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在第四天时,景虎和松江回到米山岭。景虎非常高兴,这次观察地形所获甚多,他已订好策略,自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众将也充满自信。他们不必问为甚么,只要景虎说会赢,那就一定会赢。他们就是那么相信景虎。
翌日,大军再发。同日,宇佐美定行率兵至北条与景虎会师。途中一宿,翌日抵达与板,这地方在信浓川左岸,距三条城四里。
当晚,景虎悄赴宇佐美营地。
宇佐美相当惶恐:“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属下前往拜会才对。”
“我不想引人注意,我来比较不引人注目。”景虎落坐在皮垫上,“我想来听听你对攻城的计划。”
“真巧,在下也正想请教主公的看法。”
“很好,那就先说我的看法。你知道,三条城是在四水环绕的沙洲上,相当坚固。城在沙洲东南隅,东南两面都是既宽且深的河水,因此在这两面的防备较松,重兵放在西北两方。我曾想过,用少部份人数从西或北攻进,诱敌注意,大兵则从东南渡水攻城的方法,但这只算平凡之策,我方损害既大,昭田也能马上对应。所以,我想将计就计,主要兵力从东南进攻,牵制敌军主力,另派奇兵由西北攻打,一鼓作气攻垮对方,你觉得如何?”
宇佐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摆在景虎面前。
“这是我预先准备的。”
“是三条城平面图?”
“老早以前就画好了,后来,因为军务倥偬,三条城那边又鸠工整建过,可能已有多处不符,不过参考参考还是可以的。”
“真是再好不过了!”
景虎仔细检视。图面相当细密,他比对自己勘查过的地方加以订正,几与实城无误。
景虎一一指出不同的地方,宇佐美笑说:“哦?您最近去过吗?”
“两、三天前才去过。”
景虎把他和松江乔装勘查敌地虚实的经过告诉宇佐美。
宇佐美一直微笑点头称赞。
景虎又说:“大纲部份就如同我刚说的,详细情形则是这样,我们先从北方或西方动兵,短战之后就退兵,然后换东南方攻击,这时,敌方一定以为我军主力进攻防备较弱的东南方,对不?”
宇佐美点点头:“没错。”
“因此,我们东南方的攻击必须特别计划,才能以少量兵力诱敌主力出动,我们要准备架船桥和攀城高梯,也要有人积极抢攻,弄得轰轰烈烈,才能以假乱真。不过,若是我方将士知道这是假的,行动可能就不那么逼真了,或许敌方会看出破绽,所以这计连我方也不能知道,非让他们真心全力进攻不可。”
宇佐美脸现喜色,那是对景虎智略又增长几分感到欣慰。
景虎问:“你看这计如何?”
“好极!在下也想不出更好的了。这样吧!东南方的攻击就交给在下。”
“很好,我也觉得除了你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宇佐美点头示谢后说:“既然如此,我希望您能跟我在一起,因为要瞒过自己人,您非在场不可。”
宇佐美没有说得很详细,但景虎已非常明白。要瞒过自己人,就得做出兵力充分的样子,等骗过敌人把西北的守兵调到东南方时,再由西北方乘虚而入。
“很好,就这么办!”
计策既定,景虎回到大本营,遣使召集诸将,下达明日战事指令。
“敌城的地形你们也知道,我们只有从西北方攻进,为了分散敌方守备,我们分三队从三个地方攻入。一队从左渡口,一队从大堰口,另一队从八王子同时进攻,我们以枪声为信号,一听到枪响,立刻出动。攻击时刻就在黎明稍前,各队须在夜间即到达自己的阵地。攻过河后,立刻向大本营集结。我打算把大本营设在城外西北方,我会在那儿燃起烽火,大家就以那为目标集中。由于此岛是一片平地,只有那一带稍高,应该可以看得清楚。岛上水田很多,大家要小心别掉进田里,尽量往高处走,地图就在这里,你们仔细研究研究!”
