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正是江南最舒适的时节。眼下金陵城内秋高气爽,气候得宜。京师士民纷纷选在这种时候外出郊游,一览这吴头楚尾的美好河山。即便是待在城内的人,也是浑身舒泰,干什么都觉惬意。
这日下午,建文处理完一天政务,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闷了一天的乾清宫出来。殿外丹墀下面,一驾大凉步辇停于阶前。乾清宫答应长随江保早已在辇前候着,见建文出来,他一溜烟而迎上去,哈着腰笑道:“皇爷今日出来的早,可是要回乾清宫么?”江保和马骐一样,都是建文登基后起用的近侍。不过与马骐犯事被黜不同的是,江保却颇得建文欢心,现已成了宫里仅次于王钺的天子红人。前段日子建文一时高兴,还说要升他做乾清宫打卯牌子。此话一出口,江保更是容光焕发,在建文面前百倍殷勤。
见江保发问,建文想了一想,答道:“不回了,先去慈宁宫看看母后吧!”
“是。”江保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声,忙又伺候建文上辇,待就绪后,他高呼一声,“起辇!”众辇夫稳稳地将辇驾抬起,齐步向内宫走去,后面一帮司设监内官持着各式仪仗紧紧跟上。
到了慈宁宫,建文循例向吕太后请安,随后又坐下与母亲聊了会儿家常,末了吕太后笑道:“你也不必老在哀家这里待着,皇后那有好些日没去了吧?哀家知道你忙,可也不能老不理人家。就是寻常夫妻,还讲究个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天子乃万民表率,岂能如此冷漠?”
建文脸一红,嗫嚅道:“这段时间事多,孩儿却没顾得上这头。”他这句话倒不是敷衍,只是这些日政务繁杂,北方战事又不明,建文心中忧虑,实在没功夫生其他心思。
吕太后一笑道:“哀家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总之皇帝的事是做不完的,该顾家时还得顾家,皇后这几日来慈宁宫请安,我看她清减不少,想来必是相思成疾,又不敢明说,因此憋出毛病来。今日你回宫早,便去她那用膳吧!完了也不要回乾清宫了,一个人老呆着有什么意思,这次哀家做主,就在坤宁宫歇息。”
建文脸更加红了,他忙起身行礼道:“母后说的是,朕这便去坤宁宫!”
“去吧!”吕太后微笑答道,眼中充满了慈祥。
从太后处出来,建文便起驾,向坤宁宫行去。坤宁宫这边已得了消息,皇后马氏带着一干内官、都人在宫外迎接。
建文已有十余日没见皇后了。此刻他见皇后果真消瘦了些,脸色也有些暗黄,不由心中一疼。待她行礼,建文忙唤了声“平身”,将马后扶起,心疼地道:“几日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身子不适,就该叫太医来看啊!”说完建文又板起脸对一众宫人喝道,“尔等都是做什么吃的,皇后身体不适也没看出来?”
众宫人见皇帝发怒,个个吓得浑身颤栗,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
“臣妾没什么事儿,不过是憋久了,故而气色差了些。是臣妾不让他们说出去的,为的是怕你和母后担心。皇上不要怪他们。”马后是个善性人,她知道建文待宫人十分严苛,生怕他因此降罪他们,忙在一旁劝解。
见皇后这般说,建文怒气方解了些,正巧这时奶妈牵着小太子朱文奎赶了过来。文奎见着父亲,清脆地叫了声“父皇”,张开双手便直奔过来。
建文见着儿子,刚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他一把将儿子抱起,狠狠地在他的粉脸上亲了两口,才和皇后一起进宫坐下。
朱文奎今年三岁,生得白白胖胖,十分招人喜爱,建文将儿子放在榻上,捏鼻子摸脸蛋逗了好一阵子,直到文奎大声喊饿,他方放手让奶妈引去。
建文与文奎打闹时,马后一直坐在旁边,含笑默默看着。这些日子建文很少来坤宁宫,马后想念丈夫,因此一直有些郁郁。此刻夫君就在眼前,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马后顿觉心舒体泰,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待文奎被引走,她方盈盈一笑道:“皇上今日难得有闲,臣妾已吩咐下去,叫御膳房多做了几个菜,皇上就在臣妾这用膳吧!”
