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期间,义仲并不是甚么事都没做,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女人房中超过一刻钟以上。他总是匆忙从女人房间出来,来到法皇的住所,顺便参见幼帝、拜会摄政,并派间谍去近国。而在自己府邸时,则大多在开军事会议,甚至有一天连开七次会的纪录。
最后,他终于决定要跟平家结盟。
“只有这条路了!”觉明建议。
对义仲来讲,在感情上,实在无法联想到要跟宿敌平家结盟,可是,想跟鎌仓的赖朝作战,只有这个办法最好。把他逼到这步田地的是赖朝。由于义仲手上握有法皇,所以赖朝将义仲视为比平家更大的敌人。
“那个男人根本不顾骨肉亲情。”
这一点,使天真的义仲也下定决心,必须与平家联手,打败共同的敌人赖朝。
他立刻派使者去西部。
这时,平家以室津为最前线的本营。他们立刻召开全族会议,可是,好议论的平知盛(清盛的四男)反对。
“即使已经到了末世,也不能因木曾这种人一句话就回去京都。”
知盛认为,平家应该回答:
——你们快脱下盔甲,放下弓箭,向我们投降!
大家都赞成知盛的说法,便这么回答木曾的使者。平家的实力已经重生,强大到可以傲语示人了。而且,义仲和行家在西国对平家之战都大败。
使者回到京都后,义仲以最严厉的咒骂高声责备自己。一想到几个月前自己还是全胜将军,现在却这么落魄,真是情何以堪!
“觉明,你去!”
他派唯一的谋臣为使者,再度前去,条件让步到令人感到屈辱的程度。
我们会欢喜迎接平家前来京都,也会将法皇献给平家。
义仲连手上最重要的王牌“法皇”都让给平家了。而且,为了怕对方毁约,还写了文契。
依照惯例,文契写在熊野誓纸上就可以了。可是,已经走到绝境的义仲,竟把约定刻在铁片上,铸成铁镜,镜面刻着熊野权现的神像,背面用平假名写着内容。
觉明西下,将这面镜子献给平家总大将宗盛,作为讲和的象征。平家终于说道:
“好吧!”
这时是寿永三年正月初。觉明松了口气。
“那么,你们甚么时候来京都?”
“早一点的话,义仲也会比较高兴吧?”
“当然!你们来了之后,凭义仲的勇猛,也可以成为你们手下的一员大将。”
要是义仲听到觉明这么说,恐怕会生气吧!可是,面对这么困难的和议,也只好低声下气。
“那义仲算是投降吗?”
宗盛讶异于觉明的低姿态,不禁脱口而出。觉明的小脸微微摇动。
“这一切都只能藏在心里!”
他只这么说。其中微妙之处在于为了尊重义仲的自尊心,所以不能公开明示。
觉明慌忙回到京都,向义仲报告和议成功。义仲非常高兴。
“赖朝已经不足惧了。”他说。
可是,才过了十天,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事情发生在丹波(京都府下)。和议的条件中,有一条是“开放丹波给平家”。所谓开放,不是徵收租税,而是募兵,把丹波视为木曾与平家的共同募兵地。
对平家来讲,这就是和议的妙处。他们立刻从西海派募兵官进入丹波,不料却被当地的木曾兵赶了出去,甚至有十三个人被杀。当他们的人头被当成战利品送回京都时,义仲却迟钝得出人意料之外,而负责外交的大夫房觉明,则脸色苍白地想:
(这下子木曾穷途末路了。)
平家会以此为题发怒吧?他们会怀疑义仲的诚意,一定不会派兵来京都。
“去向平家道歉吧!”
他问义仲。可是义仲有自己的道理。
“不必!”
他认为,不就是打架而已吗?打输的人是可耻的,打赢的人赢得名声,胜者不必向败者道歉,这是木曾谷憨直的道理。可是,用这种道理是无法统治天下的。
(该是逃亡的时候了。)
觉明这么想。平家如果不来,木曾义仲的没落是显而易见的。觉明并非他的族人,若跟他到最后还丢了性命,可就太无趣了。
那一晚,觉明逃亡了。
“那个和尚逃了吗?”
义仲吃早餐时点着头问道,筷子还是继续搅动碗中的饭。对义仲来讲,这个男子并不算甚么。觉明以为自己是参谋,义仲可不觉得他有那么重要。因为,不管有多少个会讲道理的和尚,都无法在晚上偷袭或早上进攻时派上用场。
可是,义仲对平家不来这件事也闭口不言。平家大军团如果不来,不仅无法防卫京都,连进攻追讨鎌仓军都没办法。
“为甚么?怎么回事呢?”
他不断派人去调查。平家似乎因为丹波事件而僵持不动。
“是吗?”义仲直率地说。他本来就是个不太会执着的男子。
“平家多年待在京都,也感染到公家的性格,气量真小。我不应该去求他们这种人。”
他爽快的决定放弃,已经毫无办法了,他得抛弃京都,逃往北陆。
可是……好可惜!
即使他对事物不太执着,然而,要放弃如宝石般的京都,还是十分舍不得。想到法皇和天子都在自己手上,日本的朝廷就像家中的鸡笼,是自己的所有物;而就私人情感来讲,每晚枕边不断更换的情人,不全都在京都的大小路上吗?
(怎么能抛弃他们,回到杂草丛生的乡下呢?)
义仲一时想不开,仍每天游乐度日。
“干脆把法皇带走吧?”他每天会有好几次这么说。
他并没有甚么恶意,他不像赖朝有读书或知性冥想的习惯,所以无法将言语放在脑中,他必须把想法讲出来才能思考,这实在是很不好的习惯。
义仲身边有好几个人跟法皇秘密保持联系,他们将义仲的思考过程,毫不保留的向法皇报告。
——义仲要带我去北陆吗?有可能!