他继续分派了各队部署地点。众将熟记下自己队伍部署的地形后解散。
深夜展开行动的春日山军趁夜来至渡河点,等待时机。
景虎将主队集结在八王寺口。数天前他已勘查好渡河点,他自己走过左渡口和大堰口,八王寺口则是详细向附近居民打听后知道,也是个好渡口。
春寒料峭的季节,夜里气温更低。河上升起的水蒸气凝结成浓雾,笼罩河面,几乎看不到对岸。
景虎派人侦察对岸的动静,探子回报,相当多守兵架好栅寨等着。上次他来时并没有栅寨,大概是听说春日山军来攻,急急造起的。景虎虽想尽量减少损害,但这时候再改变渡河点反而危险,决定一鼓作气过河,或许反能减少伤亡。
景虎召来今天才从栃尾率兵来会师的金津新兵卫,在他耳旁低语数句后,便领着杉原宪家的火枪队乘船划到河中央。知道火枪是最有利的武器后,景虎去年冬天特地派人到堺买来三十挺,都寄放在杉原那里,加上杉原已有的七挺和景虎自己的一挺,总共有三十八挺枪,威力不可小觑。
在茫茫一片乳白色气体中,船悄声前行,没多久就可以朦胧看见沿岸栅寨内建起的城楼上部。
景虎命人停船,“瞄准距顶端五、六尺的地方!”
全部瞄准后,景虎下令齐射。
三十八挺火枪同时喷火,迸发惊人的爆声,同时,在岸边的景虎军发出喊杀声,整条河面鼓噪异常。仔细分辨,遥远的左方也有杀声。
敌军虽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春日山军如此逼近,又有如此多火枪攻击,他们仓皇向河上放箭,但景虎早已向下游移到二十公尺外,再对敌军展开射击。
守城军更加狼狈,骚动更大,景虎又划回上游,再展开射击。就这样,他在雾中上上下下地变动位置、反覆射击时,己军也杀声震天地接近。守城军已不知所措。
景虎再把船划到四十公尺外的下游,从那儿上陆,等待己军攻上岸,当两军正要展开接触战时,他又对着奔驰中的敌军开枪。火枪的威力令敌军丧胆,他们已有怯色,回头就跑。
景虎军从堤防上追到城外,但城外筑有坚固的栅寨,暂时制止了追兵。
景虎只是想略微进攻后便撤回兵力,他们竖起盾牌挡箭,等待其他队伍聚集。这时候天已大亮,雾也淡了。
其他两处登陆的军队多少遭到一些抵抗,但他们奋力向前,击破防军,在九时左右与主队会合。
景虎并不打算固守原订的战略,觉得大军已攻至此地,不依计行事也无妨。守军的抵抗相当坚强。岛上到处是水田,攻击之路就只有沿着堤防或地处高势的城下町地区,这对守城军来说是极为有利的地形。
景虎略事攻击后,便按照预订计划撤退回八王寺,当天就又绕到城东南口的对岸。
那天已无交战,许多人在河上忙着,或是聚集小船,或向附近民宅徵索绳缆,或拆掉房子收集木材。他们彻夜分头进行,到天亮时全部聚集河边,到中午时水面上已连起数百艘船,河滩上堆了好几座小山似的木材。
景虎下令快造船桥。众人将船并排,左右打下木桩以固定船身,再把木材架在船上。另有部份兵士打造梯子,找出最长的木材,打上横木,再用绳子卷好固定。这些作业故意在河滩上进行,好让城里的人看见。
这一带是信浓川和五十岚川冲积而成的低湿地。景虎的本阵设在五十岚川的堤防上,竖起军旗及金扇马印,尽量突显存在,同时燃起炽旺的营火,像要烤焦天空一般。
这些作业刚开始时,守城军似乎不太在意,因为他们认为作业进行到一半时,后山雪融的水流入河中,增速水流,作业自然受阻。
景虎命令宇佐美,木桩务必打深些。
宇佐美亲自坐船在河上指挥:“不要急,只要专心造牢一点就好!”
