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殿一角,白梅已经开始绽放。
法皇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在屏风中感觉到了。他的嗅觉像狗一般敏锐。
“梅花开了。”
他对拿洗脸盆来的命妇说道。命妇吓了一跳。
吃完早餐后,他听侍臣报告昨晚的事。听说木曾义仲下午从京都逃往近江,被追到湖畔的松原,在粟津被射杀致死。
“他死了吗?”
法皇把脸凑近香盒,闻着香气,故意用很哀伤的口气说。义仲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只不过死了一个该死的人而已,还是谈谈昨天那个叫义经的年轻将领吧!
“市区里怎么样?”
他问的是治安。士兵们是不是像义仲进京时一样,开始胡作非为了?
“没有。”
听说军律很严,坂东武者不偷不抢,甚至不会在路上向女人搭讪。一切似乎都是出于将领义经的规范。
(有趣的少年。)
法皇这么想。
“今天会比较忙碌了!”
他指的是政务。
义仲没落前发动政变,把摄政关白以下的公卿人事完全改变。现在必须把一切恢复原状。
法皇逐条下完命令,接下来就要接见大臣了。不太宽广的临时御所里挤满了公卿,包括被义仲排挤的前关白、前左大臣、右大臣等人。
大家开心的大声谈笑,对鎌仓军团井然有序的军律赞不绝口。
“赖朝真伟大。”前右大臣九条兼实等人这么说。
被尊为京都最有学问的兼实,很难得的竟然在宫廷里称赞赖朝。赖朝就像兼实所说的,一派出军队,就对占领京都后的纪律一再叮咛。如果他们做了跟木曾军一样的事情,赖朝就会失去人民的支持,政权也不得不崩溃。
“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你们胡作非为,你们的命也会丢了,占领地也会被抢走,还会累及亲族。”他一再叮咛。
赖朝十分清楚,这一点关系着他的政治生命。
可是,公卿以及京都的人们没看到这些。他们觉得一切是司令官义经的功劳,于是对这位年轻又默默无名的武将产生了无限感激与爱慕。
“京都的女人都蠢蠢欲动。”公卿之一说。
有人想要看一眼进入堀川馆的义经,有人在路上到处奔走相告。
——义经占了便宜。
兼实等人如此认为。靠着鎌仓赖朝的威力,使义经获得出乎意料的欢迎。
传言或大大小小的批评,都经由茄子殿下之口,全部传进法皇耳中。法皇不只鼻子灵敏,耳朵也很灵光。
“他还很会唱歌。”法皇下了结论。
对法皇来讲,赖朝也许是今样的作者,可是,义经却是唱今样的歌者,而且,似乎还是个不可轻忽的名歌者。
就在大家谈论之中,传报义经和哥哥范赖来到御所。法皇膝盖一顶站了起来,他最近开始肥胖的身躯显得很笨重。
他在御帘里看着范赖。
(像野猪饼。)
喜欢替人取外号的法皇这么想。范赖的脸下半部鼓胀,下颚表皮松弛,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
“你几岁?”
法皇问他年龄,可是,只看到他低着头嚅动嘴巴,却不知道他在讲甚么。他应该还很年轻。
法皇问他关于从鎌仓出兵后,一直到近江粟津会战等事。范赖发出像笛子般尖细的声音,讲了一堆毫无头绪的话。法皇听得很累,沉默不语。
(这是个愚人。)
他想。跟聪明机警的弟弟义经比起来,真令人怀疑范赖是否同样是左马头义朝的儿子。
(这么看来,我只要笼络义经就够了。)法皇想。
就像先前笼络他们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一样,他也必须想办法笼络义经。行家的弱点是异乎寻常地想要出人头地,喜欢耍阴谋。法皇便利用他的弱点,放他自由。在木曾政权的最后时刻,还和他一起玩升官图赌博,畅谈女人,把他驯得服服贴贴。
——义经的弱点在哪里呢?
若要耍阴谋手段,就必须先找出对方的弱点。
不过,坐在阶梯下的义经,像小孩要柿子乾似的,只求道:
“请下达院宣。”
——也许对他评价过高了!