建文多日冷落皇后,心中也有愧疚,此刻见皇后如此说,知她挂念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馨,当即一笑道:“不光是用膳。朕好久没过来,在乾清宫也待厌了,今日便在你这歇息可好?”说完,趁下人不注意,他还特意朝马后眨了眨眼睛。
马后闻言,脸颊顿时羞得通红,忙将头扭到一边。过了一刻,马云端了几盘点心上来,朝建文轻声禀道:“照娘娘吩咐,将新近做的木樨花饼奉来,敬请皇爷品尝。”
木樨花饼是皇宫内的一大特色糕点。金陵地处江南,木樨花十分普遍。每到秋天木樨花开时,宫里便会挑选五百名宫女,称为“拣花舍人”,专职采摘木樨花瓣。这些花瓣经细心清洗后,与面和到一起做成糕饼。此饼松软润滑,兼含木樨花的清香之气,十分受人欢迎。自宫内创出木樨花饼后,京城食肆纷纷效仿,成为金陵士民十分喜爱的糕点。不过宫外的木樨花饼,无论是选料还是制作,都远不如宫内精细,因此此饼仍以宫中原创为最佳。
建文“唔”了一声,拿起一块糕饼放入嘴里,顿觉一阵清香浸肺润胃,感觉十分舒服。他又吃了一块,啜了口茶方道:“饼子确实不错,眼下都过了木樨花开的季节,还能吃到这等上好东西,着实难得。”
马云见建文夸奖,忙笑答道:“这都是甜食房的人能干。不过这饼也不多了,吃了完这些,再要吃木樨花饼可就只有待到明年了!”
“恩。”建文随口应了一声道,“难得尔等费心,下去领赏吧,记得给甜食房的分些!”
“是!”马云一答,又一溜烟儿退了下去。建文与马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直等用膳。
因着皇后交待菜要精细,因此今日传膳比往日稍晚了些。好在建文与马后多日未见,夫妻间也有许多话说,且又有糕点垫着,故并未觉得饿。待上膳后,建文一家三口聚在一起,难得的吃了个团圆饭。席间建文谈笑风生,马后也是绞尽脑汁让皇帝开心,把顿晚膳吃得是其乐融融。
吃完饭后,文奎玩闹一阵,自被奶妈带去休息。建文与马后又对弈一局。直到时候差不多了,建文一使眼色,一众宫人会意,马上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马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脸顿时羞得通红。建文嘿嘿一笑,将妻子一把抱在怀里,直向卧榻走去……
“陛下!陛下!”
就在建文宽衣解带时,殿外突然传来江保焦急的叫声。
“什么事!”建文眉头一皱,隔窗不豫问道。
“齐本兵在左掖门递牌子请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建文兴致已起,忽然听得这事儿,不免有些恼火。想了一想,他又说道:“有什么事儿,叫他明日早朝过后再说!”
外面一阵沉默。可不久,江保又说话了:“陛下,齐大人看样子很是焦急,说是北面有大事儿,急着要见陛下!”
“北面儿?”建文一惊,满腔欲火顿时消得干干净净。北面儿自然是北平。齐泰身为兵部尚书,连夜求见,且说有大事儿,建文顿觉不妙。尤其是江保还说齐泰脸色焦急,这就更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想到这里,建文倏的站起,一边将除掉的衣服又拿起来,一边隔窗对江保说道:“叫他到武英殿候着,朕马上就到。”
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是江保跑去传旨了。建文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马后道:“今夜怕是不能留了,朕得马上过去。”
马后此时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过她是一个识大体的皇后,知道外面的事绝对非同小可。见建文致歉,她忙温言道:“国事要紧,陛下赶紧过去吧,臣妾这里以后有空再来!”略一停顿,她又说道,“夜晚风大,陛下多披件衣裳,可别冻坏了身子。”
建文没有听到马后的嘱咐。略整好衣冠,他快步迈出寝室,一把将大门打开,飞快地向外走去。
当建文匆匆赶到武英殿时,齐泰正在大殿内急得团团转。待见建文驾到,齐泰“噗通”一声跪倒于地,声音颤抖地说:“陛下,北平那边坏事儿了!”
