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臣告退,建文想了想,遂令摆驾坤宁宫。两日前,太子朱文奎偶感风寒,皇后已派人来说了几次,自己忙于应付勋戚,一直没功夫过去。今天事情好歹告一段落,自己怎么着也得抽时间看看儿子了。
到得坤宁宫,马皇后出来接驾,建文一瞧,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粉衫少女——不是徐妙锦却又是谁?
“你怎么过来了?”建文一愕道,“不是命你无旨不得出府么?”
“是臣妾传她进宫的!”马皇后生怕建文责罚妙锦,忙解释道,“奎儿最喜欢妙锦,此番卧病在床,臣妾便斗胆让她过来看看,也让奎儿高兴高兴!”
马后借着文奎病势给妙锦开脱,可妙锦却丝毫不领情,瞪着建文便气鼓鼓道:“姐姐扯什么奎儿,我出府本来就是光明正大,不怕这皇帝老爷说三道四!”
“朕没下旨,你就出府,还说是光明正大?”建文奇道。
“当然是光明正大了啦!”妙锦嘴一撇道,“你不是说无旨不得出府么?那便是说,有旨就可出府了!我今日是得娘娘的懿旨出府,可有违你之令?反正你又未说这旨仅指圣旨,那便只要是旨就行了。对不?”
建文气的干瞪眼:这丫头一肚子鬼算计,连这也能生拉硬套地说出个理来!
见建文无言,妙锦更觉得意,继续胡吹乱侃道:“不光是懿旨和圣旨,就连亲王的令旨,不也算旨么?就算你和娘娘都不下旨,我待安王姐夫到府里时要道令旨,照样能出得门来,是不?”
“好了好了!”建文哭笑不得。他虽然禁了妙锦的足,不过那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么长时间过去,那点恼怒也早就烟消云散。此刻再见妙锦,并又听到她那“头头是道”的胡言乱语,建文不但不恼,心中反倒觉得有些亲切。摇摇头,建文呵呵一笑道:“就算你说的对行不?也罢,朕错怪了你,便跟你道个歉,从今日起,无论什么圣旨、懿旨、令旨,统统作废,你爱出府便出府,无人拦你了!”
“咿呀!”妙锦惊喜的大叫。其实她嘴上虽犟,但心中还是有点小小忐忑的。此刻建文不但不怪罪,还把她的禁足令给撤销,被憋屈了许久的妙锦顿生囚鸟脱笼之感,当即喜笑颜开道:“这还像个皇帝样儿!”
建文哂笑不已,遂携着马后与妙锦一起进宫。
马后卧室里,小文奎熟睡正酣。经过太医们的精心诊治,这位小太子已经恢复如初。
得知儿子无恙,建文心情大好。出得卧房,三人到花厅坐下,又絮叨了会儿家常,建文拿起热茶欲饮,妙锦突然对他道:“问你个事,你是不是罚了乾清宫里一个叫马骐的小答应来着?”
建文一愣,半晌方想起来:前天晚上,他连夜批阅奏章,发现茶杯已干,便唤殿外的内官进来添水。当时正巧是这马骐当值。因着时近三更,马骐耐不住睡意打起了盹儿,皇帝连叫几声都没答应,这下便闯了祸。
明初内官地位十分低下,太祖朱元璋以历代宦官祸国为戒,对阉人十分严苛。建文饱读史书,也深知宦官之害,因此在此类事上也秉承太祖风格,内官稍有过错,便施以严惩。马骐当值偷睡,已是过失,正巧那两天勋戚连连滋事,惹得建文心情十分恶劣,一时便发起火来,把马骐杖责二十,贬为浣衣局火者。
“谁跟你说起这的?”回忆起来后,建文对妙锦道,“莫非你这妮子连朕宫中的事也要管?”
“还能有谁?马姐姐宫里的管事马云呗!”妙锦看了一眼马后道,“这马骐是马云的亲弟弟,他遭了难,人家当哥哥的当然要想法子求情喽!”
“他要撞木钟,也该找皇后,怎么寻到你头上了?”建文又问。
“还不是你架子大规矩多!”妙锦哼哼道,“你在宫里立下这多规矩,这也不准那也不行。马姐姐被你管的服服帖帖,哪还敢干涉你宫里的事儿?”
