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山上对黄石老人遗迹的苦苦寻访,是张良由入世到出世的转折点。当他完成了“帝者师”使命、辅佐刘邦建立起西汉帝国的时候,他已经萌发了归隐之意。
刘邦一行返回谷城去了,张良和何肩重新上谷城山,借住在田石的小木屋里。这位猎人对他所崇敬的英雄人物十分尊重,待如上宾。第二天便为他二人带路,在谷城山的高山狭谷之中,寻找着那位须发银白的采药人。
但是,他深深明白,要找到采药老人如大海捞针。
一天天气晴好,晴空湛蓝,晨光给山峰的丛林,涂上一层充满暖意的金红。初春层层山林的顶部,已经覆盖了一层新鲜的嫩黄,在晴天显得金灿灿的一片,山岚在深谷和林丛间浮动飘散。他们在峭岩藤箩间攀援了许久,走在前面的田石突然向他们兴奋地喊道:“快听,歌声!”
他们停下来,一边擦汗,一边抬头倾听,对面山坳前,正有一团茫茫的乳白的晨雾,从面前缓缓飘过。从雾气中传来了那只《沧浪之水》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着。
田石高兴地说:“今天总算没有白跑!”
三人都凝神屏息地直盯着那团云雾,它刚飘过去时,就看见那位银发的采药老人的身影。正当他们对准他高声呐喊时,又一团云雾飞了过来,将那座山头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他们只好在那里席地而坐,等了许久许久,等到云开雾散时,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下午他们在返回的途中,又曾两次见过老人的身影。一次见他在一个深谷里急走,很快就消失在林丛间。又一次见他在一座山岩下,攀着藤蔓爬上了悬崖,转眼间又很快地消失了。
田石回忆中见过老人时,都是这般远远地匆匆地一瞥。
他们在如火的晚霞中回到木屋,在吃晚饭时田石告诉他俩,在这谷城山中,即使隔山呼叫能相互答话,走到对面山上去,也需足足一天的时间。今天也不算白跑,至少弄明白采药老人在对面山中。要到对面山中去,必须要和今天走的路相逆而行,才有一条最近的路可以到对面山中。即使如此,当天往返也十分困难。如果每日这般来回疲于奔命,恐怕永远也难以找到。
张良提出,明天就不再麻烦田石了,请他为他俩准备几天的食物,让他和何肩到对面山上住了下来,然后再找寻数日,没说找不到的!
田石赞成多带吃的,当天不回来,但说什么也不答应只让张良和何肩两人去。他说自己对山中路径十分熟悉,带路方便,应付各种危难局面的能力比他俩强得多,最后还是决定三人同行。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山中雾气很浓,何肩与田石都背了许多吃的,然后踏上了方向相反的小径向对山走去。对面的山更加陡峭,几乎无路可走,走不了多远就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而且行走在密林里,还不时有毒蛇猛兽窜出。这里每走一步是何其艰难。
令三人感到沮丧的是,今天一次也没有听到那只《沧浪之水》的歌声,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那位白发采药人的身影。在这茫茫林海间,哪里去找他寻找?
黄昏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密密麻麻的小雨来了。田石赶紧领着他们,在不远处找到一个山洞,然后又与何肩一起,在附近拣了许多柴火,敲打着火石,燃起了一堆熊熊的大火来,就着火烤热了带来的食物。他们还在山洞里发现有过去烧的灰烬,洞内的岩壁也被烟火薰得漆黑。
张良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说:“你们看见了吗?这洞里有人生过火,而且还决非一次,说不定就是那位采药人。”
田石从火堆中抽出一只燃烧的柴薪,到洞后的暗角四处照了照,发现地上倒扣着一只烧着污黑的陶罐,便高兴的说:“这里还有一只陶罐,我拿去洗干净,弄点山泉回来烧水喝。”
大家都说好,的确想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汤。田石捧起陶罐出洞去了,一会儿他打满一罐泉水走了进来,放在火堆旁,没有一会儿功夫,水就烧沸了。由于没有小碗可以分食,只好将水放在一旁,等它稍凉后再喝。
等会儿陶罐不再烫了,田石端起来请张良先饮。张良喝了几口,又传给何肩。何肩双手捧起陶罐,正要往嘴边放,他突然愣住了,久久地盯住陶罐仔细瞧,象发现了什么,突然他大呼一声“师傅!”热泪就止不住淌进了开水里。
张良和田石都惊了。
“怎么了?”张良问道。
何肩边哭边大声说道:“师傅肯定在这个洞里住过,你看,这就是当年我和师傅一起打铁时,用来淬火的陶罐!”
