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祖尧
山西人想干啥?
黄河源自青海巴颜喀拉山的约古宗列渠和多曲,它出昆仑,汇洮湟,纳汾渭,容洛沁;它傍大漠,驱流沙,过草原,穿峡谷,九曲十八弯,奔入中州大地,一泻千里,东归入海。
黄河从偏关老牛湾进入山西,飞腾直下,像一把利剑劈开秦晋高原,在相距数百米的两山之间,一路咆哮如雷,势如千万条蛟龙,到山西吉县龙王山一带,骤然收口,倒悬倾注,直垂河沟,跌入30米宽的谷壕之中,落差达30多米,只见巨浪翻滚,急流射壁,像无数猛兽在咬噬搏斗,惊涛怒吼,声震数里可闻;一团团烟云水雾腾空而起,在阳光中出现了七色彩虹。这就是壶口瀑布。
黄河从内蒙古进入秦晋两省,最终在山西垣曲县马蹄窝村流入河南。一千多公里的流程中,汇入山西13条较大的河流。山西的降雨量本来就少,相当部分雨水又通过这些河流流入黄河。
山西严重缺水,山西人要把黄河水引上来。
有人说,山西人真敢想敢干啊!
“引黄”的想法,两千年前就有人提出过;两千年来没有人敢干的事,今天的山西人却要在几年内把它干成,山西人的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
不错,山西人是极富想象力的。黄河从内蒙古进入山西,开始曲折南行;这拐弯的地方就是山西偏关县的老牛湾。关于老牛湾,山西人的祖先有这样极富想象力的传说:远古时代,倾盆大雨连降九九八十一天,直下得天地混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八十一天后,风停雨息,遍地洪流,汪洋一片。又过了八十一天,尽管有烈日曝晒,洪水仍不退去。黎民的哀号上达天庭,玉皇派太上老君下凡,救民于水火。太上老君来到这里,让他的坐骑青牛套上犁轭,想在大地上犁出一条河来,让洪水归道入海,使大地重见天光。夜间,不远处山头上亮起一盏明灯【这山至今叫明灯山】,惊了正在犁沟的青牛,犁沟便由直变曲。老君也不想“返工”,继续往前犁去,经过九九八十一昼夜,终于使洪水拐了九十九个弯之后,从华夏大地上流入大海。从老牛湾开始10里长的急湾,就是这么来的。
这传说表达了我们祖先驾驭黄河的理想和信念。
从老牛湾往南5公里处便是万家寨。
引黄工程副总指挥、工程管理局局长郑友三给我这样介绍引黄工程:在万家寨建一座90米高的混凝土重力坝,拦住黄河水,这里就成了水库,回水至内蒙古清水河县托克托,库容8.96亿立方米;坝后建一水电站,装机容量108万千瓦,年发电量27.5亿度。这是引黄的枢纽工程,是龙头,由山西、内蒙古和水利部共同投资来建设。引水工程则完全是山西的事,分引水总干线和南干北干两条洞线,年引水12亿立方米。引水线路总长452公里,其中地下隧洞总长237公里,世界第一;南干的7号隧洞长43.5公里,比挪威“伦达思”工程的引水隧洞长15公里,比英吉利海峡地下隧道还长7.5公里,也是世界第一。
单说这扬水站。一级二级扬水站都在山肚子里,经过五级泵站扬水,把水位提高648米,可以说硬是把一条每秒48个流量的大河抬到了天上。
这是山西有史以来建设规模最大的工程,引水线路穿过的都是崇山峻岭,工程艰巨性和技术复杂性可想而知。大断面引水隧洞占线路总长的三分之二。引黄工程是封闭式输水系统,泵站又是串联运行,运行情况和水流过程都十分复杂,需要采用先进的自动化系统,对全线进行监测和调控,这种自动化控制系统需要具有遥信、遥测、遥控、遥调四种功能……
用工程总指挥郭裕怀的话说,引黄是个高难度、高科技、高投入、高标准、高效益的宏大工程。工程的规模和技术要求之高,在全国不说是绝后至少是空前的。
山西多煤,挖煤的会打洞,但打引水的洞子和挖煤的洞子是两回事,和修铁路打的隧道也不一样:引水隧洞是不允许渗水的,那么,对洞壁的衬砌要求该何等严格就可想而知……
世界银行组团来考察山西的引黄工程。考察结束了,考察团的先生们十分激动,说引黄工程在世界上也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引水项目,其隧洞长度和运行系统的复杂性举世无双。世行的先生们成天在世界各地奔跑,他们见多识广,惊叹中作出这样的结论应该说不致虚妄和夸大。
那么,山西人的想象力和胆识应该是值得肯定和自豪的了!
1993年5月22日,山西万家寨引黄工程奠基典礼在平鲁城外五公里处的一块农田里举行。
到这里来举行工程奠基典礼,是因为黄河边上找不到一块比较平整的地方,可以让数千人开会,连几百人开会的地方也没有。
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来了,全国政协副主席、水利部老部长钱正英来了,中央有关部委的领导同志来了,省委书记王茂林和省长胡富国来了,省里五套班子领导大都来了。山西人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大事,能不来吗?奠基表达的是三千万人民的意志、愿望和决心!
邹家华一直在关心着山西的基础设施建设,太旧高速公路工地上已经跑过多次了。钱正英曾经忧心忡忡地预言,山西如果不解决水资源严重短缺问题,若干年后太原市只能搬迁。几年前她曾带着专家坐直升机到万家寨一带考察。天气很好,副总理和副主席心情也很好。
大会就要开始按议程进行。忽然,会场正前方和左右两侧,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的人群向会场推进。有徒步的,也有坐卡车的、坐拖拉机的,更多人是骑自行车来的。
典礼是按时进行的。会场上放不下达么多人,多数人只能在会场之外站着。扩音器里讲话的声音他们听得很清楚。
邹家华说,山西省委和省人民政府多年来为策划万家寨引黄工程所做的努力,是符合山西实际情况的正确抉择,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明智之举。
邹家华希望国务院有关部委继续对这项工程给予大力支持;希望参加工程建设的广大科技人员、工人、干部要发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真抓实干、奋力拼搏的精神,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设计、施工、监理任务……
钱正英和胡富国也讲了话。这些话人们都爱听,这是他们心里的声音。
当邹家华、钱正英、王茂林、胡富国等为引黄工程剪彩揭碑、为基石培土时,起风了。这里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来到朔州府,一天三两土,上午没吃够,下午还得补”。看来,刚才的好天气是老天不愿让人们扫兴,给了一点照顾。黄尘漫天,但会场上和会场外,人们在风中仍是肃然站立。
突然,会场四周的鞭炮炸响了,鞭炮是正经的湖南浏阳产品,质量挺好。霎时,人群里的欢呼声像龙吟虎啸,和鞭炮声一起直冲云霄。天空里滚过一阵闷雷。
后来粗略统计,来参加开工典礼的共二万六千人,其中一万九千人是自发来参加的,最远的来自五十多里外的村庄,他们五更天就动身了。
平鲁过去是县的建制,后来朔州市成立,平鲁改县设区,全区才十万多人口,竟有近五分之一的人自发来参加引黄奠基典礼,这似乎不可思议。
平鲁人这种不可思议的举止,笔者似乎还能理解。
1981年秋天我去平鲁,平鲁的严重缺水使我惊讶。这个县西部几个乡的农民,每年要用百分之四十的劳力去解决人畜吃水问题。我来到靠近偏关的只泥泉乡一个叫东山上的村子。村子不大,春上一下子渴死300多只羊。剥开死羊的肚子,胃里却是羊毛:没水喝羊就上火,上火就啃自己身上的毛,于是毛就塞满羊胃。我去之前不久,西水界乡一个村里丢了个十二岁的孩子,一向团结互助的村民们全都出动,到沟沟壑壑里去找孩子。有人说孩子准叫狼叼走了,有人说叫野猪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找了一后晌也没见孩子的影子。下不了炕的老奶奶发话了:“到村口的井下找找吧,兴许孩子就在那里。”村口有眼十多丈深的井,直径不大,人们踩着井壁上的蹬阶可以上下:井里用吊桶打不上水来,人们就下井去,用勺子用碗片把渗出来的水一点点舀到桶里;有时水太少,用勺子碗片也舀不起来,就用布摊在井底,沾湿了把水拧在桶里。那孩子下去用碗片一点一点舀水,舀干了再等,等着等着就靠在井壁上睡着了。他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这里的老百姓苦啊!”县委书记韩瑜对我说,他把“啊”字拖得很长,声音中含着悲悯,“不是说‘三黄治世’吗,吃的救济粮玉米是黄的,穿的救济衣军服是黄的,喝的麻潢水是黄的。”
我知道什么叫麻潢水:下雨时,雨水流向村里的低洼处,这里就成了一个小池塘;天晴太阳一照,水就渐渐变绿,牲口来饮水,又尿又拉,水里长了许多跟斗虫。人们把水担回去,水缸上放一面罗,水从罗上倒下去,把较大的跟斗虫滤去了,小虫子还在水里。后来《光明日报》一位记者到平鲁采访,在老百姓家里喝了一口麻潢水,禁不住掉了眼泪,回去写了篇文章《平鲁一些群众长年喝骡粪水》,发表在新华社“内参”上,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韩瑜接着说:“我跑了许多村子,每到一处,问问群众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他们口粮不足,烧也困难,更缺钱花,却从来没人提这些,所摆的困难只有一个:没水喝!人没水喝,牲畜没水喝。这种状况不改变,怎能安下心来发展生产?那么多劳力和畜力去弄水,怎能把地种好?我在西山一个村里碰见三个后生,一色的罗锅。一问,从小就背水爬坡,正发育哩,脊椎压得变形了,肋子陷进肺里了。一个后生还说,他爹他爷爷也是罗锅。”
水啊!水啊!
如今,要把黄河水引上来,润泽三晋大地,工程奠基典礼就在平鲁举行,平鲁的老百姓能不赶来参加吗?不需要通知,更无须请柬,让老婆辛苦一点,五更起来给咱造饭,天一明咱就得起程!
让我们把视点移向城市。
太原,离火车站不远的郝庄,朝阳街北三巷,三居委的主任叫严新志。
电视台几个记者扛了机器去找严新志,想了解那儿的缺水情况,路上碰到一个近七十岁的退休工人。
“我的妈呀,你们算找到地方了!”老工人扑上去,指着摄像机,“好好给咱拍,好好给咱反映上去,这没水的日子怎么过!是不是这儿住户中没有大官?还是这儿住户中没有大款?自来水公司这么偏心眼,这就叫为人民服务?你们能不能给胡书记捎个话,请他挤时间来咱这地方看一看。我要告他们自来水公司……”
猝不及防,“呼啦”一声就围上来二三十人,七嘴八舌,呼喊的都是一个字:水!他们把电视台的记者当成救星了。
“到我家看看!”“扛上这东西到我家看看!”
他们知道电视这东西挺厉害。记者被群众的信任感动得直想掉眼泪。
不是口头邀请,一个个上来动手拉了,那份情真意切,那种急迫,记者不知去谁家是好。
严新志来了。严新志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八九了,个子不高,黑脸,牙掉了两颗,一头花白头发。严新志来给记者解了围。
严新志领记者进了一家。这家有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因为弄水摔了一跤,骨关节摔坏了,躺了好一阵起不了床。衣服不能不洗呀,稍好一点,就拄着棍子抱着脏衣服到姑娘家去洗。
又进一家,看吧,屋里所有的缸、瓮、盆、罐里都盛着水。主人说,有时四五天不来一滴水,不攒点水咋办!没办法,只能跑到几里外的军分区去弄点水回来。水比油还金贵啊!
又进一家,有个坐月子的,用水就更多了。家里一排大缸,院子里也放着几口缸【这几年做缸卖缸的营生越来越好】,半夜水来了全家出动去弄水,分工明确,小的负责排队,中的负责接水,大的负责担水,“流水作业”。挑一担回去倒在缸里,回去那边又接上水了。经验值得推广,很快就被人效法,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严新志家里也排满了盛水的缸缸瓮瓮,坛坛罐罐。严新志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居委会主任,就是给大伙跑水,别的什么也顾不上,大伙也没意见,还有啥比吃水用水更当紧的!你们看我,二十多年来头发跑白了,腿也跑断了,牙也跑没了!水一来,我挨家挨户叫大家接水;后来成了习惯,晚上一点钟以前叫睡也睡不着。大伙怨自来水公司,说他们偏心眼。自来水公司也是没办法,他们那儿也没水,拿啥给你送?”
这里正悄悄兴起一种新的行业:卖水。从别处担来水,五角钱一桶卖给你,按这个价,一吨水就是20块钱,是正常水价的30倍。价格还在看涨。
山西水资源的严重匮乏,不仅严重影响城乡人民的生活用水,更严重影响到工农业生产,严重制约了山西经济的发展。太原化工公司的7BA机组,每小时需用水550立方米,因供水不足,无法开机,每天支付贷款利息就高达10万元。太原合成氨厂,因供水不能满足设计要求,不得不迁址到长治潞城。大同市为了保证供应京津用电的发电二厂正常生产,只能对大同糖厂限制供水,迫使糖厂在产品供不应求的情况下限产限销,还不时要向当地农村求水救急。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这里需要看一组使人忧心如焚的数字。
山西是国家能源重化工基地。太原、大同、朔州这三个中心城市,是山西能源重化工业的主要生产基地,煤炭产量占全省的47.5%,火电装机占全省的51.4%,大水泥产量占全省的74%,钢产量占全省的81.5%。缺水不仅严重影响了现有企业生产能力的充分发挥,也阻碍了老企业的改造和新项目的建设。目前,这三市已具备生产能力的工矿企业,在大量超采地下水的情况下,尚有50%的企业因供水不足,不得不采取限产措施,直接经济损失55亿多元,间接经济损失138亿元;如不靠过量超采地下水来维持,现有的经济损失还得增加104亿元。由于缺水,许多大中型企业的改扩建和兴建项目不能上马或不能按时投产,每年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110亿元,间接经济损失275亿元。
由于大量超釆地下水,地下水位逐年下降。造成大范围的地下水降落漏斗。太原市地下水漏斗面积,1965年为11平方公里,中心区水位降落16.5米,现在漏斗面积已达300余平方公里,中心区水位降落达150米。大同市因大量超采地下水造成地面裂缝,较大的有7条,总长达20余公里。
因为缺水,工农业争水矛盾日趋突出。几年之内农田灌溉面积就减少了50多万亩。
由于缺水,浅层水源得不到补充,污水由于渗漏或农业灌溉等其他途径渗入地下,污染了地下水源。污水灌溉农田,使粮食、蔬菜、水果中有害物质明显增加,大牲畜死亡率增高。
因为缺水,一些工厂的生产工艺达不到设计要求,粉尘、有害气体大量外泄,污染了空气,恶化了人们的生存环境。
因为缺水……
胡富国知道闻名全国的太原晋祠难老泉已经断流,知道晋祠灌区的3万亩稻田将被迫改种玉米高粱,太原人很难吃到香喷喷的晋祠大米;知道太原市800多眼工业自备井,已经一批批报废,因为50年代井深才50米,现在要打到300米以下才能出水;知道太原市在每天超采地下水20万吨的情况下,还缺水22万吨;胡富国心里更清楚:不解决水资源严重短缺问题,山西要深入改革、扩大开放、加快发展就没有可能,三千万人民的生存都成了问题,2l世纪山西经济要腾飞就成了梦呓……
老天为何如此薄我山西?