速度虽慢,但一条坚固的桥逐渐成形。
城内守兵开始动摇,爬到城楼和城墙上观察的人日益增多。
看见城内动摇的模样,这边也有人试着攻城。他们徒步或划船悄悄近城,攀上堤防而战,但因为是零星行动,没甚么效用,往往受点小损失,即使如此,己方战意仍然高昂。最重要的是,三条军已开始重视这方面的攻击,城墙上的守兵数目明显增多。
景虎判断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不巧的是,月近满月,整夜都有月亮。这是他原先没有料到的,他苦笑自嘲:“千算万算,还是有地方没算到。”
这么一来,就必须等满月过后再说。这个季节里,北陆路一带雨少,很少天阴的时候。但是第七天下午,天空转阴,入夜以后开始下雨。雨只下了一点便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
景虎找来宇佐美:“就在今晚吧!全看你罗!”
“你放心。”
“火枪队我带着,你听到枪声后,就放火箭到城里,刚才下了一点雨,大概不成问题,只要城内烧起一处,里面的人就会乱了方寸。”
“火攻是个好主意,我倒没想到,这个季节用火攻,确实有效果!”
宇佐美对景虎的成长更增一分欣喜。
景虎领着二千人马,悄悄绕至五十岚川上游,过了河,又远远绕到南方,从八王寺口过河。这方面的防备虽然留有兵力,但有些轻敌,因此挡都不挡便落荒而逃。景虎故意不经过城下町,急攻至南方堤防上,突然冲至正城门前,命火枪队一齐开枪射击。
守城军打开城门迎战,但没多久听到后城门惊人的喊声,略现动摇之色。
“看!敌军已有退色!快追!”
景虎亲自领兵策马前奔,挥刀斩杀数人。
三条军大乱,躲回城内,春日山军虽奋力直追,仍没赶上,城门紧闭。
“出来!出来!我是个女人!被女人追杀得逃回城里,你们还要脸不要?”
松江舞着长柄大刀,向城内大吼。城内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射箭。松江像水车轮舞转般挥着大刀,挡住来箭,那动作干净利落,众人看得佩服。不过,景虎把她叫回阵,等待城内变化。
没等多久,城内发出剧烈的吵闹声,大概是宇佐美那边的火攻奏效了。
景虎抬头看天,观察云行,只见覆在略微泛白天空上的云向北移动,那么火势将向北延烧,城门正好在左侧,敌军一定从这里拥出。在逃避火势时要让敌军遭受最大的损害。
景虎把兵力移到堤防上,“现在城里起火,敌军马上会从城门拥出,众人准备好弓箭和火枪!”
话声方歇,城内已冒起滚滚浓烟和冲天烈焰。
城内的骚乱声向城门处接近。器物撞毁的声音、人的怒号声全交织在一起,在互相弹撞、漩成一团的骚乱中,不时传来女人小孩的尖叫声。
“等我下令时再开枪,在此之前绝对不能开枪,也不准放箭!”
景虎高声下令的同时,城门缓缓打开。只见淡淡烟雾从门口飘出,烟下,人潮像弹出似地一拥而出。看着看着,烟量和人数都增加了。那些人像无声拥出似地,斜切过堤防上单膝跪下摆好射姿的景虎军前,疾奔城下町那边。将士像猎物溜过眼前的猎犬般蠢蠢欲动,景虎却说: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知道此时若攻击敌军先头部队,敌军很可能拚死一战,导致己方牺牲亦大。重要的是杀了主将就好,眼前这些小兵尽量让他们逃,等他们逃开后再攻击本队时,他们很少会回头助战的。因为没有比逃离危地的兵士更胆小的人了,因此,景虎打算只要攻击敌军本队就好。
未几,敌军本队出来了。三、四百名卫士团团围住骑在马上的女人、小孩。卫士皆全副武装,手持盾牌,密集一处。城内的火苗愈益炽旺,喷起漆黑的烟和红黑色的火焰,衬着逐渐变亮的天空向北延烧,城内已完全笼罩在浓烟烈焰中,但那密集卫队不慌不忙,沉稳行动。
坚固的城寨似已动摇。昭田策马在前,熏皮铠甲、头戴半月形金饰的白星盔,左手持盾,右手架着长柄大刀。
景虎吹燃火绳,枪口向上扣动板机。
那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兵士一起开枪放箭,发出杀声。密集的队伍中有数人倒下,但无惊慌之色,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
“开枪!放箭!”