张良惊喜地问:“你没有看错?”
何肩肯定地说:“我跟师父那么多年,每天打铁之前,师傅都要我去换上干净的清水,我还能认错吗?”
张良接过陶罐来,仔细地看了许久,他说:“看来恩师是在这里住过,不过现在还很难判定,采药老人究竟是恩师的朋友,还是恩师本人?明天要抓紧继续寻找!”
突然,坐在张良对面的田石指着张良身后的石壁,大声喊道:“看墙上刻有文字!”
张良转过身来,只见那烟薰火燎的石壁上,有隐约的石刻小篆字痕。他从火堆中拣起一只燃烧的枯枝凑近石壁,一行行文字清楚地显现出来:
天地玄黄
山下有石
唯天不老
必有来人
张良朗声诵读了一遍,兴奋地说道:“这肯定是恩师所刻,你把每句的最末一个字连起来,不就是‘黄石老人’吗?第二句‘山下有石’,不正是恩师临别的吩咐吗?第四句‘必有来人’,正是十三年后我来谷城山!”
洞里的气氛一下热烈起来。
何肩完全赞同张良的判断,看到这石壁刻诗,再看这洞中的灰烬和陶罐,睹物怀人,宛若见到老人的音容笑貌,听到他的咳唾之声,不禁黯然神伤,凄然泪下。
三人围着篝火取暖,说不尽对黄石老人的思念。
夜深了,山中春寒料峭。田石在火堆上加足了柴火,又从行囊中取出虎皮一张,为张良铺好,三人便围着炽烈燃烧的火堆躺了下来,连日来的跋山涉水太疲累了,没有一刻三人便酣然入梦。
火堆燃得很旺,辐射出巨大的热力,把三人的胸前烤得很热,所以一点也不感到寒冷。睡梦中,张良被洞外清脆的百鸟啁啾惊醒。他没有睁眼,身旁的火堆仍在炽烈地燃烧,浑身暖和极了。为什么火堆一直燃到天亮?许是田石半夜起来又加添了柴火。他还感到有些困乏,仍然闭着眼睛,聆听那悦耳的百鸟的啼鸣,这比他在项羽和刘邦那里听到过的乐工们的精彩演奏,美妙得难以相比,使他感到格外的赏心宜人。
“师傅!”他突然听到何肩大叫一声,也许他是梦中呓语。
张良睁开眼来,在明亮的火光中,他分明看见洞口,一位银发老人,面向洞外一动不动地席地而坐,他的背影与恩师酷似!
这不是做梦吧?!
张良翻身而起,跪在地上,含着热泪大声呼唤:“恩师、恩师!张良与何肩看你来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恍若梦中,但愿真正能够是恩师向他们回眸一望。
何肩也流着泪大声呼喊,但老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石刻一般。
三个人都无可奈何地呆呆望着老人的背影,又不敢上前惊动他。
张良以为恩师生气了,难过地说:“恩师,我们来迟了,让你老人家在这深山野林中吃苦了!学生有罪,任凭恩师怎么责罚,但求恩师不要不理睬学生!”
何肩也说:“师傅,徒弟来迟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
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回答说:“我——不是——你们的——师傅——!”
张良悲痛地说:“恩师,学生决不是负心之人!自从得恩师所传兵书,我没有一日忘记过师傅,拳拳之心,天可明鉴!”
何肩痛哭流涕地说:“师傅,当年我死活不愿离开你,你无论如何要打发我走,到而今你又不认我了!能怪得了我吗?”
老人发话了:“不是我不认你们,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师傅!”
张良恭敬地问道:“那么,请问老丈是谁?”
老人仍一动不动地回答:“我是黄石老人的故友!”