他全心全意的眼神,天真烂漫的嘴角,看来似乎都不是玩成人政治游戏的对手。
(赖朝竟然派了这么奇特的人来。)
法皇也觉得很好笑。
本来赖朝认为,义经和范赖一样,根本无法在政治上发挥作用,所以才派京都的没落官吏中原亲能来辅佐他。亲能在京都时,担任斋院次官,是卑微的事务官,他觉得自己没有前途,想使自己运气好转,于是前往鎌仓,在新政权下工作。他哥哥大江广元也抱着相同的想法,比他早一步来到鎌仓,担任政务长官。
“我已在考虑了。”
法皇发出有点不高兴的声音。他们已在讨论讨伐平家院宣之事。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宫廷的事务是急不得的,那属于宫廷的权威范围。
“我现在正在评估,请你等一段时间。”
“臣惶恐,”义经说:“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站在木板窗外窄廊上的法皇侍臣说。
义经用带点坂东腔的卷舌音开口了,他说话有点快。
“义仲在京都时,院(法皇御所)对他下了讨伐的院宣,像扇火似的催他快点讨伐平家,既然可以下院宣给义仲,为甚么不能下给我呢?这又怎么说呢?”
(这小鬼竟有这堆出人意料的小道理。)
法皇怕了。不过,这可能是中原亲能这些落魄官吏教他的吧?义经的话很有道理,令法皇不知如何回答。
“情况不同了。”
“怎么不同?”
“平家的势力更大了,他们控制内海,军队进出兵库,在一之谷筑城,人数一天天增加。”
“那又怎么样呢?”
义经像小狗般尖声喊叫。可是,在宫廷是不准高声喊叫的。廷臣们都站了起来,以嘘声发出斥责,硬要他退出宫廷。
法皇回到御所后,召来大膳大夫藤原成忠,亦即茄子殿下。他到处蒐集京都市或西国各地的传言,对平家的动静有最正确的情报。
“再详细说一次。”法皇说。
他身边还有个具有如明镜般智慧的右大臣九条兼实。
“已经不是逃离京都时的平家了。”茄子殿下说。
他们控制着西海,其威风姿态令人害怕,一时之间,连九州都顺服他们。可是,最近九州各豪族已开始反叛,转为中立,理由各不相同。源、平两家他们并不在乎,只抱持顺从天皇主义。一开始,因为平氏奉侍安德天皇,所以他们顺服平家,以来到九州的豪族大宰权少贰原田种直为首,包括肥后的菊池氏、丰后的臼杆氏、同出于丰后的户次氏、肥前的松浦党等等,全屈服在平家的威令之下,还为流浪的幼帝建造行宫。可是,后白河法皇仍在京都,而且重新立第四皇子为天皇(后鸟羽天皇)。
——平家的天子是不是假天子啊?
他们开始产生这样的疑问,加上平家徵收粮食很严苛,于是他们渐渐改变了态度。
然而,比九州还接近京都,清楚京都情势的中国与四国,就大为不同。长年以来,这两个地方就是平家的地盘,因为了解京都,所以知道平家历年来的伟大之处,不会轻易改变先入为主的观念。因此,中国、四国毫无异议发誓效忠平家。濑户沿岸的豪族们,具有足以与关东匹敌的财力,而且拥有很多军船,可说是日本最大的海军军团。这些主要的豪族包括在阿波(德岛县)的阿部氏、田口氏、天野氏、井伊氏;在伊予(爱媛县)的河野氏;在备中(冈山县)的濑尾氏;在备后(冈山县)的额氏;在安芸(广岛县)的沼田氏;在周防(山口县)的大内氏、木上氏、船所氏;在长门(山口县)的纪伊氏。而纪伊半岛的豪族熊野湛增入道,虽然态度暧昧,还是加入了平家阵营。
这段期间,平家军队也一再转移阵地。他们要移动很容易,因为已将军队化成一大支海军,以幼帝的座船为中心,将近千艘舰队在海上浮沉,绝对不以内陆为根据地。若以罗马史来讲,擅长陆战的罗马是源氏,海上王国迦太基则是平家。
各港口都是平家的根据地。一开始,他们曾经停留在长门的赤间关(下关附近),等对战力有自信后,就靠近京都,前进到播磨(兵库县)的室津。现在更加接近,来到了兵库(神户)。
兵库可说是京都的咽喉。平家如果进攻京都,可以取道兵库到西宫,再弯入西国街道,走出山崎山麓,进入京都南郊。兵库和京都之间只有七十公里。
(可怕!)
