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智慧的人,虽经千般考虑仍有失败。经常成功,偶遇失败,并不能说这就是笨。关键在于智慧的人,能从失败中收获到走向胜利的经验,这是睿智的表现。
清晨,朱元璋坐在皇宫的平台上,眺望着远方。夏日的骄阳已经离去,转眼已过了立秋。屋外的绿树还是那么深翠逼人,宫里的红墙绿瓦显得比往日更庄重,逶迤连绵的青山,似乎就在宫墙的外面。如今,朱元璋事情太多,无论是乐事、国事、家事,还是天下事,都够他忙得了?他已经很少有时间,象许多年前那样,一个人爬上高山,快乐地四处眺望,海阔天空地、不着边际地遐想……那时候似乎非常的苦,现在回想,却又感到是多么的有趣,多么的值得留恋。
朱元璋分明地感到,遐想虽然是人生开始、或者可以说是人生潦倒时的一种自我安慰,却也是一种乐趣,而且是一种回味无穷的乐趣。如今的朱元璋,已不在有遐想,因为凡是他想到的,都已经做到,没有想到的,许多也都做到了。遐想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要去做,去做一些捍卫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事情。这,实在是一件最枯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无聊的事。刘伯温回了老家,李善长与汤和又忙着给他建造新的京都,建造他朱元璋喜欢常住的新的家。徐达在远远的北平为他守护着大明王朝的天下。马秀英老了,郭丽也没有以前那么受用,茹兰又死了。看来,当皇帝的人,也并不是那么的快乐。朱元璋这么想着,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了濠州,想到了小时的玩耍,想到了那里的故人。“濠州的建设不知怎样了?这两天,怎么不见李善长来汇报?”朱元璋刚想到这里,就听人报:李善长求见!
“快让他来!”朱元璋说。
说话间,李善长进来。几日不见,竟然瘦弱了许多。往日里总是一张红光满面的笑脸,此时不但没了昔日的光彩,而且变得又黄又瘦起来,脸上的皱纹,陡然地增加了许多,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朱元璋见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病了?”
“臣确实病了。”李善长苦笑着,有气无力的回答。
“快唤御医!”朱元璋吩咐道。
“谢皇上厚爱,臣的病,已经看过医生了,眼下正在服药。”
“病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月。”
“唉,你这个人,病了也不给朕说一声。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痛、胸闷浑身乏力。”
“人总是要生病的。老了,病会更多一些。既然是这样,濠州的事情就让汤和暂时多理一理。你好好地休息,安心养病。”
李善长听了,拖着带病的身躯,强撑着起身向朱元璋谢过隆恩。朱元璋令人搬来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又说:“你病得这样重,应该早告诉朕,有些事情,朕也好作个安排。”朱元璋责备他说。
“我……”李善长喘着粗气。
“好,朕知道你是怕朕为你担心。唉?刚才我还真忘了问你,在你病休期间,谁替你暂理丞相的事情?”
“这……胡惟庸。”李善长坚持说完最后这三个字,不停地猛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不忘了用眼睛去留意朱元璋。在大明朝廷内,李善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毕竟是上了些年纪,不由得使他想得更远一些。他知道作为臣子不可能永远在宰相的这个位置上。为自己的今后着想,只有赶紧培养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所以,他想趁自己生病期间朱元璋能重用胡惟庸,为现在增强自己的力量,为今后自己也好过一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善长万万没有料到,朱元璋偏偏对这事反感起来。又是胡惟庸!朱元璋在心里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爱怜地盯着李善长,等他咳嗽稍缓,说:“朕知道了,你去好好养病,快一点养好,回来主持大局。这段时间谁来替你,容朕考虑一下再定。”
胡惟庸与朱元璋、李善长都是地道的老乡,在朱元璋起兵不久就跟随了,深受朱元璋的信任,如今已做到了太常太卿之职。如果他跟李善长不靠得这么近,肯定是朱元璋的丞相首选人物,可经李善长这么再三推荐,朱元璋反倒是有些犹豫了,因为一旦任用胡惟庸,就意味着加强了李善长的势力。李善长的势力已经很大了,再大一些未免对自己的皇权有威胁,这可是做皇帝的大忌。经过再三斟酌,朱元璋想起了汪广洋。在朱元璋眼里,汪广洋是个能谋善断、廉明持重的人,在平定山东之后,朱元璋曾亲自命他理行省。
李善长听了朱元璋的话,知道胡惟庸不能暂理他的丞相事务,心中很是担心,却又毫无办法。他疲倦地望着朱元璋,说:“臣告退!”
朱元璋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开始考虑暂理丞相之事的人选。这时的朱元璋,已经养成了个很好习惯,凡在重大决策之时,总要多问几个人。如今朱元璋的身边,虽然又多了许多奇人、高人,但不少事情,他还是希望能听听刘伯温的意见。
“对,刘伯温走了些日子,现在可以让他回来了!”朱元璋对自己说。
李善长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本是趁自己生病之时,推荐胡惟庸来暂理丞相之事,借以增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结果反倒让刘伯温又回到皇城,使自己多了一个最强有力的对手。
在浙江的东南处,欧江的中下游,北与丽水相邻、南同瑞安接壤、西临景宁、东濒温州处,有一个小小的郡县。这里气候温和,山清水秀,风光绮丽,正是刘伯温的故乡。早在唐睿宗景云二年,因这小小的县城北面有一座青田山,故而得名为青田县。
刘伯温因李善长的排挤,朱元璋的不满,回到青田之后,倒也逍遥自在,每日里不是与人饮酒弈棋,就是同亲人团聚叙旧,享受天伦亲朋之乐,倒也有一番乐趣。这日,刘伯温约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刘运、龙云等几位好友,泛小舟于丽水之上,悠悠然任其飘流。朋友几个,一边观赏沿途好山好水,一边把酒品茶,尽兴闲聊。
“人生如驹马过隙,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十年。遥想当年,我等都还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也曾泛舟在这山水之间。我曾记得那时谈到未来,数伯温志向最大,说什么啊?”刘运笑嘻嘻地故问龙云。
龙云从小性格豪爽,遇事不会转弯,几十年过去了,任然如此,指着刘伯温说:“国之中流砥柱,栋梁之才!”
“还是龙云老弟记性好,伯温确实是这么说的:我长大之后,一定是国之中流砥柱,栋梁之才!”刘运比龙云大三个月,所以这么称呼他。
龙云听了,说:“伯温是这么讲的,结果还是做到了,我们当初没那么大的志向,就一直守在这青田里了。”
“只是,伯温去了,事情也做成了,结果又回来了。我看,这人生真如上戏台一样,演一回又下来了,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刘运感叹地说。
在朋友们谈他的时候,刘伯温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听着。朋友们的谈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的思絮早回到了自己刚刚走过的这大半生中。刘伯温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自幼就非常聪颖,天赋又极高。他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好学深思,热爱读书,儒家经典、诸子百家,都读得非常之熟。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术数之类,更是兴趣尤甚,几十年来,都在潜心研究,颇有心得。早在刘伯温十七岁时,就成为江浙一带的大才子,受到世人的瞩目。元统元年,刘伯温考取进士,从此踏入仕途。由县丞做到元帅府都事。他希望能通过做官,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为国效力。只可惜,他的建议不但得不到朝廷采纳,反而不断地受到朝廷的压制。刘伯温失望之余,曾先后三次愤然辞职,回故乡青田隐居。后在南京钟山灵谷寺得朱元璋相邀,决定出山辅助朱元璋,希望通过帮助他打下江山,来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宏伟大志。在打天下的时候,朱元璋视刘伯温为心腹和军师。刘伯温自然拼死效力。先灭友谅,诛士诚,北向中原,一统天下,这诸多的战略方针,奇谋良策,大多为刘伯温定下。到公元1368年,终使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作为开国元勋,刘伯温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可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杀一个该杀的李彬,为了维护他朱元璋制定的法律,结果竟然被迫转回故里。唉!还真如刘运所言:这人生,真如上戏台一般,演一回又下来了。还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伯温,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龙云见刘伯温一直不开口,忍不住问他。
“我在想这大半辈子以来,自己在戏台上都演了些什么戏?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演一回又下来了?”刘伯温从沉思中醒来,冲口回答到。
“问清楚了么?”刘运问道。
“差不多清楚了?”
“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生就该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我想啊,我可能还要去一趟。”刘伯温说。
“伯温,你是认为那个皇帝还要请你去台上?”
“一定,他一定会请我去。只不过,最后又一定会让我回来,而且……”刘伯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岸边有人高声喊:
御史中丞!有圣旨到!
船上的人听了,都停住了说话,一起往岸边看去,龙云眼好,一眼看清了说话的人,对刘伯温说:“是县令付清膛,边上还有京城里的官差。”
“看来,伯温真是又要上台去了。”刘运正说着,又听到县令付清膛与京城里的官差一起喊道:“宣御史中丞刘伯温急速回京!”
刘伯温只好舍了泛舟清流闲聊的乐趣,令人将船靠岸。临行前刘运问他:“可知宣你去所为何事?”
刘伯温沉思着回答:“八成是李善长病了,朱元璋一人忙不过来。”
“你看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对皇上来说,自然是好事。”
“那我该向你道贺了。”刘运深深一揖。
“可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并不是好事。”
“这……”刘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仿佛为刚才的祝贺表示歉意。
“祝贺是应该的,生为人臣,自当给君分忧,自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与元朝统治相比,当今皇上已是圣明千百倍,此去就是丢了这条老命,又有何惜!”
刘运听了,不由额头冒汗,刘伯温从袖中掏出绢递给他说:“擦擦,别为我担心。话虽这么说,我想此去还不至于糟到丢了这条老命,待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刘运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把那殷红的颜色涂在皇宫里。朱元璋从御书房里出来,轻轻地摆了摆疲惫的双手,在把脚踏上宫里独有的、异常坚硬的、花卵石上时,感到双脚是这么的无力,竟有些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就象是踏上轻扬的白云,随时都象要跌倒下去。
老了!也太累了!李善长这一病,朝庭的事情一下子突然多起来。朱元璋一大早就来到这御书房,满桌子的奏折,批了一天还只得一半。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来。本来他想走着去马秀英那儿,一出御书房来他便感到这短短的几百步路,竟是这样的费力。他站在御书房前,举头看了看那快要落山的太阳。那火红火红的一团,此刻一点也不刺眼。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爱这么看,看着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太阳就不见了。现如今,他刚看了一会,还是感到不刺眼,可是自己的眼睛却冒金星了。朱元璋只好眨着眼,垂下高贵的头颅。太监张成赶忙过来,极小心地问道:“陛下,叫一辆车舆来?”
