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征虏大将军行辕。
此刻,新任平燕总兵官、太子太傅、曹国公李景隆正召集文武部属,举行二次北伐的第一次正式军议。
将德州作为此次北伐的大营,这个建议是由黄子澄首先提出来的。耿炳文兵败后,保定归附燕藩,这便在北平与真定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使原先的北伐根据地真定的地位大大降低。德州虽位于山东境内,但它紧挨着北平省,与北平府之间仅隔着一个仍由朝廷控制的河间府。从德州发兵,南军可毫无阻碍地直抵北平城下。且较之真定,江南向德州转运粮饷也更为方便。有这么几层因素,黄子澄的建议甫一提出,就取得了李景隆、齐泰乃至建文的支持,德州大营的地位由此确定下来。
在没当上总兵之前,李景隆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可一朝就任并开始署事,他便发现这个兵主其实并不那么好当。就在昨天,北平细作传来消息,三万燕军已于五日前兵出东直门,向永平方向开去。
得知燕军东征,李景隆一时犯了迷糊:毕竟自己已抵达德州,北平南面的王师也形成大军压境之势。在这种时候,朱棣却不顾北平安危,悍然挥师向东,去救一个远在四五百里之外的永平,这样的用兵让李景隆百思不得其解。三万燕军出征,那北平就只剩下万余人马了,他朱棣就不怕自己趁虚而入,直接捣了他的老巢?满腹疑惑之下,李景隆决定将文武僚属聚到一起,共同研判燕军此举的用意,这便有了今日的军议。
“兵主,还等什么,燕庶人引兵东出,北平城内空虚,此时正应一鼓作气,挥师北上,夺取北平。若再拖延,待燕军回师,可就来不及了!”军议一开始,都督佥事瞿能便出班叫道。瞿能是洪武朝老将,袭父职任四川都指挥使。在川期间,他曾随凉国公蓝玉讨伐西番,后又多年与番人作战,屡立功勋。朱棣反后,建文升他为都督佥事,将他召到京师,预备北伐使用。此次景隆北上,他便以参将身份随军出征。
瞿能声如洪钟,一副慷慨激昂状,几个热血将军听了杀气大涨。也纷纷上前请战。
李景隆沉思一番道:“话虽如此,但燕庶人非等闲之辈,其冒然向东,其中有阴谋亦未可知!”
“管他什么阴谋!”李景隆话音方落,瞿能之子瞿义接过话头道,“眼下德州大营已有十万大军,再加上真定十万,河间四万,仅此我王师便有二十四万之众,是北兵总数的四倍。只要兵主一声令下,三地大军齐出,聚于北平城下,燕庶人纵有再大本领,也回天无术!”
瞿义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个大嗓门、直肠子,且其年轻气盛,反驳李景隆的意见时更是毫无顾忌地大呼小叫,唾沫横飞,一副不容置疑之态,让作为主帅的李景隆很有些不爽。
“真定乃新败之兵,河间士卒战力孱弱,此皆不足为凭!”李景隆冷冷道。
“真定之败已过一月,且其大部犹存,岂是不足为凭?何况德州十万大军,仅京卫就八万有余。再加上永平城下的三万辽东军,我军实力远超北兵,正可趁机进击,一举建功!”瞿义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景隆的不快,仍一副昂扬之态。
“京卫初到德州,恐水土不服!”李景隆再道。
“属下连日巡视各营,见大部分军士康健如初!并无水土不服之状!”瞿义毫不客气地将李景隆的话驳回。说到这里,瞿义忽然又一哼道:“兵主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难道没有去营中瞧瞧么?”
李景隆脸色一变,一对剑眉立时竖了起来。如果说一开始,他与瞿家父子还只是对军略的争执的话,到现在为止,瞿能父子的这一连串针锋相对,尤其是瞿义最后的这句话,已让李景隆感受到了轻蔑!
其实李景隆的这种想法不是这时才有的。昨天燕军东征的消息一传到,瞿能便跑到帅府请战。当时李景隆正惊疑间,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着待众人商议后再做决定。李景隆的这种态度惹得瞿能很不满意,并直言此举乃延误战机。今天军议,瞿能父子又是一副咄咄逼人之态,大有非出兵不可的架势,这让李景隆很是恼火,他隐隐觉得,这瞿能父子其实瞧不起自己。
李景隆产生这种感觉也是事出有因。他虽是堂堂征虏大将军,平燕总兵官,但论年龄不过三十多岁,以往虽有练兵经历,但出兵放马却是头一回。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算有着公爵高位,但在讲究军功和资历的军队中,实也无多高威望可言。对此,李景隆不是不清楚,不过他素来心高气傲,自诩名将之资,又岂能忍受下属的轻慢?瞿能父子的这番鲁莽,在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而他二人本身的身份,更让李景隆觉得他是有意为之!
