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零零二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年的春节时,宋、辽、党项三国各自进行年终盘点,其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很遗憾,宋朝仍然是最不欢乐的那一个。
里忧外患,西北的党项和北边的辽国像预谋好了一样,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边境,其结果是北边不停地被掳掠,西北边……灵州城都丢了,再加上国内连顶级大臣都不学好,出的那些烂事,实在让人焦头烂额。但没法子,忍着吧。
在辽国,形势很微妙,乍一看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打着宋朝拉着党项,是三国中最风光的一个。但是实际上它正在权力重组中,只是运气好,这时的党项人和宋朝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它的乐子会更大。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都死了,这不仅仅是丢了军中之魂,更重要的是上层权力出现了真空,要由谁来填补?辽国的决定是十二级地震型的,此前一直被萧太后随身携带的韩德让一跃而起,成为了辽史二百余年间权柄最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人。他被任命为齐王、大丞相、北院枢密使、南院枢密使,成为休哥和斜轸的集合体,总领辽国南北全境的军、政大权于一身。
并且受赐国姓“耶律”,取名隆运,特许其可以组建只有太后和皇帝才有权设置的斡鲁朵宫帐,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国中之国,军中之军……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辽国的皇帝耶律隆绪还给了他另一个殊荣。
赐予他丹书铁券,由辽圣宗本人亲笔书写,斋戒焚香,召集蕃汉全体朝臣,在北斗七星之下当众宣读,发誓对韩德让永不相负。
以上种种,一般来说韩德让就该当场昏倒,醒来后就选择自杀了,免得以后死得更惨。他身为汉人,熟读汉、辽两国经典,这样的权势和恩宠,在哪个朝代里都相当于一把雪亮的屠刀了,百分之百意味着不久之后韩德让以及他的全家全族的人,就都会脑袋搬家,绝无例外。哪怕你和太后或者更多的皇后、公主都相好,也于事无补。
那么问题产生,既然这样,辽国的小皇帝(上帝,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不小了)为什么要这样封赏他,而韩德让也来者不拒,给多少都照单全收呢?
真的是感情太好了,怎么做都无所谓?那为什么还偏要这样做,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这些你不给韩德让,你给谁呢?不是说韩德让的才能真的就到了举世无敌,全辽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的地步。那绝对不可能,就算他政治上这样成熟,可是军事呢?他真能面面俱到,全都出类拔萃?
背后的潜台词要把韩德让之所以被提高到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及这几年里不停地发兵攻打宋朝,都联系到一起来分析。
自古发动战争,一是为了复仇,但是辽国现在无仇可复,它正欺负别人呢;二就是为了得利,可辽国现在不缺钱,这些年它的发展要比宋朝强,光是燕云地区,还有辽国境内其他汉城的出产,就绝对够辽人们丰衣足食,穿的用的和宋朝内陆地区一样好。所以别以为还像老早年那样,打草谷是契丹人必需的生存事业。
那么它干吗要这么不依不饶地每年开战呢,还有要像个超级花痴那样,把自己国内的第一男宠捧到了历史最高峰的地位上去?
当然有原因,但这个秘密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现在只需要知道辽国作出了这些安排举动就可以了。
下面说三个国家里最快乐的那个——党项,还有李继迁。
这个年,李继迁是在灵州城里过的,只不过他把这里改名了,叫“西平府”。正月里,他正式宣布这里就是他的都城了,然后就加班加点地盖起了宗庙,把他祖宗们的牌位从沙漠深处迁到了这里。紧接着再修建了大批的官员公署,把他的部下们从牛皮帐篷里赶进了汉人式的砖瓦房子,从此就算安居乐业了。
怎样,不求天长地久,只要今天拥有。李继迁无师自通,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掠夺者一样,急三火四地忙着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其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哪怕我只得到了一天,也要造成既成事实的外部形象。
这一切都做完了,李继迁才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西平府太理想了。向北,它操控河北、朔方;向南,可以遏制庆州、凉州,它压迫在宋朝各路的上游,而且还能对西边的吐蕃、回鹘直接威胁。我要在这里修城挖壕,练兵积粮,一旦时机成熟,我杀出城去,整个汉中平原就都是我的,汉人根本没法防备。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原来的百姓都是汉人的风俗习惯,他们尚礼好学,这是我最大的资本,我将借此作为进取之资,成王霸之业。”
注意,这是党项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立国之声,虽然意义重大,但是音量极小,并且非常腼腆似的,他没给自己的国家定什么国号。也就是说,“西夏”这个词现在还是个遥远的未来,甚至就连那句著名的“西掠吐蕃战马,北收回鹘锐兵”的光辉口号,也轮不到由他说出口。
他所能做的,最多还只是半躺半卧在改头换面期间的灵州城里,回想着二十余年前他是怎样抬着乳母的棺材才混出的银州城,带着几十个人逃进了茫茫大漠,把生命和自由绑在一起,不自由毋宁死,不复国毋宁死!这么多年满手血腥千灾万险地走了过来!
