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乱世,风波诡谲的政治斗争和反复无常的兵变,彻底粉碎了王朝的秩序和君臣之间的互信。国家粗定而杀功臣,这似乎成了一条噩梦般的规律。郭威也没能成功打破这个规律。
后周在励精图治的过程中,伴随时日的推移,人情人心的变化,健康的社会关系在积极显现,但另一种负向的关系也在潜滋暗长。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矛盾在加剧,考验着帝国的政治体制及君臣间的信任和信心。
君臣之间的信任与合作很重要。
君臣之间的猜忌和矛盾很常见。
所谓雄才大略明君,所谓经世治国能臣,其必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处理好君臣之间的矛盾。
公元952年十二月,黄河在河南滑州一带决口,河水泛滥。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据史书上记载,黄河频繁泛滥。这一现象,不知道是由于战乱而导致河堤年久失修,还是由于河水充沛水量高涨。原因不详,但频繁的黄河泛滥造成的灾害是严重的。由于灾情严重,周太祖郭威派出了钦差齐藏珍赶赴现场治理水患,可是这位钦差大人渎职不负责任,不仅没有治理决口,而且致使水灾泛滥灾情扩大。灾情在蔓延,老百姓身处苦难,郭威为此忧心忡忡。枢密使王峻主动请命,亲自前往督导,调查研究治理黄河灾害的方案,监督河夫民工作业。
齐藏珍这家伙不仅这次治河渎职,几年后又犯了事,终于被后周朝廷砍了头。
镇宁节度使皇子柴荣长期在外,请求入朝探亲,和皇帝汇报汇报工作,谈谈思想,拉一拉家常,交流交流感情。柴荣入朝还随身带来了一个人,此人曾是李守贞的骑将,名叫马全义。几年之前,郭威受后汉隐帝刘承祐委派去河中平叛三藩,马全义就在李守贞军中。马全义作战勇敢,多次对官军造成重创。三藩兵败后,马全义被郭威招降,隶属柴荣部队。
柴荣这次入京,受到了皇帝郭威的召见,父子二人进行了欢愉的会见。郭威还特别关照了柴荣的跟班马全义。郭威将马全义向身边的人推荐一番,表扬马全义忠于职守,作战英勇,值得臣子们学习。表扬完马全义之后,郭威提拔马全义做了殿前指挥使。这个职务似乎在以前朝代没有,是郭威首次设立的一个岗位,并将这个岗位特赐予了马全义。
柴荣入京面君探亲,原本是一件合情合理的普通事。
柴荣这次入京却引起了一个人的警觉和不满,此人便是王峻。
柴荣天资英武,可是和王峻关系一直不好。王峻很嫉妒这位皇子。就如同当年后唐首席大臣安重诲排斥明宗李嗣源的爱子李从珂一样,王峻处处阻挠柴荣和皇帝郭威接近。从后来事情的发展分析,王峻排挤柴荣主要还是出于嫉妒之心。他想牢牢占据皇帝之下第一人臣的权位。郭威深知此情,为了避免招惹王峻,不得不按捺亲情,一再搁置柴荣要求入京的请求。这次借着王峻外出治河的机会,郭威才让柴荣进京。皇帝父子见面弄得和小偷约会似的,也是千古奇观了。
可是远在滑州工地上的王峻消息灵通,时刻关注着京城的大事小情,他得知皇子柴荣已经到开封,并且皇帝又提拔了一个新人马全义到重要岗位之上,王峻醋劲大发,急匆匆离开治河前线,赶回京城。
像老鼠见了猫,王峻回京第二天,郭威就打发柴荣回澶州封地去了,父子二人见面不到三天即匆匆离别。由此可见郭威对王峻的顾忌。由此也可见王峻之飞扬跋扈,独占荣宠的心态与影响力,这些都远远超越了他的权力,成为了王峻巨大权力之外叠加的巨大势力。