建文一笑。为防后宫干政和内官乱政,明宫确实立下了诸多严规。既便贵为皇后,头上也有一大堆规矩压着,对皇帝所作决定少有置喙。不过这些规矩大都是朱元璋在世时立下的,他建文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
“皇后都不敢管,你就敢管啦?”建文笑着抿了口茶,不无挪揄道。
“我不是管,是帮人求情!”妙锦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不就是当值打个盹么?三更天的,谁没个睡意?我平日没到二更就眼皮子打架了。何况就算那个什么马骐当罚,也不至于这么狠吧?浣衣局是什么鬼地方?整日里搓衣洗被,暗无天日哩!你的太子犯病,人家马云在坤宁宫累死累活的照应,你却在乾清宫罚人家弟弟,这算哪门子道理?再说了,那马云也够可怜的,心里憋着事儿,想找皇后姐姐求情又不敢,方才躲在暗处抹眼泪,幸亏被我瞧见,才给问了出来。你也晓得,我最见不得不平事了,既然这事被我撞见,你又正好过来,那我当然得出这个头!”
妙锦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建文半天才绕过神来。搞清楚缘由后,他稍一琢磨,也觉得是这么个理:本来也没多大个事儿,何况方才叙家常时,马后还夸马云照顾太子尽心。既如此,如此严苛的对他弟弟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那你说,马骐应该如何处置?”建文笑眯眯地问妙锦道。
“让他去弹子房给奎儿作泥丸子去吧!虽不是什么体面活儿,但总比什么浣衣局强得多,且也清闲!”妙锦眼珠子溜溜一转,为马骐想到了去处!
“行!”建文一点头,笑道,“难得你徐四小姐开口求朕,朕自当照准!”
“奴婢谢皇爷龙恩!”花厅外,马云正竖着耳朵探听屋内消息。见建文开恩,他激动之下,忙滚驴儿样爬了进来,对着建文便是一顿猛磕头。
“尔不用谢朕!”建文大手一挥道,“要谢便谢这徐四小姐!”
“谢妙锦小姐!谢妙锦小姐!”马云又对妙锦连磕几个响头,好一阵方喜颠颠地退下。
见建文放过马骐,马后心里也十分高兴。其实马云一开始便是来求她,只是重罚内官是建文的一向风格,且马骐又是乾清宫的人,马后生性胆小谨慎,故有些不敢向建文开口。今日妙锦进宫,两人闲谈时,她随口将此事跟妙锦说了,并把自己的难处一并道来,不想这丫头古道热肠,竟自个儿逮着机会向建文求情,还一举获准。更妙的是,妙锦绝口不提马云求自己这茬,反说是因她多嘴问马云才得知详情。如此,既解救了马骐,安抚了马云的心,还免了自己的两下犯难。想到这里,马后顿对妙锦刮目相看:这小丫头瞧似迷糊样,有时候却也心思玲珑着哩!
就在马后对妙锦暗自赞许之时,建文又开口道:“今日奎儿康复,朕心甚慰。眼下时日不早,朕便在坤宁宫用膳吧!”
“咿呀!不行!”建文话音方落,妙锦便叫道,“我都和马姐姐说好了,今日一起在坤宁宫用膳的。”
“那一起用不就得了!”建文有些莫名其妙。
“谁要和你一起用?”妙锦一翻白眼道,“你不是定了规矩,先帝三年丧期内只进稠粥素食么?你自去尽孝心,我可受不了这份活罪!你莫要和我们一起!”
建文哭笑不得。其实他此刻心情不错,便想着晚上留宿坤宁宫,用膳只是这颠龙倒凤的前奏而已。妙锦一个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又哪知这其中门道?想都不想便将他往外赶。
建文一瞄马后,只见她脸色微红,颇有几丝尴尬。建文心中好笑,对马后道:“也罢,朕就不打扰你们了。待妙锦妹子用完晚膳出宫,朕再来坤宁宫与你说话。”
妙锦莫名其妙道:“有什么话这时不能说吗?还非得瞒着我不成?”马后闻言,羞得耳根子通红,头也深深埋了下去。建文哈哈大笑,起身一甩袖子,便自出宫去了。
用完晚膳,妙锦告别马后出宫,方行至坤宁门,马云不知从哪溜了出来,一见妙锦便大伏于地道:“小姐菩萨心肠,救得奴婢弟弟,奴婢永生不忘小姐恩德!”