山西的优势在于煤,山西的劣势在于水。
山西十年九旱,天下共知。从司马迁《史记》里记载的周惠王五十六年【公元前661年】晋国大旱到1992年的2653年间,共发生旱灾1000余次。从各个历史阶段来分析,古代平均4.8年一次,近代平均1.4年一次,现代平均1.3年一次,这反映了近代以来由于生态环境不断趋向恶化,工业的发展和人口猛增,加剧了水资源的匮乏,导致了旱灾频繁。
地球上水资源分布十分不公,中国大地上的淡水资源相当于世界按土地面积平均量的21.3%,而山西水资源的人均占有量,仅及全国人均占有量的19%,占世界人均占有量的4%。老天对山西人太不公了。
山西水资源的主要补给来源是降雨。河川径流量与降水直接有关。全省平均年降水量仅有534毫米。天上降下的这点雨,山西人能用了也好,实际上大部分都流人了黄河。从南到北的一千余公里中,有偏关的偏关河、汾河等共13条干流河道入注黄河。山西降雨大都集中在七、八、九三个月,雨后洪水挟带大量黄土流入黄河,每年流入黄河的泥土达5.4亿吨。
山西人只有超采地下水以敷急用,于是便发生了种种恶性循环。
我们一向把水视同山间清风、天上朗月一样看待,认为它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可以让我们尽情使用。水作为生态系统和环境构成的重要元素,是不可替代也不是无限的。有限的水资源需要开发,也是通过人的物化劳动,天然水才能变成商品水。
我们什么时候又真的把水视作商品呢?缺水的地方,人们才惜水如金,洗了脸洗菜,洗了菜再用它来熬猪食;有水用的地方,人们就不注意爱惜它了。世界银行对引黄工程进行考察期间,引黄指挥部编印了多期《每日快报》,其中有一期登了一则颇耐人寻味的报道,标题叫《库切尔幽了山西人一默》。大意是某日下午,世行专家库切尔在谈罢山西在水资源紧缺的状态下如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之后,作为结束语,他讲了一个小故事。他们下榻在山西大酒店,房间里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一天到晚都漏水。作为房客,他们只需交房费就行了,耗水多少是与他们无关的;这不同于打电话和用餐,打电话以分钟和距离计价,用餐以菜的品种和数量计价,房间里耗水多少都不会与他们算账。“可是先生们……”
库切尔没有再往下说,让“先生们”想去吧。当然决不仅仅是山西大酒店,其他大大小小的宾馆、招待所、饭店、餐厅没有这样的问题吗?千千万万个家庭里的抽水马桶、水管漏水的岂在少数?大大小小的企业里,水管、水门、水箱、水池漏水的又有多少?农田灌溉漫灌漫浇损失的水量又有多少?大小城市里,不仅有长明灯,还有长流水。
一方面严重缺水,一方面却不知珍惜。
如果水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来,工厂的机器因为缺水停止运转,农民对着龟裂的土地叹息,往地下打500米还打不出水来……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一天正离我们越来越近。
“本世纪中叶以前的战争是国土之争,七八十年代的战争是能源之争,21世纪的战争,将有可能因争水而引起。”
“水危机将是继石油危机之后的又—个全球性危机!”这同样不是危言耸听,不是杞人忧天!
“如果人类无视于水,那么人类看到的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的眼泪!”
联合国把每年3月22日定为“世界水日”,在2009年“世界水日”的纪念大会上,联合国助理秘书长恩道博士向全世界人们发出的警告够触目惊心的,人们还不应该惊醒吗?
只有世界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二十五分之一的山西人,如果再无视和解决水资源的问题,那么看到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眼泪的日子,无疑会比别人早得多!
山西全年需水78亿立方米,目前可供水量53亿立方米【只能说目前,这个数字正越来越小】,缺水量达25亿立方米。问题怎么解决?靠天,天不灵:山西地处内陆,属温带大陆性气候,夏季受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的影响,冬季受蒙古冷高气压的控制,干旱少雨,老天不可怜你;叫地,地不应:长期强化【或叫掠夺性】超采地下水,使地下水采补失调,水位连年急速下降,地面下沉塌陷。女娲能够补天,这地又有谁能补呢?
唯一能救山西人命的是母亲河黄河,山西人唯一能补给利用的水资源是引黄河之水。
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三千万山西人只有背水一战,必须背水一战!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传说远古时候,现今黄河龙门两岸的黄龙山原是连在一起的,黄河流到这里被大山挡住去路,只好横冲直撞,四野奔腾。大禹导水至此,凿山成谷,此处便被称为龙门,或叫禹门。
《水经注》上说:“龙门……大禹所凿,……口广八十步,崖际镌迹,遗功尚有。”《积水》上也说:“龙门地势险要,河率破山而行,禹功于此为大。”
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证明,四千多年前,整个地球有过一次自然灾害集中暴发的异常时期,在短短的一二百年间持续严寒、特大地震、百年不遇的水旱灾害频频发生。
当洪水向华夏民族铺天盖地侵袭而来的时候,西方那个温馨的“伊甸园”也未能幸免。但上帝教导诺亚建造方舟,并把一公一母的各种活物带进船里,洪水之后,诺亚从事耕作,建立葡萄园,酿制葡萄酒。我们的祖先却悲壮地选择了抗争,勇敢沉着地去迎接自然的挑战。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意识、大规模地与自然斗争的伟大行动。大约两千年以后,出生在山西的伟大哲学家荀子又鲜明地提出了“人定胜天”的哲学思想。
中国古代的水利工程使我们有理由为之自豪。
有文献记载的人工运河始于春秋末年,吴国于公元前486年开邗沟,利用一系列湖泊与河道连接,使长江和淮河相沟通,这就是早期的苏北运河。此后又于“商鲁之间”开荷水,把黄淮两大流域连在一起。战国时魏惠王于公元前362年开凿鸿沟,使黄河和淮河有了多条通道。秦统一中国后,开凿灵渠,连接湘江和漓江,从而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连接起来。这样,黄河、长江、淮河、珠江全部贯通,构成了控制大部分地区的水运网,成为全国的交通动脉。西汉时又开漕渠三百里,把航运网中心引至都城长安;东汉时又把航行中心移至洛阳。三国时曹操又把秦汉时的水运网向北延伸至海河流域的滦河,为以后南北大运河的开通奠定了基础。
隋、唐、北宋是全国大统一的年代,也是我国水运史上的兴旺时期。隋文帝、隋炀帝修建成由永济渠、通济渠、淮河通航段、邗沟、过长江航道、江南运河组成的由今北京至杭州的南北大运河。这样东西、南北运河结合在一起,已全面贯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和珠江六大水系。
至于唐代李冰修都江堰使四川成了“天府之国”而血祭千秋的事实,那就尽人皆知了。
荀子的“人定胜天”的思想,一直流动在我们民族的血液里。
历史上一些有识之士,有感于山西黄土高原旱垣连绵,降雨量小,水源缺乏,经常遭受旱灾的侵害,致使民生艰难,多次提出过引黄入晋的想法。限于当时的社会和经济技术条件,这些设想未能付诸实施,却也充分反映出历代人民改变山西干旱缺水加快社会发展的强烈愿望和雄心壮志。
1958年8月,中央在成都召开工作会议。当时的山西省委第一书记陶鲁笳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时说:“山西同北京商量,为了解决工农业缺水问题,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雄心壮志,想从内蒙古的清水河岔河口引黄河水200个流量,100个流量经桑干河流入官厅水库,100个流量入汾河。科技人员经过勘察,已提出线路的初步设想。”毛泽东听了表示同意。毛泽东说:“我们不能只骂黄河百害,我们要改造它,利用它。其实黄河很有用,是一条天生的引水渠。刚才你们谈的,算什么雄心壮志?不过是古人的遗愿而已!你们去查查班固的《汉书·沟洫志》,汉武帝时就有人建议从包头附近引黄入燕,东注之海。”毛泽东又问陶鲁笳,你们山西有个闻喜县,你知道为什么叫闻喜?陶说不知道。毛泽东说:“汉武帝坐龙舟到了这里,正好传来在百越打了大胜仗的捷报,汉武帝就给这地方起名叫‘闻喜’。那时汉武帝能坐龙舟在汾河上走,可见当时汾河水量大得很哟。现在汾河水干了,我们愧对晋民呀!”
毛泽东博闻强记,记忆力真是惊人!陶鲁笳回来着人查阅《汉书》,其中《沟洫志》篇中确有记载:“武帝时,齐人延年上书言:河出昆仑,经中国,注渤海,是其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下也。可按图书,观地形,令水工准高下,开大河上岭,出之胡中,东注之海。如此关东长无水灾,北边不忧匈奴,可以省堤防备塞、士卒传输、胡寇侵盗、覆军杀将、暴骨原野之患。天下常备匈奴而不忧百越者,以其水绝壤断也。此功一成,万世大利。”当时引黄的目的,是想用河道阻止匈奴南侵,同时也起到分洪的作用,减少黄河下游河南、山东一带的洪涝灾害。武帝纳言,遣数万士兵开挖渠道。后来由于河道变迁,致使渠道废弃,工程失败。
1917年,阎锡山统治山西期间,明智的幕僚提出了引黄入晋的想法,并派人分两路勘察“引黄入汾”路线。一路“溯忻崞、宁武、五寨而北上”,一路“由静乐、苛岚、五寨、河曲而至偏关”,然后“会集一处,互相论证,叠为研究;南旋时更复循岭绕溪,详加察度。虽炎暑酷热,山径险峻,从不敢心存畏难,稍涉简略。凡四月而成其事”。这份《山西黄水入汾预测报告》最后得出结论:引黄入汾,从偏关老牛湾开口,引水线路也与今日之设计线路相似。报告结尾写得激情洋溢,动人心魄:“中华之运河开于前,外洋之苏伊士开于后。有不世之伟人,即有不世之奇功,安见黄河无穷之水,不能分其流,以入于汾,大其灌溉乎?其利之普也,不待言矣!……昔人有言,曰黄河之水天上来。使黄水入汾,我等敢从而断之曰:黄河之利天上来也。禹王治水有功而庙焉,享其后血食千秋;而配禹王庙享者,必今使黄水归汾之大执事也。”
“大执事”看后大概吓了一跳,虽然很想效禹王庙享千秋,但工程浩大,且旷时费日,能拿得起来?
抗战期间,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在1936年刊印的《山西考查报告书》中,“引黄河水入省”仍是一项重要内容,认为引黄对于目前华北经济建设大有裨益。因抗战烽起,地域分割,人民流离失所,国家处于生死存亡关头,无论政治社会条件,还是经济条件,都不可能实施这项工程。
还是1958年的成都会议,在毛泽东的休息室里。
陶鲁笳汇报过引黄入晋的设想后,在座的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刘仁说:“北京市随着城市的发展,缺水问题将越来越突出。我们想和山西合作,引用黄河的水,这是一个可靠的水源。”
毛泽东说:“引黄入燕,燕就是你们北京。可以设想,把桑干河修成一条运河,使轮船可以开到北京市;也可以设想,把山西的汾河也变成一条运河;还可以设想,用黄河水在内蒙改造沙漠,那才叫雄心壮志。”毛泽东雄才大略,挥手之间总是流露出浪漫主义的诗人气质。
陶鲁笳受到鼓舞,也鼓起了想象的翅膀。
陶鲁笳说:“山西十年九旱,金木水火土,就是缺水;如果解决了缺水问题,旱涝都不怕,山西也能和四川一样成为‘天府之国’。我们也设想过,引黄入汾,使汾河不但可以保证太原的用水,而且可以有灌溉之利,舟楫之便。”.
毛泽东说:“山西出煤,开煤矿和发电都要用水。山西现在缺水,黄河流经山西一千多里,理应对山西贡献。因此,引黄济汾是理所当然的。”
陶鲁笳在成都会议上的汇报和毛泽东的态度,揭开了引黄入晋的序幕。
1958年10月10日,山西省引黄查勘队在太原成立。
1959年1月,山西省委成立引黄领导组,省委书记处书记王谦任组长。
是月,请来了苏联水利专家萨哈罗维奇,老萨给计划中的引黄工程泼了一瓢不冷不热的水。
5月,引黄查勘队20余名技术人员又对原来的查勘报告进行了综合性的复勘工作。
12月,山西省人民政府将编制出的引黄入晋计划任务书上报国务院和水利电力部。
1960年2月,山西省计委将《山西省关于引黄工程的意见》上报国家计委和华北协作区。
1961年9月,水电部明确表态:国家经济困难,此项工作暂停,资料归档不得丢失。
弹指一挥间,15年过去了。
先是三年困难时期,然后是十年浩劫。这十多年时间里,人们能干些什么呢?虽然惦记着引黄的人还不少,但也只能在心里惦记罢了。
到1983年6月,山西省人民政府引黄工程领导组又重新成立,这时,国家计委和水电部已将万家寨引黄工程列为前期工作重点项目。
不久,中国科学院一位专家带了煤炭部地质队,到太原北郊打了一眼300米的深井,井水上喷17米,新华社发了通稿,说山西地下水丰富,发展能源基地没有问题。《山西日报》在头版头条登载了。《人民日报》也登了这则通讯。根据这个结论,引黄就没有必要了。没想到一星期后井水上喷已不到10米,半个多月后井里就不再喷水,不到一年,用水泵也抽不出水来了。据专家分析,这是地层中锅底聚水的表现,属局部赋存带,是地下水存在的一种特殊现象,不具有开采价值。
但这篇文章的影响太大了,引黄方案就这样被搁置起来。
已担任引黄工程领导组副组长的副省长郭裕怀辗转反侧,夜不能眠。郭裕怀长期在吕梁地区工作。吕梁是山西最贫困的地区。吕梁的贫困,首先是因为缺水。
听说全国水土保持会议在郑州召开,郭裕怀决定赶到郑州去找钱正英。
早晨到了郑州,就向钱正英汇报。
钱正英说:“水利部和山西省联合召开的山西水资源评估学术讨论会,得出的结论是万家寨引黄势在必行,这结论是科学的,也是严肃的。我们多年来辛辛苦苦做的工作,被某位专家一句话就吹了。别人不了解情况,报纸上登了,还情有可原吧;你们山西的报纸也登,还发在头版头条,承认自己并不缺水,还来找我干啥?《人民日报》都登了,我还能再说什么?水利部的同志提起这事就很气愤。”
郭裕怀说:“《山西日报》登这篇文章,决不代表省委、省政府的意见。您看我专程跑来找您,就为了请您给想个办法。”
郭裕怀完全能理解钱正英部长的心情,也知道她决不会不管山西的严重缺水问题。趁会议休息时间,他又一次去找她。
钱正英说:“这事儿我反复想过了,我们两家再开一次会吧,这次会就叫‘山西省水资源紧缺综合对策讨论会’,除了上次到会的专家学者,把全国著名的水利专家都请来,会议的规模要比上次大一些,尤其要请清华大学的张光斗教授,他是我国最大的水利权威……”
郭裕怀回到太原,就给省委、省政府汇报。经过充分准备,讨论会在太原召开了。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国务院经济技术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国家计委、经委、科委、地质矿产部、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煤炭部、化工部和山西省委省政府负责人,和有关科研单位、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200多人参加了会议。会议得出的结论是:山西缺水严重,形势十分严峻,兴建万家寨引黄工程刻不容缓!从长远和全局考虑,这是一项重大的战略措施!从第一次水资源评估会到第二次缺水综合对策研讨会,中间隔了五年时间;第一次得出的结论是“势在必行”,第二次得出的结论则是“刻不容缓”!