朱元璋点点头。一会儿功夫车舆来到朱元璋的跟前,张成去给他陛下掀开了门帘。
“正宫。”朱元璋吐出这两个字,在张成的掺扶下坐到车上。
这是一辆红木做成的车舆,虽不豪华,却是非常的坚固耐用,车上的饰物,本该是用黄金的地方,全部以铜代替。这辆朱元璋独享的龙舆,在造它的时候,当时主管的官员曾要将这皇帝的龙舆用黄金装饰,朱元璋坚决不同意。该官员对朱元璋说:皇帝的龙舆应该用黄金装饰,这样做也用不了多少黄金。朱元璋听了明白地告诉他说:“朕绝非吝惜黄金,而是要提倡节俭,要自己作节俭的典范。”
张成早将朱元璋要来的消息让人告诉了马秀英,她早丢开了其他的事情,到宫前来迎接。马秀英虽然开始老了,比起年轻时反而好看了许多,丰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一张端庄的脸,随时都显得那么温雅和高贵。对于这位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曾给了他很大帮助的女人,朱元璋已经是很有些时日不来看了。似乎是老熟人久别相逢一样,朱元璋与马秀英相互点了点头,掺扶着走进正宫。
“你……”马秀英感到了朱元璋身体的虚弱,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没什么?只是累了一点。”朱元璋强打着笑说。
马秀英让朱元璋靠在随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往日他最爱坐的一张大椅子上,两眼极为关切地打量着他,说:“是不是让御医来看一看?”
“跟你说过……”朱元璋瞪起眼睛,有些不愉快地提高声音说:“只是累了一点!”
马秀英爱怜地看了他一眼,让人给他端来一碗参汤,双手递到他面前:“先喝一点。”
朱元璋接过参汤,品了一口,退给马秀英,说:“这汤,象是没有原来的香味。”
“我去重新再给你熬一碗来?”
“不用,我不想喝,只想歇一歇。”
马秀英扶着朱元璋躺下,然后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手背。很快她就听到了一种熟悉的、粗重而悠长的鼾声。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皱纹鲜明一张脸,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他那大大的嘴唇上。睡吧!好好的睡吧!我的陛下!她喃喃自语,想起了十多年来,有很多次,她都是这么坐在疲惫已极的他的身边,这么静静的守望着他。陛下,你这一生啊,实在是太累了些。以前,是为了打天下,现如今又是为了守天下。原本想,人的一生能挣到一些希望挣到的,就该满足了、休息一会儿了。没想到已经挣到了希望挣到的,做了天下的皇帝,还要这么辛苦。这人的一生啊……她突然看见朱元璋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醒了?”她积习地问他。
他象往常一样没有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她感到了他已经精神了许多,但还是问道:“是不是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我们就这么讲讲话。”
她给他身后再垫了一个枕头,让他斜斜地躺着,然后就坐在他的身边,象以往曾经有过多少回一样,安祥地望着他。
“你不该这么累自己。”马秀英说。
“没办法,李善长病了,原本交给他办的许多事情,现在都得自己来办。”
“你不是让刘伯温回来了吗?什么事情不可以交给他办?”
朱元璋召回了刘伯温,继续让他做御史中丞,却一直没有召他来见面,自然不可能让他来做一些原来让李善长做的事情。在朱元璋看来,刘伯温傲气太重,如今又是自己主动召他回来,不冷他几天,自己的心里也不舒服。更主要的是,朱元璋还有一事要请教刘伯温,只是这件事情自己还没有考虑清楚。对于自己还没有认真考虑了一番的事情,朱元璋是不可能莽撞地就去问人。心里的这两个想法,朱元璋都不便说给马秀英听,一时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如今的朱元璋,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他皇朝的兴衰,关键是用人;他朱家天下的维系,关键也是用人。他的皇朝,他朱家的天下,都太强大了,强大到当今世上没人能动摇得了他,除非是用错了挖自己墙脚的人。因此,而今他必须小心又小心地用好每一个人,就象以前小心又小心地打好每一次战役一般。上次让刘伯温回乡,他启用了杨宪,结果发觉,杨宪上任后的表现似乎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
杨宪在代理刘伯温御史之职的半年中,罢免旧吏,任用亲信,专决省事,一意孤行,还经常在朱元璋面前告李善长的御状。开始,朱元璋还感到有些可笑,但很快他就明白:杨宪是跟着刘伯温的,这使朱元璋虽有不满,但还是比较放心。因为刘伯温在朝中的势力还不是很大。朱元璋用人,最大的心得是要用那些不至于给自己构成威胁,而又能均衡朝中各派势力的人。他要让所有的文臣武将都象一盘散沙似的紧围着他这个中心。同时,朱元璋还深得曹操的真传,所谓“举才,勿拘于品行”。你品行不好,或好名,或贪利,或沉迷于酒醉女人,只要你忠实于我,有本领把我交办的事做好,就行。在此基础上,读书不多的朱元璋似乎天生就有“御人”的本领。因为他读书不多,有许多不知,所以一直以来他都非常谦虚。他的这种谦虚换来了许多人的真诚帮助,朱元璋在接受他人的帮助中知道了怎么借他人之力来打出自己的天下。通过15年的努力,15年的实践,朱元璋已经打得天下时,他的御人之道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实实达到了曹操说过的这句话:“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朱元璋已经从同各式各样的人交道中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人都有他的弱点,你只要从他强的对面去寻找,就一定可以找得到:轻利的人,大多都好名;不好名的人,大多都重利;至于那些不怕马革裹尸的人,很多都是风流鬼……只要不过份,都可以委以重任。所谓过份,就是影响到皇帝的声誉和皇帝天下的安稳。除此,都算不了什么。因为,对人材的解释、裁判与赏罚的权力,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皇帝永远正确!一切事情,只须权衡利弊,明白其对皇权天下的损与补,就能知人善任,稳定天下。譬如杨宪,他持宠持才,那又有什么。李善长的势力太大,有人制衡一下,是件好事。用杨宪的目的明确了,用他到什么时候,给他个什么样的结果,这才是最显朱元璋手段的地方。
朱元璋本来还想好好地考虑一下用人的事,待有了很成熟的想法,再找刘伯温来议一议。现在,我确实累不下去了。朱元璋在心里对自己说,睁开眼来。
“你,太累了!”马秀英说。
“休息一下就好了,我明天就召见刘伯温。”
“对,让他来帮帮你,你可以少许多事情。”马秀英高兴地说。朱元璋听了,诡秘地一笑。
在马秀英那里休息了一宿,朱元璋感到精神好了许多,一大早起来,来到御书房,将刘伯温召来,说道:“先生刚刚回来,就忙于礼法制定,宫殿建造,李善长病了这么久,而今朝庭的许多事,都没人打理,我想再挑个能干的人来,补一补缺,不知何人更能胜任?”
刘伯温说:“皇上阅人无数,这么多年,更是培养了许多人,这样重要的人选,一定早就心中有数。”
朱元璋本想刘伯温先说出几个人来,看是不是自己心中想的人选,不料这刘伯温反倒将了他一军,让他先说出来,而且话已如此,不说反倒显得自知无主见了,于是开口说:“我心里倒有几个人,你看杨宪怎么样?你回家这半年,他代理中书御史,办事干练,敢作敢为,处理了好几个贪官。”
刘伯温听了,看着朱元璋,好半天不说话。杨宪虽然仰慕自己,忠实于自己,可是杨宪的德才,刘伯温是非常清楚的,对于他回乡后杨宪的作为,他也是能料到的。刘伯温相信,朱元璋不可能不知道杨宪的德行作为。可是,为什么还要让杨宪来主持更重要的工作呢?刘伯温紧张地思考着。
朱元璋见刘伯温默然不语,便闭上眼睛默默地等待,好一会仍听不到刘伯温的回话,忍不住睁开眼来,瞪着刘伯温,那意思很明显在催他快说。刘伯温这才缓缓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微臣认为,做丞相的人,理应持心如水,以文理为权衡政务的尺度,最忌的是参杂个人的恩怨好恶。从这个角度来看杨宪,他没能够达到要求。杨宪有当丞相的才能,却缺乏当丞相的肚量,而这肚量又是做丞相最关键的素质。”
朱元璋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高兴的是,刘伯温对杨宪的看法与自己是这么的一致,而刘伯温只知这样的人不可用,却不知这样的人也可用,这说明自己还是比刘伯温高明。同时还高兴,杨宪那么处处攻击李善长,护着刘伯温,而刘伯温并不就此为杨宪护短,这使得朱元璋更加相信自己的目光,能够一直欣赏刘伯温。那点担忧,也正是刘伯温能如此知人,而又如此深得下属拥护。记得昔日战争之时,他朱元璋最得力的将帅,无论是徐达还是常遇春,都很敬重刘伯温,而如今的杨宪,对刘伯温也是打心里敬服,这是朱元璋最不愿看到、想着也担忧的事情。
“这杨宪不是丞相的材料,那么胡惟庸呢?”朱元璋紧接着又问。这回他没有闭眼,而是将目光罩住刘伯温,摆明自己等着回答。
刘伯温坦然地迎着朱元璋的目光,说道:“胡惟庸虽然精明过人,但却没有大的智慧,尤其是他的人品,我认为过于恶劣,如果他有一天登上丞相的高位,恐怕会象是用训练不好的马来拉车,调教失败的牛来耕地,结果只会车翻犁断,搞乱朝纲,甚至娲乱国事。”
朱元璋听到这里,由不得眉头微皱,追问道:“那么汪广洋呢?”
刘伯温连想也没想开口说:“汪广洋心胸狭窄,比杨宪有过之无不及,为相恐怕只会添出许多乱子来。”
“这么看来,我大明朝中,能做丞相的,除了先生你,就再也没人啦?!”朱元璋言辞犀利,却面带微笑地说。
“我疾恶如仇,又怕繁锁的事,其实根本不是做丞相的料,李善长才是做丞相的好材料。”
“按你的说法,除了李善长,就再无做丞相的人?”