张良道:“老伯,我是……”
“不用介绍,天下谁不认识你呢?你不就是张良吗?”
“我正是张良,请问老伯,你可知道我恩师的下落吗?”
“当然知道,请跟我来!”
说完依然头也不回地起身走去。洞外,晨曦初露。
张良他们三人,急起直追。只见老人沿着陡峭的山道健步如飞,往一座山峰爬去。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始终赶不上他,还累得直喘粗气。爬了好一阵,才终于登上了峰顶。
登临极顶,众山藐小。
只见峰顶怪石嶙峋,云生脚下。林涛苍苍,天风浪浪,好一个仙人的居所。
老人将他们领至一个山洞口,洞口被一块巨石封死。只见老人轻舒猿臂,轻巧地把一块巨石双手一抱,扔往深谷里去。等了好一阵,才听见谷底响起沉闷的轰响声,群鸟惊飞,野兽哀号。
这时他们才看见洞里,有一根丈多长的双人合抱的巨木,躺要山洞里。
老人说:“八年前的一天,从山下传来一个消息,秦始皇意外死了,陈玉揭竿,天下大乱,老人第一次站在这峰巅解开紧锁的双眉,开怀大笑了!那夜,月照中天时,他无疾而终。生前他砍倒这峰顶一棵大树,挖空放在洞里,吩咐我在他死后,将他安放在树木心中。还说,八年之后,若张良与他徒弟一同来寻他,就领他到这里来,开棺见一面之后,就在这里连同树棺一起焚化。”
说罢,老人抬臂一揭,巨树即分成两半,树心掏空,黄石老人安卧其间,宛如熟睡一般,虽然过去了整整八载,依然栩栩如生!
张良与何肩悲痛欲绝,正要抚尸大哭,老人突然厉声制止住他们说:“你师有言,在他遗体面前,决不准大放悲声,否则他将死不瞑目!他还说,不论是他的友人,还是他的弟子,在他羽化西归的时候,都应高高兴兴。只有如此,才算得上他真正的挚友和真传弟子。”
张良与何肩都不敢哭了。
他强忍悲伤,和老人一起,将那段巨树移出洞外。说也奇怪,这段看起来又粗又沉的巨树,抬起它来竟象飘浮在水上一般,轻轻地移出洞外。
大家庄重地安放好巨树,再到下面的树林里拣来许多枯枝,堆成小山一般。张良请老人点火,老人从身上掏出火石,两相碰击,飞溅的火花立刻将枯枝引燃。
火苗迅速地蔓延开来,山风吹得火苗呼呼直跳。很快地舔着那段巨树,并且爬上了那段巨树。燃着燃着,一股强劲的山风卷来,这座木材堆成的小山,轰地一声燃成一堆丈多高的熊熊烈焰。风助火势,越燃越旺。那金色的火焰象在欢乐起舞,越舞越狂,越舞越欢,向那高高的天空升腾,升腾,象一只金色的巨手,要去扪抚那深邃高远的天空。
渐渐地,火焰仿佛都飞升到天空去了,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终于飞完了,峰顶中间的平地上,最后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
正当张良与何肩想将灰烬捧起,突然一阵旋风,魔幻般地让灰烬旋转而起,迅速地飞升到高空,随风飘散得无影无踪。
连峰巅那块土地上的尘土,也被清风扫得干干净净。
这时,天际飞来一只白鹤,鹤舞云间,鸣于九霄,声闻于天。
老人哈哈大笑,粗犷的山风,吹起他满头银白的须发。
为了感谢采药老人帮助他们了却了平生这一大心愿,张良取出了许多黄金,双手奉献于老人面前。老人脸色骤变,鄙夷不屑地说:“快把这些肮脏东西拿开,我就象屈子所言,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拿这些东西来有何用处?哈哈哈哈……”
说完转身走下山峰,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张良手捧黄金,面有愧色,呆呆地立在那里。忽然云雾深处,又传来采药老人的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张良让何肩到昨晚留宿的山洞,把恩师留下的那只陶罐带了回去。他们与田石回到林中木屋时,已时近黄昏。有两位猎人正在屋前等他归来,他们正猎获了许多飞禽走兽,来与田石一道送到谷城去,卖给汉军大营。
田石为张良他们生起炉火,煮上饭食以后,就交接给了何肩,和另两位兄弟下山去了。
张良正望田石离去,他还有一件大事放心不下。等到饭食熟了,两人匆匆吃过晚饭以后,体弱多病的张良,的确累得浑身快要散架了。何肩为他烧水烫脚,侍候他早些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
张良说:“不,今晚我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办!”