连他的亲生母亲和元配的夫人都被宋军抓走,死在了异国他乡……想着这些,还需要什么和解,什么退路吗?
而且回望历史,甚至再耍点赖,以现代人一千多年后的知识优势,总结一下所有游牧民族的共性,他们从来都没有像汉族人这样,强调“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美好,他们不懂收敛,天生就收不住脚的,只知道向前冲,哪怕死在道上,倒下去,也得头冲着目标的方向才算英雄!
李继迁也是这样……
契丹人更是这样,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正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于是宋朝的君臣们在年后不满一百天,就再次面临了战争。
宋咸平六年,公元一零零三年的四月,辽军由南宰相耶律诺衮、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率领,南下进攻宋朝。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准备更加充分,不知道辽军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军的兵力配置,他们再不在边境的长城口、威虏军等地纠缠,而是直接突破,目标直指宋军前锋大营的根据点——定州。
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宋军的前线主帅王超直接面对危险。这彻底体现了辽军的新主帅萧挞凛的风格。
凶狠、强硬、直接,寻求决战、勇于决战,甚至乐于决战。
说一下这个人吧,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一直都属于辽军的北面系统,是耶律斜轸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军的雍熙北伐时,他才随着耶律斜轸紧急增援燕云十六州。结果在陈家谷之战中,就是他的部队抓住了重伤力尽的杨业。
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辽国的北面,专心致志地征讨高丽以及更北边的各族蕃部。这时为了战争的需要,他被调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辽军入境之后才得到了战报,沙场老将,立即警觉。他的反应是坐镇定州,静待敌至,稳定住整个战场局势,然后传令防区中的另两方重镇——镇州、高阳关两处兵马火速向他靠拢,集结兵力,与契丹人对决。
接到命令,镇州路的都部署桑赞马上行动,他快速赶到了王超的身边,但是另一边高阳关的都部署周莹却只回给王超一张纸。
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王超你命令不动我,没有皇帝的正式诏书,高阳关的一兵一卒都别想调动!
王超震怒,整个前线的将士们都怒不可遏,但是却毫无办法。因为第一,高阳关的兵力非同小可,从来就享有特权,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独立于傅潜军令之外,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出击;第二,这位周莹周大将军的来头实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对手。
周莹在出京为将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为高阳关的主将之后,皇帝赵恒还特意加封他为定、镇、高阳关的三路都排阵使,让他的地位更加超然。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记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经说过什么吧?他要前线的总指挥权,结果赵恒很愤怒,差点撤了他。但是想一下为什么之前的王显就不这么说呢?
再简单不过了,王显之前的头衔是枢密使,是军队里的第一号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属,周莹只有小心做人的份儿。可是王超的履历表就太暗淡无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确认的前线总帅身份才行。
果然这时出事了。大敌当前,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战力量。王超无可奈何,结果只能以桑赞为助手,与辽军的新锐主帅萧挞凛决战。
激战最先发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县(今属河北),时间是近傍晚时,宋军最先迎敌的是一千五百名步兵,他们在望都县城外结阵阻敌,把契丹人骑兵的速度延缓,随后王超率大队人马杀到,宋、辽两军再一次的集团军野外决战就此打响。
战斗直到深夜,由王超对敌萧挞凛,他的副手王继忠接战耶律诺衮。战况异常激烈,宋军以劣势兵力在入夜之后奋勇将辽军击退,但是主帅王超传令趁夜迅速后退,回兵据守关隘,等待后方的援军。因为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军覆没。
但是战场太混乱,直到天亮以后,他才发现王继忠没有撤出来。身后的战场上激战仍然在继续,王继忠已经成孤军之势!