“不是这样。”刘伯温连忙替自己分辨道:“大明天下,人才济济,只要皇上用心去寻找,一定可以找到很好的,只是适才皇上提到的三个,确实不太合适。”
朱元璋虽未曾读过什么书,识得许多字,但对文字却颇为敏感。坐上皇帝宝座之后,他大兴文字狱,有一字不对他的意,便可召杀身之祸。如今与刘伯温的一番对话,他已经反感刘伯温的许多字了。什么自己“疾恶如仇”,难道别人就都和希泥吗?还有什么“用心去寻找”,简直在教训我。也就你是刘伯温,换个人,我今天一定要杀了才解恨。
刘伯温此时虽然低头顺眉,没有去正视朱元璋,可他感觉得很分明,此时的朱元璋,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唉,这个皇帝,如果多些士大夫味就好了,他心里刚生出这个念头,立刻又自己给否定了:自古而来,真正的士大夫,又怎么能做得了皇帝。争权夺利,性命相拼,要勇要谋,更要阴险狠毒,真正的士大夫,是很了难做得到这后面一点的。
刘伯温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地点一点头。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朱元璋看到刘伯温在点头,认为他是在坚持自己的看法,不由感到好笑。如今可不比往昔,你刘伯温怎么还这么固执?朱元璋再不愿听刘伯温讲下去,哈哈地笑起来,宽宏大量地说:“好好好,你算是都讲了心里话,就让我再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朱元璋说完闭上双眼,似乎在认真地想。
刘伯温见了,知道皇上已经是听够了自己的话,不愿再听下去,心里又一次感到非常的失落,不由得想起了家乡的那些山,那条河,想起了青田的隐居生活。唉!如果我当年一直都不出来,就象刘运和龙云一样,哪里会受到这般的窝囊气!想到这里,刘伯温一捋自己花白的胡须。人都这般老了,又何必?看来,我还是要想方设法,离开这宫廷,离开这人世间是非争夺最厉害的地方。刘伯温抬眼再去看朱元璋,发现他还是那样闭了双眼,象是在想什么,又象是在睡。
“陛下,如没有什么事,臣告退。”刘伯温轻轻地说完,睁了眼看着朱元璋,静静地等待。
朱元璋正在从他的大明皇朝出发,认真地权衡了利害得失,考虑他的人事任命。考虑清楚之后又在考虑该让刘伯温再替他做些什么事情,似乎还没有考虑得那么清楚,就听到刘伯温要告辞。这个刘伯温啊!倘若是李善长,他就是这么等上一天,也不会提告辞的事。既然如此,要走你就走吧!朱元璋想到这里,睁开眼来,望着刘伯温,说:“先生有事,就去罢。”
看着刘伯温离去,朱元璋最后作了决定:杨宪为中书左丞,汪广洋为中书右丞,胡惟庸暂任中书省参知政事。只有这么安排,中书省里的几人才能够互相牵制。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可能合谋一心对付朕,朱家的天下至少就不会受到大臣们的威胁。朱元璋这么想着,让人去唤杨宪、汪广洋、胡惟庸三人。按理来说,这三人都是我的老部下,也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他们往日的表现来看,对朕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他们三人都没有什么劣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朱元璋在想着,杨宪、汪广洋、胡惟庸三人已来到跟前,行过君臣大礼之后,朱元璋把目光罩住他们,说:“朕宣你们来,是想要把中书省的事,交给你们来办理。朕任命杨宪为中书左丞。”
杨宪听了,跪拜在地,说:“谢陛下隆恩!”
朱元璋点点头,又说:“朕任命汪广洋为中书右丞。”
汪广洋跪倒在地,有些激动地说:“臣,谢皇上隆恩!”
朱元璋看了看他,把目光转向胡惟庸,说:“朕命胡惟庸暂任中书省参知政事!”
“谢陛下隆恩!”胡惟庸跪倒在地,非常激动地说。
朱元璋看着跪在脚下的三个大臣,缓缓地说道:“中书省是决策机构,掌握行政大权,掌管军事大权,权力特重,责任非常重大,是我大明王朝的核心权力机构,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们三人负责,你们一定要团结一致,努力行事,不要辜负了朕的希望。”
“臣一定谨遵皇上的圣谕:团结一致,努力行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宪、汪广洋、胡惟庸三人一起回答。
“三位爱卿请起!”朱元璋对他们伸出两只手,说。:“杨宪在中书省主事已久,经验很多了,汪广洋如今刚去,要向他多多学习。”
汪广洋听了,再次跪倒在地,连声说:“臣,一定好好向左中丞学习。”
“好,朕希望你们三人,把中书省的事情好好地做起来,朕也就省去很多事。这一段时间,李善长病了,真把朕给累坏了!”朱元璋说到这里,靠在龙椅上,闭了眼睛。这些人的长短,朕非常明白,只要能够很好的发挥他们的长处,而又不让他们的短处有损于朝庭的利益,看来是没有问题的。朱元璋这么想着,又睁开眼来,看着他们三人说:“你们可以去了,今后若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朕。”
杨宪、汪广洋、胡惟庸三人再次跪拜谢恩,正要离去,有北方快马赶来的使者,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徐达手下大将于光部全军覆灭,于光战死。”
朱元璋听了,大吃一惊,见那三人还没有走,便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去吧!”
扩廓帖木儿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姓王的汉人,母亲是维吾尔人察罕帖木儿的姐姐。扩廓帖木儿实际上姓王,是察罕帖木儿的亲甥,是个汉人与维吾尔人的混血儿。因为察罕没有子嗣,就收扩廓帖木儿为养子,让他既受汉人的教育,又学蒙古人的武艺。扩廓帖木儿本来就身材魁伟,颇有英雄气质,又承受了很好的汉文化和蒙古武艺的教育,逐使他文武双全、有勇有谋。
1362,察罕帖木儿在益都被降而复反的王士诚、田丰谋杀。扩廓帖木儿袭承父职,被元顺帝拜太尉、中书平章政事、知枢密院事。为报父仇,察罕帖木儿领兵破了益都,杀死田丰、王士诚。后来,因察罕帖木儿又杀了元廷所置的官吏,被顺帝下诏削去官爵。直到1368秋,朱元璋派徐达、常遇春北伐,情况紧急,元顺帝这才恢复察罕帖木儿的官职,令他抵抗明军。徐达、常遇春进军迅速,察罕帖木儿未及赶到,明军已逼大都,顺帝北逃,大都失守。察罕帖木儿不甘心,兵发大都,想把大都重新夺回,奈何徐达去袭太原。察罕帖木儿只好回兵救太原,两军相遇,察罕帖木儿再次为徐达所败,只身逃往甘肃,收集残兵败将,一面不断骚扰大明西北边境,一面随时伺机报仇。此时的察罕帖木儿,已经非常成熟,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冷静,犹如一只被猎人追赶过多回的狡兔,缩在窝里,竖起耳朵,圆睁着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已经知道了猎人是多么可怕,但他还是有勇气要去寻找自己的生路。扩廓帖木儿虽曾临阵逃命,但仍不失为一个勇敢的统帅,他知道求生的方法不是等待,而是要主动出击,只有给追赶他的军队以沉重的打击,他才能够在黄河南面长久地呆下去,关键是寻找机会。
就在常遇春攻打开平时,徐达正在甘肃大战元军。打下了甘肃最大的城市兰州后,徐达留下大将张温守城,自己率军接着攻打周边城市。“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当探子将这消息报告给扩廓帖木儿时,他霍地挺起,指着自己的大腿,兴奋地喊道:“好机会来了!徐达,你也会有今天,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你这个徐达来个围魏救赵的打法。”扩廓帖木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将自己掌握的二十余万军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千里奔袭,大张旗鼓地去进攻兰州;另一部分,则悄悄然地隐伏在兰州东南的定西山谷中。一切安排妥当,他信心十足地对部下说:“我就不信,徐达这一次能不进我的套子!”
果然是智者千虑,也会有一失的时候。从来是深谋远虑的徐达,得知兰州被围之后,立即派出大将于光,前去解围。结果,正中了扩廓帖木儿围魏救赵之计。于光率领三万多人来到定西,看见山谷险要,心中正在嘀咕,就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十多万元军团团围在。元军一阵射杀之后,于光的三万多人已丢了三分之一,接着又是一阵猛攻滥杀,而且又是五个杀一个。结果,于光的部下无一生还,于光自己也死于乱刀之中。
大殿里,徐达跪在朱元璋的御座下面,深深地垂下他那威猛的头颅,真诚地说:“此次于光将军及其部属遇难,责任全在徐达,请求皇上严惩。”
朱元璋高高在上,俯视徐达。对于扩廓帖木儿,朱元璋非常了解,知道他是一员威名赫赫的战将,是天下的一位文武双全的奇男。在朱元璋的心目中,扩廓帖木儿的军事才能甚至超过了他手下几乎所有的名将。徐达在连胜他之后,有此一败,应该是非常正常的事。更何况,今后要消灭扩廓帖木儿,还必须要徐达亲自马,假如换其他的人,恐怕都不行。朱元璋的心里这么想着,抬起目光,看一眼殿下寂然无语的群臣,一抬手对徐达说:“元帅请起。”
待徐达站起身来,朱元璋接着说:“此次失利,责任虽在元帅。可是,元帅一生刚毅武勇,持重有谋,纪律严明,屡统大军,转战南北,功高不矜,实在是我大明皇朝的‘万里长城’。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元帅也不必为此深责自己。朕念你近年来护国有功,授你为中书右丞相,改封魏国公。”
徐达听了,感慨万分,常跪不起,声音哽咽地说:“谢陛下隆恩!”
朱元璋上前,双手将徐达扶起,双目缓缓的环视徐达身后的几位大将,然后说:“你们跟随大元帅徐达长期守卫北平,建立了许多功勋,保卫了朕大明王朝的安定,大元帅已将你们的功劳都一一记录在此。”说到这里,朱元璋扬了扬手中徐达刚给他的折子,提高声音说:“等朕看过之后,再对你们进行一一封赏!”
将军们听了,个个感动涕零。
久别重逢,徐达紧紧地拥着张妻,捧着她那张清秀的脸蛋,百看不够。张氏坦然地迎着徐达的目光,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
“原想打败了元军,能在一起,没想到元朝的皇帝都给赶跑了,你还是在外面征战。”张氏叹息着说。
“差不多了。”徐达抚着张氏的脸说:“这还得怪我自己,若是岭北一战灭了扩廓帖木儿,我就可以回京师长住了。”
“为什么,非要灭了扩廓帖木儿你才能回京师?”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自己,一定要打败扩廓帖木儿才回京师。原本,我就有这样的念头,现在我更必须这样了。”
“为什么?”
“为我惨死的三万将士,也为了皇帝。”
“为你那三万将士,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说为了皇帝,我看没有必要。”张氏摇了摇头说。
“你……你不知道,皇上对我是如何的开恩。我平生第一次惨遭失利,让三万将士全部丢了性命,皇上不但一点也不责罚,反而盛赞我以往的功劳,真让我又感激又敬服,你还说什么没有必要?”徐达有些激动地对张氏说。
张氏听了,却不以为然,她非常漂亮,却并无多少见识,但对于人的认识,直觉一直很灵。在这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就连非常能识人的徐大元帅,对张氏的直觉也很赏识,有时也会向她请教。有一回大将军召荣来徐府与徐达喝酒,徐达感到邵荣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拿不准,就请教张氏。
“这个大将军,一定想夺你大哥的权。”张氏肯定的回答说。
徐达赶紧捂着张氏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不信!要不了一月,邵荣定反!”张氏很有把握地说。
半月后的阅兵式时,邵荣果然要杀害朱元璋,只是结果终被朱元璋所杀。
这回张氏见徐达激动,不忍再说下去,便扑在徐达的怀里,再不啃声。徐达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正想说句什么,又听张氏说:“近来不知为何,我总感到你的皇帝大哥有些可怕。”
徐达听了,不觉一愣,瞪了眼问张氏:“你说大哥可怕?!”
