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俊杰
在中国古代治水史上,有两个伟大的水利工程,壮丽神奇而嘉惠乡邦,这就是四川成都西北郊的都江堰,和江西虔州【今称赣州】城内的福寿沟。两者并称为“神奇工程”而成为千载奇观。
福寿沟建成于北宋神宗熙宁年间,即公元十一世纪,迄今已近一千年。在历代发挥了巨大的排水抗洪作用,直到今天,赣州还沿用这一套城市排水系统。岁月沧桑,令人叹为观止。
都江堰已经广为人知。福寿沟地处偏隅之地赣南,过去宣传不多,展示不够,中央电视台几年前在《走遍中国》栏目作过介绍,但匆匆而过,今天了解它、熟悉它的人仍然不多。对于故乡的这项伟大工程,我过去不甚了了。1994年,应邀去赣州参加“宋城文化节”,我参观了赣州的宋代古城墙和福寿沟,深为震撼,我决心用自己的拙笔把它写出来,介绍给广大读者,以图推向世界。
为了说清福寿沟,我必须首先介绍一下它赖以生存的大环境,以及它的诞生地被称为“宋城博物馆”的虔州【赣州】古城。
或许有人说:赣南地处山区,“七山二水一分田”,这里还用得着治水吗?
这你就不了解赣南,不了解赣州了。
考古学家说:赣南曾经是一片泽国。46亿年前,江西全省一片汪洋。8亿年前,江西北部露出水面。4亿年前,即古生代早期,江西陆地逐渐扩大,赣中和赣南的一些高地,也逐步露出水面。赣州过去是一个岛的传说,大概是这样来的。
说到赣南人,也很神奇。传说过去赣南住的是野人。《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海内经》云:“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唇蔽其目,因可逃也。”祖冲之在他的《述异记》里说得更具体也更神秘:“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长二尺余,黑色,赤目,发黄被身。于深山树中作窠,窠形如坚鸟卵,高三尺许。此神能变化隐身,罕见其状,盖木客、山参之类也。”
赣人,人们把它简称为干人。有学者考证:因为中国古字“赣”与“干”相通。古有干国。干国的所在地古称为邗,即今天扬州。赣南过去归属扬州郡,绝非偶然。赣巨人,即干人的一支。晋朝有攻破山夷即梅涓后裔梅敷的记载。所以在赣南的山区有干越、山越、扬越等人的后裔,通称为百越。赣南出土了不少商周时期的印纹陶片,但至今尚未发现竹简之类的文字资料,来破译赣南的远古之谜。
不过,传说中的“赣巨人”,也许与后来住在赣南粤北山区的客家人有些关系。苏东坡曾多次到赣州,他在结束流放生涯回京途中,在赣州住过一段时间,曾作诗云:“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有人将诗中所说的“木客”,解释为流民。秦统一中国后,流亡江南山区的六国贵族,沦为山中樵夫。木客即山里的樵夫。后来,他们从山上下到水边,变成水手。清代诗人黄虞曾作诗云:“彭水通湖汉,章流合贡津;编排鸠木客,怖浪祷江神。市闹龙船鼓,山逢赣巨人;从来称秀异,云壑好投纶。”这里所说的“木客”,已经不是山里的樵夫、猎户,而是弄潮驶排的水手。清人朱彝尊也作诗云:“黄茅峡外野人居,潭影空明漾碧虚。长箭短衣朝射虎,鸣榔持火夜罾鱼。”在这里,就把山中射虎、河中罾鱼的木客,统一到赣巨人身上了。总之,这些人从山中来到了水边。这就与水发生很大关系了。到此,我们可以调转笔锋来谈水,以及治水的问题。
谈到赣南治水以及虔州的福寿沟的建造,我们应该简单地回顾一下虔州【赣州】城形成的历史。史志记载:虔州始于秦,成于汉。秦始皇时期,秦灭六国后,“秦皇以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王军,……一军守南之界……”于是十万六国贵族罪臣,以戍卒身份踏入赣南,他们活动在赣南的大山长谷中,伐木、运输,源源不断地向北方提供优质的巨大木材,为朝廷使用。这些深山里的“木客”,就成为被史料最早用文字形式记载下来的赣南汉族先民。