“咿呀!”妙锦一叫道,“快起来,先前你不是谢过了么,此刻再跪个什么劲?”
马云四处一瞅,见周围并无他人,便起身对妙锦小声言道:“奴婢此来,不光是谢恩,也是想报答小姐!”
“报答我?”妙锦奇道,“我救人也就救了,哪图你什么报答?”
妙锦虽这么说,马云却一脸诚恳道:“奴婢虽是个阉人,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知得一事,与小姐家或有大关联,想来小姐也颇关心。今日小姐义救奴婢之弟,奴婢无以为报,愿将它告诉您!”
妙锦见马云说的郑重,心中大奇,便问道:“何事?”
马云将妙锦引至墙角,轻声道:“奴婢知小姐素重亲情,上次代王妃被囚,小姐便与陛下闹得很不开心。而此次奴婢耳闻,皇爷恐将削燕。燕王妃是您大姐,恐也难免被波及。小姐若关心燕王妃,还需请她多多小心!”
妙锦心中大惊。自湘王自焚后,京中盛传下一个被削的恐就是燕藩。妙锦虽不能出府,但偶尔也能从下人处听到些风声。不过上次因着代王之事,妙锦擅击登闻鼓,已惹了天大麻烦,此时她虽担心朱棣与徐妃的安危,但也不敢再肆意胡来。而且,妙锦数次就燕藩之事问膺绪和增寿,他二人皆说此乃一派胡言,不足为信,她也就只得尽量往好处想了。却不料今日救个没见过面的马骐,却从马云口中得知这么个天大消息。
“你怎晓得这些?”妙锦强捺心中惊慌,问马云道。
“这都是马骐在乾清宫当差时听到的!”马云回道,“前些日,皇爷曾几次召齐本兵、黄大人还有方学士密议,说的就是削燕之事。当时马骐就在殿外当值。我这弟弟天生是个顺风耳,便也多少听得了一些。本来这些事与我兄弟无关,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外泄。只是今日小姐施以厚恩,奴婢也就担着天大的干系,将它告与小姐!”
妙锦内心震动不已。马云久在马皇后身边当差,妙锦与他十分熟稔,知他是个厚实之人,他不会、也犯不着骗自己。既如此,那他的这番骇人之言必就属实了!
皇上要削燕!想到这里,妙锦顿觉头晕目眩。她一向把亲情看得比天大,虽说自己出生时大姐便已到北平,二人从未谋面。但每逢自己生辰,她却从来不忘从北平稍上份贺礼过来,以表一番心意。就凭这一点,妙锦对大姐便充满了好感。
除了大姐,还有大姐夫!自打几个月前燕王进京那次后,妙锦每每想起这个大姐夫,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每想起大姐夫的英武豪迈,想起他的坚毅从容,妙锦心中便怦怦直跳。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妙锦自己也不甚了了,但每当念及,总会久久不能释怀。有时候,妙锦甚至隐隐觉得,在她对燕藩的那份忧心中,大姐夫的分量或比大姐还要多上几分。
“四小姐!四小姐!”就在妙锦茫然失措时,马云的声音又响起来,“小的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小姐千万不要泄露给外人,更不要告诉皇爷和娘娘,否则小人必将性命不保!”
“哦!”妙锦一愣,终回过神来。望着马云略显紧张的脸,妙锦稳住情绪,郑重道:“放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害你!”
“谢小姐!”见妙锦这般,马云放下心来,旋匆匆告辞。待马云走远,妙锦又呆立半晌,方怔怔地向外走去。
回到家中,妙锦还在想马云的话,徐增寿便已推门进来。
“妹子,今日进宫收获如何?可有见得陛下?”增寿嘻嘻笑道。
见是增寿,妙锦眼中忽然一亮。方才她一直在想如何救燕王夫妇,但却一直无计。增寿一向聪明过人,且与自己又是最好,何不将此事与他商量一下?而且妙锦还知道,这位四哥以前与大姐夫是莫逆之交。虽说建文削藩后,为了自保,他已与大姐夫拉远了距离,但相比与辉祖和膺绪,他与大姐夫还是颇为亲近的。跟他说,即便最终无结果,也绝不会给马云乃至燕藩多添什么麻烦。
“四哥,我跟你说个大事,你听了千万莫要告诉别人,可以不?”
