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确实像革命党。
有一次,齐宣王问:武王伐纣,有这事吗?
孟子说:史书上有。
宣王又问:臣弑其君,也可以吗?
孟子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
又一次,邹穆公遇到难题。
邹穆公告诉孟子,前些时我们跟鲁国发生冲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众却袖手旁观。这事让寡人左右为难。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吧,杀不完;不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先生,请问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却幸灾乐祸。
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
晚清的革命党,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什么?
因为在孟子那里,民权高于君权。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也就是说,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也应该独一无二,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权利革命。
这,也是国王培训班的课程内容。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孩子在挨饿,在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
宣王说: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职!
孟子再问:一个国家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该怎么回答?
王顾左右而言他,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
但孟子还有机会。
又一次,齐宣王问:公卿都相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宗之卿,有异姓之卿。但他们的职责,都是君王有了大的过错就要劝阻。如果反复劝阻还不改,就要采取行动。
宣王问:同宗之卿会怎么样?
孟子说:废了那王!
宣王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说:王上不必紧张。王上问臣,臣不敢不实言相告。照道理说,是这样。
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又问:如果是异姓之卿呢?
孟子说:拂袖而去!
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毫无疑问,孟子从来就没反对过君主制,也不认为君臣关系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样,不讲平等,却讲对等。对等,就是我有义务,你也有;你有权利,我也有。大家礼尚往来,谁都不能盛气凌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忠诚与客气,不平等,但对等。
孟子却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他的说法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就把你当什么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但,这也顶多是翻脸,为什么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为什么就有权革命呢?
因为君权来自民权。
有一次,学生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舜,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没人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的权力,是谁给的?
孟子说:天给的。
万章问:上天授权时,反复叮咛告诫了吗?
孟子说:没有。天是不说话的,但上天会看人民群众的反应。民众满意谁,天就授权谁。天子之权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与之,人与之”。
对,双重授权,或共同授权。
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还引用了《尚书·泰誓》的一句话,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权,就其实是民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堪称伟大。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然而,自从周人确立了“君权天授”的观念,授权问题就不再有人讨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明确把授权主体界定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为天授,实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华史的民主传统,也就仅此而已。
君权来自民权,故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先看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