那一天天亮之后,王继忠的退路就被辽军骑兵切断了,而且他的军粮辎重也被焚毁。环顾战场,他再看不到自己的友军,唯有孤军奋战。
他率领麾下人马向粮草被焚处出击,先去抢救辎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鲜明了,宋、辽两军连年争战,连辽国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宋朝大将的服色谁不认得?几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所有辽兵的靶子。
众矢之的,辽军蜂拥而上,达到了数十道重围,王继忠被枪林箭雨淹没。他身边的战士全部重伤,但始终保护着主将殊死战斗。一路且战且行,沿着西山向北突围,一直转战到白城。这时终于到了极限,战士们伤亡殆尽,他身上的大将服色是那么的醒目,那是辽人的勋章。
那一天,宋军没有生还者。
王继忠全军覆没,他没能支撑到援军的到来。当时迫于形势,王超没有全军回师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张旻率兵杀了回去。
张旻和王继忠一样,都是赵恒做太子时的亲信伙伴,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又一场激战爆发了,虏骑千重,张旻要劈开所有阻挡,才能到达王继忠的身边。回望历史,那一天的张旻奋勇拼杀,身为主将都负伤多处,可是限于实力,他的人马实在是太少了,无可奈何,只能在辽军主动撤退之后,他才来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战场。只见遍地尸骸……他只能据实回报,王继忠为国殉难,已经战死了。
消息传进了东京开封,赵恒悲愤交集,史称“闻之震悼。”这就是他的伙伴,无论胜败,都为他拼尽了最后一分力。他们无负于国家,难道他就要有负于他们吗?!
赵恒的反应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丛中的钢针,在契丹人、党项人的不断欺压下渐渐地露了出来。他广泛征集意见,从最上层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使到杨延昭、杨嗣这样的基层军官都一一问到,最后作出了在北线集结十五万大军的决定。
吸取教训,定、镇、高阳关三路大军再不分散,而是全部集结在定州,在唐河两岸布成大阵。这是整个战阵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备与从前完全两样了。在太宗的“万全平戎阵”里,是步兵为主力,居于阵心位置,两侧才是少量的骑兵,只是大阵的点缀和侧应。
但是这座大阵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围,中心的是骑兵。并且赵恒强调,如果再与辽军开战,阵容要平静,最初只派先锋、次先锋挑战,等待辽军的冲击,那样辽人所面对的就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宋军兵步,试问效果会怎样?
辽人一定会习以为常的轻松……然后大阵的核心处就会突然冲出大宋的骑兵!
而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个陷阱而已,赵恒还给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几处惊喜。在这座大阵以北,最前线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机动的骑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张锐三人率领,共六千人,进驻威虏军城;第二路,由杨延昭、张延禧、李怀巴三将率领,共五千名骑兵,进驻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张凝、石延福率领,五千骑兵,进驻北平寨(今河北完县北)。他们的任务是对冲辽军的前锋,如果辽人太多,那么就放过去。等到后方的大阵和辽军交战,就在边界处把敌人的粮草辎重全都隔断,并且待机前后夹击辽军。
另外为了万无一失,在定州大阵的偏东方,大名府一带,再设立四处驻军。由孙全照等率八千人进驻广宁边军城(今河北蠡县),李重贵等率五千人进驻邢州(今河北邢台),石普率10000人进驻莫州(今河北任邱北),石保吉率一万余人进驻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
这样在大宋的北方防线上就布满了实力强劲的各个据点,并且骑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这一切从构思到调配,两个月里全部完成,就等着辽人再次送上门来,用鲜血和刀锋来作再一次较量!