出门前,他吩咐何肩,跟随他到了要去的地方以后,何肩不能露面,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叫他决不能上前!
“有人要你性命,我也不能上前么?”
“不错,我没有叫你,你决不能出现,否则将坏我的大事!”
临行,何肩佩上宝剑,张良命令他不准携带武器,他才无可奈何地取下宝剑。他趁张良没注意,带上了一柄短剑在身,默默地跟在张良后面,向山后走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走了一阵崎岖的山路,那间木屋又出现在前面。张良叫何肩在一棵大树后隐蔽起来,再一次叮嘱他不准擅自行动。
张良看了看木屋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上前去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门没有开。张良再次敲门,仍然没有动静,又等了片刻,门终于开了,主人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他神色慌张,察看着四周的动静,他一见外面没有其他人,才放下心来。
“病人脱离危险没有?”张良小声地问。
“好多了,伤口再没有化脓了。”主人说。
“再让我给他看一下。”
“请进来吧!”
主人开门带张良进去,屋里没有点灯,等张良一进去,他就随手把门关上了。
何肩顾不得张良严厉地叮嘱,飞快地掏出短剑跑到门外倾听。
张良刚从明亮的月光下,进到没有灯光的屋里,眼前顿地一片漆黑。他一抬脚,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一扑,又立刻被一个什么东西套住了,越挣扎套得越紧。突然间这绳子把他往上一提,他的双脚便开始离地,被悬空吊了起来。
等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木屋里漏进一缕缕月光,才使他能看清屋里的东西。他首先把目光射到床上,一眼看见那位病人还在,而且已经坐了起来,他就放心了,不过他没有出声,而是让屋里的人对他问话:“你如果说老实话,可以免你一死;如不说老实话,就把你捆起来,扔到森林里去喂狼!”
张良没有回答,他心中有数。
主人问道:“你说,你是不是汉军的探子?你进山来找谁的?”
他仍然不说话,他最担心的还是怕此刻何肩冲了进来,把事给搅了。
主人说:“要是你不说,我就把你捆牢,扔进森林里去,到时候失悔就晚了!”
当他伸手来绑张良时,床上的病人终于开口了:“慢着,你再问问他大前天,刘邦带兵来到谷城山下,是为了找谁?”
这一下张良从病人之口,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亲切的声音,这个声音他听过千百次,决不可能听错。更何况,那天晚上他火烙伤口时,病人昏了过去,当主人用热水为病人擦脸时,他曾举起松明子凑过去,照亮过这张脸,是绝对错不了的!所以他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今夜有惊无险。
于是,他决定开始说话了。
“项伯兄,别来无恙否?你听得出我是谁吗?我就是那夜挽救你生命垂危的人!”
病人一听这个被吊着的汉军细作的声音,顿时惊呆了,慌忙说:“子房!是子房!快点灯……不不,先把人放下来!轻一点,别伤着他!”
项伯激动得语无伦次,此情此景他更是难以言说的欣喜!
还被紧紧捆着的张良放声笑了起来。
何肩在门外倾听,简直搞晕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会儿又象有人在审问谁,但又听不见张良的声音,一会儿却又听见他在放声大笑……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冲进去,张良又再三严厉叮嘱,没有叫他不准进去;不进去吧,万一张良有个闪失,那不是成了束手待毙吗?
“何肩,现在可以进来了!”
等何肩推门进去,屋里的松明子已经点亮,把屋子照得暖暖的。屋里的气氛安宁而融和,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子房明知我伤势严重,要不是蒙子房再次相救,差点命都丢了,为何还问我别来无恙否?”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老朋友开个玩笑罢了!”张良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老朋友?!”何肩惊愕地自语。
床上坐着的病人问他:“你看我是谁?”