会后山西省政府和水利部又联合向国务院写了《关于山西省水资源紧缺及综合对策的报告》。
这是1987年2月。
朔风中已经传来春天的信息。
1990年7月14日,郭裕怀受山西省政府委托,向省七届人大常委会第17次会议作《关于兴建万家寨引黄工程筹备情况》的报告,他讲了兴建这项工程的必要性、工程概况、当前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和存在问题。他说,这件事迟早要办,早办早主动,迟办就被动,现在动手已经晚了,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建议省人大常委会作出兴建这项工程的决议,以保证各届政府毫不动摇地把这项工程胜利建成。
两天以后,会议通过了《关于兴建万家寨引黄工程的决议》。引黄既然反映了山西人民的意志、愿望、情绪和要求,人民代表当然要热烈支持;代表们还就工程的困难和如何解决这些困难,提出了意见和建议。
郭裕怀有理由感到高兴,在这以前,李瑞环和陈俊生来山西视察时,都对引黄工程表示支持。李瑞环说,兴建这个工程是完全必要的,山西省没有水,经济发展就会受到限制,有了水就可以创造投资环境,吸引外资。
李瑞环说,你们山西给国家作了大贡献了,全国人民都要感谢你们,山西人应该自豪。可是没有水,煤炭也不能再发展了,其他事业也都上不去了,所以这引黄工程就得搞。
陈俊生回到北京,就万家寨引黄工程书面报告李鹏总理和姚依林副总理,认为“水资源缺乏,供需矛盾突出,已成为制约山西国民经济发展的关键性问题……如果山西省水的问题不解决,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群众生活将受到严重影响,必将影响全国经济的发展,后果将十分严重。解决山西省水的问题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次日,李鹏总理就作了批示:“请计委研究”。第三天,姚依林副总理也作了批示:“送请计委研究,万家寨引黄可能是条可行之路,可否在今后计划中加以考虑。”
1993年2月22日,国家计委报送的《关于审批黄河万家寨水利枢纽和引黄入晋工程可行性研究报告的请示》,终于获得国务院批准。报告中工程总工期定为8年,其中施工准备期为2年,施工期为6年。
几天以后,王茂林、胡富国等高高兴兴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八届一次会议。
江泽民总书记来到山西代表团,和代表们一起讨论政府工作报告。
总书记到山西不止一次。早在1990年1月,他在太原听取关于引黄工程前期准备工作的汇报后,就指示“一定要把引黄的事情办好”。
总书记深切了解山西人民缺水之苦。他说:“最近中央和国务院已批准引黄工程。这件事一定要高标准、高质量地搞好,以缓解山西缺水的矛盾。”
总书记慈祥的目光,从热烈鼓掌的人民代表们的脸上慢慢扫过。
三月初的北京还是春寒料峭,但山西代表团讨论会场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的春光。
引黄工程的轮子越转越快。
大规模的前期准备工作早已开始。通水、通路、通电、通信和平整施工场地进展顺利。
为了以后工程的顺利进行,已经定了两个隧洞,进行试验性开掘,这叫“预开工,试验洞”。不能说山西人性子太急,实在是等待得太久了。
引进外资、引进技术和设备的工作也早已开始:先后同意大利、美国、加拿大、日本、英国的11个公司进行了接触、洽谈,签订了4项合同和意向书;向美国罗宾斯公司购置了一台最先进的双护盾全断面掘进机,花了700多万美元;与意大利CMC公司签订了承包总干线6、7、8号三个隧洞,总长2l公里的施工合同,价值2.62亿元人民币。
为了加强施工组织管理,省编制委员会批准,在引黄总指挥部下设偏关、宁武、平鲁、山阴4个分指挥部和供电、通信两个专业指挥部,还设了电信管理总站和外联处。一个大型工程的现代化管理网络已经形成。
国内外70多家企业报名投标引黄工程,首批中标的施工大军中有水电部水电四局、水电二局、水电六局,铁道部的三、十二、十三、十八、十九工程局,解放军四海工程局,温州水电局,温州建筑一公司,山西省水利工程局,意大利CMC公司等等。
浩浩荡荡的施工大军,从全国各地开赴晋西北的万家寨,开赴引水线路上的各个洞点。
万家寨一下子在全省扬名,全国扬名。
世界上许多有名的工程公司和水电设备、工程施工设备的制造厂家,也把目光投向了万家寨。
在500万分之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是找不到万家寨的,连75万分之一的山西省地图上也找不见万家寨。万家寨在偏关县城西北30公里,是黄河边上一个山村。
千军万马已经开上了引黄工程的战场,从万家寨枢纽工地到总干渠各个工点,还有南干北干的部分工点上,隆隆的风钻声,炮声,挖掘机声,大吨位载重车穿梭往返发出的钝重的声音,石料破碎的声音,开山爆破震耳欲聋的声音……钢铁轰鸣,昼夜不停。
建拦河大坝,在大坝下建发电厂,枢纽工程是整个工程的龙头;引黄工程是龙身和龙尾。枢纽工程三家投资,山西要拿20个亿;引黄工程则全是山西的事,投资要106个亿,全部投资,山西要拿126个亿。
国家给了世界银行的贷款额度2亿美元,2亿美元能不能拿到手还难说。
已经出台的煤炭每吨l元的水资源补偿费,全省加起来每年也只有3亿来元。工期按8年算,8年的煤炭水资源补偿费加起来也不到30个亿。
郭裕怀找到胡富国说:“老胡,引黄从根本上说是两个问题,一是技术,二是资金。技术问题我们利用国内外的先进方法和设备,总是能解决的;这资金问题怎么解决?我是一天天睡不好觉,我知道你也睡不好觉。”
胡富国笑着说:“谁说我睡不着觉?我是睡不够啊!一天最多睡五六个小时,你说能够了?”
回到山西,胡富国先当省长,后当省委书记。山西的现状,山西贫困地区老百姓的生活,山西严重的缺水状况,山西改革开放的滞后局面,早就使他睡不好觉了。
胡富国最发愁的就是引黄资金。
山西每年能用于基本建设的钱也是10个多亿,这点钱都已落实到项目,是不能用于引黄的。国家财力紧张,不能给引黄投资,引黄的资金必须山西自己筹措。
从何筹措?如何筹措?
山西省政协第16次常委会上,曾专门讨论过引黄资金问题,他们向省委省政府提的建议中说:“为解决全省水资源开发利用的资金问题,应设立长期性水资源开发利用资金,因此建议再收取吨煤一元,度电一分,出口煤提取销售收入百分之五,作为水资源工程建设的补偿费。”
政协委员们关心引黄,社会各界都在关心引黄,胡富国感到欣慰,也更感到责任重大。但物价上涨昂势不减,中央正在加大宏观调控力度,努力把涨幅往下压,这时候如果山西的煤电加价【虽然加价数额不高】,会不会对全国的物价产生影响?会不会被人说是在和中央“对着干”?
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睡不着觉,干睁着两眼想心事。
眼前忽然出现了黄河上的壶口瀑布。
“涌来万壑排空势,卷作千雷震地声”。这是世界上第一条黄色瀑布。第一次来看壶口瀑布,他热血沸腾了;第二次来,仍然热血沸腾。只要是中国人来看壶口瀑布,离开时没有一个人的心情是平静的。连外国人都说:“到中国不到壶口,等于没来中国。”
黄河水从壶口跌跃下来,在石壕中翻腾着,扭动着,急速朝前涌去,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开这石质的河床。一方是山石,一方是横冲直撞的水流;亘古以来,水和石就在此处顽强地较量。黄河在巨大的顽石上凿开一条数千米长的壕沟,这条壕沟被后人称之为“龙壕”,直到孟门才进入宽阔的河床。唐代元和八年成书的《元和郡县志》上记载,壶口距孟门1000步,约合1600米;如今壶口距孟门却是3000米。现在的壶口每年仍以三至四厘米的速度向北移动。
这是多么巨大的自然力量!它无坚不摧,它无往不胜。这不是中华民族推动历史前进的内在动力吗?!
到了壶口,胡富国才认识了黄河,才体会到为什么黄河是我们民族的摇篮,黄河为什么哺育了中华文明;黄河不仅用它的乳汁养育了两岸世世代代的人民,更主要的,它使中华民族有了钢铁般的脊梁,有了坚忍不拔无坚不摧一往无前的民族精神!
胡富国自己也说不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壶口。
睡不着,披衣起来,抽了支烟,伸手去抓电话,想起已经是深更半夜,又把电话放下。
明天吧,明天找物价局……
几天以后,他在省委召开的省五大班子负责人的会上说:“说山西没有财力,所以搞不成引黄,谁也无法责备我们;我们可以继续当我们的太平官,贡献不大年年有,步子不大年年走,饭吃得下,觉也睡得香,对上对下,说交账也能交了。各位,咱们就这么干行不行呢?不行!这么干咱们交不了账!山西因为缺水,每年直接的经济损失,就比全部的引黄资金还要多;如果加上间接的经济损失,那就顶几倍的引黄资金。这是经过科学测算的,不是谁信口开河。更不用说老百姓如何因为缺水受苦了。面对这样严峻的现实,我们还能吃太平饭做太平官?不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对党交不了账;作为山西省的一届领导,对山西3000万父老乡亲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交不了账!对全国人民交不了账!‘当官避事平生耻’!……”
“当官避事平生耻”,他手书的七个大字的长轴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在会上提出,已经出台并得到中央批准的吨煤l元及城市自来水价中收取的水资源补偿费,到1998年预计可收取25亿元;从1995年开始,整顿省内煤、电运销的中间环节乱收费之后,再收取吨煤l元及度电1.5分水资源补偿费,到1998年预计可收取26亿元;加上世界银行贷款2亿美元折合人民币17亿元,共计68亿元,就可以满足一期工程建设的资金需要。他说,这样做,不会对全国平抑物价产生多大影响,我们是从运销环节上拿钱,没有给煤、电的生产单位和使用单位增加负担……
五大班子的负责人在充分交换意见后,认为这是可行的,是没办法中的好办法,一致表示同意。
胡富国倾听大家发言之后,扫视着会场,足足有一分钟时间,然后清了清喉咙说:“没意见了?没意见咱们就这样定了!”他拍了一下桌子。
这一声拍得很响。
省领导为筹措引黄资金作出了决定,消息传遍了引黄工地。
人们似乎听到了胡富国拍桌子的声音。
困难不怕!艰苦不怕!条件差不怕!
万众一心搞引黄!
在万家寨,冬天的工作环境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特别是在河底的大坝基坑里工作。两岸是陡峭的石壁,河道就是风道,打着唿哨的寒风从河道里扑过来,像冰铁烙在脸上;穿了棉衣在凛冽的河风中如同身上未着片缕,一着水就像穿上了铠甲。夜晚,基坑里的温度低到零下三十度。在这里日夜战斗的是水电四局的职工。
阳泉矿务局建井工程队在宁武南干线上打周家堡支洞,临建一时没盖起来,又找不到房子,只有羊圈。羊圈就羊圈吧,有个栖身的地方就行。宁武分指挥部的副指挥闫明德到羊圈里去看望他们,说大家辛苦了。一声“辛苦了”竟使一个小伙子掉了泪,说指挥部派人来看我们,再苦心里也甜。闫明德说这里气味可真不好。小伙子说臭气熏天倒不怕,就是羊打呼噜我们睡不着觉。闫明德感慨了,说我过去当副县长,抓了20多年农业,就是不知道羊打呼噜会这么响,因为我没住过羊圈。
铁道部第一工程局是五十年代修宝成路的主力,工程局基地在西安。中标来引黄工程干活的大都是四川人。从“天府之国”到山西,到山西的晋北,到晋北的偏关,到偏关的南堡乡大黄沟:这里原来有五六户人家,十多年前就搬走了。有几孔石砌窑洞,是当年学大寨人们在这儿砍树时盖的,没窗子,用石头堵住,门一关就漆黑一片;窑洞四周净是缝隙,“针眼大的洞,笆斗大的风”,一刮风四周都往窑里灌风;没水没电。南干4号洞的01号支洞就在附近,这是他们的工地,他们只能在这里栖身。住进去不久就下了大雪。大雪封山,几十个人被困在山里一个多星期,出不去,外边人也进不来。开始还有点煤,能烧点水,煮点挂面,后来煤也没有了,粮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几十人在炕上躺了三天。他们用电台和西安基地联系,西安基地再和引黄指挥部联系。宁武分指挥部立即带了粮食、煤炭和水赶去,还带了医生和电影放映队。小伙子们从炕上爬起来,抹去了眼泪又笑了,说他们领教了山西偏关这个地方,又说从海拔几十米几百米的老家来到海拔一千多米的偏关,他们都“提拔”了……
不说施工单位,管理部门又怎样呢?宁武分指挥部成立时,办公和住宿都在一个部队废弃的兵营里,平房低矮,又潮湿,不少人得了关节炎。冬天用地老虎炉子取暖,冒烟厉害,每天把人熏得头疼,因为房子墙皮剥落,到处走风漏气,才没把人熏着。司机住的那间屋里烧的火墙,比较暖和,几个人都挤到司机的屋里去睡。临睡前,司机又在通向火墙的炉子里加了些煤。正睡得迷迷糊糊,听人喊快起快起,失火了:原来火墙温度高,把顶篷上苫着的油毡点着了。赶快起来抢东西,先抢资料,自己的东西顾不得了。资料都抢出来了,消防队也来了。大雪还下。水枪里喷射出来的水,落到身上,衣服马上冻了,大家都穿了铠甲。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了,肚饿了,想吃东西,可是伙房也烧了,只能集体走到三里路外的铺子里去吃早饭。太苦了,在机关待着多好!有些人思想上动摇了,可是一上工地,看到施工队伍在拼着命干,大家的劲头又上来了。干引黄就得吃苦,不想吃苦的就别来干引黄。副指挥闫明德说:“打个比方,你看这女人生孩子,疼得哭爹叫娘,过后又忘了,还要再生一个。我们干引黄的,苦啊,可你要他别干了,回吧,孩子老婆在一起暖暖和和,他就会挺起脖子和你干架。”……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引黄工程进展神速,只因为大家心里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山西太缺水了,要尽快改变这个局面,只有这样干,也必须这样干!
作为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引黄工程总指挥的郭裕怀,大概是山西省若干个最忙的大忙人之一了。每天深夜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真不想再起来了,毕竟是年届花甲的人啊!
可他躺一躺还得起来,文件、报表他要看,还要阅读一些专业书籍和专业资料。指挥这么大的工程,不变成水利行家能行?
一批批记者来找他,他们要从郭裕怀嘴里得到引黄工程最权威的信息和消息,最权威的说明和解释。
总算把他“逮”住了【他也真不好“逮”】。这是在偏关指挥部的会议室里。
记者的提问是有准备的。
“郭省长,近年来黄河经常出现断流,如果万家寨引黄工程建成后再出现断流,年引水12亿立方能否保证?”
郭裕怀侃侃而谈:“黄河出现断流都在下游地区。引黄工程的取水口万家寨位于黄河大北干流上段,据实测年平均流量为790亿立方米/秒;万家寨水利枢纽建成后,过水量年均249亿立方米,引黄工程每年从黄河取水12亿立方米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记者又问:“黄河含泥沙量居世界之冠,引黄济并【指太原】之水能否饮用?”
记者将来也要吃黄河水,所以和许多太原人一样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通过新闻媒介把大家关心的问题说清楚,这是一个机会。郭裕怀想找资料,资料没有带在身边,但一些基本数字还记得。他说:“黄河的泥沙,绝大部分来源于中游的水土流失;在万家寨,河水中每立方米含泥沙只有7.2公斤,到下游,每立方米含沙量就变成38公斤。枢纽大坝修起以后,河水回溯70多公里到内蒙古清水河县,大坝以上成了蓄水的水库,泥沙就在水库里沉积。引黄引的是上层清水,每立方米水中含泥沙只有0.94公斤;中间还有水库,几经沉淀,才输到太原,经过水厂进一步净化处理,最后进入城市供水系统,完全能符合生活饮用水和工业用水的水质要求。这一点大家可以完全放心,并请你们转告群众。我知道大家还担心一个问题:黄河沿岸各缺水省都在打黄河的主意,将来出现抢水现象怎么办?这一点大家也可以放心,因为国家对黄河两岸各省区从河中取水的数量有明确规定,其中分配给山西的水量是43亿立方米。引黄工程年引水12亿,加上沿岸一些小型提水工程的引水量,不到国家分配水量的一半,不会对下游其他省区的用水造成影响……”
记者担心的问题郭裕怀并不担心。
郭裕怀发愁的仍然是资金问题。
就在省五大班子作出从煤电中收取水资源补偿费的决定后不久,国家主管煤、电的部门就先后来电来文,不同意山西的做法。
从引黄工地回来后,郭裕怀给邹家华副总理写信,信中说:“为了筹措引黄资金,我们已对煤炭销售和国家目录电价以外乱收费和乱加价进行了认真整顿,整顿出的不合理费用绝大部分返还给煤炭和电力用户,仅从1吨煤中拿出1元和度电中拿出1.5分集中于引黄工程,以缓解工程建设投资高峰期资金短缺和世行贷款的配套资金……”
邹家华副总理接信后马上作了批示:“请计委领导同志阅,并予支持。万家寨引黄工程不仅对山西十分重要,对国家也十分重要。请水利、电力部领导亦阅并予支持,此件同时转国家计委、水利部、电力部和煤炭部。”
胡富国也向李鹏总理和邹家华副总理写信,汇报引黄工程进展情况和出台筹资政策的情况。邹家华副总理在信上再次批道:“请李鹏总理阅示。山西的办法是在整顿秩序、不增加用户负担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一方面有利于万家寨工程资金的筹集,另一方面也不致有较大的影响。”
国家领导人心里牵挂着引黄!