但是见鬼的辽国人却突然间没消息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再杀过来。宋朝庞大的集团军只能虚悬在边境线上,时刻警备。这很消耗力量,说起来也多少有些尴尬,但这就是现实,主动攻击辽国,或者出兵报复,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边境危机,国内继续出事死人。先是田锡死了,这是个无可弥补的损失,他是当时宋朝公认的最强硬、最尖锐、最敢说话的一位谏议大夫。
翻开史书,田锡的谏议面遍布农业、商务、军事、政治,几乎国家的每一个部门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由于篇幅的限制,还有他毕竟只是言官,只能提建议却没法定决策,所以在国家大事中才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这就是中层干部的一种遗憾,事情几乎都是他们做的,可是上层建筑里没有他们的名字,基层的老百姓们也不认得他们,尤其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都只是河床底部的鹅卵石,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里,河水突然变清澈了,我们才会偶然间看到他们。
下面出事的就是位顶级的大人物,宋朝史上第二位三任宰相的吕蒙正,他突然间病倒。
是在五月间,望都之战刚过去的一个多月,吕蒙正“暴中风眩”,马上就支持不住了。这一年他五十七岁,在古代已经是高危人群,赵恒非常紧张,马上就去探望。
这位老宰相一生中的确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不像当年的赵普那样威震朝廷,但是他的资历,尤其是严明刚正的气节,是这时风雨飘摇的宋朝的一根定海神针。这时他再突然间倒了,让赵恒措手不及。
而且让人更担心的是,另一位宰相李沆的年岁也和吕蒙正一样,都年近六旬,这样的年纪,谁敢保证他就永远健康?
赵恒的苦难日子到了,外战良将遇难,内政重臣病亡,焦头烂额,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始。再四个月之后,西北边疆突然传来了警报,李继迁集结了全族的人马,这一次大张旗鼓,目标直指宋朝境内的环州、庆州,要一举拔掉宋朝边疆的重镇,让它们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灵州!
消息传进开封,宋朝的大臣们一片惊恐,他们建议立即向西线增兵,甚至不惜动用北方防线的骑兵,去紧急增援。
与辽人的战争都发生在宋朝国境之内,这时再被党项人打进来,那就真的四面漏风,国将不国了!
但是赵恒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继迁在耍诈,他的目标是西边。
西边?大臣们摸不着头脑,赵恒却拒绝解释,他的关注点远远越过了环州、庆州,甚至以前的灵州,到达了遥远的河西走廊。
六谷部,潘罗支。
李继迁一定是声东击西,去偷袭吐蕃。因为潘罗支已经是宋朝的朔方节度使、灵州四面都巡检使。并且声称自己准备好了六万名士兵,随时都等待和宋朝配合,去干掉那个党项野种李继迁。
那么也就是说,潘罗支是随时都在备战的,李继迁应该没有什么空子可钻才对……赵恒坐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停地计算着西北边疆之外到底会发生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时整个东亚都是一盘棋,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决定另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但是他却注定了无能为力,开封府和西凉城(今甘肃武威)的距离让人绝望,河西走廊上发生的事,至少要两个月之后才能传过来,他根本就没法抢在李继迁的偷袭之前,去警告潘罗支。
回到当年,赵恒有理由乐观。从唐朝、五代开始,吐蕃人的实力就一直凌驾在党项人之上,何况还是以逸待劳。
可是谁能相信,李继迁竟然成功了。他率领着全族人马先向南,然后突然转身向西,对西凉城千里奔袭。吐蕃人被打懵了,战争突然临头,他们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把李继迁给想错了!
弱小的民族又怎样?名不见经传的蕃种土包子又怎样?吐蕃人忘了,几百年前,比党项人还落后还荒蛮的沙陀人就在他们的眼皮底子逃生,一跃成了中原北方的主人,那么现在的李继迁就注定了只是个小毛贼的命吗?!
迟钝和傲慢是犯死罪的,西凉城在第一次攻击中就宣告陷落,连宋朝的灵州城都不如。潘罗支和自己的族人只能选择逃亡,河西走廊就这样被李继迁一头撞了进来,咬下了最肥的一块肉。
河西走廊,是指现在的甘肃省黄河以西,祁连山和北山之间,东西约长一千二百公里,南北约宽一百到二百公里的广袤区域,历朝历代都是中原东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汉唐之间最著名的“丝绸之路”就经过这里,就是现代也是内地和新疆之间的主要干道,战略意义无比重大。
好了,现在也是李继迁的了。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不仅夺下了世世代代限制党项人发展的灵州城,并且让灵州四通八达的作用短时间就发挥了出来,党项人真的有了自己的翅膀!