何肩见他一身山民装束,双眼深陷,脸颊瘦削,再加上蓬发垢面,真令人难以辨认,何肩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良笑着说:“不认识了吧?这是项伯兄!”
“呵,大人!”何肩慌忙下跪行礼。
项伯挣扎着要来扶他,怎奈背上创伤尚未曾痊愈,只好心酸地说:“我项伯如今流亡山野,危在旦夕,成了汉王搜捕的要犯,就请免称‘大人’了吧!”
说罢,神情沮丧、神色黯然。
张良说:“我这次上谷城山,是为了寻找阔别十三载的恩师,没想到能与项伯兄邂逅相遇。请你放心,你我是生死之交,我张良决不可能带人来追捕你,更何况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汉王虽然多次向我打听过你,但决不是想追杀你,因为你有恩于他,他是不会忘怀的。项王兵败之后,你又是怎么逃到谷城山上来的?”
“我这一辈子,已是两次蒙子房救命。前日来为我治伤,不知道是子房。第二日又听说汉王兵临谷城山下,以为是替我治伤走漏风声,追捕我来了,刚才险些误伤了你。我项伯与你,虽然各居楚汉,势不两立,但从来都把你引为知己,也就不再对你隐瞒什么了!”
两月前悲壮惨烈地突围,至今仍使他常在恶梦中惊醒。清夜醒来,冷汗满面,心跳不止,惊魂未定。每次回忆,都如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那夜,冷得出奇,他被冻醒了。听到了重重包围着他们的汉军阵地,传来了催人泪下的楚歌。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支支缠绵的楚国民歌和乐曲,远比钢刀利剑更具有杀伤力,真是令人催肝裂胆!
他知道楚军的末日到了,无人再有回天之力。
他早已选好一匹优良的坐骑,他把最珍贵的财宝缝在战袍里,其它一切都舍弃了。他来到项王帐中,正好目睹了一场霸王别姬的感天动地的悲剧。他太了解他这位侄子了,他的勇武举世无双,但他的刚愎自用和专横任性,又是他的不治之症。他虽是叔父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这个名将世家出这种人,从他父亲项燕,以及他兄长项梁,都是如此,项羽不过是登峰造极罢了。
他得到报告说,大批将士投奔汉营,但是别人可逃他能逃吗?虽然那边有他的挚友张良,他还有恩于刘邦,但是他还是不能逃啊!
他见侄儿已是决定突围了,便催促他说:“事已至此,趁天亮之前赶紧突围吧,否则就要为刘邦生擒了!”
项羽当机立断,下达了突围的命令。带领着八百名精兵,踏着遍地霜冻,悄悄地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埋伏。眼看快要逃出重围了,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汉军迅速地追了上来,八百精兵被切割成了几块,仅有一支跟着项羽向南奔去了。
厮杀中,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被刺了一枪。他无心恋战,紧勒缰绳,伏在马背上,在黑暗中往前没命的逃奔。天明以后,他才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他已经远离了战场。
这时,他才找到了一个偏僻的人家,给了主人一些黄金,买了一身穷苦百姓的衣衫,把盔甲武器全部深埋了。再用随身带的止血药,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吃饱了一顿饭又准备上路。
他向主人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主人告诉他,这里在该下之北几十里的地方,听说项王已经向南朝阴陵和东城方向逃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余的楚地都被汉军占领了。主人之所以愿意帮助他,因为他的儿子还在楚军中,当然生死未卜。
于是项伯装成一个乞丐,向北方的鲁地走去。一路上创伤又化了脓,痛苦不堪。虽然遇到过不少韩信的队伍,一见这么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也不愿过问他。
好不容易走到离谷城不远处,一天他困卧路边,听行人说项王已在乌江自刎,楚军已全军覆没。只剩下鲁地坚守不下,汉王用张良计,将项王首级来鲁地示众。
他独自走到一片无人的荒野,号陶痛哭了一场。然后又来到路边等待,最后看一眼侄儿。他在路边一直等了半月,一天下午,终于看见一只浩浩荡荡的汉军走来,前面一辆车上,放着一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血淋淋的人头,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眦牙裂嘴。因为是隆冬,头颅还没有腐烂,但血迹已干,已经开始发黑了。
路边站满了老百姓,观看着这位威震天下的不可一世的英雄的末日。
项伯直瞪着侄儿的头颅,他的双颚在抽搐,紧紧咬住牙关,生怕大放悲声,他满脸的乱须在抖动着。
真是国破家亡啊!这既是西楚霸王的头颅,也是他嫡亲胞侄的头颅,他能不痛彻心扉吗?人生还能有比这更令人悲痛的事吗?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隐隐约约地听得见他的周围的一些人的议论声:“你看,他就这样倒在路边死了!”
