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四处飘荡着梅花香。
这一晚,鞍马的法师们约三十多人,连根挖起山中的老梅,放在车上运往京都。
“哇!”
他们声势浩大的喊着,催车前行,来到了堀川馆门前。
——鞍马法师来到。
他们喊着。源氏的部下一开门,他们马上冲了进去,挥舞着锄子,把老梅种在院子里。用鞍马僧正谷盘根于岩石间的梅,要义经想起遮那王时代在鞍马的过去。
——御曹司也应该记得这些梅。
这些人是法师们的随从。
义经沉默着。一想起痛苦的童年,鞍马的往事不可能令他怀念。
(那是我的恨。)
他想。
当时,不仅是义经,一般人的内心都充满着怨恨。怨恨代表一种美。
法师们退出后,黑暗中开始闻到梅花的香气。
(这就是鞍马往事的气味吗?)
义经打开门,走到屋边窄廊。院子里烧着的营火,使黑暗中的梅花像梦幻精灵般漂浮着。火焰颤动时,花影就会随之摇动,使义经瞬时恍惚起来,不禁泪眼模糊。
(一定要消除我的怨恨。)
他想着。
怨恨的美,在于消除怨恨后的结束。
要消除怨恨,就得消灭平家。消灭平家将使自己一生也能像这些在黑暗中的梅花一般,艳丽而庄严。这个年轻人生于中世,那是一个只凭想要美化自己一生的冲动,就能为此而死的时代。
背后的走廊地板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来人用坂东腔说:
“探查完毕。”
“我在等你们。”
义经叫着,快速离开窄廊。派去探查一之谷(现在的神户市)平家阵地的人回来了,义经要根据他们的报告,想出可以一举粉碎一之谷阵地的计策。
“阵容如何?”
众人聚集在对屋,义经先询问这一点。
“东西三里。”其中一人说。
一之谷平家阵地的长度,东起生田森(现在的三宫附近),西到一之谷(现在的须磨车站附近),约长三里,宽度较大。附近大小山块延伸入海,因而地形更加险恶。平家以一之谷附近为后门,生田森为前门。
至于海上,则有数百艘军船,船队远从淡路岛一直延续到四国。
每个报告者都说:
“士兵人数再怎么少,也应该有三万吧!”
而京都源氏全部的三千名士兵,还不到平家的十分之一。
义经沉默的听着一个接一个报告。当他在脑中完全描绘出敌方阵营的生动模样后,他命探子退下,接着说:
“叫多田藏人殿下来。”
他身边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传唤的这个人叫多田行纲,是摄津源氏的头目。虽然一样是清和源氏,可是跟义经的家系比起来,他是在七代以前的源满仲时就分出来的旁系源氏,以传说中的大江山赶鬼者源赖光为祖先,代代居住于摄津(大阪府)。只有住在京都附近的武士团,才会对时势的利害关系很敏感,在平家全盛时期,他们依附平家,木曾义仲进入京都后,他们又附属义仲麾下,义仲没落时,他们也早就放弃义仲,转而投靠鎌仓军。因此,实在不能对他们太大意,而将重要的军事机密泄漏给他们。
可是义经却毫不在意,传他到自己房里来,问了许多地理问题。
多田氏是摄津源氏,所以很了解近畿的地理环境,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义经的所有问题。
“站在平家立场来想。”义经说。
他问的是:有没有一条魔术般的捷径,可以让京都源氏的一部份军队消失,当大家正大惑不解时,没几天却又突然出现在一之谷平家军的头上。
“没有!”
多田行纲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有一条这么刚好的路呢?
可是,义经还是执着于这种想法,不断问着行纲,要他想出一条符合这种想法的路,否则就不让这个识途老将回去。行纲终于出声了。
“远路的话,也不是没有。”他说。
那是条非常难行的迂回之路。不从京都往西边走,而是往北方前进,进入丹波高原,然后通过一条给猎人行走的叫三草越的险恶道路,来到播州平野,从播州再度进入山路。可是,接下来却没有路可以接达最后的目标一之谷。
“就是这条路!”义经说。
这条路虽然又远又难走,可是,若只派少数骑马队,一定可以躲开敌人耳目。
“不过,”行纲喃喃说着:“途中有些路可能要砍倒树木才能前进,我没办法保证一定行得通。”
“要砍树,用斧头就好了。”义经说。
对义经而言,只要能跟自己的想法一致就好。因此,砍倒树木根本不算甚么。
(多可笑的男人。)
行纲想。义经的想法对老人行纲而言,不过是种妄想。行纲和这时代其他武将一样,认为会战的胜败,靠的是战士们对打斗技巧的熟练度和己方人数多寡,他是这种传统会战思想的信徒,无法理解义经脑中所谓的“战术”。
义经的背后,站着负责记录的弁庆。连这位擅长文字的旧僧兵也认为,义经这种会战观念真是太特别了。
(这位殿下真是奇特啊……)
所谓会战,就是和敌人相接,互相杀戮,靠着肉身的活动杀出一条活路。可是,义经完全相反,他一开始就有很敏锐的想法,并将这种想法放进现实的会战中,自由运用。
——真奇妙。
他是从那里学到这种奇特的会战观念呢?