建文本就提着颗心,此刻见齐泰这般语态,更是心惊肉跳。他竭力定下神说道:“齐爱卿不要急,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齐泰没有回话。他抖索着双手,从袖中拿出一份军报,战战兢兢地递给建文,旋又马上将头垂了下去。
军报内容很是简洁,大致叙述了从雄县被破到真定大败的过程。建文睁直了眼,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方把军报放到御案上,却是沉默不语。
皇帝不说话,齐泰却感到奇怪。他本以为建文会大为震怒,将他这个兵部主官怒斥一番,出出心中恶气;却不料这位年轻天子竟如此沉得住气。
等了半天,见建文仍没有说话的意思,齐泰终于坐不住了。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建文一眼,方道:“陛下,此番平燕告败,臣身为本兵,运筹不力,恳请陛下降罪责罚。”说完,他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心惊胆战地等着建文的回答。
建文又说话了,此时他言语中充满颓丧:“照耿炳文所言,此战官军可谓惨败,连他自己都已被打得闭门不出,朝廷损失恐是不小!想来北平那边儿又要气焰大涨了!尔倒是说说,这平燕之事却该如何为继?”
齐泰见建文只是发愁,倒不像要大肆问罪的样子,心中倒有些奇怪。不过一想之下,他顿时明白:耿炳文这份军报颇多隐晦之处,皇上毕竟年轻,且其一向又对燕藩轻视,故而虽遭大败,但也没把局势想得过于严峻。
建文虽半醉半醒,齐泰毕竟在兵部干了十几年,心中已是有数。从这一连串的败事到对伤亡数字的语焉不详中,齐泰知道王师这次肯定吃了大亏。
耿炳文是齐泰一力推荐的。这次他打了大败仗,齐泰也有连带之过。军报可以含糊其词,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过不了几日,王师惨败的详情便会传回京城,到时候建文还会不会这么镇定自若可就不好说了。齐泰心中更清楚,耿炳文之所以先送这么一份军报到兵部,就是要他这位本兵赶紧想办法,提前给建文一个心理准备,免得他突然得知王师损失惨重,顿发雷霆之怒。
齐泰当然要想办法。这不仅是为了耿炳文,也是为了自己。想了一想,齐泰奏道:“此军情乃仓促间报来,语焉不详。我军到底败到什么地步,眼下仍不好说。依臣看,陛下不若暂将此事搁下,待耿帅、暴尚书等人的详细奏本送到,再视情况而定,眼下倒是安抚京师人心为上。”齐泰寥寥数语,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到稳定朝局上头,免得建文继续纠缠于兵败一事。只要建文的平燕决心不变,那耿炳文且不说,最起码自己便不会遭受重罚。
齐泰说完,建文一琢磨也对:败也败了,不管败成什么样,自己也无法挽回,兵败之际,最要防范王宁等勋戚乘机兴事,在朝堂上生出什么祸端。京中勋戚中本就有很多人不想和燕王开战,若让他们占了上风,与削藩一派对立起来,朝廷就先乱了。想到这里,建文决定听从齐泰的建议。他对齐泰说道:“齐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应对?”
齐泰见皇帝如此问,心下也是大安,当即道:“兵败之事,早晚朝野皆知。皇上为众臣仰望所系,一举一动可为朝廷风向。臣以为,在朝廷定出新策之前,皇上务须沉着应对,无视勋戚诋毁削藩之言,如此方能肃清非议,坚定上下平燕决心!”
“爱卿之意,是要朕在朝堂上继续鼎力支持平燕之论?”
“非也!”齐泰此刻心境已从先前的惶恐中恢复过来,他从容道:“皇上平燕的决心,不用说众臣也都知道。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中一些勋戚却总不安分。皇上于此兵败之时,若继续公开支持平燕,勋戚们必然会借机生事,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在私底下生出什么祸端来!眼下王师平燕不顺,朝局切不可再生动荡。所以皇上也不必太过厚此薄彼,只需置之不理,着力淡化兵败一事便可。如此一来,勋戚们既知了皇上心意,又无由头发泄,便难以挑唆士民、制造谬议,朝局也可得以稳定!”
齐泰分析独到,建文听了也觉在理,但心中却不由生出一丝无奈:自己终究是资望不足。此刻若是皇祖父朱元璋在位,以他威慑天下的气势,又哪里会有什么臣子出来捣乱?可轮到自己当皇帝,不但藩王要造反,就连在平叛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儿上,自己也得和大臣们斗心机、耍手段。这皇帝当的真是让人憋屈!
不过憋屈归憋屈,建文终究不是朱元璋。要想把平燕大业继续下去,他就必须得放下身段去妥协,去忍受勋戚们的冷嘲热讽!建文长吸口气,苦笑一声道:“便如爱卿所言,朕这几日掩耳盗铃也就是了。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布画,还是等真定的情况明朗后再说吧”
齐泰以为皇帝的剿燕决心坚不可摧,但听完建文最后一句,心中却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时下他来不及多想,忙恭敬跪下,大声答道:“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