这时李继迁就面临了选择。是就此满足,先把西凉城消化掉;还是乘胜追击,把吐蕃人赶尽杀绝,彻底肃清河西的敌人,在最大的真实程度上成为这里的主人。
前者是慢工夫,得移民,或者加派重兵,逐步地巩固势力,把党项人的基因牢牢地刻在西凉大地上。后者就干脆利落了,手起刀落,一劳永逸,只要干掉潘罗支的六谷部,还怕有什么后患?这本就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占领方式。
那还等什么,就算让李继迁的马去想,都只有一个可能。
十月份攻占西凉城,十一月李继迁就带人冲出西凉城,向更西边杀了过去。他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抓住潘罗支,把吐蕃人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是事情从这时起,就变得诡异了,李继迁再次面临了选择。
是要“好”,还是要“更好”呢?要以一搏一,本本分分地赚老实钱,还是要以一搏十,在瞬息之间就让实力暴涨,立即得到向宋朝,甚至向契丹人叫板的实力呢?
这真是个问题,突然迎面扑来的富贵,骤然升级,本来不敢企及的梦想,竟然一下子就要成真了,这让李继迁也为之痴迷疯狂,他的人生在向他招手,又一次蜕变的时机到了……
潘罗支竟然宣布投降。
落差太大了,本来铆足了劲准备举刀砍人的党项人觉得脑子有点缺氧。晕哪,这样就都搞定了?堂堂的吐蕃最强部落六谷部就这样完蛋了?
不会吧……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拜托你骗人也要高难度些好不好?诈降也是门艺术,你这样太生硬了!但是李继迁却不管这些,面对赤裸裸的欺诈,他选择立即跟进。
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草原上讨生活,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完全是个惊喜,傻子才不要!想想部落之间的合并和反复有多频繁吧,在当年为了一把青盐,李继迁本部的弟兄们都能抽出刀来砍他,那么这些吐蕃们就算真心投降了,难道就不防范了吗?
所以就算是诈降,也不过就是风险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就罢了。
但是好处却显而易见,砍了这些吐蕃人,就算全胜,他的资产也得迅速缩水,毕竟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但是受降了,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党项人就会在河西走廊成为主人,那样以诈对诈,他还居于主位,看谁占便宜?
所以思前想后,根本就不复杂。李继迁决定顺水推舟,明知有毒,也昂然吞下,到我肚里是我的,看谁能折腾过谁!
于是趁热打铁,投降的心急如焚,受降的心有灵犀,双方一拍即合,迅速举行投降大会。
这个大会举办得热烈、真诚、宏大、传统。就以李继迁这个投降专业户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没查出任何一点瑕疵纰漏,因为潘罗支做得实在是太到位了。
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领都集中在一起,没一个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李继迁宣誓效忠,会场之外也没有伏兵。一句话,比当年李继迁走投无路,带着亲弟弟到宋朝的银州大营里诈降时还要有诚意,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就这样,当天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气氛中,投降大会圆满结束了。李继迁成为了定难五州、西平、凉州,甚至整个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带着这样的头衔开始回头往家里走……
然后他突然发现,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原来诈降还能这样搞啊!
隆重推荐,诈降里的最后一招,堪称卑劣中的卑劣,丑恶中的丑恶,最没有人性的一个变种——潘罗支的欢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诚意的投降,只不过在李继迁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谷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紧急召来的其他部族,大家齐心合力,一起来欢送李继迁直达地狱。
这一下落差更大了,一瞬间党项人的脑子超级缺氧,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和道德吗?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可是情绪的激动没法百分之百地转化成战斗力,尤其是李继迁就算再谨慎再霸道,也不可能带着全族的兵马一起来参加受降大会,于是他就只有一个结果了。
发挥他几十年如一日勤练不辍的逃跑神功,就是逃啊,只要能跑回西凉城,就还是一条好汉,大不了再从头再来!