法皇对平家的势力以及进攻京都的计划有很高的评价。
平家在兵库的一之谷海岸筑城,看来似乎很难攻陷。
一之谷海岸是非常狭窄的沙滩,窄到一个武者骑着马,要很勉强才能通过的地步,山势深入海中。若以一之谷的城户为后门,那么,与大门生田的城户,距离有十二公里远。在这么长的城郭内,还有平家的旧都福原,以及留下遗言“拿赖朝的头来祭我”的清盛的坟墓。而城不仅是在陆地上,从海岸到海湾,还可以停泊千艘军船,兼顾海陆,可说是日本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军团。
“有个商人提到,兵库的天空与海洋布满平家的旗帜,好像漂浮着整片红色彩霞。”茄子殿下说。
“这样啊……”
法皇想像着这壮观的景象,甚至感到全身战栗。平家有十万大军的传言甚嚣尘上,也有人说是五万大军。由于聚集了西海武士,再怎么少,也不会低于二万名才是。
但是,源氏的士兵人数呢?范赖、义经进攻京都的军队,出乎意料的只是支小部队,两人的士兵加起来,才只有三千名。赖朝使法皇对他寄与很高的期望,现在法皇却失望了。三千名士兵无法成为使政治安定的铅坠。
“只有平家的七分之一。”法皇喃喃念着。
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轻忽大意,贸然对源氏下达院宣。如果下达讨伐的院宣后,平家战胜了,后白河法皇就无计可施,以后很难再讨好平家。
“坂东武者强悍到足以打败多他们七倍的大军吗?”
“那是不可能的,”茄子殿下说:“胜算很低。”
茄子殿下以前曾经是马房总管,所以很懂马。
“人数相差悬殊,而且,在坂东骑马跟在近畿、西国骑马,是不同的。”
他说出一件奇妙的事情。附带一提,坂东武者擅长骑马战,平家武者擅长海战。但坂东武者擅长的马术,几乎无法在日本西方奔驰。
坂东是一望无际的广大平原,原野很多,牧场也多,马匹可以自由自在活动,骑兵也能灵活发挥自己的优点。
可是,西日本就不同,尤其近畿附近地形复杂,人口又多,几乎要利用到每寸土地来耕种。而且水田也多,马必须在田畦间奔走,田地的土壤会绊到马蹄,令马儿无法自由行动。
这对源氏很不利,他们无法尽情发挥擅长的骑兵威力。
“不错!”
坐在首座的右大臣九条兼实点头。
兵力悬殊以及骑兵威力削弱这两点,使源氏势必败北。
胜败已经很清楚了。
连比较倾向鎌仓的兼实,当夜都在日记里这样记载着。源氏会败吧!
法皇开口了。
“怎么办才好呢?兼实,你说。”
这位智者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和睦相处吧!”
他继续说道:
“下院宣与敕命,要源、平和睦相处,让平家也进京都来,命令源、平今后像以前那样,一起服侍朝廷。”
“回到平治之乱以前那样吗?”法皇说。
兼实点头。
这位倾向鎌仓的公卿心想:
(这对赖朝应该是种幸福吧?否则照现在这样,源氏将会灭亡的。)
这是为鎌仓着想的策略。
“要朕来调停吗?”法皇满意地说。
法皇最爱搞这种政治。
“问题是……”
神器被平家带走了,这是朝廷最大的困扰。
附带一提,记载皇统传说的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也有关于神器的神话。皇室的始祖天照大神,让孙子琼琼杵尊降临于地上时,亲手把神镜、神剑、神玺交给了他,作为自己的象征。若根据滝川政次郎博士所说,他以前在朝鲜的乡下,曾看过巫婆以这三种道具为降神的作法用具。若相信记纪的记载,就是古代巫子的权威天照大神,将自己最重要的作法用具送给了孙子,后来所谓的天孙降临到瑞穗国,建立国家,他的直系子孙就创建了日本皇室。
三种神器自古一直是皇室的传家之宝。崇神帝还将神器分散,当成神来祭拜。后来,镜子放在伊势神宫,剑放在热田神宫,神玺放在宫中,分开供奉。
因此,才必须制造仿造品,以仿造品为继承皇位的象征,放在宫中。没有这三种神器,就没有完成登基的仪式。
法皇很烦恼。
义仲还健在时,法皇在京都立幼帝就没有这三种神器。神器跟着平家拥立的安德帝,在海上漂浮。
——不可以太刺激平家。
法皇跟公卿们都这样想。这就是源、平问题的困难点。可以的话,他们希望循外交途径来解决,从平家手上顺利拿回神器,因此很自然的提出让两家和睦相处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