“是的,你的皇帝大哥很可怕。”张氏又是很有把握地说。
徐达听了一愣,过了好一会,象是对张氏,又象是对自己说:“大哥,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感到可怕呢?”
接连几天,徐达常要想起这个事情,终还是想不明白,就到了该离京去北平的时间了,他去向朱元璋辞行。在御书房里,朱元璋让徐达坐下,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问道:“大元帅此去,认为应该达到什么目的?”
“一定灭了扩廓。”
朱元璋听了摇摇头,说:“恐怕很难!”
“再难也要灭了他!”徐达说的很坚定。
朱元璋又摇摇头,说:“没这个必要。”
当时,明王朝刚刚建立,朱元璋面临许多实际的问题:首先是战争摧毁的国民经济急待恢复,看着他的臣民衣食艰辛,朱元璋非常的心痛甚至不安。一方面,贫苦的出生使朱元璋对于劳苦大众有着很深的感情,他不容忍当官的害民、欺民,也不忍让百姓总是穷困潦倒,他希望在他的统治下,人民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另方面,从苦极困极中打出天下的朱元璋更清楚,饥寒交迫的百姓,是会为了能活下去,铤而走险,起来造反的,自己当年不就是这样?基于这两方面的认识,刚坐上皇位的朱元璋听从了刘伯温的建议,制定了休养生息的利民政策,正在积极推行恢复和发展生产的有利措施,尽可能地减免各地赋税,大力推行垦荒、屯田的政策。其次,各地的农民起义和斗争,并不因为明王朝的建立就完全终止了,小规模的起义和斗争仍在一些地方继续进行。还有更让朱元璋恼火的是,跟他打下大明王朝江山的诸多骄臣悍将,已经在开始争权夺利了。等等这些,都使得朱元璋不能象以前打天下时那样,全心全意,倾国倾城来对付元朝势力。有了这些想法,朱元璋又对徐达说:“朕给北伐战争定了个调:不求消灭元军,只需将元军赶得更远些。你认为,这样如何?”
有谋勇绝伦之美誉的徐达,立即领会了朱元璋的意图,说:“陛下英明,臣一定谨遵陛下之令,尽全力将元军赶得更远些。”
朱元璋听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月的天气,弥漫着春天浓浓的气息,沈儿峪中的青草、野花,使谷里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峪两旁的峭壁上,满是翠绿逼人的青树与高竹。只是原本那满峪的鸟雀和小兽,都被刚刚开进来的部队给赶跑了,少了往日的许多生气。
这是一个中间很大,出口极小的山峪。徐达从安定出来,就看上了这个地方,问蓝玉说:“你看这里如何?”
“大元帅真有眼力,我看这里是最好的战场。”蓝玉回答说:“只怕是,我们到了这里,扩廓会马上来。”
徐达点点头,将五万军马驻守在沈儿峪口。果然,徐达的军马刚安顿下来,扩廓的军队就到了沈儿峪的那一头。于是,双方的军队在沈儿峪对峙着。蓝玉是常遇春的内弟,是一位颇具军事才能的年青将军。常遇春死后,他跟着徐达,在这次北伐中被徐达任命为先锋。自从徐达从南京回到北平,就集结了15万大军,分三路北伐。中路由他自己带领五万人马,从雁门直趋北元的指挥部和林;东路由左副将军李文忠带领五万人马,从居庸关往应昌直扑土拉河,从西北面攻击和林;西路由征西将军冯胜带领五万人马,出金兰直取甘肃。这时,由于元顺帝突然病死,西路的冯胜将军很快取得胜利,夺取了甘肃,将元朝的王公大臣多数杀尽,得到许多的战利品。中路的徐达,还在这沈儿峪与扩廓对峙。
徐达知道扩廓非等闲之辈,此时还拥有八万军队;扩廓更清楚徐达是大明王朝领兵打仗的第一人,如今手上虽然只有五万军队,却一点也不敢轻视。因此,双方在沈儿峪相峙了四日。他扩廓的兵数量虽然比我多一些,但都是刚刚聚集起来的残兵败将,在士气上就输了我一大截。徐达这么想着,决定出击。徐达是大明的第一将军,打败了他,就可以灭了大明的士气。而且,事已至此,不战我又能怎得!这么想着,扩廓也决定出击。在相峙后的第五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的日子,两位一流的将军,各率自己的部队,在沈儿峪大战了差不多有一整日,从太阳刚刚升起,一直杀到天黑。先锋蓝玉,一直冲在最前面,连破扩廓两营,手韧北元太尉,杀死北元大将哈刺章。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鲜血象残阳一样,洒满了沈儿峪,尸体满满地铺了一地。结果扩廓的八万人马,悉数被杀得干干净净,徐达的五万人马,还剩下近二万浑身染血士兵。
扩廓的战马实在太强健了,载了扩廓,又载了他的妻子一路往北而去。夫妻俩到了黄河边上,眼见得无路可逃,却偏有顺水流下的一根大木头。扩廓喜出望外,一手拉了妻子,一手抱紧大木头,竟然横江而去,出了宁夏,直奔和林。徐达率领两万浑身染血的士兵,走过沈儿峪叠叠的尸首,一路往北追去,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扩廓逃往和林。面对滔滔的黄河水,徐达仰面苍天,无奈而又遗憾地长声叹息:“天不亡扩廓,徐达又奈其何?”
和林是成吉思汗的故都,扩廓逃到和林后,元昭宗也来到这里,对扩廓以国事任之。从这以后,扩廓开始了独立支撑残元的重任。随着明朝军队的不断逼近,扩廓往北撤退,从其主毕力克图汗西徙到阿尔泰山一带,最后死在答刺海。这是后话。
沈儿峪一战,徐达心中虽然有许多遗憾,但毕竟完成了朱元璋交给的任务。消息传到南京,朱元璋非常高兴,心想:自己的目的基本上达到,虽然跑走了元军的统帅和皇帝的儿子,但却让他们认清了明军的强大,不敢再有大的侵扰行动,更泯灭了卷土重来的勇气。于是,朱元璋嘉奖了这次北伐所有立功的将领,特别是对蓝玉非常满意,加上对常遇春的那份情感,破例封他为凉国公。同时命令徐达:
暂停对元军的进攻,回守北平。
徐达是智慧过人的军事统帅,他最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拥兵数十万,是朱家皇朝中最有实权的人物,当然也是皇上最容易起疑心的人物。因此,他虽然留在北平,为人处事,还是非常的小心,对人越发地谦谨随和。偶尔,还是会想到爱妻的那句话:“你的皇帝哥哥很可怕!”
让人遗憾的是,这话不幸又被张氏言中了。二十七年之后,在刘伯温死于朱元璋之手的第三年。这时徐达已清楚刘伯温、宋濂、小明王、刘福通等都为朱元璋所杀,却不曾想到朱元璋会乘自己病中来杀自己。这时张氏死了已有一年,她是被朱元璋以不敬之罪绞死在牢里的。这是后话。
一个刚刚凭武力打得天下的皇朝,他的文臣武将自然会更加专注于权势的力量,而如果这时处于权势顶峰的皇帝又把自己个人的统治看的高于一切时,他必然会培养一批媚上欺下排斥同事的官员来。
清晨,太阳还刚刚升起,巍峨的钟山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泽,显得分外的神奇。在钟山往南去的险途上,两辆马车拉着一家人匆匆地往前赶路。坐在前面一辆马车上的一位老者,年逾花甲,一张雍容恬静的脸,此刻露出一种深切的留恋。他不时的回过头去望望金陵高高的城门,然后把目光留在城楼中的主台上。曾经有许多次,他就是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地指挥几十万部队,打败陈友谅的进攻。他就是刘伯温,一个有着辉煌经历、对金陵城做出了巨大贡献的老臣。
自从上次为丞相人选问题如实回答了朱元璋之后,刘伯温就知道自己在京城里呆的时间不会长久。他想要主动请辞,又怕朱元璋恼怒。“想不到我刘伯温,竟然也会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刘伯温闷闷不乐地闲呆在家里感叹着,连着好几日称病在家,懒得去上朝。
朱元璋派太监张公公来问候,刘伯温对张公公说:“老臣身体越来越差,蹲下去站起来就头昏眼花,看样子真是老了。”
张公公走后,夫人不解,问刘伯温为何出此言。刘伯温说:“而今李善长势盛,容我不得。前几日皇上问起丞相人选的事,我又把朝中几位大臣都得罪了。现如今,我如果还呆在这里,只会招人陷害。还是赶快回青田去好。”
夫人听了,有些着急,忙问刘伯温:“皇上会放我们走吗?”
刘伯温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中书省的人都到任了,现在又无什么大的战事,刘伯温在不在对于皇上来说,关系都不大了。”
果然,第二天太监又来传话说:“皇上甚为先生身体担心,说先生如果身体欠佳,可以回乡养老。”刘伯温听了,赶忙跪拜谢恩。
张公公再一次离开后,刘伯温长长地舒了口气,令家人关起大门,整理行装。今天一早,刘伯温领了家人,静悄悄地离开这熟悉的金陵。
“这一回,愿苍天保佑,让我刘伯温能在青田安度自已的晚年。”马车出了金陵的城门,刘伯温回头看着金陵高高的城门上城楼中的主台,在心中暗暗祈祷。
终于看不到金陵城了,刘伯温掉过头来,望着前方,对车夫说了一个字:“快!”