此次北伐,南军出征将领众多。在这些人中,李景隆内心亲近,认为可以倚重的其实是两种人:首先便是自己的父亲——岐阳王李文忠的旧属。李文忠在洪武朝时屡立大功,官至大都督府元帅,在军中威望甚高,且其为人宽和,善于治军,深受属下爱戴。像随军的副总兵胡观、参将盛庸等人,当年都受过李文忠的恩惠。有李文忠的面子在,他们对李景隆的主帅身份还是很尊重的。除李文忠旧部外,仍支持李景隆的就是勋将。李景隆在勋戚中人缘不错,此次剿燕,勋臣也多有参战,像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真定的安陆侯吴杰,以及眼下就在德州的越雋侯俞渊,在京中时都与李景隆私交甚笃。这些人物,虽不谈不上多么尊重李景隆,但因着彼此间的私谊,对他也都还服从。
瞿能父子则不同,他们既非李文忠旧部,也非五府的勋戚,往日与李景隆毫无交结,这样一个外系将领,肆无忌惮地对主帅指手画脚,李景隆不能不感到愤怒!
不过李景隆最终忍了下来。毕竟他是主帅,面子上的气度还是要讲的,他不想因此给人留下“气量狭小”的印象。念及于此,景隆强捺怒气,阴沉着脸道:“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今敌情未明,我军贸然出击,倘有错失奈何?真定之败,时过未久,岂能不引以为鉴?”
李景隆想让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家伙赶快闭嘴,无奈瞿义是个一勇之父,毫无心机,方才又和李景隆争得兴起,且他也确实不太看得上这位从没历过战争却统率数十万大军的二世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显神色不豫,他却恍然未觉,反而头一扬,竟带几分教训的语气道:“两军对阵,形势千变万化,为主将者要善于临机应变,如此方能破敌!拘泥于兵书所言,不能变通,那与纸上谈兵的赵括又有何异!”
“混账!”瞿义话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骂!在出师北上前,黄子澄就曾与他谈过几次,其间也提到过莫蹈赵括覆辙之类的话。当然,黄子澄说时,也带着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设身处境的一想,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只不过面对的是黄子澄,他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一个自己的下属却也拿赵括出来暗讽自己,且还当着满厅文武的面,这叫李景隆如何忍得?想到这里,景隆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拍案而起!
李景隆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瞿义,眸子中似要喷出火来。可怜瞿义对即将到来的大祸浑然未觉,仍丝毫不惧的傲然而立。
瞿义愣头青一个,瞿能却感到不妙。看着李景隆略显扭曲的脸庞,瞿能忽然心念一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顿时露出一股惊恐的神色。
“请天子钺!”就在瞿能欲出言请饶时,李景隆口中一声大喝,身旁侍立的亲兵应诺一声,随即转身向后堂走去。
“啊……”直到这时,在瞿、李二人唇枪舌剑时一直不敢说话的帐下臣属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堂内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一转眼功夫,亲兵又回到大堂,与之前两手空空不同的时,现在他的手上已奉着一把以黄金为饰的大钺!一时间,堂内文武脸上全都变了脸色。
李景隆请的这把钺绝非寻常兵器,而是代表天子征伐之权的黄钺!
所谓黄钺,始于商周,相传周武王灭商,便以黄钺斩纣王头颅。到魏晋时,凡大将出征,天子时将此物授之,称为“假黄钺”。凡假黄钺者,对天下百官皆可先斩后奏,其权力之大,除皇帝外几无人可匹。亦正因其权力难以制约,假黄钺之人多可凭此号令地方文武,进而拥兵一方,甚至篡位夺权。故到宋时,此物已渐渐不再使用,元朝则彻底废弃。明代建立后,黄钺之制又得以恢复。但实际上,即便是雄才大略如朱元璋,亦不敢将此物轻授于人,以往明将出征,顶多也只佩尚方剑而已。尚方剑的斩官权限不过是五品以下,另对三品以下官员可就地停职,与除宗室外皆可先斩后奏的黄钺全不能比。此次李景隆北伐,建文对其寄望颇深。年轻天子知道李景隆是首次出征,在军中威望不足,便在率百官送行的当日,将黄钺郑重地赐给了他。
然而凡事有利则有弊。正因为黄钺太过尊崇,假此者多为操莽之辈,故李景隆虽然受之,但也不敢滥用,否则被言官参个居心不良,那也够他吃一壶的。北上以来,这套黄钺都一直被小心封着,从未拿出。而就诸将而言,黄钺从来都只有耳闻,从未有人亲见过,因此明知此物不得了,但心中反而没太加以重视;再加上李景隆公子哥出身,怎么看也不像个威震八方的节将,故而大家似乎都把这茬给忘了。此时李景隆在瞿义冒犯自己的情况下将其请出,诸将看到主帅一副怒发冲冠之态,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李景隆恭恭敬敬地将黄钺放到帅案上,然后威严地向堂内扫视一眼,随即转身北面而跪。他一跪,堂内众人忙也慌慌张张跪了。李景隆拜了三拜,方转身对众人朗朗道:“本帅受天子重托,假以黄钺,征伐不臣,自当殚精竭虑,以求早日破敌。今三军齐聚,正当上下一心,齐力奋发,然有游击瞿义者,心怀叵测,不听号令,污蔑上官,扰乱军心。若不施以严惩,恐此后将令不得行,军心不得聚,戡乱大业亦有毁败之忧。为天下计,本帅不得不请天子钺诛此骄将,以肃军纪,振军心,吓不法,儆效尤!”