可是他只成功了一半,逃出来了,但是吐蕃人的战马不比党项的差太多,箭也太密集了些,李继迁身上挨了好多支,勉强跑回西凉城,立即躺倒。
唉,不是当年了,以前也中过箭,可是转眼间就能再上战马,生龙活虎,可是这一次不比往常,历史没有记载他中箭的部位,不过估计肯定不是赵光义式的屁股大腿,没过几天,他就伤重而死了。
真的是太离奇、太偶然,谁能想到打不死锤不烂拖不垮的李继迁会这样就谢幕了?人生的巅峰在向他招手,他已经登上了最后的那一层台阶,只需要站稳了而已!
但偏偏就在宝座上被人暗算……起于诈降,死于诈降,这难道真的是报应或者宿命吗?这一年他四十一岁,正当壮盛之年,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但是回顾他的一生,是这样的坚忍不拔、波澜壮阔,充满了不屈与挑战,为了自由,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与强盛,他从始至终地奋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活得精彩万分!
他不是个生来的王子,但却是命运的豪杰,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永远歌颂这样的英雄。别去看他的手段,为了生存,为了压迫下的反抗,他做什么都可以不被道义所谴责。他应该得到尊重。
他在剧痛中死去,却仍然保持了极端的清醒。临终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儿子德明(党项名阿移),要保密,千万别让吐蕃人知道他死了。然后先向辽国报丧,要辽国封你的官,做你的保护神。接下来一定要向宋朝归附,要“倾心归附,一表不听则再请,虽累百表,不得请,勿止也!”
苦难中崛起的英雄,临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众和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死时容易后事难,李继迁走得是那么的不情愿……
全被他料中了,他死了没几天,潘罗支就卷土重来,党项人竭尽全力也只是能保着他的儿子逃回灵州城。
西凉府才得就又丢了。
这时是个天大的利好机会,少不更事的李德明被一群狼围在中间。宋朝、吐蕃、回鹘,个个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爹,再拿李继迁的骨头做成标本,摆在荣誉室里长期炫耀。
还有辽国,别以为契丹人就真的把李继迁当成亲爱的女婿来看待,就算李德明真的是那位辽国义成公主亲生的又怎么样?辽国上演过那么多次亲兄弟夺位,还有亲奶奶和亲孙子都不共戴天,一群才交往不过十五年的党项人凭什么就想得到无私的宠爱?
所以机会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杀过去!
但是叹口气吧,那个年月没有电话只有快马,而且灵州城还在党项人的手里,消息都被隔断,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也就是公元一零零四年的二三月份,才知道西北边出了这样的事。
宋朝紧急开会,讨论一下怎样给李继迁安排一下后事呢?据说当年的西北边疆,宋朝的每一个将军都急不可耐,整顿军马,就等着一声令下杀进党项,把灵州城、定难五州都抢回来。其中尤其是曹玮,他都恨不得先行动后汇报,这种事先到先得,谁抢了就是谁的,就像当年刘备抢荆州一样,晚到一步,就变成了孙权的。
但是能气死你,宋朝的君臣们开了好长的会,把彼此的脑子都互相搅扰了一番之后,作出的决定居然是——继续优待……赵恒派一位中枢大臣(是谁没说)到边境,找到了李继迁的汉人亲信张浦,传达了对李德明的好意。
赵恒说:“阿移既孤,宜即招抚。”只要能退出灵州城,安守些本分,宋朝就不会亏待你。但是阿移的反应却超级缓慢,他磨磨蹭蹭,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话。
说,他老爸还没下葬呢,丧事期间,头晕眼花心也乱,实在没法办公。您容我两天成不?
成,赵恒没催他。因为天朝上国讲究的就是这个。孔圣人规定,为父母服丧,三年期间都得当行尸走肉,不许办公,不许居家,不许喝酒喧哗,更不许和妻子亲热,等等,才算是一个最低限度的“人”。
所以要对阿移的孝心和人格表示尊重……就这样,当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大辽国萧太后的乖乖外孙,李继迁也得到了辽国的追封,成了尚书令。辽国还派专人到灵州城吊孝发丧。
机会失去了,在当时在后来,千百年里都有无数的人对赵恒竖起了中指,严重鄙视他浪费了这样千载难逢的黄金机会。为什么不出兵?只要稍微强硬些,灵州和定难五州就不一定会是谁的了,就算还是夺不回来,也能让党项人雪上加霜,让他们彻底灰暗,怎么还会有西夏后来的迅速坐大?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回顾一下,为什么我要浪费那么多的篇幅,从赵恒即位,到李继迁死亡,这一段三五年间的历史事无巨细、不管是三国间的血腥战争,还是一点点的磨擦纠纷,都一一介绍,唯恐不清?