人生本来就在呼吸之间,要快非常之快,出了一口气,下一口气接不上来,人也就玩完了。然而,当人还接得上下一口气来时,有时就会感到太慢。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驰向前,刘伯温在颠簸的马车上想了很多:在极权专制的朝庭为官,没人敢对皇上说半个不字,一切所谓关于“法”、“律”、“纪”的解释权,都在皇上一人手上。大臣们要想升官发财或永保荣华富贵,唯一的途经更是得到皇上的赏识,这就逼得大家都在皇上跟前演戏。到这时,我这个不愿演戏的人自然就呆不下去了!刘伯温这么想着,心里一时舒坦了许多。其实,比较而言,对于朱元璋这个皇帝,对于朝庭的各种事情,我比他李善长还是看得透的多。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他所做的我真是不愿意。是由于本性使然,还是由于圣贤话语在心中堆积得太多?刘伯温在奔驰的车上,自言自语。象是在两旁的青山,又象是问自己。唉!不管怎么样,做人还是要仗义执言,表明心志,倘若这都不能,我宁愿选择激流勇退!刘伯温微笑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在颠簸中回到了青田县。
从此,刘伯温不问外事,不惹是非,只是与几友人弈棋饮酒,教子逗孙,就连青田县令来拜访,他也“称民谢客,终不与见。”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世间是非争夺,过自己的隐居生活。让他常有不安的是:朱元璋还在挂念着他,有了什么不解之事,还会派人前来向他咨询。
这日,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刘伯温与刘运在池塘边、柳树下对奕。正杀得难分难解时,又有人来到身边,原来竟是那位刘公公。
“皇上请你去!”刘公公的声音很轻,刘运还是听见了,抬头去一看,再无下棋的兴致,站起来嘟哝着走了。
“你这是做什么?”刘伯温喊问,这才看到了刘公公。皇帝召见,没一点办法,刘伯温只好跟着刘公公去颠簸一番,往金陵一趟。
“你是朝中的元老,对朝中的元老,都了解颇深,这次请你来,就是想问你一个关于朝中元老的事情。”在朱元璋的御书房里,刘伯温一进来,朱元璋就开门见山的对他说:“朕现在想撤换李善长,你觉得怎么样?”
在沿途的颠簸中,极具预见能力的刘伯温,曾反复地猜想,这回朱元璋会问他些什么事?他很有把握地估计了三件事,却没有想到朱元璋会这样的念头。在刘伯温看来,朱元璋就是撤换了朝中所有的臣子,也不会撤换李善长。刘伯温清楚地知道,在他未来辅助朱元璋时,朱元璋离不开李善长,在他来了之后,朱元璋同样离不开李善长。不仅是出谋划策,安排钱粮物质,一个人总得要个可以说话的人,对朱元璋来说,这个人就是李善长。正因为如此,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善长的儿子,以维持一种更为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朱元璋大封功臣时,曾坦白地对众人说:“善长虽无汗马功劳,但跟随我很久,保证军粮供给,功劳很大,应该大加封赏。”朱元璋不仅授李善长中书左丞相,封韩国公,岁绿四千石,子孙世袭,还给李善长免二死,他的儿子免一死的铁卷。而在当时一同受封的,就只有替朱元璋打了差不多全部江山的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冯胜、邓愈共六人。李善长竟然位居六人中第一。这些都说明,朱元璋对李善长的非常信任和喜欢。
现如今,时间过去了刚刚一年,朱元璋怎么就动起了撤换李善长的念头?听了朱元璋的询问,刘伯温真是不解了!
看到刘伯温没有马上回答,脸上显出一付困惑的样子,朱元璋一点也不慌。他知道刘伯温一定会回答的。
“依臣看来,”从青田县赶来的刘伯温,似乎是刚刚听清了朱元璋的问话,脸上的困惑消失殆尽,又露出了平日的从容、恬静,开始了他那仍是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李善长是大明王朝的元勋旧臣,他这个人非常能调和各位将领之间的关系,以臣看来,是不应该撤换的。”
李善长是什么人?朕能不知道?待刘伯温说完,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想到。只是,朕现在感到李善长权力太大。许多事情,朕都还没有知道,他李善长就给处理了。特别可怕的是:各地官员来京办事,现在都先奔李善长住处,好像他们的官职都是李善长给的。这个李善长啊!简直不象话,让人心里老大不痛快。这个刘伯温啊!更不象话,朕明明说了想撤换李善长,他连原因都不问,就否定了朕的意见,简直是比李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元璋想到这里,说:“其实,对于李善长,朕一直是非常信任的。”说到这里朱元璋停了一下,望着刘伯温一笑说:“朕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李善长在朕的面前,多次讲过你的不是。”
“人总是会在背后讲人的。”
“可朕还没听说过你讲他什么。”
“性格使然,性格使然。”刘伯温连声说,脸上自然地露出一点儿得意。
朱元璋心里一时很不高兴,但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问道“你仍然替他说情么?”
刘伯温淡然一笑,说:“我讲他不应该撤换,并不是替他说情。他讲我不是,是他对我的看法,我认为他适于做丞相,是我对他的看法。他对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需向皇上如实地讲出我心中的看法。”
朱元璋听了,心中一动。对刘伯温直截了当的表白自己的意见,朱元璋心里虽然相当不满,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却对刘伯温增加了不少好感。说到这里,君臣二人已没有多少话说,静静地坐了一会。刘伯温起身告辞离去,朱元璋瞪着刘伯温的背影,在心里说:“刘老先生,你今后只要不给朕添什么乱,朕一定让你安享晚年。”
然而,世事总是多变,既由不得刘伯温,也由不得朱元璋,因为任何人的初衷都是可能改变的,皇上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对大明朝立下了不世功勋的刘伯温,最后终于还是不能安享晚年。
刘伯温走后,朱元璋唤来了李善长,格外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李善长象是有预感一样,他恭恭敬敬地行过为臣之礼,微微哈腰地站在殿前,朱元璋唤了他三次坐下,他还是那么站着。
“近来身体可好?”朱元璋关切地问道。
“谢皇上关心,微臣身体还过得去。”李善长欠欠身子回答。
“还过得去?你身体真好。我记得,你大了我十四岁?”
“虚长,虚长。”
“可是你身体还过得去,我现在有时都感到身体跟不上了。”
“我哪能与皇上相比,皇上日理万机……”
“丞相位置上,就徐达与你,徐达长年在外,整个朝庭大事都在你肩上,你能不忙?”
“能为我大明皇朝做些事情,是我的幸事,我要感谢皇上对我的信任。”
朱元璋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李善长可怜巴巴的样子,朱元璋心想:你的势力在朝中莫那么膨胀得太快,超出了朕认可的权力范围,就算是杨宪再告你李善长的状,朕也不会去理会。这么些年来,朕还说你懂得规矩,没想到现如今你老都老了,还这么不懂味。朱元璋想到这里,叹口气说:“人啊,有时你认认真真在做事情,却总是有麻烦来,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元璋到这里,用手推了推御案上的一叠状子,示意太监拿去给李善长看。
李善长早已风闻有人在状告他,可自认与朱元璋感情深厚,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后来又听说用人告他专权,李善长更不以为然。我这是为皇上分忧。李善长这么对自己说,更何况,我现在实际使用的权力,还远远还没有用足皇上赋予我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不在意杨宪的状子了。可如今看到朱元璋竟把这么厚的,全是告自己的状子,亲自拿出来给自己看,立刻知道事情不妙。额头上惊出的汗珠子,立即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朱元璋见了,心里非常惬意,朗然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了,这些状子,我知道有不少是无中生有,你随我征战这么些年,我对你是放心的。”
李善长听了,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来一点点。皇上说“状子之事不少是无中生有,那就是说有些在他看来是真的。”李善长想到这里,冷汗又忽忽地冒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一时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连声感谢皇上的信任,只听得朱元璋又说:“你可是开国功臣之首,已经为大明江山拼命了十多年,我可不能让你一直累着。”朱元璋说到这里,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李善长。
这位开国功臣之首立即懂得了皇上的意思,惊吓得跪倒在地上,连声说:“微臣愿回乡下,微臣愿回乡下。”
朱元璋起身上前扶起李善长,友好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放心地回去,好好享受,朕要赐给你许多的土地、家仆、佃户,让你能够风风光光地安度晚年。”
“感谢陛下!”李善长要跪下去,被朱元璋拉住,望着他说:“只是,你不要忘了,要经常来看看朕。”
“好,好,一定,一定来看皇上。”从来能说善道的李善长,吱吱唔唔地说着,向朱元璋告辞。朱元璋客气地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拿着李善长的手说:“朕真羡慕你!”
“谢陛下隆恩!”
李善长终于走了,在跟随了朱元璋三十多年以后,终于回老家去了。朱元璋果断地撤掉了李善长,也守信地履行自己的诺言,送给了李善长大量的土地、家仆和佃户。
可惜的是,这位最受朱元璋信任,与朱元璋情感颇深的老臣,到了老年,还是不能善终。
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之后,又开始老了,年近花甲的人,有许多总要在白日里打打瞌睡。这日清晨,朱元璋走进书房,正准备来忙公务,突然感到很累了,就靠在龙椅上,他看到了朱标,确切地说是看到了朱标的一张脸,一张很痛苦的脸。朱元璋大吃一惊,看到有两个大臣拉着朱标往山上跑。“来人!”朱元璋大声喊,就是喊不出声。他急了,一用力醒过来了。原来自己竟然就睡着了。
朱标!他揉揉眼睛,揉出了一点眼屎,用姆指一弹弹到地上。眼前分明地看到了朱标的那张痛苦的脸。难道是有人要害朱标,他再一次又想起了朱标,由朱标想到宋濂,终于又想起杨宪送来的一份有人告宋濂谋反的状子。
这状子,放在朱元璋的案头已有多日,朱元璋不愿去想它,也不愿去看它,差点把它忘了。因为朱元璋知道,即使是整个朝庭的人都反了,宋濂也不可能反。人老了,总喜欢与自己很熟的人说说话。以往感到寂寞时,朱元璋能说说话的人,除了马秀英,似乎就是李善长。可是,如今马秀英老了,话太多太哆嗦。真不知是朱元璋变了,还是马秀英变了,总之从他们当了皇帝、皇后之后,俩人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不愉快,特别是遇上皇帝要处置某人,皇后总是劝他手下留情,这使得朱元璋很烦。对朱元璋来说,李善长不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曾经有多少个寂寞难耐的夜,是李善长陪着他度过的。然而李善长处事不当,只能让他回家休息去了。这一切都让人烦心,再加上刚刚的那个梦,朱元璋这时候想到朱标那种懦懦弱弱,有如宋濂般愚腐的模样,不由得不由摇摇头。“这都是宋濂教的。”朱元璋愤愤地说,他伸手取过那份状子,翻开来,根本没去看状子上写的是什么,却又分明地想起上次去大本堂时朱标与他的争论。
这个宋濂,怎么把我的儿子教成这个样子!朱元璋气愤地喊起来。他在儿子朱标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宋濂的影子,不由得恼羞成怒了。是的,曾经何时,自恨读书太少的朱元璋,是希望将朱标培养成一个饱学之士,一个仁爱之君。可是,象宋濂般愚腐的饱学之士,能当得了皇上吗?朱元璋自言自语,渐渐地皱紧眉头。
“看来,这个宋濂是不能留了。”朱元璋睁大眼睛,仿佛是替宋濂挽惜,由不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让人唤来杨宪,吩咐道:“宋学士的事,宋濂的事,就依律法办吧。”朱元璋说完,闭上了眼睛。
年近花甲的朱元璋,精力本来就不是很旺盛,又因宫中美女太多,需要伤神;加上烦心事确实不少,需要劳神。这么一来,朱元璋当了几年皇帝后,不免神气大衰,常爱闭目养神。今天,他进书房,就睡着了一回,还梦见了儿子朱标。这时已近午时,他又感到有些倦意,半闭了眼镜,似乎又要睡去。只见朱标走了进来,朱元璋赶忙睁开眼睛。儿子朱标,已经可怜兮兮地来到他前面。朱元璋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很快明白了他的来意。
“皇儿来有什么事吗?”朱元璋明知故问。
“孩儿希望父亲放了老师。”
“你知道宋濂犯的是什么罪?”