“殿下,你学过中国的兵法吗?”
有一次,弁庆不经意问他,然而心里却想着:
(怎么可能学过呢?)
虽然《孙子》或《六韬三略》这类兵书有流传到此,可是却没人看得懂。在日本,有学问的人只限于官吏或僧侣,但他们不需要这些书。而且,就算要写成讲义,兵法书上有独特的术语或语法,日本没有专门研究的专家,很多内容也都没办法看懂。
“我在平泉看过《六韬》。”
义经说出令人失望的话。平泉自然将这本书当成珍宝般收藏起来,可是却没人看得懂。
——那又是为甚么?
弁庆想问出义经这些奇特想法的来源,可是,连义经自己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就是这样。”
他用一种彷佛嗜酒之人无法忍受不喝酒般的不屑口气辩解道。
第二天早上,范赖、梶原景时、土肥实平等重要人物,都聚集在堀川馆召开军事会议。
“要讨伐平家的话,我方兵力不足。”
梶原景时提出意见。他主张等鎌仓殿下支援,总司令范赖也同意。可是副将义经反对。
“那你们就自己去等援军吧!”他赌气似的说。
他接着表示,众人要等援军他不反对,他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去讨伐平家。义经不说明其中缘由,不依理来解释,只讲结论。
(老是这样!)
在屋边窄廊等待的弁庆打了个寒颤。军监梶原自然气得脸色发青。
“等一下!”
他探出身来,好像要说甚么。可是周围的人却比他快一步喊出声,赞成义经的早期攻击论。于是,他失去了发言的机会。
攻击大纲已经决定好了。由范赖率领本军冲入一之谷的城户,路线是一般的街道,从京都南下,在山崎走西国街道,来到西宫,沿户屋海边西进。
而义经率领别队,抄小路迂回绕道,出现在一之谷后方,进行攻击。
接着,必须决定两军在一之谷相遇一起攻击的日期。
“二月七日一大早。”他们决定。
义经必须在那天之前到达一之谷后方。如果不能赶上,源氏可能反过来被平家消灭。
“人数呢?”
梶原景时想负责分配。本军跟别队的人数是要六比四?或者七比三?
“比例无所谓。”
义经截断梶原要说的话,其实他应该解释自己的意思:重要的不是人数的比例,而是士兵的素质。可是,他没有这样讲。
“三百名就可以了,两百名也无所谓。”
他只丢了个结论。
梶原抹着脸,终于无法压抑内心的不快。
“随便你!”
他声音颤抖。
平家有二、三万大军,二、三百人能干甚么呢?
“战争可不是小孩的游戏。”
“没错!”义经点头。
他非常认真的表示,就因为不是儿戏,所以这两百名士兵,必须善于射箭骑马。
“九郎御曹司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不说。”义经当场道。
“九郎殿下,你也不对军监说吗?”梶原扬起眉。
“当然,”义经沉默半晌,然后又说:“我也不知道走哪条路,要说也说不出来。”
“愚蠢!”梶原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喊道:“抱歉,我不奉陪了!九郎御曹司,随你怎么做吧!”
他的发言非常严厉。梶原景时本来是奉赖朝命令担任义经的军监,现在他要放弃这任务了。不只是这样,他还说要跟着范赖。
义经轻轻的点头。
“好啊!”
紧接着,土肥实平膝行前进,他是范赖的军监。
“那就由在下接替他,由我实平跟随九郎御曹司吧!”
土肥稳妥的摆平了场面。军监交换完毕。可是,军事会议结束后,有人对土肥实平说:
“我也想跟着九郎御曹司。”
此人就是畠山重忠。重忠是以武藏国大里郡荒川沿岸一带为根据地的大族党首领,其富强在关东前五名之内,武勇号称坂东第一,而且为人深思熟虑。
“武士就数重忠第一。”
数年前,京都公卿就听过这样的风评。重忠本来在宇治川渡河战中属于义经麾下,进了京都之后,就归属在范赖之下。现在他又想配属在义经之下。
“为甚么?”土肥实平问。
重忠回答,他不喜欢梶原平三景时,不想受那个自大男子指挥。而且,大将蒲之冠者(范赖)又那么迟钝,他可不想接受对方愚蠢的命令,进行可笑的战斗,所以才想跟着有才华的九郎御曹司。
“你也这么想吗?”
土肥实平很高兴他们对义经的评价一致。他们本来对义经的能力只略知一二。义经骑马射箭的能力等个人武勇,自然比亡父义朝、去世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或亡兄恶源太义平差,可是,他以将领身分站在战场上的样子很不错。打退宇治川的敌人冲入京都时,义经威风凛凛的模样,到现在还如在眼前。
“好像有点类似神。”重忠说。
重忠觉得,义经不畏不惧,像一阵风般冲入敌阵的模样,甚至有一股神秘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