经这么说。义经则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实平。
——为甚么不是?
他反过来质问实平。义经似乎很难理解像实平这种老于世故之人,凡事都有成规的想法。既然义经会走这条路,那么,平家之中有跟义经相同想法的人,一点都不奇怪,既然如此,派防卫部队到这条路上,岂不理所当然?不能以一成不变的概念来衡量敌人的举动。
“不是这样吗?”
“这……”
实平苦笑着。可是,一听到探查者回来的报告:敌方真的在前方布阵。实平越来越觉得,义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年轻人。
(也许正如重忠感觉得那样。)
他是个带着神之光采的年轻人,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在悬崖边,老松的树干往天上伸展,义经就在老松下烧起营火,聚集各将。
“现在应该立刻展开攻击行动,或是先在这里扎营,消除疲劳?”他问这些将领。
对这位总是独断独行的年轻人来讲,这可是很难得的举动。
——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攻击。
很多人支持这个意见,当然不能再让人马继续疲劳下去。可是义经保持沉默,眺望着星星。
这时,一位年轻将领田代冠者跳了出来。
他住在伊豆国田方郡田代,是从京都前去赴任的为纲国司,与当地工藤介茂光之女所生,在工藤家长大。十一岁时来到蛭小岛的赖朝屋邸工作,极受赖朝宠爱,是赖朝举兵的功臣之一,麾下有工藤一族与狩野一族。这位冠者说:
“应该现在就离开这里。”
他的理由是,平家不可能知道源氏会来到这里,一定也没有防备到夜晚偷袭,所以会很疏忽大意,应该趁他们大意时进攻。
“对!”义经点头说:“刚才田代冠者说得对,你们没有异议吧?”
他转动着白皙的脸孔,采取强硬的姿态,这是他最擅长的。士兵们已经累得让他不得不这样做。大家都解开盔甲的腰带站着。
出发了!
过了河,就看到一片斜坡——三草三里。
他们必须策马上三草高原。众人手上都拿着火把,然而,有时候路会突然消失,出现无法让马蹄落脚之所,令人无法控制缰绳。路上没有人家。
走了一里左右,终于出现类似砍柴小径的道路,也开始有零零落落的人家。星星消失了,黑暗使行军速度变慢。这样下去,到达平家阵营时,恐怕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那也没办法!”
弁庆采非常手段,在别人的屋顶放火,靠着火焰的光来行军。弁庆跑在前面,带着强盗出身的伊势三郎义盛,两人从马上丢火把,把民家一家家烧毁。
(原来如此,正如风评所说,御曹司的部下还真多不同的人。)
土肥实平半佩服半吃惊。这种智慧不是正规武士的智慧,只有僧兵或强盗才会想到。
义经的部下出身地十分杂乱,例如佐藤兄弟出身于奥州,片冈八郎经春出身于长陆国(茨城县)的鹿岛,龟井六郎重清和亲哥哥铃木三郎重家都出身纪州,备前四郎则是京都出身,他本来是堀川大纳言的家士,母亲受备前的国司宠爱,生下了他,所以大家都叫他“备前”,成为他的姓氏。
他们全都是没有田地的流浪汉,可是一遇到险路行军,就发挥各自的奇异能力。铃木、龟井兄弟晚上眼睛锐利,弁庆善于利用斧头,进入密林后,他像锄草似的砍倒树木前进。
终于通过高原了。
道路变成下坡路,前方的天空宽广起来,这里是播州平野。
“平家呢?”
根本不须等到土肥实平询问,义经更早得知了敌情。身手矫健如猿猴的伊势三郎义盛喊叫着跑回来,报告说平家分住在这座山麓的三草村一带民家,睡得正沉。
全军催马突击。
有人放火、有人攻击、有人弄坏门窗攻入,攻击一面倒。在一片震撼天地的鼓噪声中,平家武者真是悲惨,醒来还搞不清楚发生甚么事,已经人头落地,逃出来的也搞不清楚突击军的人数,是五万或十万呢?恐惧使他们夸大了敌人的数量,甚至忘了要拿武器。为甚么应该在京都的源氏,会突然在这个高原的西麓出现呢?
一瞬间,全军溃败逃走。这支警戒部队的总大将是清盛的嫡孙新三位中将资盛,另有小松少将有盛及备中守师盛协助他。可是他们全都迅速逃逸,其中资盛还逃了十二里多,来到明石海边上船,逃到四国的屋岛。
义经没有追击,他在现场整顿全军,让士兵们休息。这期间,俘虏被带来了。
“大将是谁?”他问。
对方答称是资盛。听到这个名字,义经睁大眼睛。
“资盛就是小松殿下(重盛)的儿子吗?”他迅速追问。
“是的。”俘虏点头,害怕着义经的剑。
源氏各将领觉得义经的态度很奇怪,土肥实平还问:
“你认识这位新三位中将(资盛)吗?”
义经摇头。在京都形同流浪儿的义经,不可能会认识他,可是也并非互不相识。义经幼年住在一条家时,曾在路上遇到平家公卿的牛车,他们的部下因一些小事斥责他,把他推落路边,还把他揍得很凄惨。义经像小狗般哭了。那时候,牛车里有个公卿子弟,用化着白妆的脸看着整个情况,他就是资盛。当时他的年纪,跟幼童时的义经一样吧?
(资盛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他不可能记得小时候这么一件小事情,可是义经记得。那时候资盛的脸化妆得像白色墙壁般,毫无表情,义经后来梦见过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