“知道,御使左丞说他是谋反。”
“谋反罪该怎么处理?”朱元璋想起朱标上次为晋王谋反求情的事,冷冷地问道。
好在这次朱标没有去谈什么“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之类的话,只是泪流满面地说:“宋学士是我的老师,我清楚,他是不会谋反的,请父皇明察。”
看着可怜伤心的儿子,朱元璋不免有些心动,他心里也清楚,儿子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也并不想杀宋濂,让自己背一个不容人的骂名,只不过想出口恶气,吓吓宋濂,然后赶走罢了。但是,这个好人他不想让儿子来做。朱元璋现在希望的,是想把儿子从宋濂这个老夫子的阴影中拉出来,学自己威猛的行事手段和集权的君临天下,因此他目光追逼着儿子问道:“如果他真的谋反呢?”
“不会,他不会。”朱标慌乱地摇着头。
“我是问你,如果他真的谋反,你怎么办?”
“他是我的老师,不管他犯了什么罪,都饶他一次。”朱标虽然声音很低,却是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为何你的老师就不能杀?”
朱标听了,浑身冰凉,跪倒在地上。“父皇!”他哭泣着说:“求父皇饶我老师一命,杀了他,天下读书人会寒心的!”
朱元璋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怒,倐地一拍御案,两眼狠狠地睁着朱标,紧抿双唇微微地摇着头。朱标吓得摊倒在地上。
“真没用!”朱元璋看着太监将朱标扶走,心里暗下杀机,非除了宋濂这老夫子不可。
悲伤的不是美丽的凋零,而是无法挥去的无奈。无可奈何花落去,留恋生命,终于狠了心来放弃生命。人生至此,是为幸之中的大不幸。
自古有夫荣妻贵的说法,已经贵到之至的马秀英,如今却很忙碌。昨晚,她睡得太迟,因为要处理田夫人吵着要安置她弟弟的事情。今天早晨,天刚亮,又有人来报,王妃昨日打死了她的一个丫鬟。马秀英只得起来,让人去唤了王妃。她打着哈欠穿上衣服,静静地等着。
马秀英是位颇具智慧的皇后,她曾是朱元璋最得力的谋士和最温馨的女人。自从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后,身边的谋士、女人一天天多起来。这个朱元璋,他开创了由东南统一天下的先例,在朝中官职的设置上,开始还是基本上是承继了原来旧制。至于后宫的设置,也是如此。当了皇帝的朱元璋,以前曾经是那么热烈而诚挚地爱他的皇后马秀英,得到了皇位之后,他的热烈和诚挚并不妨碍他将那贵嫔、夫人、贵人以及修华、修仪、修容,连同那些淑妃、淑媛、淑仪、婕妤、容华、充华,还有后宫成千上万的女人,等等这些都一股脑地藏进他的后宫里。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一切又是这么的合情合理,皇权是这么规定的。
早在马秀英怀了朱标时,曾主动的将朱元璋有意的郭丽儿送到他的怀里。那时候,马秀英的心里虽然也有许多痛苦、有许多不得已,但总得来说,还是她自愿的。因为她太爱自己的男人,这爱使得她甘愿痛苦自己。可是现在,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如今却要让万千上万的女人来瓜分!这是为什么?马秀英这位颇具智慧的女人在心里问自己。皇帝是天之骄子,皇帝的所为是禀承天意,对于这些,马秀英根本不相信。是谁给男人,特别是皇上的这种权力?为什么要让女人一生的唯一依靠变成了众人的东西,让这本是一个小小家中的一点点清流,去灌溉成千上万的田地,而使家中方寸的禾苗活活渴死?这如果真是上天的旨意,这上天也是该诅咒的。颇具智慧的马秀英虽然心中不平,但还是得替朱元璋掌管着这若大的一个后宫。现如今,马秀英每天看到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还有就是性残废的太监。她每天都要处理关于她们的许多事情。同时,她还在她的心里一心一意地爱着她的皇帝,专注着这个皇帝的事业,全身心地对他的帝业进行维护,因此她很累很累。
王妃来了,垂头丧气地。按说,一个妃子在后宫里打死一个丫鬟,并不是什么大事情。可是,这个丫鬟原本是朱元璋临幸过的,而且听人说是有了身孕,马皇后就必须过问,把这事搞清。然而,她没来得及问,就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朱标,垂头丧气地走进来。看到朱标那张悲伤着的脸,马秀英又吃惊又伤心,她对王妃摆了摆手,让她先出去,然后着急地问道:“皇儿,你这是怎么啦?”
“母后……”朱标哽咽地唤过自己的母亲,再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沽沽地往外冒。
望着泪流满面的儿子,马秀英惊恐得不知所措,慌忙又问:“皇儿,有什么事,快说给母后听。”
“宋濂,父皇要杀宋濂。”朱标悲伤地说。
马秀英一听,心不由得一沉。凭直觉,她看到朱标如此伤心,就知道宋濂肯定是凶多吉少。因为对朱元璋爱之深切,以往,马秀英有的话明知朱元璋不愿听,她还是要委婉地说出来。使得朱元璋嫌她的话多了一些,常常几天不愿理她。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最使这对夫妻发生冲突的,是朱元璋对一些功臣的罚办,每每遇上这种事情,马秀英都要尽量地劝一劝,知道没办法劝了,心里默默地难受。朱元璋自然能感受得到马秀英心里的难受,再遇上要罚办一些旧臣的事,更想方设法地瞒着她,朱元璋这次要杀宋濂,事前就一丝儿风声也没有露出来。马秀英知道,朱标从小在宋濂的教导下长大,对老师的感情实在太深,想到仁慈的老师要被父亲处死,他自然会受不了。在情急之中,他抱着一线希望,来找自己的母亲。这一切,马秀英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马秀英也知道,现如今在朱元璋的心里,她并不比儿子更有份量,儿子的劝说都没有效果,她的劝说更难有什么效果。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对儿子说:“皇儿,母后的话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朱标听了,失声痛哭,奔了出去。马秀英急了,赶紧让自己的贴身丫环紫环跟着去看看。不久紫环回来报告说:“太子回到殿中,呆呆地坐在那儿,样子看了也让人伤心。”
马秀英听了,心里更痛。就是为了儿子,她也一定要跟朱元璋说说,更何况,作为帝师的宋濂,能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杀他呢?马秀英这么想着,吩咐厨师做好一桌丰富的晚餐,然后亲自去请朱元璋。
走过千回廊,马秀英来到朱元璋的书房,太监见她来,也不敢阻拦,她示意太监不要声张,直经走进去。她听到了久违的熟悉的鼾声,便止住了脚步,立在那儿发楞:
皇上也老了,他是爱朱标的。
马秀英记起来,早在朱元璋称帝的前一年,那时他还只有七个儿子,他就特别地偏爱朱标,要他在公务中多接受锻炼,有一次他当着马秀英的面对朱标说:“我希望你今后能继承、发扬我的事业,不要去做安逸、贪图享受的纨绔子弟。”
就在那年的十月二十二日,他还让朱标到临濠拜谒祖宗陵墓,了解民间疾苦和祖辈创业的艰难,要求朱标“因道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他要求儿子们到祖宗陵墓去拜祭,并访求父老,讯问他起兵渡江时的事情,记在心里,以了解他这个做父亲的创业有多么不易。后来天坛建成,朱元璋又带着朱标前去视察,让一个太监引导朱标遍历农家,观察他们的居室饮食器用,了解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回来后,他对朱标说:“你现在知道农家生活有多么辛苦了吧?今后不要对他们横征暴敛,要让老百姓有好生活过。”
想到这些,马秀英心里舒坦了许多。是的,朱元璋是爱老百姓的,更是非常爱他的儿子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太子的老师呢?那久违的熟悉的鼾声还一阵阵地传来,马秀英不忍去打扰,仍立在那儿。
她想起了大本堂,那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也是朱元璋最重视的地方,可他却不让人给大本堂的建筑作雕饰,还命宦官内侍在院中种植蔬菜。朱元璋曾当着马秀英的面告诫他的皇子们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昔商纣崇饰宫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国亡。汉文帝欲做露台,而惜百金之费,当时民安国富。夫奢俭不同,治乱悬判。尔等当记吾言,常有儆戒。”
大本堂里藏有古今图书,是太子和诸王读书的地方。朱元璋聘请天下名师担任教师,不仅传习经史礼仪,也朝夕论说“民间稼穑之事”和“往古成功之迹”。朱元璋让老师们对皇子严加管束,皇子中有不听话的,老师们甚至可以体罚。而在众多的老师中,朱元璋最敬重的就是宋濂,可怎么就会动杀他的念头呢?
已经是二十多年的患难夫妻了,自认为天下最了解朱元璋的马秀英,反而越来越不了解朱元璋了。
终于,鼾声停了,马秀英缓缓地走过去,正好遇见朱元璋抬起头来。
“你来了?”朱元璋问。
马秀英点点头,这二十多年来,马秀英从没给朱元璋什么脸色,就是有什么病痛,见了朱元璋,也总是强打精神,不让朱元璋为她担忧。可这一回,朱元璋第一次看到了她愁容满面的脸色。
“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朱元璋关切地问。
“我没什么。”马秀英平静地回答,望着朱元璋,轻声地说:“宋濂很有学问,人又忠实,是太子的老师,早些年跟着我们转战南北,也出过不少好主意,应该是个有功之臣。这样的人,怎么能杀。”
“可是,有人告他谋反,你难道不知道?”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谋反,能反得了吗?”
马秀英第一次这么顶撞他,这使朱元璋很不高兴,沉着脸坐着。马秀英看了看他,有些犹豫,但想到泪流满面的儿子,叹了口气接着说:“几千年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平常百姓家都会教育小孩尊敬老师,而到了我们帝王之家,却要把孩子的老师杀了,这叫标儿怎么做人?”