汉高祖六年,大将军灌婴南征,一路横扫,直至今赣州地界的蟠龙一带【史称溢浆溪】,在此地设县治,建南康郡。
东晋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南康郡守高琰,在章贡二水合流而成的赣江之滨建郡治,赣县附郭。后来由于战乱洪水,郡治曾数次搬迁。郡治被迫迁到地势较高的葛姥城【今虎岗】一带,直到南朝承圣年间【公元552年】才在现址固定下来。当时的治赣官员,在章贡二江间筑土为城,才有了“城市”这个概念,当时称为“虔州”。这块三角地带成了南赣的政治、经济、交通、文化中心。
到了唐代开元年间,历史给了虔州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由于楼兰古城的毁圮,沿途流寇的日益猖獗,北方丝绸之路日渐艰难,朝廷把与外界联系的目光投向南方,意欲打通南方的水路,开辟新的“丝绸之路”。这就是从长江到赣江,又溯章江到达大余,再越过梅岭,进入曲江、珠江,由珠江出海的“海上丝绸之路”。出身于广东韶关的当朝宰相张九龄,亲督大军开凿梅关,大唐连接海外的“南方丝绸之路”从此开通。因此,作为这条水路上的重镇虔州城,借助南来北往、商贾如云的商业潮流,成了“冬无寒土”,经济空前发达的商埠,一举成为全国四十个大的州城之一。
唐末五代时期,宁都人卢光稠反叛朝廷,在虔州起义,自任虔州刺史,武装割据统治三十多年。他将城池由1平方公里扩大为3平方公里,史载“稠广其东西南三隅,凿址为隍,三面阻水”。在历史上被骂为“贼”的卢光稠,第一次扩城和搞水利建设,为虔州的建设和治水立了大功,带来了虔州历史上的第一次大繁荣,即五代繁荣。
历史向前推移,到了宋,也就是历史上称的“北宋”,虔州又有了大发展,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二个辉煌。南宋元年,宁都人李敦仁起义,攻破虔化、石城等县,宋高宗急调大军镇压,平定虔州。高宗命岳飞到虔州屠城,岳飞了解实情后,上书高宗,为虔州百姓求饶,高宗遂作罢,但认为“虔”字为“虎”头,有凶险之意,遂将虔州改名为赣州。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经过宋朝几任赣州太守的治理,赣州有了坚固的城墙,有了三十六条街、七十二条巷,有了三山五岭八景台。赣州也被称为“宋城”,成为当时全国三十六座名城之一。
现在我们回过笔来谈福寿沟。赣州福寿沟的修筑与它历年遭受水害密切相关。赣州是一座江城,为水所利,也为水所害。自建城以后,累遭洪水和暴雨所袭击,赣州城成为灾区。据虔州的府志和县志记载,自晋以来,虔州的大洪灾就有多次:
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南康大水,平地五丈”。
梁大宝元年【公元550年】,“水暴起数丈,三百里滩面皆没”。
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夏暴水,平地水深至四丈”。
……
防洪治水,刻不容缓。
历代主赣官员的治水举措
正因为虔州有过如此严重的水患,唐宋以来的历代治赣官员,才把治水放到了重要的地位。
五代时期的卢光稠统辖虔州时,拓宽东西南隅,“凿址为隍,三面阻水”,也就是修筑城墙阻挡上游三面来的水,不让洪水进入城内成为水患。
