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了算命人,高炽径直回府,刚进端礼门,内官王景弘便迎了上来:“世子可回来了,王爷召您和二位郡王东殿议事,奴婢听下面儿说您出去了,正欲打发人去寻哩!”
“父王这么快就回来了?”高炽奇道。这几日朱棣常去庆寿寺,通常一呆便是好几个时辰,今日尚未正午便回,难免高炽奇怪。
“朝廷来圣旨了。接完旨,王爷便叫奴婢唤三位殿下和几位大人去东殿,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清楚。”
高炽听得有事商议,便也不答话,忙疾步向内走去。
刚走到长史值房前,忽然发现葛诚正站在门口,向东殿方向张望。高炽忙道:“葛长史怎还在此?快随我进去晋见父王啊!”
葛诚干笑一声道:“世子请进,王爷今日并未召臣。”
高炽这才明白,王景弘口中的几位大人并不包括葛诚。他脑子一转,立即明白,王景弘定是未了解详情,故没把话说清楚。葛诚是燕府长史,若是圣旨只交待些寻常事情,父王定会招他一起商议。但此次葛诚未能入内,便只能说明,这道圣旨恐对燕藩不利,父王这是要召集亲信,商议对策。葛诚并非燕府嫡系,父王面子上虽待他不错,但从不倚为心腹。此等密事,自不能让他与闻。
想到那道或对燕藩不利的诏旨,高炽的心顿又提了起来。不过葛诚在场,他也不能显得过于焦急,因而故作轻松地笑道:“既连长史都未得宣,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王景弘大惊小怪,我回头再去训他。”说完便有意放慢半拍,步履如常地向内走去。
走上丹墀,高炽向殿内一瞧,发现除了高煦、高燧两个弟弟与道衍外,张玉和朱能两位将军也站在里头。他忙深吸口气,弯腰进殿一礼,方小心说道:“不意父王相召,儿臣方才出去了会儿,因此来的迟了。望父王恕罪。”
高炽方说完,高煦就于一旁阴阳怪气道:“如今朝廷风声正紧,我等天天都提着颗心,大哥还有心思出去游戏,真是一番好气度!”
高炽知他嘲讽,只是尴尬一笑,并不作答。高煦从小好武,颇得朱棣欢心。他素来瞧不起这位身材肥硕,连骑马射箭都不会的大哥,总觊觎着这个世子宝座。今日知高炽外出玩乐,便抓住机会在朱棣面前损上一把。
朱棣却仿佛并未听见二人言语。怔了好一会方发话道:“朝廷派刑部尚书暴昭为采访使,不日即到北平,本王今日急召尔等,便为此事。”
老将军张玉抖着花白的胡子首先言道:“这个暴尚书来者不善,如今皇上连除二王,今番又派个采访使,定是来探我燕府动静,若被其寻得什么差错,朝廷很有可能以此为由,再削燕藩!”张玉今年五十六岁,曾是北元枢密知院,于洪武十八年降了大明,后履次升迁,最终调到了燕王帐下。张玉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且又十分忠心,所以颇受朱棣信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采访使算得了什么!他暴昭安安生生也就罢了,若敢寻燕藩半点不是,我便让他出不了北平城!”高煦冷哼一声道。这位高阳王是个目空一切的人,他不光看不上长兄高炽,也不把文质彬彬的堂兄建文放在眼里。如今建文欺负到父王头上,他恨得牙只痒痒,因而放此狂言。
朱棣眉角微微一跳,这个二儿子很多地方都像自己,唯独性子太狂了些,他小身喝道:“不得胡言,朝廷大事岂由得尔在此乱说!”
高煦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威风凛凛的父王。朱棣声音虽不大,仍让他脖子一缩,算是暂时安静下来。
“师傅有何看法?”朱棣随即向道衍问道。
朝廷诏旨到时,道衍正与朱棣在庆寿寺中密议齐王被削之事。朱棣回府接旨,道衍遂也跟了过来。此时他思量许久,心中已有了些眉目,方沉声道:“齐王被扣,不过十余日前事,朝廷此时遣使观风,且直奔北平,必是放心不下王爷,过来探听动静。方才二殿下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无须太过惊慌。臣要问的,便是王爷此时的态度?”