“唉,真可怜,这个讨饭的老头!”
“行行好,把他抬去埋了吧!”
“谁知道他死没有?”
“你们看,来了一位走方郎中!你行行好,看看这个要饭老头死没有死?”
这位走方郎中摸了摸他手腕的脉说:“没有死,还有一口气!”然后使劲掐着他的人中,看见他缓过气来以后,把他抱进了一间荒屋,总比躺在路边暖和一点,然后往他嘴里放进一颗丸药,再喂了他几口水,没过多久才慢慢地缓过气来。
他睁开了眼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位郎中是他当年因杀死了人亡命江湖时结识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他激动地说:“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我是项伯呀!”
朋友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说:“你刚才没有看见你侄子的头颅在示众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是从前的话了!楚汉相争,楚已经亡定了,现在已是汉家天下,这是天意!”
项伯绝望了:“我如今不仅是国破家亡,而且是重病在身,我已是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了之!”
郎中说:“我现在住在离此不远的谷城山中,采药为生,你跟我上山去,一来可以逃避追捕,二来可以治伤养病,躲过这段时间,何去何从再作计议。”
于是,项怕就跟随朋友上了谷城山。
“项伯兄大难不死,真是万幸!”张良说,“但不知兄长今后将怎样度日?”
项伯沉吟良久,不知说什么的好。
张良深深了解他的这位朋友。
项伯为人仗义,对朋友肝胆相照。但他最大的弱点是贪财,因此对于嗜财如命的项伯来说,有三大致命“死穴”:一是成不了大事,财都怕舍的人,还能舍命么?
二是不可能终老林泉,视财宝为第一生命的人,可能淡泊么?
三是他身为贵族世家,难甘寂寞,要他从今隐名埋姓,是很难做到的!
这三大弱点使他吃不了苦,受不了穷,他突围时藏满珠宝的又脏又破的袍褂,还依然穿在身上。
张良又回想起秦灭韩后,自己流亡江湖的情景。
对于项伯,张良已经洞穿了他的心,他还对刘邦抱有幻想,因为他多次在刘邦危难时救助过他。因此,刘邦再与项羽势不两立,也很难对他反目成仇!然而,楚国刚灭,项王刚死,侄子的头颅正在鲁地示众,身为霸王的季父,他真能厚颜无耻地匍匐在杀死自己骨肉的新主脚下么?
张良想了一阵后摒退郎中与何肩,只剩下他们俩人时,张良实话告诉他:汉王曾多次打听过他的下落,表示愿意封赏,但必须赐姓刘。
项伯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但他绝对没有勇气提出异议。
张良见他没有吭声,知道他接受了这一点。
最后张良郑重地叮嘱他,等伤痊愈之后,可下山赴汉王那里请罪,他保他生命无虞,但千万不能说他藏在谷城山上。切记,切记!
项伯默默地点头,他含着泪花,表示深深的理解。
张良辞别项怕回到木屋,天已快亮。
刚躺下不久,田石就从谷城回来了,而且还随身带回几位汉军。他们是奉汉王之命来接张良下山的,说有紧急要事相商。
于是,张良只好带着恩师的那只陶罐下山了。
来到谷城山下的瀑布边,他令士兵把那块黄石抬上车,和他一起离开了令他梦魂牵绕的谷城山。
在他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他都和这块相依为命的黄石厮守在一起。直到他羽化西归,也带走了这块黄石。
黄石,张良的生命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