1995年元宵节前一天,胡富国带领着省级五大领导班子、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各地市主要负责人和劳动模范、社会知名人士代表,来到引黄工程工地现场办公。
车队在蜿蜒的山区公路上鱼贯而行。积雪尚未融化,黄土高原上银装素裹,一派端凝庄重。
工程进展神速,每天都需要花钱;筹资政策已获得国家的认可,但资金到位还有一个过程。人们的心情都有点沉重。
关键时刻,不能允许思想有一点动摇。
路上有雪,车速不能太快。
经过6个多小时的颠簸,才到达总干线10号隧洞出口段,之后又踅进深山,来到意大利CMC工地;从那儿出来又赶赴万家寨枢纽工程工地。
胡富国和大家一起,翻山越岭,进入隧洞中,来到机器旁。下到河底基坑,踏进施工工棚,走上百米悬空的铁索桥,跨过黄河,到了对岸内蒙古准格尔旗的地界。
看到的一切都使人振奋,使人激动。
河底的大坝基坑里,白天的气温也低达零下二十多度,凛冽的寒风,从河谷中呼啸而来,侵肌砭骨,常人在那儿多站一会也受不了。但人们看到的却是上百台风钻一字儿排开,工人驾驭钻机,向河底岩石中挺进,钻机的“突突”声排山倒海,从峡谷中腾起,激荡在黄河上空。寒风的唿哨在这里已销声匿迹。
引黄工程的战场上没有冬天。
胡富国下到基坑里,目睹眼前的鏖战场面,他的眼睛潮湿了。他喊“同志们辛苦了”,声音消失在一片钻机声中,人们只看见他的嘴在张合。
工地的指挥人员把一个手提扩音器递给他。千言万语,他该说什么?
“我们来慰问你们,感谢你们,三千万山西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他嗓音沙哑地喊着;突然,他抖落身上披着的军大衣,一个立正,向基坑里的建设者深深鞠了一躬!
风钻声更加震天动地。
元宵节上午,在偏关指挥部召开了引黄工程现场办公会议。
看过了施工现场,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发言非常热烈。劳模和社会知名人士的代表也讲了话。3000万山西人民的意志、愿望、情绪和要求,在他们的发言中得到了体现。大家认为:引黄工程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顺民意,合民心,已经引起省人、国人、世人的高度重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此,在关键时刻进一步统一认识非常必要、非常及时。
胡富国讲话时声音还有点沙哑,说到激动处,好像椅子上有弹簧把他弹起来,直到把话说完,他才落座。他说,山西要发展,人民要富裕,必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必须扑下身子来实干,这就需要有一大批敢拼、敢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像焦裕禄一样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干部,一大批高素质的干部,前怕虎后怕狼那就什么也干不成。张着大嘴,坐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吃的干部我们不要。一句话,省委省政府对引黄工程定下的目标不动摇,政策不能变!老百姓要求的事,老百姓拥护的事,我们没有理由不坚持干下去!如果把一个缺水的山西交给21世纪,我们就将是历史的罪人,将被子子孙孙唾骂!
“郑友三!”胡富国忽然朝侧座的一个高个子喊道,“你是省计委第一副主任,是引黄工程的副总指挥;我告诉你,在引黄工程没有胜利建成以前,不会给你升级,也不会给你提官,你就死心塌地一门心思全身扑下来给山西人民抓引黄!你好好学焦裕禄!照我看,你后半辈子抓成了引黄,你这一辈子活得就光彩,活得就有价值,你就能问心无愧笑着去见马克思!”
郑友三只是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胡富国说:“你站起来,郑友三,让大家认认你;大家睁大眼睛看仔细,好知道将来谁该向你们交账!”
郑友三站起来,一脸肃穆。
200多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所有的眼光里都是期待和信任。
郑友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
回到太原,是元宵节的晚上。
省城已经是万家灯火,几条主要街道两旁挂满了彩灯。观灯的人真不少,有的是全家出动。
车队在省政府后边的院子里停住。
胡富国下车时,看见不少政府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在扭秧歌闹元宵。
有人喊:“胡书记,来扭几下!”
胡富国抖落身上的大衣,扑进人群。
那几下扭得还相当地道。
突然,他想起了隧洞里、大坝基坑里的引黄建设者。胡富国想,下次去工地,一定要把省城最优秀的艺术家请去……他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引黄的资金不能及时到位,山西的老百姓着急了。
洪洞县有个农民叫张国清,1994年打了3200公斤粮食,交了公粮,留足了口粮,余下的粮食他没有上市。一天早晨,他把600公斤粮食分装13个编织袋,用马车拉到公路旁,拦了一辆过路车,花50元把粮食拉到太原。那辆车不在太原停留,要继续北行,张国清只能把粮食搬下来,雇了两辆三轮车,把粮食拉到省政府。张国清说:“引黄缺少资金,我没有钱,只有这点余粮,我把他贡献给引黄工程,让大家蒸点馍吃。”
修建太旧公路缺少资金,有人倡议发动全省吃“皇粮”的干部捐款,一下子捐了2.3个亿。省委说,山西人均收入较低,引黄工程不能再让大家捐款了,让报纸把这个意思昭告全省人民。
现在顾不得省委的意见了。引黄与每个山西人有关,与他们的子子孙孙有关,每个山西人就要把引黄当成自己的事情,工程建设的资金有困难,自己岂能在一旁袖手?
壶关县有一个叫王晋生的退休工人,托申纪兰捎给省政府一万元,转给引黄工程。退休以后,他在长治街上给饭店洗碗、扫地,几年下来攒下这点钱。他说,我有退休金可以维持生活;引黄需要钱,这点钱拿去买水泥钢材比我留着有价值。
古交钢铁厂一个叫薄昌红的退休工人,一下子送来一万元现金;
晋城市晋普山煤矿机电四队工人张保奂汇来一千元;
省农科院公安科“一名普通民警”【汇款人一栏中就这么填的】汇来一千元;
名单太长了,这里不可能都写上。
正在北京参加八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亢龙田,给引黄指挥部写来封信。
“……我的岗位在煤矿,我要扎扎实实做好岗位工作,多出煤,出好煤。省里搞引黄工程,我举双手赞成。我一直在想,我能为引黄做些什么。现在引黄资金有困难,我愿捐出一个月的工资一千零二十四元四角【见工资条】给引黄工程,请一定收下……”
亢龙田是西山矿务局西曲矿综采一队的工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煤炭部特级劳动模范。
文水县胡兰镇东堡村的李补元,专程到太原来找胡富国,没有找见,留下100元钱和一封信回去了。信上说:“这点钱数目虽小,但列【聊】标【表】我一点心意,请您一定要收下,一定收下。今年大旱缺水,地里不能浇,再加上买了假冒肥料,使我今年田里大大减产,收入大幅度降低,生活水平下降,也引向【影响】了对国家与集体的贡献。所以我亲自来捐款,早日引黄入晋是我的心愿,也是全山西父老乡亲的心愿……”
柳林县成家庄宝成希望小学的孩子们,用他们积攒的零花钱,买了35块毛巾给指挥部送来,附信中说:“用我们的毛巾擦擦汗,可以解除一点疲劳,加快工程建设速度,使山西人民早富起来。我们成家庄土地贫瘠,经济落后;礼品虽少,望叔叔阿姨们收下我们的一点爱心。”
襄汾县母子两人来到邮局给指挥部汇款512元,汇款人一栏里写的是“农民”,附言中写“母500元,子12元”;
……
每天都有捐款单寄到引黄指挥部。郭裕怀着急了,在一张捐款单上批道:“应派一名副局长登门感谢并退还捐款;新闻处理也要慎重,如现在接受个人捐款并加以宣传,就等于号召这样做。”
省政府办公厅也在一封慰问信上批道:“少先队员们爱祖国爱家乡支援引黄建设的高尚行为和良好品德值得赞扬;鉴于同学们尚处于身心发育阶段,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在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发展,将来建设家乡建设祖国,因此不宜提倡在学生中为重点工程捐款、捐物。”
但个人和集体捐款的汇单,邮局还是不断送来。
还有不少人用别的方式表示对引黄建设的支持。
壶关县一青年农民,母亲有精神病,弟弟是弱智;他把家安顿好以后,骑自行车到了太原,找到引黄指挥部,说我没钱,但有力气,我要骑车去偏关,到工程上干活……
阳泉矿务局一退休工人,自带铺盖,还带了一麻袋烤干的饼子,要去工地干活。劝他不要去,他拿出报纸,说省委要求全省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大力支持引黄,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去?我吃饭有干粮,住宿有铺盖,我要为引黄出力。指挥部安排他住下,继续动员他回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花300元雇了辆“面的”,去了偏关。出租车司机感动了,只收了他150元钱。
盂县离休干部路满裕扛来两面旗,旗长四米,宽有两米,一面用金线绣了“功高盖世”四个字,另一面用金线绣了“引来天上水,造福万代人”十个字。两面旗是用三万多块边角布料缝制而成。老路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引黄河水比上天还难。我是个共产党员,为引黄能做点什么都是值得的。”
老路还受人之托,给指挥部捎来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八音鸽哨,是一个下身截瘫叫郭二永的残疾人制作的。老路还捎来郭二永的一句话:“愿平安祥和的哨声响彻在引黄工地的上空。”
……
从全省各地,纷纷给引黄工地送来的慰问品,品类实在无法准确统计:
白面、大米、小米、苹果、板栗、核桃……
食油、蔬菜、碱面、酒、饮料、月饼、点心、饼干……
手套、鞋垫、背心、草帽、毛巾、皮鞋、洗衣粉、枕巾、肥皂、中成药……
沁县故县镇林业专业户姜怀云,写信给胡富国,愿将苦心经营13年的800余亩成材山林,全部捐献给引黄工程!
引黄工程建设者和组织领导者面前,还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呢?
中国西部最大的水利工程是“引大入秦”工程:引大通河的水入甘肃的秦王川。“引大入秦”主干渠投资15亿元,经过多年奋战,即将贯通。这个工程由中国、日本和意大利三国承包修建。
钱正英向郭裕怀建议,派人前去甘肃引大入秦工程考察学习,这对搞好引黄入晋工程十分必要。
郭裕怀觉得这个建议很好,迅速作了安排。
郑友三带了引黄工程的顾问、水利厅负责人、引黄工程管理局的副局长、总工程师和副总工程师等10人,到那里进行了8天考察。
他们对引大入秦工程的施工管理、建设监督、机构设置等方面的情况进行了详细了解,现场参观了已经完成的输水隧洞和正在施工的工程洞段输水渡槽等等,结合引黄工程的施工情况与对方有关人员进行了座谈。
考察团的同志非常辛苦,要看的东西很多,8天的考察真可以说是马不停蹄。一边看一边想,要说的话很多,在回程的火车上就热烈地讨论起来。
他们在甘肃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引大入秦工程,中、日、意三方一起干了8年,各方都充分表现了自己,人们把《三国演义》改了个字,称之为“三国演艺”。
“引大”工程1976年就动工兴建,到1986年干了10年,都是中国人自己干。因装备和管理落后,每年上近万名劳力,耗费6000万元,10年只打了近10公里隧道。照这样的速度打下去,打通主渠道就得70多年。1986年公开向国内外招标承包,日本熊谷组和意大利CMC公司中标。日本熊谷组用54个刀头的悬臂掘进机打隧洞,平均日进尺6米左右;他们不搞常规支护,直接喷涂混凝土,省工省时,24名日本人加上480名中国人,用5年时间打通了当时我国最长的隧洞——15.7公里的盘道岭隧道。意大利人用美国TBM大动力双护盾全断面掘进机施工,开挖、衬砌、灌浆一条龙,日进尺50米,300多人,18个月建成了两条总长27.3公里的隧洞。中国在1986年也上了名牌凿洞队伍,这支队伍吃苦耐劳,能打硬仗,但用老办法打钻爆破衬砌开洞,日进尺只有2米左右,六七千人一直干到1994年,才完成主干渠的一半工程;而日、意两国的施工队,在1992年已完成主干渠的另一半工程。
打通一米洞子的费用是:意大利0.7万元【人民币】,日本l万元,中国1.5万元。工程综合进度前4年每年进尺2公里,后4年每年进尺14公里;后4年与前4年相比,1年等于7年。
事实证明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小平同志说得真对!
搞工程靠“人海战术”是不行的,设计不省人力,施工不计人力,返工不惜人力,结果是人力耗了财力;国外凭借先进科技,大大节省了人力,同时也保证了效益和质量。日、意开掘的洞子全是优质工程,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取得了良好的综合效益。我国工程队尽管人多,却有两个洞子返工,桥涵返工3处,还有数例伤亡。
“引大”工程总指挥说,这浪费的不仅是人力,实际上是金钱!
“三国演艺”演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问题。
每班8小时工作,日本有效利用7.5小时,意大利7.1小时,中国6.5小时;日本以分钟为单位安排工序,管理到人,意大利用电脑衔接20个工种、14个工序,中国施工以小时为单位组合工序,对个人没有时间要求,节省或浪费几分钟几十分钟,不当回事。时间上过于“宽松”,干活必然拖拉,返工也好,伤亡也好,似乎都是难免的,甚至有人看做是正常的。
“引大”的中方科技人员说,有了先进科技,人是财富,时间就是金钱;没有先进科技,人就浪费财富,时间就消耗成本。
为什么越富越省,越穷越大方?根子还在科技和管理上……
实在太值得深思了。
这一趟来得太有价值了。
意大利的CMC公司,带着他们的TBM掘进机,已经转移到引黄工地,因为隧洞断面比“引大”的断面大,他们平均日成洞37米,最高达到65米。洞子也打得实在漂亮。来参观的人都跷大拇指,异口同声承认“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指挥部已经从美国买回一台TBM掘进机,与意大利CMC公司使用的一样,准备在全面施工中攻南干线使用。机器还躺在库房里,人员正在培训。
郑友三说:“够我们想的了,伙计们!”