马秀英说完,再不言语,两眼饱含泪水,祈求地望着朱元璋。朱元璋为她的话心动,忍不住伸手去给马秀英擦泪,手伸过去,马秀英的眼里一串串的泪珠不断滚下来。
“你这又是何苦?”朱元璋说。
“我这是为标儿……”马秀英说:“杀了他的老师,你要他今后怎么做人?”
朱元璋吱唔着,就在这时候,有人跑进来报告:“出大事了,太子投进了宫中的积水池。”
在听到太子朱标投水以后,皇帝与皇后,虽然都大惊失色,但朱元璋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而马秀英的心中更多的是担心。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双双赶到池边。
朱标投水的这个积水池,是皇宫中最宽最深的一处池子,往日里,朱元璋曾在池边的玉风亭中听朱标背诵过圣贤的文章。朱标到这里来投池,断然是真的不想活了。朱元璋夫妻赶到池边时,太子朱标刚刚被救起来。一群水淋淋的卫兵,围着奄奄一息的太子,积水池中还有几个卫兵在扑腾着替朱标打捞身上的玉佩。
朱元璋肃然地挥了挥手,赶走许多不相干的围观人,虎着脸、咬紧嘴唇,望着躺在马秀英怀里、脸色苍白的朱标,心想:“他平日里这么柔弱,而今竟然会有如此激烈的行为,难道真是我把他给逼急了。这么想着,朱元璋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这儿子!再急也不能这样,为什么就会想到去死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马秀英府身抱住儿子,大声吩咐唤太医来。朱标也算幸运,他是瞅准了四周无人才跳下去的,不巧还是给一个跑去报信的丫鬟发现了,她便大声地喊起来。这丫鬟的声音又尖又脆,转眼就来了许多人,有太监、有执勤的卫兵。听说是太子落水,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跳下去,这才救了太子朱标一命。朱标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脸是泪的母亲。
“皇儿,你为什么就会想到去死呢?”马秀英见朱标醒来,急切地这么问儿子。这正是朱元璋心里想要问的话,他便竖起耳朵来听。
“母后,我实在没法可想了。”太子泪流满面,悲痛地说:“我想我这么无能,劝不了父皇,救不了老师,我实在羞愧的无地自容,就只有一死了之了。”
“傻儿子,傻儿子。”马秀英哭喊着,朱元璋忍不住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太子这才看到自己的父皇也在,心中一时大骇,挣扎着要爬起来,请求父皇恕罪。朱元璋被感动了,一步向前,拦住儿子说:“你……安心养息,你的老师,我赦免他就是了。”
太子与皇后听了他这句话,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下,他们一面感谢皇上,一面抱头痛哭。
朱元璋不愿再看下去,掉头离去。第二天,朱元璋派人专门调查了太子投水获救的详细情况,将所有入池救太子的人分成两类,按类分别给予赏罚。朱元璋下旨:
对于穿着衣裤鞋子入池救太子的,官升两级,各尝白银八百两;对于脱了衣裤鞋子入池救太子的,一律斩首。杨公公大为不解,趁闲时问朱元璋理由。
“人之将死,不去赶紧抢救,还要脱衣解鞋,如此惜物甚于惜太子之人,怎能不予斩首!”朱元璋大声地说。
太子终于平安无事,朱元璋独自坐在大殿里,心里暗暗发誓道:“罢罢罢!宋濂,就算看在我儿子的份上,我也是不会再杀你了!”
可是,这人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誓言,至于帝皇的誓言,就更加靠不住。因为他为了皇权可以不顾一切,更因为他没有任何制约,也就不会有任何顾及。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杀宋濂,而是让他去主修《元史》。可是,1377年宋濂辞官还乡后,却因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党案”,全家被流放到四川茂汶,途中病死在重庆奉节。
作为跟随了朱元璋半生,作为大明皇朝宫庭教师,作为明初诗文与刘伯温、高启齐名的三大家之一,宋濂的晚年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窝里斗”,指的是“一家人”和“一个地方的人”在那里自己相斗,成了习惯以后,便会在同学、同事、同行乃至同一民族、同一国家范围之内争斗。有了这毛病,勇敢会变得懦弱,强大会变得弱小,聪明会变得愚蠢。
自从中书府里来了左右丞相杨宪与汪广洋后,变得比以往热闹了许多。被朱元璋称为文臣第一人的李善长归了故乡,中书府里的事全由他二人来打理。以前李善长在,说一不二,中书省内风平浪静,现在他二人虽说一左一右,却彼此都不太服气,常为一些小事情争论不休,弄得中书省不得安宁。许多时候,还要把这不安宁,揽到皇帝面前去。
汤和早在朱元璋投靠郭子兴后,就一直追随朱元璋。几十年来,汤和从千户到总管,再升统军元帅、封信国公,参议军国大事。无论是取南京,消灭张士诚军,迫降方国珍、俘虏陈友定还是乘胜平定宁夏,还是追逐北元军至察罕脑儿以及克重庆,迫夏政权首领明升出降,都建立了赫赫的战功,差不多可以徐达和常遇春媲美。再加上,汤和与朱元璋,自幼为同乡好友,俩人的感情笃深。这些,朝廷中人都知道。汤和自己,从不居功自傲,更不以自己与朱元璋的特殊关系轻视他人,或胡作非为。汤和总是谦虚地做人,诚恳地待人,既不贪财,也不去做损害国家和他人的事情。可是他的姑父席生,却是一个贪婪的小人,利用汤和的名声地位做成了许多大笔的买卖,赚得钵满盆盈,却还要去偷税。次数做得太多了,终有人将席生告到中书府。就为汤和姑父席生偷税的事情,杨宪与汪广洋又争论起来。
“他购买了常州的大片田地,却不交税赋。此事告到中书,若不加以严惩,如何对得起皇上。”汪广洋深知朱元璋最是痛恨偷税的罪行,因此坚持积极查办,严罚不殆,他振振有词地说。
杨宪却忽视了朱元璋对偷税者的痛恨,只想到汤和与朱元璋特殊的关系。把汤和的姑父给办了,汤和肯定要告到朱元璋那里去,到时候朱元璋龙颜大怒,岂不是自讨苦吃!杨宪这么想着,下决心要压住此案,以得汤和与皇上的欢心。因此,听了汪广洋一番振振有词的话,他冷冷一笑,严肃地对汪广洋说:“按说处理也是应该的,可是看在汤和与皇上的面子上,有些事我们还是要网开一面的。”
“皇上对偷税的官吏,是非常痛恨的。”汪广洋也冷冷地提醒杨宪。
朱元璋对贪赃枉法的官史深恶痛绝,处罚极其残忍,杨宪是知道的。可是,他仍然理直气壮地对汪广洋说:“汤和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开国功臣,他与朱元璋同一村寨,在十多年的征战中,可以说是朱元璋最信得过的元帅。”
“皇子犯法,尚且与遮民同罪,何况犯罪的是席生,又不是汤和元帅。”
俩人争来吵去没个结果,硬是把这事又闹到朱元璋那里。
李善长还在的时候,朝廷的内部,矛盾早激烈起来。在朱元璋看来,主要是因为李善长,他的大臣才以地域为界限,较明显地分为两派,相互在窝里大斗起来。大的一派表面以李善长为首,统领着朱元璋手下的淮西老乡们,在朝庭里人数众多,势力非常庞大,包括了郭兴、郭英、汤和、周德兴等人。但是,从根本上来说,朱元璋却是这大派的真正首领,只不过他身为皇帝,视野自然更广阔些,为了他大明皇朝的利益,常常也会自然而然地打击以刘伯温为首的另一派,但有时也会牺牲他的淮西老乡。不过,朱元璋对两派的相互攻击,又是非常愤慨的。现如今,替朱元璋夺得天下、建立明王朝的第一谋士刘基伯温,在与李善长的明争暗斗中,归了故乡;淮西派的表面领袖,被朱元璋称为文臣第一人的李善长也归了故乡。朝中的事多由左右丞相杨宪与汪广洋打理,俩人都跟随朱元璋多年,都深得朱元璋看重,如果俩人能总结李善长与刘伯温的经验教训,或许都能有个好点的结果。可惜两个聪明透顶的人,却偏要重滔覆辙,又在那儿明里较劲暗里争斗起来。
朱元璋听了俩人的陈叙,只把目光狠狠地盯着杨宪,良久,才愤怒地吼道:“难怪有人说你不是当丞相的材料,连这样大是大非的事情都弄不明白。”
杨宪没料到事情会是这般结果,一面眼泪鼻涕地流着在朱元璋面前认罪、忏悔,一面对汪广洋恨得咬牙切齿。
汤和虽然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可他是个非常了解朱元璋并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因为这事,他闭门谢客,不去给姑父求情。倒是徐达从北平回来,知道此事,去替汤和的姑父求情。
朱元璋刚狠狠地训斥了杨宪,怒气还没消,听说徐达求见,这才转怒为喜,朝杨宪与汪广洋一挥手说:“你们下去吧!”
朱元璋非常热情地接见了徐达,详细地询问了北平戌守的情况。徐达据实一一回答,临末,徐达小心地问道:“听说汤元帅的姑父偷税不交?”
“是啊,这姓席的仗着汤和的权势,不把国法放在眼里,所以如此,真是可恨。”朱元璋没有正面回复徐达的请求,冷冷地说。
徐达听了,再不敢多说什么。第二天,席生便被拉到菜市口腰斩。好在朱元璋看在汤和的面子,没有累及他的家人。
为席生之事,杨宪栽得太利害,他要报复,要将汪广洋彻底打下去,可又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正在苦恼,朱元璋来旨唤他去。杨宪接了圣旨不知何事,心里惴惴不安的,随了杨公公来到朱元璋的御书房。朱元璋正靠在龙椅上闭了眼睛养神,见杨宪进来,睁开眼看了他一会,说:“朕处理了席生之后,你认为贪污偷税之事是不是有所缓解?”
杨宪听了,放下心来,说:“在席生偷税案处理之后,我们按照陛下的旨意,接着又严处了几宗贪污偷税的案子,只是贪污偷税之事仍然不减,今天还刚又收到一起贪污案。”
杨宪所说的事,朱元璋都清楚,正因为清楚,他才找杨宪来问,想找个办法来解决此事。自从北方的战争基本结束以后,朱元璋把精力放在朝中的政务上,他立刻发现贪污腐败之事越来越猖獗,似乎日有发生,对朝政的不良影响太大。处理了席生的案子以后,朱元璋一直在认真考虑的事情。听到杨宪的回答,朱元璋又问:“你说说,这贪枞之事,为什么这么多?难道是朕的处罚不够重?”
杨宪想了想,回答说:“以臣看来,贪污六百钱杀头,处罚应该算是重的了?”
“难道他们都不怕杀头?”