眼见李景隆搬出黄钺,瞿能惊得几乎当场昏厥。此刻李景隆侃侃道来,瞿能立刻明白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他当即一声大叫,跪行到李景隆脚跟前,哀求道:“兵主饶命啊!小儿浑人一个,胡言乱语,实是该死!但请看在我瞿家三代效忠朝廷的面儿上,饶小儿一命啊!”
“兵主手下留情!”这时其他文武也反应过来。瞿家父子虽然粗鲁,但为人直爽,在军中还是有些人缘的。眼见瞿义因言获罪,众人也心有不忍,纷纷出言替瞿义求情。
参军高巍和刘璟也为瞿义求饶。这两个人是黄子澄精挑细选派来辅佐景隆的。刘璟曾任谷藩长史,对北平十分熟悉;高巍的入选则是他主动请缨,要面见燕王,请其息兵。子澄虽不信朱棣会这么听话,但也不愿挫了高巍的一番热情,便也把他派了过来。
此二人本对景隆印象不错,觉得他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但景隆此番表现,却有些出乎他们所料。毕竟方才是军议,众将本就可以畅言无忌,纵瞿义不知轻重,话语刻薄,冒犯了李景隆,但略施薄惩也就过去了,万不至于被杀头。至于请出天子斧钺,那就更有些过分了。
见众将和两位参军都为瞿义求情,李景隆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刚才他是在气头上,这时冷静下来,也觉有些不妥。如此郑重其事地请出黄钺杀将,而其中缘由说到底却只是军议时将帅意见不一,这要传到朝堂,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别说都察院和六科的那帮言官不会放过自己,就连皇上也会大大不满。想到这里,李景隆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
就在李景隆犹疑时,越雋侯俞渊走上来,附着他耳朵低声道:“兵主,瞿能在军中颇有威望,若就这么把他儿子杀了,恐会使其心怀怨望,将士们也难免心冷,如此对平燕大业颇为不利,还请兵主三思!”
李景隆又是一震。俞渊说的有道理,仅就诸将都为瞿义求情这一点看,瞿能在军中也不是白混的。景隆毕竟是个年轻望浅的统帅,在军中根基不牢,若因杀一个小小的瞿义,却让诸将心存怨望的话,那自己这个总兵真就不好当下去了。想到这里,李景隆心中终于有些松动。
不过松动归松动,李景隆却也不能就此改口。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连黄钺都请了出来,要再说不杀,他实在下不来台。
似乎看出了李景隆的难处,俞渊眼珠子一转,一溜儿跑到仍呆若木鸡般立在当场的瞿义面前,一脚将他踹到地上,狠狠骂道:“臭小子,大帅运筹帷幄,所虑所谋岂是你小子所能匹?今尔大言不惭于先,胡言犯上于后,便是打六十军棍亦不为过!还不赶快向大帅请罪?”
瞿义被俞渊一踢,立时清醒过来。待把俞渊的话一回味,他就是再傻,也明白其中的意思。瞿义虽然不服李景隆,但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反应过来后,他也只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忙跪行到近前,对着李景隆磕头如捣蒜,极力请罪求饶。
瞿义服软,众人也忙跟着再一通求情,李景隆的面子总算好看了些。有了台阶,景隆总算不再坚持斩首,而是板着脸冷冷道:“本帅领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大军不可轻出,此事方才已有定见。尔不知军事,无端指责本帅定略,乱我军心,本当伏诛。兹念尔父子忠于王事,往日略有薄功,且饶尔一命,改打军棍六十。下次若再犯,则定斩不饶!”其实所谓的不可出兵不过是李景隆与瞿义的争论之语,根本没有所谓的定见,他这番话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瞿义的罪过若非在这上头的话,那就只能是言辞冒犯主帅了。而因言辞之事大动干戈的请黄钺,这一点李景隆是绝对不能认的。
听得李景隆信口雌黄,瞿义心中早就把他家祖宗骂了个遍。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顺着景隆的话头认了。一番请饶后,李景隆大手一挥,两个亲兵昂首上前,将瞿义拖出去受刑。
瞿义离开,大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因着这一番闹腾,一个好端端的军议被彻底搅黄。虽然一众文武仍在当场,但大家已都没了讨论的心思。
扫视堂下僚属一眼,李景隆清了清嗓子,尽量威严地道:“传令各部加紧整肃,紧守城池,不可轻举妄动。待王师齐聚,再行出兵!”本来,一开始李景隆也不是完全反对偷袭北平,否则他也不会召集这个军议。但因着与瞿义的这番争执,他的立场也被逼着坚定下来,眼下他就是真想攻打北平也开不了口了。
“谨遵钧令!”怀揣着各样心思,众将拱手听命。
一连数日,德州与真定的二十万南军皆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第三日一大早,一名飞骑驰进德州城,并带来一个坏消息——九月二十五日,燕军兵至永平。江阴侯吴高闻燕王亲至,不敢接战,尽弃辎重而逃。燕王亲率轻骑追击,吴高折兵数千,余众仓惶奔回山海关。永平之围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