郑友三说:“引大工程是‘三国演艺’,我们引黄工程很可能要‘多国演艺’,在演艺时我们能不能表现得更好一些?从现在起就要考虑这个问题!考虑好了咱们向郭指挥和省委、省政府领导汇报。”
其实,中国人是很了不起的。在“引大”CMC工地上有句话:“中国人加现代化管理,就能创造奇迹。”CMC说他们在“引大”工程上创造两项世界纪录,一靠“能干绝活的中国人”,二靠“能出点子”的中国科技人员,三靠意大利的先进管理;关键要有第三条,不然,“绝活”和“点子”都变不成现实效益。总工程师对TBM掘进机提出两条改进意见,第三天CMC就电告美国制造公司,不到一星期美国就派人赶到引大工地,当场按新的意见改进,改进后的掘进机创造出两项世界纪录,外国人直夸“中国人了不起”。可见,不是中国人不行,而是管理制度有弊病,是企业人员缺乏现代素质……
郑友三给指挥部领导写信。信中说,各单位都要从自身的实际出发,结合从“引大”考察中引发出的思考,针对性地提出各自的整改方案和对全局工作的建议。郑友三的信上还说:要解决队伍适应的问题,重点在观念、素质、作风和敬业精神上下工夫,一定要抓出成效来……
整个工程上开始了全面的检查和整改。
施工单位的指挥班子团结不团结,素质高不高,技术力量如何;不适应施工要求的,那就更换,或者建议更换。
施工合同完善不完善,管理体制是不是规范、科学,监督的机制和手段是否建立和具备;不适应工程要求的,立即完善、规范和强化。
各个岗位的技术工人,有没有上岗证?风镐手、模板工、焊接工、混凝土工、实验室操作人员,是不是符合规定级别?一个工岗一个工岗地去查。
设备是否符合施工要求?空压机、风镐、装载机、运输斗车、混凝土搅拌和浇筑机械、各种模板,都要一一检查。有些单位设备不行,责成他们限期解决;实在解决不了,指挥部给底填资金,购置设备。
不允许转包,所有二级承包的施工单位一律砍掉;转包单位如果不执行,那就请你一起开路。
“质量是生命,安全是保证”、“强化施工管理,确保质量和安全”,这是工地上工人和干部经常挂在嘴上的两句话。
监理到位,是指挥部的一个大动作。
水利部水电六局组建的监理公司,进驻引黄总干线各施工单位。
已过“知天命”之年却精力充沛,短发齐耳脸色白净一身书卷气的总监李秀卿,一上任就带着微笑宣告:“作为一家新成立的监理公司,能够参加到引黄工程建设中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
李秀卿说:“在工作中,我们将凭借和发挥我们搞地下工程和涉外施工经验丰富的优势,以高度的责任心和过硬的工作作风,重点搞好质量、投资、进度三控制。在监督工作中,我们将严格遵循‘廉洁、科学、公正’的指导思想和工作方法,充分行使我们的职能,一定为山西人民交一个合格工程!”
李秀卿说话痛快利落。
水电六局的基地在丹东,李秀卿的家也在丹东。她是水电六局的总工程师。
李秀卿是福建泉州人,196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分配到水电六局,先后在四川岷江渔子溪水电站,鸭绿江上的太平哨水电站、太平湾水电站和太平水电站干过。她在水利工地上结婚,先后有了两个孩子,她带着两个孩子辗转在各个水利工地上。1988年还去伊拉克干了13个月。
30年来,在水利工地上摔打,54岁的李秀卿说她身体不错。她每天要往工地上跑。
李秀卿来到意大利CMC公司承包的总干8号洞。
意大利的TBM掘进机干得正欢,每天成洞几十米。
洞口挺整齐,挺漂亮。
李秀卿往洞子深处走。
怎么回事?隧洞里衬砌的板块接口怎么不大平整?
李秀卿弯下身子仔细查看,不对了,板块接口不平整不说,预制的板块上还有裂纹。
拿过尺子来量,一量便吃了一惊:按技术要求,每块5吨重的预制板块,安装时与另一板块的错台不能超过5毫米,这里却平均超过了1厘米!不少板块上有裂纹!
毫无疑问,板块的安装操作上有问题,板块的预制质量上也有问题!这些问题老外大概也发现了,于是在板块接缝处抹上了黄油,想蒙一下中国业主。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李秀卿找到意方的项目经理。
CMC公司在引大入秦工程上干得不错,受到了业主和各方面的表扬,于是就十分傲气,认为他们干的工程无须监理。
李秀卿说:“工程施工监理,是我国建立市场体制转变中规定的,也是为了与国际市场接轨;监理制度是从你们那儿学来的,怎么经理先生说不适用你们承包的工程呢?”
项目经理哑口了,但又说:“我已经干了10年水工,请相信我的经验。”
李秀卿微笑着说:“我们这里任何一个监理,至少都是干了20年以上水工。干多长时间并不是标准,我只认合同技术文件这一个标准!”
“我钦佩你的负责精神。”项目经理说,“我的经验告诉我,衬砌上有点裂缝并不要紧。您难道要把合同当做《圣经》来念?”
李秀卿正色说:“承包商和业主、监理公司和业主的合同文件,就是我们工作的全部依据,经理先生要把它们说成是你们心目中的《圣经》也可以。反正必须按合同的技术文件来,你们应该停工!”
谈判没有结果。
李秀卿知道,和老外打交道,口说无凭,必须用文字来往。
她起草了停工令,打印好,亲自给他们送去。
接待她的是意方的总工程师和行政副经理。李秀卿觉得蹊跷。
李秀卿拿出停工令,说要亲自交给项目经理。
“你们的经理先生呢?”
行政副经理说:“真对不起,他外出了,这停工令我们就不能接。”
“他去哪儿了?”李秀卿问。
总工说:“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
李秀卿的脸上没有笑容了,说:“按照规定,项目经理外出,需要向我们请假,同时安排好专人代他负责;他不请假,也不安排负责人,说明你们这里的管理的确太混乱了。我要向你们的总部打电话,问问你们的董事长,这种情况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总工和行政副经理互相用眼光示意,便起身进了另外一间屋子,在里边商量了一阵,返回来时说:“停工令我们接下来,其他问题能不能等经理回来后再说?”
李秀卿说可以,只要停工后进行返工就行。
监理毫不含糊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意方项目经理却仍不服气,他不能在中国人面前丢份。
通过他们设在北京的办事处,请来四位全国有名的水利专家,想让他们说服李秀卿,撤回停工的指令。
老外也挺会耍小聪明,派人来找李秀卿,说TBM掘进机在你们国家使用还刚刚起步,我们请来了你们国家的四位专家,研究机器的使用规程规范如何适应中国的情况。你们是不是去见见呢?
李秀卿说:“专家不论是中国的外国的,我们都尊敬。我这就去拜访他们。”
李秀卿到了意大利人的施工营地【他们在这里接待中国的水利专家,没让专家住到县城的宾馆去】,和四位老专家谈了一个下午,又请他们一起到隧洞里复查了一遍。
四位专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李秀卿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必须停工返修。
意大利的项目经理再也无话可说。
于是停工15天,把板块之间的接缝修复到合同的技术文件所规定的范围之内。
事情并没有算完,因为板块预制件上还有裂纹。老外坚持说,他们是严格按照合同的技术文件上规定的水泥、沙石比例搅拌制作的。
晚上,李秀卿和值班的监理工程师,带了手电和照相机去了。手电在拌和料斗中细细照去,竟发现了不应该使用的弃料,当场就下令停机。预制厂的老外负责人不敢做主,打电话给项目经理。
经理一路大叫大嚷跑来:“怎么了?又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李秀卿把手电递给项目经理:“请经理先生自己看吧!”
经理一看便傻眼了。照相机“咔嚓”一声,照下了拌和料斗中夹杂的弃料,也照下了经理先生的尴尬。
出来时,经理说:“你们提出的要求是对的,但应该到办公室来谈,在现场说会影响生产。”
李秀卿说:“合同中规定,监理在现场发现问题,可以当场阻止生产;如果到办公室来说,5吨重的板块就打出来了。到时候我再宣布不合格,这不是给你造成了浪费?经理先生,你应该承认,我们这样做是在帮助你。”
经理只能点头。
就这么折腾了几天,意方再也不敢小看中国监理,从“引大”工程带来的那股傲气也没有了。施工完全按合同条款来,洞子也打得越来越漂亮。
项目经理被总部召回去了。他们的用语比较讲究,没说他在中国干得不好,而说他“在中国工作比较困难”。
经理回国前见到李秀卿,说李总监我钦佩你,钦佩你真正把合同当成了《圣经》。
8号洞子外面有一个集装箱,这是老外提供的,作为中国监理在工地上的休息室;中午不回驻地,就在这里吃方便面。
“惯了,”李秀卿说,“什么时候,只要习惯了就变得自然了,不是习惯成自然吗?!你看老外,干活那股子认真劲可真叫人佩服。他们是真干活,不是应付。要是订今天下午的飞机票,上午肯定还在工地干活。这一方面是管理问题,另一方面,他们这样干也成了习惯,这一点,确实值得我们中国人学习。”
来看看中国人是怎么干的。
白风军是铁三局六处承包10号洞出口段工区的指挥长。
二百来人,连续5个月单口成洞每月都是100米。
打进900多米,就碰到了沙砾层。
沙砾层在北方少见。原来这里是古河床。
过沙砾层不能打眼放炮,只能用镐一下一下刨,而且随时都会塌方。
设计引水线路时,这里的地质条件是清楚的。但隧洞必须过沙砾层。设计人员说,10号洞是地质库,意思是这儿什么地质情况都有;还说“搞引黄隧道什么也不愁,就怕过教儿嫣沟”。
这儿就叫“教儿嫣沟”,没人考察过这名字的由来。
很遗憾,线路设计上表明沙砾层是110米,实际上长达367米。沙砾层打进80多米,一股水从侧面涌出来。沙砾层一见水就塌。白风军带领工人在洞里连续干了24小时。
白风军在伊拉克干过三年,他在伊拉克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白风军指挥若定。
花了24小时才把水堵住,防止了继续塌方。可以想象,沙砾层冒出的这股水是不好堵的!沙砾没有任何黏性,没水冲还要塌呢,何况冒出的那股水劲头挺大。
这很出乎意料,因为地质图上并没说有水。
不能按原先定的施工方案来打了,白风军订出了安全生产12字方针:短进尺、强支护、多循环、快衬砌。全体职工都要记住这12个字。
打进一米后面便立即衬砌发碹;衬砌的厚度规定是85公分,他决定增加到一米。
又规定一天一个圆班【三班加起来叫一个圆班】只能成洞一米,多于一公分也不行。这是为了保证质量和安全。
不是鼓励超额完成任务,而是严格限制进度。白风军真反常得可以!
从1994年6月干到1995年8月,总算过完了367米沙砾层。从进洞子算起,他们干了3年,3年中没有出现任何事故。
白风军说:“过完沙砾层,从洞子里出来,突然觉得天蓝了,风轻了,突然觉得全身松快了。”
消息传到指挥部,指挥部的头头也觉得全身轻松了。他们相信专家们的那句话:过了教儿嫣沟,引黄线路上打洞子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加拿大CIPM公司的迈美加博士来看过洞子,跷起大拇指说:“三局人OK!三局人OK!”
……
白风军坐在我面前,他才40岁出头,五官端正,十分俊秀。据说刚来时还是一头浓密的黑发,现在却有了不少白发。
白风军说:“曾经请意大利人来过沙砾层,给多少钱他们也不干。他们的洞子进口处是黄土,欧洲就没有黄土,TMB掘进机能对付石头,对付不了黄土,他们又不会锚喷,只好请我们去干。我们去了,每天干12小时,给他们干了15米。考虑中国人的形象,不挣他们的钱,只收成本。我们干,他们来看,也看不出奥妙:配料成分、干湿度、怎么加附合剂,不能让他们白白拿去,这也是知识产权。”
谈到过沙砾层的艰难,白风军只谈工人,不谈他自己。他说起开挖班长胡春旺。
胡春旺53岁了,在教儿嫣沟刨沙砾层时,一颗沙子崩进右眼里,顾不上翻眼皮把沙子找出来,只是揉了揉。以后,这颗沙子就长进了眼皮里,他的眼角膜坏了。动员他回太原治眼睛,他说顾不上,等等再说。实际上他不放心全班在沙砾层中干活。这样就拖了一年。他家在陕西安康农村,老婆多年卧病不起;为了过沙砾层,这一年探亲假也放弃了。叫他探家,他又说等一等。后来搞光面爆破,一次打120个眼,每个眼深3米,爆破时要齐刷刷掀去半个眼,技术要求高,他不放心。让他去太原看眼睛,已经派好专车,他上了车又下来了。先后给他开过五次转院证,他总说等一等。沙砾层完全过完了,他才去医院手术。
白风军又谈起冯万生。
冯万生是开挖班组长,5l岁,患风湿性神经痛,却从来不告诉别人,后来发现他直不起腰,才知他有病。冯万生拄着木棍去上班,在班上跌倒过几次。白风军派人扶他回去,他不走,说我拄着棍在这儿站着,也比回去躺着好。过了教儿嫣沟,他才坐上白风军给派的专车,去太原铁三局医院。“五一”休息,白风军专程去医院看他,相见无语,两个人都哭了。
白风军又说起木工班长邓远富……
白风军说:“我们不过是领着干,真正干活的是工人,真正创造价值的是工人!”
过沙砾层的时候,施工队的党政工领导人,24小时都轮流在洞子里值班。零点班【半夜12点到早晨8点】人们最困,也最容易出事故。零点班值班是白风军的专利,谁也抢不去的。
白风军老家在山东海阳,妻子和孩子在基地邯郸。老家有老娘,自从干上了引黄,3年多没见老娘了。老娘想儿子,一个人从山东到了邯郸。家里给他来电话,让他回去,他说实在走不开,让娘多住些日子。后来处里领导来电话,命令他必须回邯郸探母。他安排好了工作,坐车直奔邯郸,半夜4点多到家。老娘抱住儿子就是流泪。他给娘说了一个多钟头话,清晨6点又坐上车往偏关赶。
白风军的父亲是老八路,在孟良崮战役中受伤,是一等残废。白风军对我说:“父亲和我一个打仗,一个打洞;一个消灭反动派,一个要引黄河水;一个解放人民,一个为民造福。我很自豪。”
白风军又说:“我常常想,世上任何奇迹和美好的事物都是人创造的。一项浩大的工程,所有的材料中,人才最重要。钢材再贵是有价的,只有人才是无价的,有专业特长的人更是无价。你看我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搞不了别的创造,这一辈子只能打洞了。”
其实白风军已经成了人们公认的隧洞专家,是他亲自指挥,才打通了令人心悸的367米沙砾层。
我眼前的白风军,他的感情世界是丰富的。
他又在说他们的工人了。他说:“我们的老工人,一年350天在洞子里干,他们日渐衰老,脊背弯了,走路慢了,头发白了,家属不能照顾他们。我常常心里难过……”
此刻,我看见他头上黑发中的白发特别显眼。
中国人怎么干的,我们再来看看马万水工程队。
上岁数的人们大概还记得,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工业战线上出现过并驾齐驱的“三匹马”:机械加工行业的马恒昌,煤炭行业的马六孩,冶金矿山建设行业的马万水;作为中国工人阶级的代表,1951年他们一起到莫斯科参加国际工人联谊活动。
1950年,马万水和他的伙伴,靠一把大锤两根钢钎,三条麻袋,六双胶鞋,首创手工凿岩月进尺23.7米的全国纪录;1960年,在天灾人祸交迫的艰难岁月,马万水和他的伙伴们忍住饥饿,勒紧裤带,咬住牙关,一年连续三次创黑色金属矿山岩巷开拓进尺的全国新纪录。
1961年,马万水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工程队,接过他手里的旗帜,继续征战在地层深处。
从1950年18个人的马万水工程组,发展到今天已是1000多人的马万水工程队。
工程队一处在引黄工程招标时中标,任务是修建一级扬水站,包括交通洞和3号引水洞。
马万水走了30多年,队长换了19茬,马万水精神不倒,红旗不倒。
说几件小事。
大雪封山,公路上的雪被车轮碾轧成冰。工程队一辆拉渣的重车上坡,轮子打滑,熄火后再也发动不起来。路面不宽,这辆拉渣车趴在那儿,所有通向枢纽工地的车都被堵住了。
项目副经理吴炳礼,一路奔跑着赶来,没人统计他在雪地上摔了几跤。
吴炳礼顾不上喘气,从司机手中拿过工具就钻到车下,躺在冰地上抢修,干了两个小时才把故障排除。汽车又发动了,车下的吴炳礼却动弹不了啦。
原来背上的衣服和路上的冰雪冻成一体了。吴炳礼在车下喊:“有刀子没有?改锥也行。”
两个人连忙钻到车下,用刀子用改锥把冻结在冰上的衣服一点点割开,然后把他从车底下拉出来,又把他抬上驾驶室
……
队伍上来了,输电线路还没架设好。没电怎么干活?工程队说,我们不能等了,把最难架的一段线路交给我们吧!