“谁都怕杀头,何况只为那点钱。只是……”
“只是什么?”朱元璋睁大眼睛,目光罩着杨宪,催问说。
“许多人都抱了一颗侥幸的心,认为自己所为的贪枞之事,不会被人发觉。”
朱元璋听了,眼前一亮。如今,最让朱元璋伤脑筋的就是,许多贪枞之徒,曾经都是他的亲信,甚至亲属。这些人如今都大权在握,不尽心为朝廷办事,反而互相包庇隐瞒,贪赃枉法,谋取私利,使朱元璋连一句真话也难得听到。这使朱元璋感到又是脑火,又是孤独。这会儿听了杨宪的回答,一时感受颇深,长叹一声,说:“认为不会被发觉。说得好!依朕看来,现如今确实是存在许多不被发觉的贪枞之事,你认为呢?”
“皇上英明!如今贪枞之事甚多,抓到治罪的,恐怕是还不足十分之一!”
“这,真是太可怕了!难道就没有办法把所有的贪枞之事,都查得明明白白?”朱元璋盯着杨宪说。
杨宪听了,不敢正视朱元璋的目光,垂下头去。朱元璋见了,摇了摇头。如今这些臣子,遇上事情总是没有一点办法,如果这事放在以往,朕又怎么能打得天下。朱元璋这么想着,不由得又怀念起冯国胜、李善长、刘伯温等一干老臣来。只是现在遇到的这些事情,就算让他们来处理,也没有什么办法。突然,朱元璋想起了老百姓: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们不可能与当官的拉邦结派,更不可能替当官的包庇隐瞒,对于当官所作所为,他们又看得最清。朱元璋想起自己小时候,从在豆腐房里开始,就不断地听到老百姓谈起当官人的事情。某某是清官,某某是贪官;某某当官的让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齿,某某当官的被老百姓捧若神明。想到这里,朱元璋有了一种豁然开朗地感觉,心中大喜。对!当官的靠不住,我就依靠老百姓!让老百姓来帮助朕,揪出地方恶贪的官员!
朱元璋看了看还是垂着头的杨宪,压抑不住高兴地说:“朕有一个办法,可以将官员的贪枞之事,都查得清楚明白。”
杨宪听了,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的皇帝。
“纸笔侍候!”朱元璋吩咐一声,对杨宪说:“朕想好了一篇《大诰》,朕念你写”朱元璋说完,开始缓缓地念道:“自今以后,若欲尽除民间祸患,无若乡里年高、有德等,或百人,或五六十人,或三五百人,或千余人,岁终赴京面奏:本境为民患者几人,造民福者几人。朕必凭其奏,善者旌之,恶者移之,甚者罪之。所在城市乡村耆民智人等,肯依朕言,必举此行,即岁天下太平矣。民间若不亲发露其奸顽,明彰有德,朕一时难知,所以嘱民助我为此也。”
杨宪书毕,将《大诰》递给朱元璋,连声说:“好文章,好文章!‘发露其奸顽,明彰其有德’,皇上真是睿智盖世,想到了让普通的老百姓来揭露贪官。有了老百姓的帮助,贪枞之人一定都会被揭发出来。这样一来,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对于肃清贪枞之事,朕也是通过一番思考,才想到了普通的老百姓。朕相信,真话在老百姓中间。从今日起,朕决定发动老百姓来告官。杨宪,朕令你将刚才朕亲自所作的《大诰》,即刻传达下去,诏诰各郡县。”
“臣谨遵皇命,立即就去办理。”杨宪说。
“还有,百姓发动起来后,你要通知各地关津、隘口的把守者,对于赴京面奏的老百姓,即使没有通行证明,也要立刻放行,不许阻挡。对于阻挡赴京面奏的老百姓的人,要以扣押弥封奏章治罪。”
“是!”杨宪回答,心中万分高兴。他一直在与汪广洋斗,此时他也突然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打击汪广洋。
杨宪非常清楚,朱元璋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在治国方面更是如此,只要对他的天下巩固有好处,无论是道、儒、法家的观点,他都一概拿来为我所用。儒家的“孝道”,对于巩固政权是非常有帮助的,更何况朱元璋又是几十个儿子的父亲,对这一点自然是很坚持,对违背者的处罚,非常严厉。杨宪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他将朱元璋希望的群众告官与“孝道”的坚持联系起来一考虑,立刻有了整倒汪广洋的绝招。杨宪决定发动群众,让老百姓去状告汪广洋的不孝。
“老百姓”的面太广了,其中有许多忠厚勤劳之人,当然也有不少顽劣的泼皮无赖,是个人人都可以利用的群体。杨宪要找的“老百姓”当然是属于后者,这些顽劣的泼皮无赖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创导者和执行人。杨宪给了钱,而且是给了很多的钱,于是他们便努力地“推磨”,组织了近百人,“赴京面奏”。最先“发现”他们的,自然是杨宪。他热情地接待了这些穷得就剩下一条命的“老百姓”,鼓励他们大胆揭发汪广洋的罪名。“老百姓”拿了钱,又有这么大官的支持,汪广洋显然是死定了。因为对于汪广洋虐待母亲的事,这些“老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人人都是亲眼所见,而这些“老百姓”恰恰又都是高邮人,是汪广洋的老乡。
坚持以孝道治国的朱元璋生气了,说:“我平生最恨不孝的人,连自己父母都不孝,又怎么会忠君,又怎么能爱民?这样的人,是不配在朝中做官的。”于是汪广洋被免职,象刘伯温那样回到自己的故乡。
杨宪深知除恶务尽,遗患无穷的道理,并不肯就此罢休,而且这时汪广洋罢官在家,对杨宪来说,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他随意宰割。于是,他再次发动群众,在汪广洋回乡不到三十天时,金陵又来了状告汪广洋的“百姓”,只是这次来的人比上次多了三倍,足有近三百人。
这回告的是:汪广洋挟私报复,派人打伤一个告状的百姓。真是孰不可忍,朱元璋一怒之下,差点杀了汪广洋,只因念及他往日的忠勇,还有他对自己的天下并未造成丝毫的伤害,这才从轻发落,将汪广洋流放到穷僻的海南。
这时,杨宪才长长地吐了口恶气,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倒霉蛋,就该是他自己了。结果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连带丢了自己胞弟杨希圣罢了官又劓去了鼻子。
李善长既已被撤官,对天下没了什么威胁,朱元璋由不得又渐渐挂念他来。毕竟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故人,更何况李善长是那么善解人意,总是顺着朱元璋的意思去说话,相比之下,以后的丞相可就差多了。朱元璋已是年过半百的人,要交一个能闲聊的,越来越难了。
于是,朱元璋在想起李善长时,也会诏他进宫说说话,还让他理过御史台的事,遇上军国大事,也让他参与议论,听取他的看法。一次俩人谈话投机,扯到了儿女的亲事。俩个老人,无论是今日的皇上还是昔日的丞相,都在为自己的儿女操心,谈着谈着,他们谈到一块,竟谈成了一桩婚事。朱元璋决定将自己的长女临安公主,下嫁给了李善长的次子李祺。
李善长很快做了国丈,讲起话来就更加有些份量。不久,他的弟弟李存义升为太仆寺丞,侄儿李伸、李佑也先后进了朝庭为官。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忘不了向他的宿敌发起攻击。刘伯温已经去了乡下,情况比他差得多,李善长便把杨宪作为主攻对象。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象杨宪打击汪广洋那样,利用“老百姓”来状告杨宪。
那年,清远知县高斗南因对上司不恭之罪被杨宪重罚,不仅丢了官,还押在京城准备秋后问斩。李善长了解了有关高斗南方方面面的情况后,决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打击杨宪。李善长首先派人到清远,花钱买通了上百的“百姓”,让他们结队到京城来反映情况,找到杨宪,反映了一大堆高斗南勤政爱民的善事政绩。杨宪自然是火冒三丈,将这些人关了起来。这正是李善长所需要的,第二天,这事就给朱元璋知道了,立刻传来杨宪问话。
杨宪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普通“老百姓”也能通天,见皇上问起此事,就说:“高斗南对上司不恭,而今又指示‘刁民’来京城聚众闹事,我只好把他们都扣起来了。”
朱元璋听了,不动声色地问道:“高斗南是不是一直押在京城?”
杨宪回答:“是!”
朱元璋再也按捺不住,龙颜大怒。单是错关高斗南还可原谅,至于关押告状的“百姓”,就是直接与朱元璋唱对台戏,已是罪不可赦了,再加上欺君!杨宪当然是罪不容诛了。李善长不愧是猜人、整人的高手,杨宪这一回输得很彻底,直接就做了刀下鬼,被斩头于午门。
李善长是个深知斩草不除根,当春又发生的人,斩了杨宪以后,又告杨宪的同胞弟弟杨希圣弄权不法。象朱元璋这样的人,凡事总能从大处考虑,已经杀了杨宪,留下他弟弟本身就是个祸害,于是只要有人来告,想都不要想就可以处置了。只是杨希圣罪名还不至死,于是罢了官劓去鼻子,使之成了终身残疾了事。
现如今杨宪死了,李善长一心想推胡惟庸上来。因为胡惟庸是李善长一手提起来的,他信得过。老年的李善长,做事考虑得更加周全,他在向朱元璋再次推荐胡惟庸之前,首先讲了自己对汪广洋的看法。他对朱元璋说:“自从皇上大开百姓告官的风气以来,已有许多百姓告官,但告的都是贪官、欺民之官,偏是清县的百姓竟告汪广洋不孝,这事很有些蹊跷。”
朱元璋听了,底头想了想,感到李善长的话有些道理,便说:“到时候,我再派人去查一查。”
李善长说:“我正好有个亲戚在高邮,昨天刚随我来到京城,我详细问了,汪广洋其实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尽管做了丞相,还给母亲捶背。”
朱元璋听了,心中很不是味,发狠地说:“这个杨宪,真恨不得再杀他一回。”
“逆臣杨宪伏诛,皇上不要去为他生气,只是人才难得,汪广洋其实是做丞相的好材料。”
朱元璋点点头,想了想说:“汪广洋可以马上召回来,做个左丞相,只是还是要再来一个人做右丞相。善长,你看什么人更为适合?”
这正是李善长期盼了许久地问话,但他还是不忙立即回答,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我看还是只有胡惟庸。”
朱元璋的目光完全罩着李善长,使得本来从容不迫的他有些慌乱,动了动嘴皮,象是想解释什么,朱元璋哈哈地笑起来。
“我们都是亲家了,而且你又……我还信不过你。就这样罢,汪广洋回来为右丞相,参政胡惟庸为左丞相。”
李善长要办的事终于办成了,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他推荐的,或者说朱元璋任用的这两个丞相,最后使他走上不能善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