北宋嘉祐年间,赵抃任虔州知府。赵抃浙江衢州人,北宋景祐进士,官至殿中侍御史,弹劾权贵,针砭时弊,号称“铁面御史”。嘉祐六年,赵抃被放外任,贬为虔州知府。他是一位清吏,也是一位钟爱自然、寄情水山的性情中人,他心中最中意的风景处是章贡双江汇合处。双江汇合,赣江千里北去入鄱阳,汇长江入东海,何等气势磅礴。于是择虔城西北隅的已经毁圮的野景亭旧址,建了个高台,命名为章贡台。他的继任者孔宗瀚又在古城墙上,建成石楼,即八境台。虔州八景,初成于赵抃,完善于孔宗瀚,后来由苏东坡作诗,使八景台之名发扬光大。
赵抃热爱山水,游山玩水,但也治理山水。他在过赣县的十八滩时,诚惶诚恐。后来他写道:“江南历尽佳山水,独赣潺潺三百里。移舟夜泊惶恐滩,画角呜呜晓风起。”他到任后治水的第一大壮举就是炸平赣江十八滩的暗礁,使赣州水道得以畅通,为千里赣江除了一大水害。他又修筑了章贡台,为赣州的人文景观增添了光彩。
过了几年,孔宗瀚接替赵抃成为赣州知事。孔宗瀚是孔夫子的四十六代孙。他也是一位有作为的官员,他筑高台于城东北隅古城墙上,建成石楼即八境台。他也看到虔州水患,在赵抃治水的基础上,进一步固城治水。史载:“州城岁为水啮,伐石为址,冶铁固之。”即用砖石包砌了夯土的城墙,又注入铁水,使城墙既起到军事防御作用,同时又发挥防洪的功能。宗瀚治水,功不可没。
在赣州治水史上功劳最卓著的,当是刘彝。北宋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刘彝到虔州当了知军,成为当地的最高领导。他为了治理虔州水患,建造了有名的福寿沟,这也就是本文要谈的那个神奇工程了。
刘彝不仅是个官僚,更是一个思想家和水利专家。刘彝是福建长乐人,进士出身,自幼便是个孤儿,出身于穷苦家庭。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培养了乐善好施、行侠仗义的品德。尤其是他成年后,追随北宋当时最著名的教育家、大学者胡瑗,学习礼义道德和实用技术。他深受胡瑗“明体达学”的学术思想影响,形成了他的宽容厚道、学以致用的处世哲学。
新官上任三把火。刘彝赴虔州知军任后,在治理虔州时,采取了三项重大措施。第一把火是,改变民风。针对虔州百姓迷信鬼神,有病不求医的恶俗,他专门编了名为《正俗方》的读本二卷,严厉痛斥巫医,强制推行医药,为虔州营造了一个破除迷信倡导科学的优良风气;第二把火是提倡慈善。针对当时虔州饥民甚多,当地有弃子的恶习,他张榜于街衢,鼓励百姓收养弃子,并以补助粮食的政策,救助平民百姓。被赞为是“甘霖普降,瑞莲绽放,瑞粟之应”。第三把火是为解决虔州城内水患,修筑了福寿沟。
为什么要修建福寿沟?福寿沟防洪原理是什么?在历史上起了什么作用呢?这里想着重介绍中国古代杰出的水利专家刘彝的发明创造和福寿沟的科学价值。
虔州年年有水患。该城地处章贡两江汇合处,三面环水,尤其是贡江洪水暴发时,洪水每每通过城内的下水道倒灌入城,甚至淹至县岗坡一带,严重危及城市居民的生活和生命财产。刘彝是个学者型的官僚,对治水甚有研究,他的老师胡瑗对他多有称赞。作为水利专家的刘彝,深入虔州城里的每个街巷,甚至下到街衢的下水道,调查水道倒灌洪水的原因,并研究阻水、防水的办法,从而亲自设计了“福寿沟”和“排水窗”,并主持福寿沟的建设。刘彝的治水原理是:在城内筑两条沟,分别取名为“福”、“寿”,作为蓄水渠和下水道。城里的污水都从这两条沟排出去。另外,在下水道口即在城墙脚下,开设水窗12间。视水之消长,利用水的冲击力使闸门启闭——当贡江水位高于水窗水位时,借江水之力将闸门自动关闭;当江水低于水窗时,借水窗内沟水之力将闸门冲开,城中沟里的水就流出到贡江去。在福寿沟底各转弯处,都安装了会自动耙游的“石狮爪”,用它来扒开可能淤积的垃圾,保持沟水畅通,防止污臭。这样就解除了虔州城内的水患。岁月沧桑,人去物存。宋代刘彝修筑的福寿沟,经过清同治年间的一次大修,得以运转一千来年,至今还在发挥作用。伟哉,福寿沟啊,真是为赣州人民造福啊!