周太祖郭威出身寒微,起于军旅,成于兵变,历经乱世,深知帝国官员任免的风险,一旦用人不当,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一方面郭威选贤任能,对材干之人委以重任,靠他们实施国家方略。可另一方面他不完全信任任何人,担心官员位高权重,权力过于集中,某个人之后便难以控制。变生肘腋、祸起萧墙的教训时刻提醒着他对文武大臣的防范。
郭威制衡大臣的办法比较多。他首先采取稀释措施,不断地提拔新人,分散现有大臣的权力。再一个办法就是频繁地调动岗位,避免能干的大臣在一个岗位上待得太久,不让他们积蓄太多的势力和能量。郭威的谋略城府之深、政治手腕之高明,也绝非石敬瑭、刘知远可比。
为了加强皇权,郭威使出了种种政治手腕,做出了不懈努力,频频出招。后晋高祖石敬瑭曾经为了加强皇权,一度取消了枢密使的设置,改革君权和相权的配置,但后来以失败告终。郭威提升皇帝集权的做法,不可避免地与宰相之间产生了矛盾。况且此时的宰相是权倾朝野的王峻,况且此时王峻的权力远远超越了枢密使,他身兼数职,堪比朱梁时期的敬翔。
王峻和敬翔一个很大的区别是,王峻飞扬跋扈,揽权揽事,权力欲极强。而敬翔勤于职守,但没有权力欲,而且刻意低调,尽量与皇帝朱全忠保持一致。所以,敬翔的巨大权力是朱全忠基于信任基础上给予的,而王峻的巨大权力是郭威迫于干事业的需要让给的。朱全忠比郭威狡猾得多,霸道得多,他能给予宰相如此大的权力,说明他们君臣二人彼此信任度要远高于郭威和王峻。
这也说明为什么首席大臣王峻对皇帝提拔调动干部如此敏感,为什么王峻会处处想办法要自行安插干部,原因只有一个,与皇帝争夺权力。
王峻的哲学字典里一个核心的字是“争”。
可是王峻遇到了一个雄健的强权皇帝。
安重诲曾经也是争,但他遇到的是一个厚道的皇帝。
郭威没有李嗣源那么厚道,郭威持有的是实用主义哲学。为了振兴后周,为了推动工作干事业,郭威容忍了王峻的种种过分要求。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注定了郭威忍不了太久。
王峻巩固和扩大相权的办法很多,如主持科举考试、建议任免、调动干部、主动干工作、闹情绪撂挑子,花样百出,他还有一个办法是为自己要官晋级。
公元953年(后周广顺三年),王峻数次向皇帝郭威提出,要兼任一个藩镇的节度使。王峻的这个要求的确有些夸张,他已经是文官中的一等大员,同时主持着军国事务,居然还要求增加节度使的职务。近世以来,能身兼内外职务的寥寥数人,如后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曾兼任藩镇节度使,枢密使、侍中郭威曾任天雄节度使。但这些人的职务都是皇帝主动封赐的,没有个人强烈要求的。王峻贪权之心溢于言表。皇帝郭威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出于无奈,再次忍让了王峻,给了他一个平卢节度使的职务。
郭威之所以能够接受王峻咄咄逼人的要求,是因为他另有打算。一方面是国家在用人之际,王峻工作能力很强,皇帝需要王峻替他办很多事。另一方面,郭威忍让的地方都是关于王峻个人或者他任职岗位范围内的事情,没有超越一定的范围,目的是换取王峻对郭威在别的方面的支持和妥协。
没多久,这种君臣之间的交换和妥协走到了尽头。
皇帝郭威要牢牢掌握对次一级宰相和各部尚书的任免权,以此巩固皇权。可是王峻却屡屡抵制,提出要让他自己中意的人选出任次一级宰相和各部尚书。郭威认为王峻侵犯了皇帝的权威,王峻认为皇帝向下干预太多,实质都是攫取权力。郭威不愿意大权旁落,两人产生了激烈冲突,君臣争吵了一天,可毫无结果。