于是电工出身的一处机动部部长张景瑞带了几个人就上去了。这段线要从山顶架到黄河边上,落差200多米。张景瑞他们定点、测位、刨坑、竖杆、接线,一个月就完成了6公里线路架设。
但另外一段由专业架线工承担的线路迟迟完不成。原因是天气太冷,风太大,线杆上结了冰,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张景瑞说:“伙计们,这活儿我们来试试怎么样?钱还是你们挣,活由我们干,账记你们头上。”
专业架线的没理由不让“业余爱好者”插手。张景瑞他们上去了,三天就完成了任务。
业余的胜过专业的,不能说没有,但毕竟不多。张景瑞他们并没有绝招,不过是身体贴紧杆子往上爬就是了。用体温来加热,线杆上的冰能不融化?事后据说有人议论:这年头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工程队,还有这样的干部工人!
打一号交通洞,项目经理张启才天天钻在洞子里。昨天晚上11点多才出洞,今早6点又进了洞子。到工作面一看,模板支撑得好像不怎么顺眼,用随身带着的尺子一量,距离差了两公分;放在矿山冶建,这还是优良工程,放在水利工程上就不行了。
张启才大喊一声:“谁支的模板?”还没等人吱声,拿起大锤就“哐哐哐”地砸了。
“给我重支!”没等人赶过来动手,他倒先干起来了。
“老队长叫咱严细求精,忘了?忘了老婆也不能忘了老队长的话。”张启才一边干活一边嘟囔。
“老队长”当然指的是马万水。张启才已年过五旬,马万水去世时才38岁,但马万水永远是老队长。
“市场经济,咱们靠质量求生存,靠质量求信誉,况且这引黄工程是为子孙万代的事。”张启才继续发挥,“老队长另一句话还记得不?‘苦干加技术,石头变豆腐!’要质量,光凭苦干和责任心还不行,技术上必须过硬!”
回来就开会,把跟班领导、支模工、质检员、技术员统统叫来。今天的事儿不能这样过去,你们干活的、检查的、跟班的就没有发现?发现了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纠正?你们说说,能对得起老队长?能对得起山西老百姓?……哦,都说对不起,挺好;那再说说,以后咋办?光说个对不起不行……
“老张性子急,工作雷厉风行。”支部书记马彦喜对我说,“担子都压在他肩上,钱是问他要,工作中出了事是找他。老张不容易哪,高血压,高压180,低压120,一直吃药。他老婆低血压,低压只有45。两个孩子,老大进高考补习班,老二顽皮,一次跌到灰坑里,跌坏了腿。老婆照顾不了他们。老婆总是头晕,走路摇摇晃晃。一次她正在输液,老张急着上引黄工地,掏出100元钱给了大夫就走;大夫追上去说:‘你这样的人还配做丈夫?’……”
那天和马彦喜谈到日落西山,归途上碰见几个上夜班的工人。我说,上夜班比白班辛苦吧?他们都“嘻嘻”笑了,好像“辛苦”这词儿挺新鲜。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人说:“我们在这儿干活,黑夜和白天一个样,冬天和夏天一个样,节假日和平时一个样。”接着几个人齐声说:“有老婆和没老婆一个样!”他们说完便嘻嘻哈哈走了。
几年干下来了,马万水工程队承包引黄的活儿都是“全优”!
……
“三国演艺”给引黄工程管理者最大的启发,就是决不能保护落后,谁也不能照顾,不能通融,谁能把工程搞好我请谁;走门子拉关系送礼送人情,对不起,这一套在引黄工程上不沾;不通过招标,谁也进不来,天王老子写条子打电话也不行。
奠基之后,有140多个施工单位争相投标,其中国家一、二级企业就有80多家。经过严格的审查、筛选、比较,第一批36家施工队伍被通知参加竞标,有23家中标。总干10个隧洞和大梁水库等已全面铺开施工。
“三国演艺”的调查中还提到中国人面临的“素质挑战”。说日本熊谷组海外工事总长大冢本夫承包“引大”工程功劳不小,但到1989年日元升值,工程量增大,造成公司承包亏损。按常理,大冢本夫没有多少个人责任。但他惴惴不安,被迫辞职,不久饮恨身亡。成了“哀兵”的熊谷组人员,面对重重困难,提出“一干到底,决不放弃”,他们改进工作,精打细算,终于扭亏为盈,按期完成任务。
调查材料上还提到洋人的敬业精神和科学精神。比如计算洞子的工程量时,中国人习惯将圆周率值取到小数点后2位,即3.14,而意大利人都要取到小数点后10位,即3.1415926535……
他们说,一丝不差就是现代企业精神。
在引黄工地上,这种精神不仅在提倡,而且在实践中得到体现。钱正英不止一次说,引黄工程因为地理和地质条件的复杂,工程的浩大,质量要求之高,不仅在国内,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所以,“一定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有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这个工程是难以完成的。郭裕怀说引黄是个大熔炉,所有的参与者都会从中受到熔炼。通过施工实践,人们的整体素质都在提高。
但中国人的某些素质和精神,洋人都未必普遍具有。譬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出奇制胜拿出绝招来战胜困难;譬如在任何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前仍然勇往直前,所表现出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劳的精神。
铁十二局三处承包的9号洞,因五寨县发生5.7级地震,洞子塌了;洞子离地表40多米,一塌就成了大坑。祸不单行,没几天10号洞离洞口110米处又塌了,出现了一塌到底的通天大塌方。
有人计算,要制服塌方,恢复正常施工程序,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对面就是意大利CMC施工的8号洞子,他们使用着最先进的开掘设备,日成洞好几十米!
没有笑容,所有人脸上都是阴天,只要刮一阵风就要下雨。
如果按常规在隧洞内清理这种通天大塌方,很可能一边清理一边还要滑塌,这么干,谁也不能保证一年后就能恢复正常施工,何况工程不允许停顿一年。
项目经理潘秀岩和他们的一班人,在洞口蹲了一天又一天,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抢险方案,最后作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案:把钢管打进塌土,把水玻璃和水泥从钢管压进土层,将陷落的松散的泥土凝结在一起,这样就把山体牢牢地铆住!
潘秀岩把这叫“铆山”!
于是昼夜突击。困了倒下睡,醒了起来干,用92天时间,就过了塌方地段。
潘秀岩日夜不离工地,坐镇指挥。他躺倒了,医生只能到“铆山”现场给他输液。
塌方损失了150万,上面只追加30万,其余要自己消化。
买配件没有钱了,首先停发经理和书记的工资,接下来停发总工和科长的工资,再停发正式职工的工资,最后才停发农民合同工的工资;补发工资的时候,那就倒着来了,从农民合同工补起,最后才补给经理书记。
硬是咬着牙挺过来的。年逾花甲的潘秀岩开玩笑说:“伙计们,我的牙不顶了,只能吃豆腐了。”人们问他,好好一口牙怎么就不顶了?他说:“那些天,我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不仅咬紧牙关,还要勒紧裤带,喝凉水,啃干馒头。对面意大利人干完活回营地喝咖啡,喝威士忌,喝人头马,听音乐,打台球,电热器使屋子里凉暖适中。
中国人不眼气他们,还笑着说:“在老外眼皮子底下干活,没落下笑柄。”
这就是中国人的干法。
“请大家控制一下!”
1995年12月14日,引黄枢纽工地上举行万家寨黄河截流成功庆典。晋蒙两省区的领导,水利部领导都来了。
黄河被大坝的坝基截住了,滔滔黄水顺着护堰从坝基上的几个出水口一泻而下。
庆典就在枢纽工程管理局旁边的一块平地上举行。平地很小,只能放个主席台,台后就是黄河;建设枢纽工程的上千名职工,只能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站着。
黄河边上的风真厉害。天气太冷了,主席台上的人大都穿着棉大衣。枢纽的建设者好像习惯这种寒冷,在寒风中没有一个缩头缩脑,缩手缩脚,他们把锣鼓敲得山摇地动,数十条几米长的鞭炮,同时炸响在黄河上空。锣鼓声鞭炮声使在场的人热血沸腾。
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锣鼓声、鞭炮声还是停不下来。
主持人对着话筒高喊:“请大家控制一下!请大家控制一下!”
胡富国对主持人说:“锣鼓鞭炮是表达大家的心情哩,让他们再敲一会儿吧!
胡富国后来在讲话中说:“你们吃这么大的苦,在枢纽上干得这么好,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
胡富国的感谢是出自内心的。枢纽工程的主要任务是建筑高90米、长436米的拦河大坝,和108万千瓦的水力发电站。高峰期有5000多人在此施工,由直属水利部的万家寨枢纽工程管理局负责。管理局五个领导,局长周玉文是山东人,其余两个是江苏人、一个是东北人、一个是河南人,五个头头五个单身。
截流前,周玉文患重感冒高烧不退,只能到太原住院。
郭裕怀给他打电话,说截流必须由他坐镇现场,大家才能放心。
周玉文一听就在电话里叫唤起来:“好好好,我今天就回万家寨,就是死也要死在工地上。”
郭裕怀说:“伙计,要好好活哩,枢纽这龙头,靠你才能把它舞起来。我派医生护士跟你回去怎么样?”
周玉文说:“不要不要,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你去不去?”
“还用说吗,咱们工地上见。”
几天以后,郭裕怀和郑友三赶到万家寨,想把施工队伍集中起来,给大家鼓鼓劲。但见黄河两岸,排着两条大吨位的汽车长龙,一辆辆首尾相接,每辆车拉一个10吨重的水泥墩子。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周玉文和他的助手就在现场指挥。郭裕怀问他身体怎么样。周玉文说,到了这把年纪,身体上的零件这里那里出点毛病不足为怪,回工地比住医院可能对恢复健康有利。郭裕怀又问截流还有什么问题。周玉文说,截流倒没有什么问题,个人有点问题你也未必能够解决。说着,低声附耳对郭裕怀说:“平时顾不上想老伴,生病住了院才想老伴哩!”
截流比原定日期提前了5天,周玉文一声令下,从黄河两岸坝基上对开来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把水泥墩子倒到河里。截流一次成功!
我去枢纽工地找周玉文,周玉文去北京了。
党委副书记老赵对我说:“我们干水利的,没有一个永久性基地,哪有在大城市里修水电的?我们干活都在荒山野沟、人迹罕见的地方,所以水电职工是成年累月钻山沟。我们的职业要求职工献青春,献完青春献终生,献完终生献子孙。为啥这样说?水电职工都是一家分几处,孩子不在身边,受不到爹妈的关心教育;上学了,回家没人辅导,考不上学校,参加工作,只能还去干爹妈干的事,仍是终生钻山沟,所以叫献了终生献子孙。一处干成了,能发电了,能引水了,有了效益又交给别人,自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受苦,去创业。水电职工一辈子都在创业。创业总是艰苦的,总是从无到有,没听说轻松能创业。可光荣也就在这里,自豪也就在这里。有人说,今天光荣能卖多少钱一斤?水电职工不这样看,水电职工看重光荣,认为光荣里体现了自身的价值。”
当今,社会上许多人已不要什么光荣,已经忘了“光荣”这两个字的时候,老赵话里的光荣感使我感动。老赵说:“比如有这么个人,叫赖纯久,是我们工程处的主任工程师,51岁了,是个女的。在尼泊尔搞援外工程很有成绩,原说让她继续外出,享受专家待遇;她却说尼泊尔让别人去吧,我要去万家寨。她一家分在四处:老人和一个孩子在西安,另一个孩子在北京,爱人在汉中安康。她是最早来万家寨的,在老乡家租了孔窑洞住下。赖纯久负责供电,首先要查看线路,每天带着干粮水壶上山下沟,经常坐小船过黄河。小船在浪里出没,她不怕,说搞水利的还能怕水?后来又搞架线,领着施工队伍成天上山下沟。11万的变电站和线路起来了,又忙工地的电网布置,忙生活用电和施工用电,后来又搞微波通讯。一天她在办公室门口摔倒了,才知道她有冠心病,还是肾衰竭。那一阵正忙水电设备采购招标,她晚上打吊针,白天参加招标咨询。有人劝她:‘赖工,你就不要赖在工地上了,去太原住院吧。’她总是笑笑,慢声细语说:‘要去的,再等等。’又催她,她又笑笑说,快了,再等等。再催,还是说再等等。我去劝她,她说:‘这可能是我干的最后一个大工程了,山西老百姓那么需要水,现在去住院,我躺不住。我知道老赵你能理解我。等我手里的活完了再说,好吗?’她手里的活什么时候能完呢?……”
赖纯久后来还是被“逼”着去太原住院了。老赵写了个地址给我,我回太原后忙忙乱乱,却没顾上去医院看她。
我来到水电四局。
四局的党委书记张殿华给我讲了几个小故事。
工期短,条件差,任务重,老局长王德干着急加上熬夜,火气上攻,眼珠网上血丝,小便赤黄。机械大队的大队长杨金华来找他,说:“局长,给咱点体贴关怀行不行?太累了,上火上得牙掉了,你看我上牙只剩下不多几颗啦,总得吃饭吧!局长大人准我几天假,我得装牙去。”王德干说:“光你上火别人就不上火?河槽里风大,给你下下火不正好?告诉你,眼下你不能走,就是只能喝汤也得干。”当时一期围堰施工正紧张,机械大队任务繁重,杨金华又是老局长的得力干将。
王德干是教授级高工,1958年从三门峡干到龙羊峡,大半辈子就是跟着施工队伍走。家在镇江,妻子打电话叫他退下来回家去,或者退下来搞搞监理什么的,收入比当局长还高。王德干说她是“妇人之见”。没办法,妻子提前退休,带了小孙子赶来万家寨侍候他。他得意地对妻子说:“你知道吗,我老王可是个福将,我干水利,打一仗胜一仗,不拿下万家寨枢纽工程,能回家抱孙子?现在你把孙子带来了,很好;我又干活又抱孙子,日子过得越发有滋味了。”
在万家寨,不能在女工中提起家庭和孩子,提起这些她们就会泣不成声。
爆破工地上有个女炮工班。她们每天要用肩膀把4吨炸药扛到峭壁的作业面上,往炮眼里装填好炸药后,还要把炮点着,再从软梯下去。毕竟是女人,开始点炮时有点害怕,一害怕就点不着。师傅叫她们不要害怕,从点炮到引爆,有6分钟哩。后来胆子大了,一点就着了。那时她们的营地在内蒙古准格尔旗,工地在河对面的万家寨,每天上班要经铁索桥,从内蒙古走到山西,下班从山西走到内蒙古,上夜班也是这样。铁索桥悬在黄河上空100多米高处,走起来摇摇晃晃。铁索桥上的风特大。
女炮工说,生活再苦,工作再累,都能习惯,都能适应,就是想孩子,想老人,时间越长想得越厉害。
孙梅花是从龙羊峡来的。
要来万家寨了,生下来一直没离身的孩子放哪儿?放在婆婆家吧,婆婆还在住医院;放在娘家吧,娘已去世,只有老父亲一人苦度晚年。最后还是放在婆婆家,由公公照看。离别时孩子扯着她的褂子就是不放。孙梅花在龙羊峡干钻工,来后就进了炮班,背炮、填炮、点炮,每天在悬崖上爬上爬下,这些都能忍受,都能习惯,就是每天想孩子,一想就掉泪。走时才两岁半啊!1995年春节前回去了,坐私人小面包,60公里到内蒙古薛家湾,再坐长途车118公里到呼和浩特,换乘火车到兰州,再坐2小时汽车到刘家峡【公公家在刘家峡】。孩子不认她是妈,只叫她阿姨;上街只跟爷爷奶奶,不跟“阿姨”,一星期以后才认她作妈。母女有感情了,她却要走了。原说早上7点走,孩子不让;到10点该走了,还是不让;到下午l点,爷爷说抱她上街买气球,她才脱身去赶汽车。
炮班5个姐妹的孩子都不在身边,说起孩子就抱在一起流泪。上工路上还在流泪,一到工地,抹去眼泪就背起25公斤的炮箱,攀着软梯上悬崖。有时还互相开玩笑:“别哭了,天上要下雨了,还怕水少啊!”