法皇在被拘禁的五条东洞院里大声鼓噪着。这次的谈话内容马上就传了出去,京都市井小民也跟法皇一样感到惊讶。
(要怎么安抚那个男人?)
后白河法皇拚命想着。法皇已经可以不顾死活了,义仲想必也是如此吧!
(让义仲产生甜蜜的幻觉。)
对法皇而言,再过没几天,鎌仓军就会把自己拯救出来,这段期间如走在白刃上一般,绝不可以让义仲产生绝望感。义仲若绝望了,就会自暴自弃,到时候会带自己去北陆吧?搞不好还会杀了自己!
“必须给那只木曾猴子一点希望。”
法皇低声与近臣筹划。太大声的话,会让院子前的木曾兵听到。
“这里有三个计策……”
法皇是个能力很强的企划家,近臣不过是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而已。
他马上把义仲召来。当义仲跪行到法皇御帘前时,近臣说:
“院宣。”
义仲恭敬接旨。
近臣表示,为了巩固与平家的同盟关系,法皇已派使者会见平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义仲,把义仲视为最重要的人物。
“顺便……”近臣在旁边扇风点火,继续说道:“还对奥州平原的藤原秀衡也下了院宣,要求奥州十七万骑来京都援助。”
——原来如此。
义仲歪着头。他这十几天正需要兵力援助,现在派院使去奥州的话,最快也要三月或四月才会到达京都吧?在这段期间,义仲的命运一定早就改变了。
“还有……”院的近臣说。
最后一项院宣对义仲而言——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更是无上的喜悦。
“啊!”义仲俯伏于地。
义仲曾经听过这个制度,也期望能被任命,可是,院以从未给源氏这个头衔为由,一直拒绝着。所谓征夷大将军,第一个接受任命的是平安初期的坂上田村麿,接着在天庆三年,藤原忠文也受封此头衔。之后的两百四十五年,就再也没有人获任担当这个职位了。
这次院宣下旨,封义仲为征夷大将军,使他成为源氏第一位征夷大将军。后来,这职位一直被源氏霸占,源赖朝、足利尊氏、德川家康都承继这个职位。
“过去源氏没有担任这职位的前例,你开创了新例。”奏者转达法皇的话。
“我很高兴!”义仲高喊出声。
有了这个官职,在名义上具有动员全国武士的权力,虽然在现实上,根本没有人会接受动员而来。
义仲也知道这只是形式。若没有实力,还是不会有人来依附自己。义仲的京都军已剩下不到二、三百名了。
可是,义仲成了征夷大将军,这将会成为他一生的回忆,名垂后世吧?义仲已经觉悟到自己即将灭亡,因此想趁活着的时候,为自己的武士名声造势。
“你就改名叫旭将军吧!”
御帘后传出后白河法皇的声音,向义仲宣示着。法皇是当代最熟悉今样(流行歌谣)的权威,也是个文字学家。他取的这个名字多好!具有旭日东升的命运象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太感激了!”义仲喉咙深处抖动着。
任何人都看得出,义仲的命运只有没落一途,法皇却反而帮他想了个好名字。
义仲感激退出。
法皇从御帘后出来,命人拿来火盆,准备玩升官图。
“这样行了吧!”
“是的。看他那么高兴,应该不会乱来了。”
“还流泪了呢!”
法皇也很满足。
这是他的绝招。朝廷若要让在时势下造就出来的权势人物失去骨气,就尽量让他们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官吏之间,暗称这种绝招叫“位打”,义仲就是遇到了法皇的位打。
义仲退出后,在临时御所门前,召集自己的家丁子弟,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并命令道:
“去将这消息传遍京都。”
马上回家太可惜了!他坐着牛车在大街小巷中绕,并一家家到女人们家中通知。按照道路的顺序,最后一个被通知的是松殿的女儿。
“我听说了。”女子点头。
虽然这个人硬当上她的丈夫,可是对她来讲,这男子已是她正式的男人了,她自然会很注意他的事情。她的侍女每天都会来报告宫廷或大街小巷的流言。
一切都对义仲不利,他的没落已经指日可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可别太过分了。”
侍女们一天到晚这么说。要是不小心,搞不好撤退离开京都的木曾军会把她们带走。
“说不定我们都会有危险。”侍女们说。
可是,在这个时期很难判断情况,因此她每天派侍女出去打听。
“你已经知道了?”义仲天真地开心笑着,用粗大的声音说:“小姐……”
“甚么事?”
“到我家来吧!”
“咦?”
松殿的千金慌了。义仲可能想带她到北陆吧?她立刻用衵扇遮住自己的脸,不让义仲看到苍白慌张的表情。京都人的智慧就是将一切都放在心里。
“怎么样?”
义仲解开女子的领口,把手伸进去。
“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
“我没骗你!”
女子将身体偎在义仲的膝盖上。
“可是……”女子说:“我有外病。”
“甚么外病?”
“这……”
她向义仲表示,她只要在外面睡觉,就一定会生病,曾经有一次在伯母家得了失心症,甚至还暂停呼吸一段时间,而住在二条内亲王乡下御所时,也发生过相同的事情。
“如果没有这种病,我是很高兴去你家的。”她含泪说着。
义仲慌了。
“这可糟糕!”
他似乎觉得,自己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实在太差劲了!他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水,当场就收回了刚才的要求。
义仲回到府邸,又有新的情报在等着他。
在尾张、美浓附近屯集的鎌仓军,开始往近江前进,人数也比以前增加了许多。
而伊贺附近的义经军队,似乎也增加了数倍,可能已获得鎌仓的增援吧!
“目标是哪里?”
“我知道,”紧急来报的人说:“是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