景虎大力挥动令旗。火枪数度喷火,箭也不断射出,又有数人倒地。但是昭田军未见动摇,不急不徐地继续前进,他们一定是判断过此时交手毫无益处,必须态度不变地退到某一距离外再做打算,因此对景虎军的攻击没有反应。
景虎大感不快,心想一定要打乱他们这阵势不可。
他令旗一挥:“上!”
待命武士立刻跃起,直往前冲。他们打算迂回绕至敌前,制止敌军前进。
昭田军或许已先想到这一招,他们突然停止,竖起盾牌,神态自若,一点也无动摇之色,倒有沉稳一战的决心。
景虎虽然佩服他们的临危不乱,但忍不住扔掉头盔,跩踢马腹向前疾驰:“跟我来!”
他高举佩刀,对准敌军侧面突进,全军跟在他后面,嘶声竭力地喊杀。
敌箭不断飞来,景虎挥刀挡箭,瞬间就踢倒盾牌冲入敌阵。昭田军全军向着他斩刺而来,景虎毫不退缩,纵横马上斩杀敌军。这时,跟在景虎后面以及绕路而来的军队都已赶至,两军交锋,陷入混战。
景虎策马绕转:“昭田常陆何在?出来!我是喜平二景虎!”
像暴风掩至似地,昭田快马冲到景虎旁边,他用力一收缰绳,马的前腿在空中踢动。
“昭田常陆在此!看招!”
他挥砍手上的大刀。
“来得好!”
景虎掉转马身,欲从他头顶一砍而下,这时两匹马激撞弹开,景虎挥刀落空。
景虎的马回勇士已窜至身旁,“主公!且让属下效劳!”纷纷欲围杀昭田。
景虎高声斥止:“不要出手!这是逆贼,我要亲自了结他!”
众勇士依言退开。
景虎和昭田转战马上,刀剑撞击,铿然有声。昭田年已七十多岁,数回合后,刀法即乱。半月形盔饰被景虎削掉,肩受轻伤,眼见不敌,立刻策马奔回己方阵中。
“卑鄙!别逃!”
景虎怒极,穷追不舍,但昭田军阻挡在前,昭田迅即躲到阵后。
昭田及家人正由心腹卫队严密守护,昭田像把家人赶回似地退回城门。门内浓烟滚滚、烈焰熊熊,女人小孩发出惨叫,但在昭田的劝说威逼下,噤声奔进城里,昭田也下马跑着,城门缓缓关上。景虎判断他一定想在烈焰中自杀。
这么一来,昭田军已无力再战,阵势崩溃,一路向北方溃走。
景虎军在后追击,但是景虎没有动,面向城门合掌一拜。强风把火苗及浓烟吹向北方,但热气远及距城门十公尺余的景虎身上,他的脸被熏得发烫,他耳边仍残留着半途中断的女人及小孩的惨叫声。
“虽然是昭田叛变的报应,但女人小孩何罪之有?可怜哪!速速超生成佛!速速超生成佛……”
此时,城门内又有动静,从半开的城门喷出的浓烟中,夹着一条人影。
那人没有穿甲胄,一头白发散乱,腰间带刀,手拄长刀,睁眼四下打量,那眼睛和景虎对上便静止不动,是昭田。
愤怒溢满景虎全身,怒吼:“这还算男人吗?!”便驱马狂奔向前。
昭田返身想逃,景虎穷追不舍,昭田回身掷出长刀,景虎举刀轻松挡开,然后,挥刀砍下,从他左肩直剖到右肋。
三条城终于沦陷。整座城已化为灰烬,但景虎立刻命人建起临时小城,派新近投靠的豪族山吉丰守为代理城主,便暂先返回栃尾。因为还有有关三条城的事务要料理,不能马上返回春日山。
约莫过了一个月,五月初时,春日山派来急使,谓上杉定实病况危急。
定实是长尾一族之主,虽然有名无实,但名义上总是主人,而且,他一向善待景虎,他们兄弟纷争时也是他出面调停而得以两全,何况他还是景虎的姊夫。
景虎只率领近卫勇士,火速赶到府内。
定实衰弱得很厉害,而且老了许多。景虎出兵向他辞行时,他才只有一点白头发,现在却全白了,枯黄如土的瘦削皮肤上满是皱纹。他应该还不到五十,看起来却像七老八十了。
“我已经不行了!”
