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东殿内此刻气氛十分沉重,燕王朱棣正与自己的三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及王府文武属官一起,商讨如何议定周王罪过。
朱棣阴沉着脸坐于宝座之上,座前案上便放着皇帝的议罪敕书。周王被擒后的第三日,朱棣就从开封探知消息,当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过多久,朝廷敕书便到。接过敕书,朱棣一时胸堵气闷,同时又感到无比恐慌。“皇上已经动手了!”这个念头占据着燕王的大脑,让其坐立难安。无奈圣命难违,朱棣只好强打精神,来议自己五弟的“罪过”。
“葛诚,五弟之事,尔看如何议处?”
葛诚心中一紧。他是燕府长史,燕王与周王的亲密关系他自然知晓。今日一进东殿,细心的葛诚便发现朱棣放在案几上的左手正不停地微微颤抖。侍奉燕王已有数年的他知道,这是这位使长在极度愤怒,却又不便发作时,才于不经意间流露的动作!念及于此,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议周王有罪,燕王必定不悦;但若说周王谋反之事不实,无疑是打朝廷的耳光,素来以忠君爱国自居的葛诚不愿这样做。本来他已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可是现在燕王问起,他不可不答。葛诚咽下一口唾沫,小声禀道:“周王之罪,殿下身居北平,亦未知其详,若贸然定议,或是或非,恐都少了依据。依臣愚见,不如不予置论,唯恭请圣裁便是。”
“长史此话差矣!圣上既然命诸藩议罪,父王这里必定要有个说法才是。不予置论,恐与圣意不合!”说话的是世子朱高炽,他往日与周王及周世子有炖关系不错,此时见葛诚搪塞,略有些不满。
堂上朱棣也是暗暗皱眉。葛诚这话,明面儿上是两不相帮,但傻子都知道,朝廷已下定主意,要拿周王开刀。自己身为周王同母兄弟,又是宗藩之长,若是含糊其词,那和把周王往火坑里推有什么区别?何况朱棣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周王谋反。仅凭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的一面之词,便拿掉一个大明亲王,朱棣想着便觉心寒。想了一想,朱棣强捺心中不快说道:“圣意既是要议,本王自当谨遵。如此大事,尔等身为王府属官,亦需有个态度,供本王斟酌!”
“殿下,周王心怀叵测,大逆不道,朝廷已有实证!王爷是诸王大兄、宗藩之首,自当秉公而断,重议其罪,以正宗室之风!”王府伴读余逢振大声禀道。逢振儒生出身、素来忠于朝廷,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故有此番慷慨表态。
“放屁!朝廷有什么实证?昔日本王在大本堂读书之时,那个朱有爋还动不动拉着我袍角要果子吃,这才几年过去,他就会指其父兄造反?你个余逢振是不是书读迂了,朝廷拉的屎尔也能尝出个酸甜苦辣来?”余逢振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高阳王朱高煦大声骂道。朱高煦是燕王次子,今年刚刚十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且其生来厌文好武,常年与燕山三护卫的将校们混在一起,把粗俗俚语学了个遍。他平日里便烦透了这帮没完没了聒噪的王府文臣。现下见余逢振竟要父王重议周藩之罪,那岂不是自剪羽翼?心高气傲的高煦哪能容得这些?当即破口大骂。
“二郡王,你乃国之宗亲,岂能如在行伍中般满口污言?且朝廷决策,做臣子的焉能以秽语污蔑?请你自重!”葛诚身为王府长史,哪能容得高煦脏话连篇,当即含怒相驳。
朱高煦怒目圆睁,正欲回击,一个身材魁梧,一脸凶悍之气的中年汉子已抢先站了出来:“狗日的,行伍怎么啦?当年要没咱这些行伍之人舔血卖命,又哪来的大明天下?就你们这些破书生,给蒙古人牵马都不配!他娘的也敢骂我们武人!”说话的是燕王爱将、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丘福是从小卒做起,靠着军功一步一步爬到现在,葛诚羞辱行伍之人,他又哪里能忍?
葛诚自知失言,脸不由一红。他不能反驳丘福,便低了头想息事宁人。哪知丘福虽年过不惑,脾气却是不小,且他向来与朱高煦关系最好,此番出口,一半是为了葛诚之言,一半却是为了帮高煦出气。如今抓了葛诚话柄,他又岂能就此罢休?丘福当即疾步上前,一把将弱不禁风的葛诚扯到大殿中央,硬要和他说个清楚。
大殿内顿时大乱。只见左班一干文官纷纷上前,想将二人分开。可丘福膀粗腰圆,一身蛮力,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拉扯得动?右班的武官倒是能拉,可刚才葛诚的话同样侮辱了他们,因此也乐得这位长史出一出丑。于是朱能和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等一干武将也只是立于班中冷冷望着。世子朱高炽一直与王府文官关系不错,见此情景,急得直搓手,可他素来畏惧自己的父王,此刻朱棣并未发话,他也不敢多言;高煦是此事罪魁祸首,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唯恐天下不乱;瘦猴儿似的燕王幼子朱高燧则狡黠地眨巴着小眼睛,小心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都给我住手!”只听得“啪”的一声,朱棣拍案而起,厉声大喝。
人群立刻分开。朱棣一眼瞧去,葛诚已是蓬头散发,身上的五品文官袍子也被扯烂,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丘福目无主上,于殿堂重地侮辱王府官员,念其往日有功,免了军棍,拉出去,闭门思过十日,罚俸半年!”
“父王,丘将军乃因受葛振侮辱,方乱了规矩,请父王看在孩儿面上,免了他的责罚。”高煦忙禀道。
“住口!尔虽未参与斗殴,但此事因尔而起,尔也需受罚。马上回后苑,将《劝学篇》仔细抄上五遍,若错了一字,三月之内,尔休想出府半步!”
高煦顿时瞠目结舌。这位二郡王最讨厌的便是这些舞文弄墨之事,且抄错了还有困于府中之忧。若真如此,他还不如代丘福挨棍子算了。高煦张了张嘴欲再说话,朱棣一眼扫过来,高煦叹了口气,只得快快地去了。
“葛长史可有伤着?”朱棣转过头来,语气温和地问道。
葛诚儒家门生,今日受此奇辱,斯文扫地,连死的心都有了。不过此事毕竟是因自己失言所致,且丘福也受了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哽咽道:“臣未受伤,谢王爷关心。”
“丘福粗人,不懂礼仪,尔不要和他计较。不过……”朱棣话锋一转,沉声说道,“高皇帝当年便是行伍出身而得天下,本王带兵多年,亦是行伍之人。这一点,葛长史需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