就是针对历朝历代的史书里,包括近现代的各位名家的著作里,都存在着的一个缺陷——分门别类写历史。写宋与辽,那么就单写他们之间的事;写宋与西夏,那么除了他们之外,就不说其他。可事实上,这三个国家是掐在一起拧成一团的,完全就是八九百年后之后的另一个《三国演义》,互相牵制,单独说事根本就说不清。
比如说现在赵恒对李德明手软,真的是宋朝的软骨病开始发作?或者说赵恒比他老爹差太多了,他爸要是有这等机会,就算再没兵没粮都不会放过,他能把皇宫里的侍卫都派上战场,去捡这个大便宜。
好啊,那的确是赵光义能做出来的事。以前把李继迁逼反不就是这样?也是和辽国掐得正欢,急着扳回劣势,想北边损失西北补,结果给子孙后代惹来无穷无尽,看不见头的大麻烦。
那么现在赵恒也得这样的勇敢贪婪,才算是英雄好汉?
前面刚刚提到,宋朝在北方定州一线,布置下整整十五万的大军,时刻戒备,就算契丹人悠闲地睡大觉,宋朝都不敢松开刀把子。这是什么日子?脑袋时刻都顶在狼嘴里,还想着再主动出兵打别人,彻底疯了吧。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事情有轻重缓急,赵恒最起码是个理智的人,不能为了砍别人一条大腿,就自己丢了大半截身子是不是?所以先宽容一下小毛孩子李德明是个相当不错的决定,反正到他长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有账不怕算。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疯狂了,一样还是这些人,这些事,只是两三个月以后,赵恒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干掉李德明,马上就出兵,管他什么辽国不辽国,想干就干了。而且奇妙的是,他的理由照样充分,无可挑剔。
起因是开封城里又来了一群外国人。这些人以前注定会被冷处理,不过现在得热情欢迎。因为这是新英雄潘罗支的亲哥哥邦逋支,他给宋朝带来了幸福的烦恼。
先是郑重通告,李继迁真的死了,他中的箭上有吐蕃人的“商标”。所以不管是否逃走,他都是吐蕃人的猎物,功劳要计准;
第二,李继迁实在太卑劣,他攻打凉州城时不宣而战,把宋朝赐给潘罗支的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荣誉物资都给抢走了(当然潘罗支也有不对的地方,当时跑得那么快),现在也没还回来。不知宋朝是不是再照原样来一套?毕竟吐蕃人是那么的追求荣耀;
第三,就非常重要了。为了西北长期的安宁,更为了宋朝和吐蕃的共同利益,是否可以迅速地团结一下,双方合伙出兵,把党项姓李的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对于前两点,宋朝的态度明确,功劳属于吐蕃人,你的猎物是你的。关于赏赐和荣耀,也没得说,按原样再赏一套,虽然更鼓励你们去灵州城抢回来。
至于第三点,就让赵恒思量再三。这一次不同了,以前李继迁正嚣张,为了更大的死敌辽国人,只能先忍了他,让请战的吐蕃人失望。可是这时再不同意,小心潘罗支失望过度,而且从此小看了宋朝,以后有变成李继迁第二的可能。
更何况,为什么就不趁火打劫,也让李继迁的后人们尝尝赵恒当初的感觉?!
于是宋朝下令,命泾、原路部署陈兴在驻地等待潘罗支的军报,只要潘罗支有消息,就立即带兵杀向党项境内的天都山(亦称西华山,位于海原县西安州古城西十五里,在党项史上意义非凡),不必再向朝廷请示。一切都以突然、战果为最大目的。
就这样,潘罗支他哥满意了,宋朝也变得非常期待。一个新的世界似乎在生成,党项人死定了。由此,西北草原的势力必将重新规划,宋朝就将再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还将会得到与辽国抗衡的巨大助力。
美妙的畅想,就等着潘罗支一声令下。
潘罗支这时很忙,党项人仍然让他头疼。近二十年以来李继迁颠沛流离,可也迅速地风生水起,与之相比,吐蕃人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这就是差距,最初的西凉城之战就是最真实的对比。吐蕃人根本不是对手。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哪怕是李继迁的死亡,都只是个意外。
如果中箭的部位等细节变一下,是什么结果呢?吐蕃人顶多会得到一场大胜,并且趁着李继迁养伤期间收复西凉,如此而己,难道还想着反攻灵州,覆没党项全族吗?