朱棣身子微微一震。他当然明白道衍所指的态度是什么。若说周藩被削时,朱棣仍心存侥幸的话,但如今齐王被扣,采访使突兀造访,这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已使他渐渐相信:皇上恐真不会放过藩王了!想到这里,朱棣顿觉头晕目眩。道衍的话,朱棣听在心里,倒也起过一些波澜。但若真要依其而行,他却又一直下不定决心。在朱棣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暗中掣肘,让他犹疑不定。思虑再三,朱棣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朝廷既要打探,由他打探便是。本王奉法守礼,从未做甚有愧朝廷之事,怕他采访使何来?”
道衍暗自叹了口气道:“王爷既这般说,那便当小心应付。”顿了一顿,道衍又低声道,“八百勇士须妥善安排,切莫让小人借此滋事,徒惹祸端。”
朱棣心中一凛。上次东殿密议后,他从道衍之言,命朱能暗中招募了八百勇武之士,以防万一。别的方面他一向谨慎,倒不怕朝廷找茬,唯独此事若让人知道,那便是私蓄死士,朝廷削他一百次都不为过。想了一想,朱棣对朱能道:“士弘觉得该如何应付?”
此事乃朱能一手经办,他欠身道:“使长放心。八百勇士乃臣于使长旧部中一手选拔,都是父母双亡、家无妻小之人,应不至于泄密。使长若是不放心,采访使到前,臣将他们全带出城就是了。”
“带出城也不安全,若暴昭听到风声,定会四处打探,保不准会出篓子。”朱棣断然否道。
此事确实要紧,万一被暴昭侦知,燕藩顷刻便有覆顶之灾。一时间众人眉头紧锁,都没有妥善的方法。
突然,三郡王高燧眼光一亮道:“儿臣倒是有个法子!”
“哦?”朱棣顿时一奇。高燧乃其幼子,但他文不如高炽、武不及高煦,三子之中自己于他关注最少。此时众人俱都无计,他竟有了好点子?朱棣于是微笑道:“燧儿既有计,可讲出来与众人参详!”
高燧受了鼓励,胆气更壮,琅琅道:“依儿臣所见,可将八百壮士匿于后苑之中,我燕府乃前元旧宫,规制宏大;后苑之内有殿有湖,且又僻静深邃,不信他暴昭寻得着。”
高燧言毕,众人精神俱是一振:此法确是极好:燕王府的前身是元朝故宫,其规制远超其他王府。何况后苑占地颇广,划出一片藏八百人不成问题;且在王府之内,也好管制;最妙的是,后苑乃藩府禁地,外臣不得入内,暴昭即便得知风声也是无法。他若敢侦刺王府内苑,朱棣当即便可办了他,连建文也无话可说。
朱棣用赞赏的眼光看了高燧一眼,起身道:“燧儿之策甚佳,此事便由你兄弟三人与朱能去办,切要隐秘!”随后他又对众人肃容说道:“按日程算,暴昭近日便抵北平,期间大家务须谨慎,不可让其寻得破绽。”
数日后,采访使暴昭进了北平府,一同抵达的还有御史林嘉猷与谷王府长史刘璟。林嘉猷是方孝孺的门生,而刘璟则是开国功臣、诚意伯刘伯温的嫡孙。此二人皆忠于朝廷。建文派出暴昭后,又令二人随同前往。
暴昭是刑部尚书,进北平后便暂住于按察使司衙门内。一连数日,暴昭仅就北平民政与布政、按察两司官员商洽,偶尔于市井之间探访些风土人情,似乎并无意与燕府为难。但朱棣心中清楚,这位朝廷大员来北平,绝对不只是探探民情、审审案卷这般简单。据耳目所报,林嘉猷、刘璟二人这几日活动频频,带着一帮手下四处打探,与葛诚等一帮王府属官也有交往。究其意图,肯定是想暗渡陈仓,收集燕藩不轨之事。朱棣准备充分,故不动声色,由着他们折腾。待暴昭等人明面儿上的差使办毕,进府辞行时,方借设宴饯行之机,刺探他们的“采访”成果。
因暴昭等人乃朝廷钦差,故宴席于王府承运殿内举行。席上,两方人各怀鬼胎,暗自提防;但表面上却是谈笑风生,一副其乐融融之象。酒过三巡,朱棣对暴昭哈哈一笑道:“本王居北平十六载,无德无行,对一城百姓寡于恩惠,暴尚书此番观风,恐怕百姓埋怨本王之言亦听了不少,还盼尔回京后于皇上面前多多遮掩,否则我这王爷,怕是要做到头了!”