福寿沟及水窗的构筑,是中国水利史上的一大创造,当时朝廷对刘彝治水的创造甚为欣赏,宋元祐初年,皇帝擢任刘彝为“都水丞”,也就是到中央当“水利部长”吧。可惜刘彝在进京途中,不幸病逝,未能到任。否则他将为国家的水利事业作出更大贡献。后来,虔州人民在今郁孤台公园东南处建了个“四贤坊”,以纪念刘彝和理学奠基人周敦颐、凿通“十八滩”的知军赵抃、民族英雄文天祥。治水功臣刘彝,人民不会忘记你啊!
福寿沟的修筑,不仅对赣州城起了保护作用,而且对整个南赣的水质调节起到很大作用。自宋以来,赣江又发了几次大水。据虔州的州府县志记载: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五月初,一连几天淫雨不止,赣州城外发大水,一夜水高数丈,洪水灌城东北街市及濒河室庐,六乡四禾皆没,男妇溺死无数,屋宇连栋蔽江而下,驾筏于城垣之上。清代,也是洪水不断。清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清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清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和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直至解放后的1964年,洪水8次肆虐泛滥,其中有六次尤甚,贡江水位都超过103米,高于当时城墙最低的雉堞。洪水肆虐极其严重,幸亏有坚固的城墙阻挡和福寿沟的调节,减少了水势冲击,减灾避祸。这说明,虔州的古城墙和刘彝建筑的福寿沟,在抗洪中起了极端重要的作用。
江水滔滔,历史可鉴。当代治水专家们在总结赣江防洪经验时认为:赣州古城墙,宋朝改夯土城为砖石结构,冶铁固基,历代修葺中又不断加高加固城墙体系,城内有调节水量的池塘、城濠和福寿沟、水窗等排水系统,是现在防洪古城墙中的佼佼者。在我国,至今仍保留有完整或部分城墙的数十座城市中,寿州、文安、潮州、荆州、射洪、安康、常德、径县等,赣州是其中最卓越的一座。中国古代治理“宋城”赣州的知州,如宋代的赵抃、孔宗瀚、尤其是刘彝,功不可没。
郁孤台下清江水,赣南的山水温婉而豪迈。苏东坡从流放地北归时,在虔州住了四十多天,写下了“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的诗句,对赣州美丽的山水作了由衷的赞美。古代的虔州得如此清明的山水环境,与治理“宋城”赣州这块风水宝地,变水患为水利,是分不开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文化名城赣州也发生了巨变。古人笔下的虔州图景,已经淡化。在我们面前出现的不再是渔歌唱晚,清江缓流;也不见千舟竞帆,商贾如云的旧日场景。如今,赣江清水的风流已经从水上蔓延到江岸陆地。鳞次栉比的高楼,如诗如画的滨江大道,彩虹般横亘东西南北的铁龙,把城市与乡村贯通一气,把过去和未来编织成一个美丽的梦。温婉柔媚的章水,浩荡豪迈的贡水,直把古代虔州,如今赣州这座城市不老的心,激动得更加豪迈。光荣与梦想,使赣州更显风流。
人们赞美历史,也赞美神奇壮丽的虔州福寿沟!
【缪俊杰:《人民日报》高级编辑、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