皇帝郭威认为任免高官是皇权不可侵犯的阵地,此处决不能迁就王峻。
皇帝和宰相之间的矛盾在这个领域彻底爆发。
第二天,借着朝会的机会,周太祖郭威突然命人把王峻抓起来,关进了小黑屋。郭威对着冯道、郑仁诲等文武百官哭诉了一肚子的委屈,将王峻多年来目无君长、欺凌皇帝、官欲无厌、离间亲情的种种劣迹,控诉了一番。郭威百般表白他如何一忍再忍,受尽委屈,实在无法继续忍下去,罢免王峻实在是迫不得已。
皇帝郭威牢牢掌握着控诉的权力,且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样。他当然不会给王峻任何发言的机会,不让王峻与任何人见面,也没有经过审讯等司法程序,直接将其免职发配到商州去了。到了商州的王峻得了拉肚子的疾病,皇帝郭威仍然惦念王峻,准许王峻的老婆去探视王峻,可奇怪的是王峻没几天就病死了。
或许是急性痢疾害死了王峻。
或许是郭威暗杀了王峻。
只有天知道。
一场帝相之争落幕了。
这场斗争中谁对谁错已经并不重要,这是一场封建社会反复上演却无法自我解决的死结性悲剧。
文官头号大臣,为郭威称帝建立首功的王峻死了。其第一个效应就是物伤其类。
和王峻同样曾经拥戴郭威称帝同样官居要职的高官还有不少,这些人不可避免地会想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古语,毕竟王峻曾经很能干,曾经为后周立国做出了很大贡献。其他的“王峻们”心里惴惴不安,不安可能会诱发自卫,自卫就可能存在防卫过当。
曾经有过促使主子自卫和亲历自卫过当的郭威,深知罢免王峻的后果可能导致的连锁反应。郭威的表白和汉隐帝刘承祐诛杀几位辅政大臣时的表白几乎如出一辙,都觉得被辅政大臣欺负了。郭威当然会联想到汉隐帝草率剪除辅政大臣的一幕及后果。这也是郭威一直隐忍王峻的重要原因之一。郭威毕竟不是汉隐帝,郭威是一个久经世故的强人。所以,聪明的郭威一般情况下,不等矛盾酝酿发酵爆发,就会主动采取措施实施安抚。
安抚的第一个对象是武官中的最高将领——王殷。
王峻和王殷是文武两界中的老大,双峰并峙,一体同功。
王殷身形魁梧,作战勇猛,但为人谦虚谨慎守礼法,尤其对于母亲十分孝顺。大事小情必先禀报母亲同意之后才去做,即使后来王殷做了刺史,还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处置不当而被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虽然久在军旅,可是王殷交友很慎重,从来不和狐朋狗友杂七杂八的人鬼混。
由于王殷在第一时间向镇守邺都的郭威通报了汉隐帝的暗杀令,郭威才侥幸得以保全性命,并及时果断做出反击。可以说王殷对郭威有救命之恩和拥戴之功。郭威做了后周皇帝后,将镇守邺都的重任交给了王殷,并允许王殷节制河北诸军。这是郭威对王殷最高的褒奖及莫大的信任。
可是,郭威并不真的完全信任王殷。他将留守邺都的皇子柴荣调到了邺都和开封之间的澶州,也就是郭威黄旗加身兵变的地方,其目的主要是要柴荣预防万一的邺都兵变,以起到阻隔作用。郭威可不想在他做皇帝之后,再发生一次天下强藩邺都军人造反的事。铲除王峻之后,柴荣升为开封府尹、晋王,终于可以进京了。接替柴荣镇守澶州的人仍然是郭威的亲信,郑仁诲被任命为镇宁节度使。
汉隐帝杀了顾命大臣,驻守邺都的另一位顾命大臣郭威为了自保起兵造反。
与之同理或同等模式,郭威杀了一等功臣王峻,驻守邺都的另一位一等功臣王殷会不会造反呢?谁能保证他不造反?如果造反怎么办呢?