定实挤出一丝苦笑说,他喘得很厉害,只讲这么一句话,瘦削的肩膀起伏如波浪。
“不会的,您还年轻,得打起精神呀!”
“烧一直不退,唉!哦,对了,看到你太高兴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恭喜你报了仇,灭了宿敌,今后,越后一国将安然太平了,做得好!做得好!”
“都是托您的福。”
“哪里,是靠你自己的胆识才略,很好。手给我,我想握握你的手!”
他的手乾枯无力,景虎对自己的手是那般年轻有力而有些歉然。定实握住景虎的手许久,松软无力的细手像火烧似地发烫。
景虎陪侍定实没多久,定实便昏昏睡去。景虎年轻有劲的身体无法安然待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向随侍的武士做个眼色,便蹑足走出病房。
屋外是清爽的初夏气候。阳光普照,悦人的风吹过绿树,空中飘着白云。景虎穿着木屣走下院子。他沿着庭院漫步,猛吸新鲜空气,一吸一呼之间,姊姊定实夫人的侍女走来。
“夫人准备了茶点,请您过去品用!”
“唔!”
他跟在女侍后面穿过庭园。
这位侍女长得很美,身材略显高大,但皮肤光滑细腻白嫩。她走在前面,腰部附近的隆起部份优雅地晃动。景虎看得心中发慌,赶紧移开视线,却又看到系着丝结垂在背后的黑发两侧平滑的颈线,带点青色,白得没有一粒斑点。景虎心口猛跳,又把视线移开。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心灵深处有朵像大白花朵般摇晃的人影,随后,这人影立刻换成他在琵琶岛时的种种回忆。
定实夫人的居室是两间相连的宽敞厅室,光线明亮,轻柔的微风从室内穿过。
“你这么忙还赶回来探病,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定实夫人把定实发病时的情形及病势变化说一遍:“原先得了感冒,只躺了两、三天就起床,也没在意,谁想又不舒服倒下了。这回不但咳得厉害,还发高烧,人就愈来愈衰弱,现在就这个样子,看来,也没有法子了,是命啊!”
“千万别那么说,定实公是有些衰弱,但我不觉得有甚么严重的!”
景虎并非有意说谎,通常,人是无法感受自己所没有的心理与事物的,就像恶人无感于善、懦弱者无感于伟大、无神论者无感于神的存在一般,充满生命力的景虎自然无法感受到悄然逼近定实身上的死亡阴影。
“你这么说是安慰我吧!这样也好,我是都明白了,已有心理准备,放心不下的只是膝下没有一个孩子,这也是命,没办法。”
她眼眶有些湿润,但毫不激动,平心静气如常。
景虎非常感动。
后方传来衣裳摩擦声,景虎自若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女孩捧着茶盘。她不是刚才那女侍,年纪大个两、三岁,也很美丽,娇小身材,容长脸蛋,相貌高雅如名师雕出的美玉饰物。
她动作娴雅地把茶杯放在景虎面前,略微后退,定定地看着景虎,眼光大方而亲切。
景虎双颊有些发烫,奇怪这女孩为甚么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
“谢谢!”他捧起茶碗,行礼如仪地喝下。
“味道恰好!”这话没特定对象。
“还要吗?”
“不,够了。”
定实夫人微笑地打量他们两人,而后直视景虎说:“景虎,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
“不知道。”
“是和你很熟的人。”
“咦?”
景虎转头凝视那女孩,她也大方地笑着回看。可是,景虎毫无记忆。
“这位姑娘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吗?她也出身大名之家,虽然是你的亲人,但在你小时候就离开家了!”夫人叹了一口气,用袖口轻按眼角,“她就是大你两岁的姊姊阿绫。”
“啊!”
景虎再回头凝视对方,看着看着,女孩美丽的眼中溢出泪水,流下白嫩的脸颊。
景虎也觉得眼眶一热,“绫姊?”
“你终于认我了!”阿绫拭掉泪水,哽咽说:“我好几次偷偷打量你……但是,你都不知道,我们姊弟终于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