没听说“女人有泪不轻弹”,哭是女人的天性。她们又去点炮了,熟稔而又轻松地点燃导火索。随着一声巨响,山体像被抽了筋骨,塌了下来;烟雾还没散尽,她们又钻了进去,看看有没有哑炮,检查光面爆破的半孔率是多少。直到一个班结束,她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归途上又开始了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孩子。
不爱孩子的人能爱万家寨吗?看看这些女人的手吧,掌心又红又粗糙,长满茧子,这是每天摆弄炸药、每天攀援几十米软梯上上下下的结果。
这就是万家寨引黄枢纽工程的建设者!他们把自己的汗水、心血和泪水与钢筋混凝土一起浇筑拦河大坝,在截流成功的庆典会上,要他们“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那是容易的吗?
默默地支持着引黄工程的,还有被征地拆迁的农民。
光在偏关一县,工程就占地9586亩,拆迁地面附着物7400多处,砍伐树木5.9万株。
我到上阳坡村去看村民韩致祥。
韩致祥的三孔窑洞紧靠平鲁到万家寨的公路线,他必须把窑洞让出。
韩致祥就在这窑洞里出生,又在这里娶的媳妇,两个孩子也生在这窑洞里。
韩致祥70多岁的老娘说,祖上留下这点基业,能不搬吗?
韩致祥发了愁,拆旧窑洞容易,盖新的窑洞就难了。他背不动石头,也上不了架子。他是个残疾人。
韩致祥年幼时得了小儿麻痹。49岁的人,个子只顶个10岁左右的孩子;论身长他并不矮,是直不起腰来,走路两条腿在地上打旋旋。
韩致祥不向命运低头,他居然到偏关去上中学。村子离县城30多华里,他翘腿一瘸一瘸进城,假日又一瘸一瘸走回来。为了抄近道,他不走大路,而是翻沟越梁,在100多米深的沟里爬上爬下,对一个残疾人来说,那艰难是可想而知的。抄近道走一趟也要六个多小时。就这样,他靠助学金读完了高中。韩致祥毕业后在村里当上了代课教师。他很幸运,1972年获得转正,韩致祥感谢政府。
韩致祥现在教着6个学生,6个学生却是三个年级。校舍就是一间窑洞。冬天学生们上炕,他在底下教书;天气热了,学生下炕来,他还在底下给他们上课。窑洞的墙皮都剥落了,发碹的窑顶上石片也有些松动。这是危房。
韩致祥说,上阳坡全村2l户,67口人,单身汉4户;因为计划生育抓得好,只有6个学龄儿童。
窑洞的窗框上贴着一副对联,写的是“雨露遍神州,桃李满天下”,这是韩致祥的手书。
韩致祥背不动石头,上不了架子,这新窑怎么盖法?
放了学韩致祥就蹲在窑洞门口发愁。
眼前是没边没沿的梁梁沟沟,韩致祥想起过去怎么一瘸一瘸翻梁越沟进城去上学的情景。
韩致祥又想起校舍应整翻修,可是村里太穷;学生上学不交学费,就是给学校拉一点炭。
韩致祥想起脚下马上就要修一条宽阔的马路,孩子到城里上中学骑车子不消一个小时;韩致祥还想,把黄河水引上来,村子变富就没有问题,到时候学校的困难都能解决。
韩致祥去和老娘商量。他娘说:“公家是给大家办好事哩,拆不拆你主事吧。”
韩致祥在心里拍板了,家里再困难是个人的事,公家的大事不能误了。
韩致祥去找负责拆迁的干部,表示他愿意让出三孔窑洞;谈到拆迁补偿时,他说:“你们看着给吧!”
三孔窑洞给了3200元,围墙、羊圈、厕所等又给了320元。
韩致祥拿出拆迁的协议书给我看,他在那上头按着大红手印。
韩致祥又说起韩天才。韩天才有六孔窑,四孔住人,两孔拴骡牛。窑才碹了十几年,还新着哩。一说马路要开工,他的窑洞要拆迁,韩天才马上动手盖新窑。新窑起来了,窑顶还没抹,窗户也没有安,马路动工了,韩天才全家就搬进新窑住。窗子用土基垒住,又把旧窑的门拆下装到新窑上;下雨了,雨水从窑顶上漏下来,外边大雨,家里小雨,外边雨住了,家里的雨却住不了。韩天才共得补偿11700元,每孔窑给1500元;按当时价格,三万元也盖不起六孔新窑。韩天才没有怨言,反倒乐呵呵对人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这个理儿?”
我又到葛家山村去找老支书蒙万海。
蒙万海已经67岁,从合作化时候就当村支书,当了30年。现在他不当了,在一个石料场上看门。
开山的峭壁下有一间用石头垒起的小房,夜间,蒙万海就在这里栖身。
我们坐在两块石头上说话。忽然下雨了,只能进他的小屋去。小屋里只有一铺炕,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屋子里一片漆黑,见我要记点什么,他给我打着手电照明。
蒙万海有27棵果树,都挂果了,有一棵树就挂了700多斤,每年要收十几口袋海红果。海红果做饮料,市场上十分吃香,乌兰巴托国际博览会上还获得过金奖。
蒙万海是全村第一个种海红果的,县里农牧局果树站的人来教他,他学会了。后来村里发展了20亩果园,也是在他的带动下。
要修通万家寨的公路,他必须把27棵果树砍了。
他对果树有感情,他下不了手。
他在白天磨快了斧子,斧子躺在窗台上。
半夜里,他提着斧子进了果园。
蒙万海一口气把27棵果树都砍倒了。他说,黑夜我看不清它们,我才能下手啊!
蒙万海得到的补偿是每棵果树30元。
村里20亩果树,在他的带动下也都砍了。
蒙万海说:“和国家还算什么账哩,没国你能有家?”
蒙万海又跟我谈起社会形势,他非常关心反腐败斗争。
这就是我们的老百姓。
涉及到老百姓的事,胡富国这人就好激动。
一次会议上,胡富国谈到一些煤炭运销煤站有人鲸吞公款时,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老百姓养条狗,也能给他把门看好;我们是老百姓养活的,给三千万父老乡亲看不好这个家,让这些黑心肠的家伙喝老百姓的血汗,我们还算什么?……”
胡富国来到引黄工地,走到施工的人群中间。
胡富国笑着问大家:“认得我吗?”
“认得。”工人们齐声回答。
“我是谁?”胡富国问。
“你是胡书记。”又是齐声回答。
“我没有名字?”胡富国又问。一时竟没人回答。突然一个小伙子擎高喉咙喊:“你叫胡富国!”
胡富国走过去一把搂住小伙子,亲热地说:“对啦,这才是哥们!哥们辛苦了……”
“牺牲”,词典上的权威解释是“为了正义的目的舍弃自己的生命”。
为人民的事业牺牲是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
列宁很喜欢的一首歌叫《英勇的牺牲》,歌中唱道:“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了头颅,英雄!”
如果工程建成后要为建设者立碑,那么为引黄工程捐躯者的名字应该首先刻在上面。
按照原设计,在宁武境内有一处隧洞埋深899米,开掘这样埋深的隧洞会产生岩爆,这种情况是决不允许的,所以必须改线。改线就要先提供地质资料,这样,省地矿局211队就上了海拔2500米高的分水岭,他们要在这儿补钻。
“胡天八月即飞雪”,何况时值隆冬季节。这地方滴水成冰。
45岁的厨师王金水患有心绞痛,痛起来他一声不吭,只是一身一身地出虚汗。队里的医生让他到忻州去住院,不让他上分水岭。他说,队里补钻的任务紧,天气又冷,要保证大家吃好。他上去了。
号不下房,住在老乡新盖还未完工的房子里,房子没门没窗,窗子用塑料布蒙住,门上挂一块破篷布,屋里泥了个土炉子。
井上24小时连轴转。王金水天天往山上送饭。一天做四五顿饭,一天就要送四五次饭。除了送饭还要送热水。
天气太冷,钻机一灌水就冻。王金水就把热水送上去往钻机里灌。
井壁要用红泥贴上去保护。工人们用手和泥,冷水和泥马上就冻了。王金水还要挑热水去和泥。王金水心疼工人的手。
这么干他能不累倒?队里又叫他上医院。
如此艰苦的条件下要完成任务,后勤支援就特别重要。他说,不用操心我,坚持几天就完了。
本来,往井口送热水,往井里注热水,并不是他的任务。他到了井口还帮着工人和泥搓泥团。
晚上,他烧水给大家洗了脚,让大家睡下。
干了一天活的年轻人睡得特别死。他怕炉子熄了会冻坏他们,半夜还起来捅炉子。
捅完炉子,他躺下去就没有再起来;人们发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冻硬了。
医生后来说:王金水的铺位靠近门口,这里太冷了,末梢血管因此收缩,大量血液涌向心脏,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王金水是共产党员。他死后有人感叹说:平时说党员不怎么样,关键时刻就看到了他们的本色。
王金水留下老婆和两个孩子,大的14岁,小的10岁。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徐瑞青了。
人们都说徐瑞青是个好人,还说“好人不长命”。这说法显然偏颇,但人们希望好人有好报,希望好人能活得长些:好人活长了,不是能做更多的好事吗?
徐瑞青乐于助人。别人有事着急,他比当事人更着急。别人开的车轮胎爆了,他停了自己的车去帮助换轮胎;轮胎瘪了,他帮着打气;螺丝松了,他帮着去拧紧;发动机熄火了,他帮着去找原因,找出原因又帮着检修,故障都排除了,人家把车开走了,他才上自己的车去干活。下工回到驻地,吃饭时他也端着碗在别人的车前转来转去。人家说他的车好像有点毛病,他马上放下碗钻到车下去检查,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发现了毛病就让把工具递给他。徐瑞青经常吃冷饭。
有一次搭便车回河曲老家,路前方有一辆车抛锚了。他让停车,下去帮人家修好车才上车赶路。
徐瑞青是山西省水工局机电处装载机组组长。他的车保养得最好。
1993年12月,南干5号洞洞口大开挖,他的装载机组忙得不可开交。19日那天,一台挖土机突然出了故障,故障的原因还比较复杂。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帮助查找原因,排除故障,一直忙到下午4点,他才回到营地。中午饭误了,就吃晚饭吧。食堂没到开饭时间,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别人问他着急啥哩,他说晚上还要干,可工地上照明不行,他吃完饭还要去安灯。食堂给他提前开门了,他从笼屉里抓了两个馒头就走。
刮风了,黄土漫天漫地。徐瑞青拿了两条导线,一支手电,披件黄色的军大衣,上了一辆驶往工地的拉土车,在车上开始啃已经沾满黄土的馒头。
黄风刮得对面认不出人。他在挖掘机、装载机之间穿来穿去,要找到一个最佳位置,把灯安上,晚上可以干活。灯安得低,射过来的是平光,这不行;往高处安,还找不到一个合适地点。到底安在哪里是好,他集中精力绞杀脑细胞。
5号洞口大开挖,场地太小,挖土机装载机都在这儿掉头转身,和他擦身而过。
徐瑞青的精力太集中了。大风卷起黄土,给他眼前挂起了一道帘子,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安灯的最佳位置还没有找到。他在车缝里钻来钻去,此刻他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突然,一辆翻斗车倒车时向他压来!车型大,驾驶室高,车前车后有一段地方司机看不到。徐瑞青当时正在“盲区”里。
第一个看到这场面的是徐瑞青的师傅沈鹏举。沈鹏举顿觉眼前一片黑暗。沈鹏举奔过去,黄风中他隐约看见地上有一件黄大衣;再近些,看到他心爱的徒弟躺在地上,手里握着的手电也被压扁了!
沈鹏举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他晕倒在地。
……
我想找沈鹏举,人们说沈鹏举在大梁水库工地。我说,领我到徐瑞青的住处看看吧。
走过一排排低矮的平房,进了当年徐瑞青住的屋子。屋子很小,放两张床,徐瑞青和沈鹏举师徒俩就住在这儿。那时屋子里没有暖气,靠炉子取暖,风大,烟囱倒烟,怕睡熟了会把人呛着,规定前半夜房门一律开着,到后半夜才能关上。徐瑞青为了让师傅睡好,关门是他的事。
人们都愿意和徐瑞青睡一屋,因为打水、扫地、生炉子、半夜关门都是徐瑞青的事。徐瑞青说,对不起,师傅年纪大了,我不能离开他。
师徒两人在一起住了几年,话好像还没说完。师傅回来晚了,饭已经打好热在炉子上;师傅夜班回来,洗脸洗脚水已经打好。师傅家在产粮大县临猗,每年要回去收麦子,他说你回吧师傅,这里有我哩。师傅靠在铺盖上休息,他泡好茶端过去,坐在床边和师傅谈技术,谈车辆维修和保养。他不止一次开玩笑说:“师傅,我要把你肚里的东西都挖出来。”
“这些年我就怕想他,一想起他就要流泪。”沈鹏举对我说,“后来他也成了别人的师傅,他对那两个娃娃要求极严;他手把手教他们,不到一年两个徒弟就能独立操作。徒弟没回来他已把饭打好,徒弟的衣服破了他给缝补。一次,机器上的链条断了,他去弄。链条接好后,往齿轮上放,他的手指被卡住了,一根指头被挤压得露出骨头;人们撬住齿轮,他才把手抽出来,手上鲜血淋淋。叫他回去,他不回,又坚持修了一个多钟头,才把机器弄好,让徒弟继续操作。他对徒弟们说:‘引黄工程有你们干的,要快点学好本事。’可他还是口口声声叫我师傅。我对他妻子说,别看你们是夫妻,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我们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长。”
沈鹏举说着又抹泪了。他说,徐瑞青自小家贫,现在的母亲抱养了他。养母把他抱回黄河边的河曲县城。他在黄河边长大,对黄河有感情。长大后他找到了生母,但没有认她。他对养母十分孝敬。
徐瑞青的遗体火化后,沈鹏举把徒弟的骨灰送回河曲老家。他妻子王玉叶说:“他牺牲在引黄工地,就葬在黄河边上吧,他能天天看见黄河。”
日出日落,徐瑞青的墓上总是抹着一层悲壮的色彩;白天黑夜,徐瑞青能听见黄河的涛声。
……
为引黄献出生命的不只是王金水和徐瑞青。
水电四局的司机王海,驾驶着大吨位卡车在黄河边上奔跑。车太多了,黄土路面碾成的浮土有一尺来厚,汽车在土浪中前进。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黄土铺天盖地,蒙住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了。汽车翻下了悬崖,王海连最后一句话也没留下。
为引黄捐躯的还有:水电六局的挖掘工张长生;引黄办公室水工组工程师肖山;引黄指挥部教授级高工廖舜韶;现场监理工程师范垂辉;铁三局司机郭思文;……
未来的引黄入晋纪念碑上,难道不应该首先镌刻上他们的名字吗?!
1995年3月,郭裕怀被选成省政协主席,但他仍然是引黄工程的总指挥。
有人劝他:当你的政协主席吧,比你干引黄轻松多了,想出去走走就走走,晚上睡觉不会被电话惊醒。搞引黄风险太大,搞不好挨千世骂名!