所以这时就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把准备工作真正做到家,并且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然后才能起程去攻打李德明。于是噩梦就这样降临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潘罗支就少不了吐蕃六谷部本族之外的友好邻邦,比如说者龙族。这个种族在历史的长河里基本没留下任何印迹,但是却在实际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者龙族当时很不小,有十三个分支部落,是潘罗支的主要力量之一,在围攻李继迁的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由此,也给党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后来反攻夺回西凉城之后,有一些跑得比较慢的党项人就向他们投降了。具体是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两个党项小部落。
这实在很正常,草原上打仗就像打猎,当场杀了的就是口粮,投降抓获的就可以养起来当家畜。而且由于种种原因,这事没向潘罗支报告,成了者龙族的实力小金库。
结果某一天,潘罗支正坐在西凉城里想心事,想着怎样扫平定难五州,再帮着宋朝打辽国,那么接下来宋朝会不会觉得他比吐蕃人的远祖松赞干布更可亲可爱呢?会不会也给他一位年轻、貌美、学历高而且嫁妆超丰厚的汉人公主呢……美事没想完,突然有人报告,说者龙族被党项人围攻了,非常危急!
潘罗支二话没说,冲出去跳上马就往者龙族大营跑,由于他的勇敢以及匆忙,他只带了100个人。结果他到了,者龙族里乱得天翻地覆,有外敌,更有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这两族的内应,潘罗支立即就被人群淹没,死得比李继迁要干脆利落一万倍。
然后西凉城就又姓李了,少年李德明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展示,真正的诈降高手在这里!我是伟大而狡诈的李继迁的儿子,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任何东西!
这个消息传遍东亚,辽国方面欢心鼓舞,这个外孙子暴强!开封城里就气压低沉,人人都胸口发闷。看来这个李德明比他老爸还要难缠,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结果吐蕃人提的三点建议全部作废,邦逋支火速起程往回赶,不过他已经晚了。因为形势的需要,潘罗支刚死,吐蕃人就推举了他的弟弟厮铎督为六谷部的首领,他回去得再快,也只是对新酋长的效忠诚意更加浓厚些罢了。
欲满雕弓西北望,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就是当年赵恒的心理写照,多么美好的前景啊,多么诱人的计划,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头细想一下,宋朝简直就是闭门家中坐,却时刻过山车。
一会儿是李继迁登峰造极了,一会儿是潘罗支突然败了,突然间李继迁就死了,再过一会儿潘罗支又宣布告别了人间……一连串的诈降、诈降再诈降,宋朝这边时刻戒备、放松、再紧张,最后终于决定随时出兵了,但故事却突然结束。
现在终于都结束了,事后盘点,宋朝有什么损失吗?懊恼,这是难免的了,那么多珍贵无比的天赐良机,就这么白白溜走了。其间只要抓住一次,宋朝的形势就将大不一样。但就是没有啊,而且超愤怒的是,这些机会总是瞬间变形,你刚刚庆幸没有冲动,结果就超级悔恨为什么没有冲动,如果你动了,就正好迎头撞中下一次的利好变化……几个来回下来,得有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才能不对命运抓狂呢?
但是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发现宋朝幸运得让人发疯,什么都没做,只是浪费了几两金子,几匹锦缎,给潘罗支送去了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荣誉性物资,就把李继迁给废了,并且让千里之外,本来没有任何瓜葛的吐蕃人自动进京寻找主人。这是多么大的成功!
这就是汉人最强的战斗力——谋略。以夷制夷,分化离间,坐享其成,这样的成功案例从古至今不知有过多少,但像宋朝赵恒时期的这一次,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规模小了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辽国、契丹人还毫发无伤,宋朝还得继续打仗。
但是,已经是单线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