“妹子但讲无妨,四哥肯定为你保密!”徐增寿笑眯眯地道。
妙锦整理好思绪,将从马云处听来的话转述到来,只隐去马云与马骐二人不提。
增寿原以为妙锦不过是有些女儿家心思要说,但听着听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待妙锦说完,增寿思忖半晌,方冷冷道:“此事真伪难辨,万不可信!”
“咿呀四哥!”妙锦急道,“此事是我从炆哥哥身边内官那听的,怎会有假?”
“不对!”徐增寿断然摇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妹子了,朝廷中关于削燕的风声是日甚一日。我徐家与燕藩关系非同寻常,值此之际,皇上必对我们心存顾忌。宫中规矩甚严,内官有几个胆子,会无缘无故跟你说这些?此事十有八九是皇上透过你来试探我徐家!若我等中计向北平报信,则必将大祸临头!”
“不会有假!”见增寿不信,妙锦心一横,索性将前因后果也说了,末了道,“马云因要报答我,才透了这层消息出来!”
徐增寿这才相信妙锦所言。不过饶是如此,他却仍是不吭一声。
“四哥!”妙锦急的要命,“都火烧眉毛了,你快想个办法啊!”
“我能想什么办法!”增寿终于说话了,不过语气间却充满无奈,“皇上要削燕,我能怎么办?我徐家已处在风口浪尖,再与燕藩暗中通信,一旦被外人得知,其后果岂堪设想?”
“那你就忍心让大姐和大姐夫蒙难?”妙锦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在她眼中,增寿一直是个敢于担当之人,何况他与燕王又私交甚笃。依妙锦看来,仅凭这两条,增寿无论如何也会帮燕藩一下,却不曾料他如此熊包,一旦涉及自身,就变得畏畏缩缩。
“你怕我不怕,我自个儿去和高炽他们说!”见增寿仍埋头不语,妙锦又气又恼,当即冒出这么一句。
“妹子你疯啦?”增寿惊奇地望着妙锦,“你知道他们府邸周围有多少锦衣卫的番子么?你今日过去,明日陛下就会认为我徐家暗通燕藩!”
“那又如何?到时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信他炆哥哥会杀我!”妙锦对增寿大感失望,当即恨恨说道。
徐增寿望着妙锦,目中流露先是吃惊,继而慌张,最终却成了无奈。良久,增寿一声长叹道:“罢罢罢,你要传便传吧!是福是祸,都是我徐家气数!”
妙锦听得,哼的一声便要出门,不料增寿又叫道:“且慢!”
“你又要拦我?”妙锦回头愠道。
“我拦得住你么?”增寿苦笑一声道,“不过三位外甥如今身陷囹圄,你去传信也无用,没准儿还会害了他们!”
“那怎么办?”
增寿舔舔嘴唇道:“眼下高炽他们已上疏乞归,朝中勋戚也多有上奏陈情。若无意外,这几日皇上便会令他们陛辞。按规矩,北返之前,他们三个应来我们家中道别。到时候妹子抓住机会,将消息暗中透露给他们,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比你直接过去强了许多?”
妙锦稍一思索,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遂又一哼道:“就知道你有办法,早说不就完了?何必扭扭捏捏!倒叫人瞧不起!”
增寿望着妙锦,良久,方摇摇头,转身出门去了。
妙锦与增寿定计后的第三日上午,高炽兄弟于奉天殿陛辞。下午,三人又来到中山王府,向三位舅舅道别。在徐家的践行宴上,辉祖苦口婆心地劝三人要谨守臣道,回北平后务必与朱棣一起,专心侍奉朝廷。燕王三子口中唯唯。吃完午饭,徐家兄弟与高炽、高煦在花厅叙话,妙锦便拉着年纪稍小的高燧去西花园嬉耍,辉祖与膺绪不疑有他,便任凭二人去了。在西花园中,妙锦将建文即将削藩的消息透露给了高燧,高燧闻言大惊,当即牢记于心。戊时,燕王三子告辞,徐家三兄弟送至大门前,高炽三人作揖毕,便登车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