暴昭心中一紧,赶紧起身答到:“王爷说笑了,藩国民政素来不由王府所辖,即便百姓于官府不满,亦是布政、按察二司的过错,岂能怪到王爷头上?何况臣此次来访,见北平政通人和,市井繁盛;而百姓亦多言王爷恩泽庶民,待一城百姓如同亲子,哪有半分诋毁之语?以微臣所见,燕藩之治,实为诸藩之首,臣回京面圣,必为王爷请功。”
暴昭所言倒也不假。他这几日打探,其结果大大出其所料:上至三司衙门、下到街头黎民,众人莫不言燕王抚民有方,行事公道,说其坏话的还真没几个。而这也更令这位朝廷尚书警觉:一个王爷,即便是在洪武朝,也只管军政、不干民事。通常说藩王治国有方,也不过是指其约束王府下属、不扰士民罢了。而如今北平一城上下,不分军民,都大赞燕王爱民如子,于百姓多有恩惠。这岂不意味着这位王爷大大越限,已把手伸到了其管辖之外的民政上头?燕王如此收买人心,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暴昭暗暗警惕。方才回燕王之言,其真实意思是要奏知建文燕藩广结民心,其心不测。
朱棣似乎并未听懂暴昭所言之本意,随即道:“暴尚书能有此言,本王倒是安心了。朝廷这半年来连削五弟、七弟之爵。虽说两位弟弟本是罪不可恕,被削乃情理之中,但本王仍是颇有伤感。俗话说的好‘长兄如父’,如今父皇、母后与三位哥哥俱已不在,我这个做大兄的未能阻止两位弟弟行此不轨之事,实在是汗颜有愧!”说着,竟声色渐悲,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暴昭心中冷笑,嘴上仍是恭敬答道:“诸王各在封国,相隔遥远,周、齐二王作恶之事,殿下在北平岂能知晓?还望殿下勿以此挂怀!”说着,话锋一转道,“何况藩王乃朝廷臣属,二王有过,朝廷自会责罚。王爷只需敬事朝廷,诸藩王之事,皇上自能妥善处置,您又何须如此自责!”
暴昭此话,软中带硬,实是警告燕王安守本分,不要心生不轨。朱棣精明之人,又岂能听不出来?不过他城府极深,尽管心中十分愤怒,面上却不表露出一分。
朱棣又与暴昭打了一阵哈哈,遂转而对刘璟道:“仲景这几日进府最勤,与我燕府上下颇为相得,眼下即将离别,可与我王府众人有话要说?”
刘璟心中一沉。此次探访,他仗着自己亦是王府官的身份,与燕府一众文官频繁联系,希望从他们口中得道些王府内情,并与朱棣本人也接触颇多。刘璟知道自己肯定被朱棣注意,但他也不在乎,遂笑道:“臣与葛长史等人,不过是同僚相交,共探侍主之道而已。只是此次走后,恐怕再与王爷对弈就难了!”他平日进府,亦常与朱棣对上两局,借此机会互相试探。
朱棣哈哈大笑道:“那倒不妨,谷藩在宣府,与北平近在咫尺。橞弟若有事需知会我,尔便借机再来北平便是。只是尔棋力太高,本王一介武夫,可非尔之对手。若再博弈,尔可需让得我些。”
刘璟微微一笑,从容道:“王爷说的过了,不过这下棋与处事一般,可让之处便让,若是不可让处,臣却不敢让!”
朱棣一怔。这刘璟与暴昭一般,竟是如此绵里藏针,时时不忘敲打自己。朱棣一阵恼火,实在没有心情再和这帮子人纠缠下去,遂再随意说笑几句,便道:“本王近日来身体不佳,今日几杯酒下肚,肠胃愈发不适,实在不能久陪诸位。”说完,又对一旁的高炽道,“诸位天使便由尔相陪,务须不醉不归。”众人忙起身相送,朱棣含笑摆了摆手,便自回后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