于是郭威派出王殷的儿子兼飞龙使王承诲去邺都慰问安抚王殷。郭威派王承诲此行表面是安抚王殷,实地观察测试王殷父子的心思波动才是真正目的。
王殷如果稍有异动,很可能立即招致杀身之祸。
王殷没有什么异动。
王殷并不傻,他知道皇帝在怀疑他。
作为臣子,唯一能表明忠诚心迹的办法,就是自动解除权柄,来到皇帝身边,成为一个弱者。王殷正是这么做的,他向皇帝郭威请示,借着秋天万寿节给郭威过生日祝寿的机会,主动来京城向皇帝祝贺。这不是挺好的举动吗?可是郭威不同意。因为郭威担心王殷不是发自真心,他担心王殷以此试探他。这种办法以前很多人都用过,石敬瑭、范延光、慕容彦超都曾假惺惺地表示要离开封地,可一旦皇帝真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他们就走上了绝路,将会铤而走险和皇帝撕破脸对抗。
这就成了麻秆打狼两头儿怕,互相猜疑不放心。
在缺乏信任的情况下,王殷一次难以辨明真假的表忠行动作罢。
没多久,皇帝要举行南郊大典。王殷再次要求入京觐见皇帝。这次郭威只好同意了王殷来京。王殷进京免不了带着卫队,再加之王殷身形魁梧,邺都军队行进在开封大街上,声势威壮,路人见了都纷纷避让,表示畏惧。
王殷没有异动,一再表达忠诚。可是有人异动,有人向郭威密告了王殷的异动。说王殷贪财,在河北大肆征税征粮。说王殷飞扬跋扈,目空一切。说王殷有密谋,在打小算盘。皇帝郭威原本就在怀疑王殷,认为只有他有实力有可能作乱。现在有人煞有介事地揭发王殷,立即增加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消息的可信度,坚定了郭威对王殷的怀疑。
郊礼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可是郭威的身体却出了故障,连走路都有困难。而传说王殷功高震主的谣言一浪高过一浪,这使得郭威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有些大臣们也被搞得晕头转向,议论纷纷。这时候邺都、邢州、洺州一带大地震,天相大变在封建社会往往被认为是人间灾祸的预警。这更加重了谣言的神秘色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周太祖郭威强撑着病体,在滋德殿大会群臣议事。待到王殷入殿报到,向皇帝问安的时候,突然两侧冲出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把王殷三下五除二拿下,五花大绑起来。皇帝下旨说王殷图谋不轨,罢免一切官职,充军发配。可王殷被押解出京城,没走出十里路,就被郭威派来的杀手秘密干掉了。为了防备邺都兵变,皇帝郭威立即派出澶州的郑仁诲飞驰邺都接管军权。留守邺都的是王殷的次子,这小伙子在稀里糊涂之中被郑仁诲砍了头。
至此,曾经帮助郭威夺取皇帝宝座的两位头号功臣,在一年之中先后被皇帝剪除。
其实严格说起来,王峻和王殷并不能算郭威的属下臣子,或者在“二王”看来不是。他们三人在邺都起兵、澶州兵变、汴梁夺位的大事件中,一直是盟友关系。“二王”不存在被郭威指挥和跟随郭威的从属关系。他们三人是为了共同的安全需要,走到一起,结成了“一郭二王”的同盟。尽管郭威后来做了皇帝,“二王”并没有因君臣关系的确立而消除盟友关系的心理背景,王峻表现的尤为突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官要权,其目的就是要和郭威分权分利,这是盟友心理驱使的结果。
王峻对柴荣的排挤,更是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他的这种盟友心理,他不认可柴荣是郭威的皇子骨肉,他认为他才是郭威最亲密的战友。柴荣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而已,在夺位斗争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凭什么攀着假皇子的关系分得帝国更大的权势?所以王峻毫不掩饰地排挤柴荣,其目的仍是为了保护他和郭威之间早已过时的盟友关系。
到底是谁不信任谁?
到底是谁在考验谁?
恐怕历史也难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