郭裕怀承认他“骑在老虎背”上,多年来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里。不管他到哪儿,每天接不到郑友三两次电话,他就睡不着觉。那次在汾河上游查看,晚上吃了一个面包外加一块咸菜就躺下,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了。“老郑你过来,”他把郑友三叫到床边,“你一定帮助我把引黄干下来。很多人劝我不要搞这事,说这差使风险太大。我想来想去,不搞对不起山西老百姓,对不起我们子子孙孙,我只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必须横下一条心!”
郭裕怀已经不是省委常委,不在常务副省长的位置上,说话办事,自然不如过去有“风”;作为政协主席,他不能代表省委省政府,有时难免处于两难境地。郑友三曾见过他几次流泪,不是因为遇到困难,而是遇到巨大困难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和退下来的一些老同志,给予他坚决支持的时候。他虽已年过花甲,但泪腺的功能还没有退化。
作为郭裕怀的助手,郑友三看上去成天乐呵呵的,胡富国曾在会上叫他死了心搞引黄,职不会提了,官不会升了,他仍然乐呵呵,可因为工作拉下脸来的时候也十分可怕。他从来不愿给别人说自己的难处。他老娘88岁,老爹86岁,每天都在生死的“临界”状态。妹妹心脏病突发去世后,老爹每天喝闷酒,不想活了。老爹肺气肿,肝腹水,已经病危,他赶回乌兰浩特。到家第二天就接到电报,让他全权代表山西赶到呼和浩特去参加水利部、晋、蒙三方领导组会议。从乌兰浩特到呼和浩特,用了20个小时才赶到。后来爱人回去把老人接来。老人已大小便失禁,却又十分自觉,不让小保姆侍候。只要郑友三在家,总是他给拾掇。
郑友三始终在一线。他对胡富国的评价是“揽责放权,撑腰鼓气”。他对郭裕怀的评价是“定计策划,扶持有加”。他说,上面有这样的领导,底下就好干了。
他真的好干吗?这样艰难、艰苦、艰巨的工程啊!
其实,郑友三也知道郭裕怀连半口气也松不了。
施工进度汇报会刚刚结束。
人们都散去了,郭裕怀踱到窗前,放眼看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建筑一直蔓延到西山脚下,西山顶上悬着一轮金黄的落日。
“长河落日圆”,郭裕怀脑子里忽然跳出这几个字。他觉得挺有意思。
237公里的引黄大断面隧洞被人称之为地下的“天下第一长河”,引黄总指挥部这座高层建筑就叫“长河大厦”:他现在在长河大厦的10层会议室的窗前看圆圆的落日。
他的思绪又从落日回到了长河,回到了地层深处的“天下第一长河”。
引黄工程太艰难了。它的艰难不仅在于工程难度大,筹资难度大,而在于国家经济体制转轨变型的大背景下,人们思想上、认识上、观念上尤其是现存体制上的种种阻力;随着工程的进展,要统一来自上下左右各方面的不同认识不同想法,甚至比工程本身的推进还要艰难。对引黄工程这样一个建设周期长、必须几届政府紧密衔接、不断努力才能完成的跨世纪工程,涉及到从上到下的许多部门和机构,而从领导干部到承办人员又在不断调整和交替,这就需要反复深入的汇报、宣传和解释沟通,甚至一次次从头做起,这才能取得理解和支持。如果不是中央的支持,不是省委的决心、信心和推动这项工程的工作力度,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十分艰难的。郭裕怀有一次在外为工程奔跑了22天,胡富国就亲自给他挂了18次电话,询问情况,指示工作。郭裕怀想起这些就感慨不已。胡富国在一次会议上还说,这样一项耗资巨大的工程,“如果将来在质量上出了问题,透了水,我不碰死就对不起父老乡亲!”
血红的落日已沉到西山背后去了,郭裕怀还站在窗口。
郑友三在会议室门口喊他:“郭省长【人们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他而不叫他郭主席】,你还不走?”
郭裕怀转身说:“老郑,咱们再坐着聊会儿。”掏出两支烟来递给郑友三一支,“现在,施工进度不慢,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在想,我们的主要精力,应该从抓资金筹措转到施工管理和工程质量上来了。必须以质量为中心,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推动进度,这就要把确立全员质量意识、加强全面质量管理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天下第一长河’是在地下不是在地上啊!地上的长河哪儿出了质量问题,可以及时修补;这地下的长河一旦出现质量问题,哪怕是一米出了问题,一尺出了问题,既难检查,更难维修,‘一丈不通,万丈无功’,后患无穷啊!水火无情,水是无孔不入、无缝不渗的,所以质量问题在引黄工程中有特殊的重要地位,这应该不难理解。想到这一点,我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郭裕怀还能轻松吗?
那天和郑友三商量的结果,决定召开一次专门研究质量管理的会议。
郭裕怀又一次去工地。他和技术专家一起检查施工质量,先后开了三个不同类型的座谈会。然后召开全线的质量会议。
“都说引黄是山西的救命工程,生命工程,”郭裕怀在会上说,“生命工程的生命在于质量。引黄工程就像人体上的大动脉血管,血管一旦破裂,肢体就会枯萎。所以,高标准高质量地创造全优工程,这个要求必须深深刻在每个引黄指挥员和建设者的心上,使每个人确确实实有沉甸甸的历史责任,感到吃不香睡不着的压力。我们必须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我们必须真正做到严字当头,一丝不苟,万无一失,不留隐患!”
在谈到全面加强质量管理时,郭裕怀说:“高质量的全优工程是每一个环节每一道工序一点一滴干出来的,而不是检查出来的;必须从每一个环节、每一道工序、每一工位做起,都要严格按法制、按合同、按规范和技术规程办事。进度必须服从质量,否则进度就没有意义。施工单位是要讲效益,但效益必须服从质量。质量出了问题,一定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让你赔得倾家荡产。对于已发现存在质量问题的工程部位,如果没有十分把握的补救措施,就必须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令其彻底返工!”
郭裕怀还说,今后引黄工程每个工地都要立一块碑,刻上施工单位名称、负责人、总工程师和主要技术骨干以及监理人员的姓名。郭裕怀说:“它将警醒每个参加引黄工程的人:质量好是功德碑,质量不好就是耻辱柱,决不要留下千秋百代的骂名!”
在那次会上,郭裕怀还谈到对设计技术文件的严格要求,对提供各种数据数字的严格要求,这一方面是保证工程质量所必须,还因为在他的脑子里,有两个字已经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很久了,这两个字就是“索赔”。
国际上有些建筑承包商,有专门的班子研究索赔问题。他们采取的策略是“低标价高索赔”:投标时用低标价把工程拿到手,然后找业主的毛病和疏漏,提出索赔要求;索赔承揽工程标价的20%至30%,是正常情况,高索赔甚至达标价的80%以上。譬如地质情况与设计提供的资料不完全相符,譬如图纸上有一处标错了尺寸,或者少了一条虚线,譬如合同规定某日上午8点前提供何种资料,你迟了若干小时若干分钟,人家都会按他们的算法算出你给他们造成的损失,让你赔偿。引大工程有一个外方承包项目,合同上规定,业主提供到工地的道路是三级路面,实际路面不够三级,最后人家就给你算账:因路面不好降低车速影响工程进度给他们带来多大损失,多磨坏多少轮胎价值几何,卸换轮胎影响多少工时,备用轮胎本来足够的现在不够了要从本国厂家加急运来又要多少费用;备忘录一个接一个给你送来,你不想给我也得给……
这是“国际惯例”,对你中国业主决不能例外;可以友好地在营地招待你喝咖啡,但索赔账是必须一笔笔算清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吗?
下一轮国际招标正在准备,到时候要“多国演艺”,郭裕怀能不着急吗?
郭裕怀越来越体味到,钱正英说搞引黄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八个字,实在太重要太深刻了。
郭裕怀对郑友三说:“你说我该松口气了,能松吗?连半口气也松不了,除非引黄工程建成,运行中证明它是完全合格的工程,那时候我就完全放松地睡它三天三夜!”
郑友三笑着说:“到时候咱们一起睡,还有我们几位副局长和总工程师。”
“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郭裕怀说,“世界银行考察团又要来了,咱们得赶紧准备。”……
世界银行的贷款问题还没有解决,引黄的资金还没有完全落实。
引黄是改革开放的产儿。引黄工程的领导体制、管理体制、运行机制的改革,业主负责制、项目竞争制、工程监理制的真正确立,必须从思想观念的深层解决问题,这就要向国内外成功的实践和经验学习借鉴。
4月中旬,偏关的田陌枝头还看不见一点绿色,世界银行第五次引黄工程考察团来了。
省里成立了以郭裕怀为首的总体协调领导组,计委、财税、水利、电力、外事、物价等部门都派负责人参加。胡富国说,世界银行考察团要什么资料都给他们,给的数字必须精确。
以古纳先生为团长的世界银行考察团,对工程进行了18天的考察。双方就引水连接段输水方案、太原市供水系统、机电设备采购、国际招标的工程范围、水机构设置、水价改革、工程监理、环境评估、移民安置、工期安排等等,进行了极为认真细致的磋商。一个枢纽,一个引水,一个供水,世行强调工程的整体性。
磋商的结果,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磋商的另一个结果,是将拟议中向工程的贷款额度由2亿美元增加到4亿美元。
向国外贷款的额度是由中央控制的,于是胡富国和郭裕怀又赶到北京,向李鹏、邹家华和陈锦华汇报,获得了批准。
和世行磋商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也使人振奋。
考察团的先生们工作得那么认真,考虑得那么周详细致!原先设计中考虑不周和疏漏的地方他们都提出来了,也拿出了解决的方案和办法。
水资源与其他资源一样,要想合理开发利用,必须纳入市场经济轨道;水资源供应应从过去的福利型转变为商品型。水资源的商品化必然会带动供水单位的体制改革,实行企业化经营;一定要改变企业靠国家、事业靠补贴的投资体制,实行工程建设项目法人制和资本金制,积极培育和发展投资市场体系。古纳先生始终强调,引黄是市场行为。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按照价格规律运行,那么这项伟大工程的建成和建成后的管理运行,就会像黄河水那样充满活力。
郭裕怀说,我们和世行谈判,不仅是利用世行贷款弥补工程建设资金的不足;这项大型工程利用外资额度之大,在山西历史上尚属首次,这无疑将在世界大舞台上勾勒出山西人民与贫穷落后奋争的新形象来;也反映出山西省进一步解放思想、扩大改革开放的信心和决心,反映出全省人民尽快改变山西贫困落后面貌的宏大气魄!
郭裕怀曾经把引黄精神总结为“坚持改革开放,依靠科技进步,勇于艰苦奋斗,乐于无私奉献”。郭裕怀说,改革开放给引黄工程带来了生机,我们必须用广阔的胸怀,容纳来自世界各地最先进的设备、技术和管理经验。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就是把别国的好东西拿来,为我们服务。引黄必须走一条重点工程建设的改革之路。
所以,郭裕怀说古纳先生的观点和建议很对我们的胃口。
郭裕怀和古纳谈得非常愉快。彼此都是真诚的。真诚是彼此理解和谅解的基础。
古纳先生表示世行愿帮助山西人民办好这件事。古纳先生还介绍说,世界有80个国家面临严重的水危机;今后10年,全世界将花费6000亿美元来增加水源的储备。预计到2025年,世界人口将从目前的56亿增加到80亿,到那时,生产和生活用水将比现在增加一倍还多。世界银行已经就此发出警告,除非目前的人口增长得到控制,除非目前对水的低效和不合理使用得到改变,否则在不远的将来,地球将面临更为严重的水短缺,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的文明将受到威胁!
……
按郭裕怀的说法,世行“决定性的考察取得了决定性的成果”。
郭裕怀能不能松口气了呢?
胡富国和郭裕怀只要在一起,话题就离不开引黄。
有一次他们谈起“引黄精神”,思想进入到了更深的层次。
首都新闻界来引黄工地,郭裕怀在接待他们来访时,说出了他和胡富国交谈过的意思。
郭裕怀说:“引黄工程的建设顺应民心,顺应社会发展的趋势,是一项横贯千年的文明大业。改革开放是当代中国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的强大推动器。我们只有全方位改革开放,才能赋予艰苦奋斗和无私奉献以新的时代内容。”
郭裕怀又说:“山西人民盼望水,就是盼望文明,盼望现代化。可以这样讲,引黄是重铸华夏文明中的一个环节。”
在场的新闻界朋友频频点头。
水和文明,文明和水,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话题!
据考证,黄河的年龄约300万年左右。7500万年前,现在黄河流经的地方到处是湖泊,那时恐龙已由鼎盛期逐渐走向消亡,哺乳类动物繁衍很快。地质学家从保德、偏关一带发掘的红黏土中,就发现了三趾马的化石。
300万年前,喜马拉雅山开始隆起,海水后退。中国西部地势高,湖泊里的水向低处汇流,经过几百万年的水流冲刷,雨水从小沟流大沟,大沟进河道,许多河道汇流,便成了黄河。与此同时,类人猿不断进化成古人类。
100万年前,黄河流域已经有人类在繁衍生息。那时黄河沿岸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树木茂盛,十分适宜于人类生存。
我们的祖先在这里渔牧狩猎,后来使用石头和木块制成农具,耕田稼穑。考古学家曾在山西夏县西荫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仅有的半个蚕茧化石,证明这里是世界蚕丝的发祥地。在黄河风陵渡附近的西侯度村,考古学家发现了数十件人类早期使用的石器,特别是烧骨的发现,把人类用火的历史一下子推到180万年以前。
5000年前后发生的事,在华夏民族记忆中保留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
炎帝神农在河东【今山西运城地区】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成了华夏民族的医药之祖;
神农在上党【今山西长治地区】尝百谷,开创了华夏民族由游牧渔猎时代转向农业时代的新纪元;
后稷在现今的河东稷山一带教人耕作,尧帝专聘他为农师;
中国第一首诗歌尧时的《击壤歌》,就诞生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至今临汾市东北的康衢庄,还有古时的“击壤台”遗迹。
论及中华文明,必言尧、舜、禹三个圣人。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在山西黄河边的汾水、涑水流域。
华夏文明的源头就在黄河,黄河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
世界上的几个文明古国,无不得益于河流的滋润与哺育,如尼罗河下游的古埃及,恒河流域的古印度,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古巴比伦。
黄河流域是许多朝代的都城所在地,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黄河流域长期处在一个稳定的先进的文化氛围中。这里有丰富的史前文化,如旧石器时期的“蓝田文化”、“河套文化”;新石器时期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等。许多诸如“羿射九日”、“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之类的神话故事在这里广为流传,反映了黄河流域的人民在远古时期就有战胜自然的朴素愿望。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青铜器铁器相继使用,大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商代甲骨文的出现,使汉字趋于成熟,加快了社会文明的发展;此后,在耕作技术、纺织技术、冶炼技术、医疗技术、造纸技术、天文气象、文化艺术等等方面,中国都走在了世界各国的前面。
黄河水流过风陵渡,经三门峡,最终在山西垣曲县马蹄窝村流入河南,流入中原,然后浩浩荡荡,湍急奔腾直注大海。
当黄河带着大量的黄土注入大海的时候,也把璀璨夺目的华夏文明带入了大海,这对近代西方文明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正如恩格斯所说:“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说来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
欧洲迎来了继古希腊之后又一科技文化的发展高潮。谁能否认,当今被称之为先进的“蓝色文明”中,没有“黄色文明”的巨大贡献!
那位当过副县长,抓了20多年农业却不知道羊会打呼噜的宁武分指挥部副指挥闫明德,对山西的史志和地理概貌却相当熟悉,一些看法颇有见地。
他说,人类走出森林,就是逐水草而居;从渔猎时代进入农耕时代,便开始对大自然进行破坏:垦荒种地,破坏植被,伐木作舟造屋,砍伐森林烧火,水土开始流失,气候开始改变。
这当然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在晋西北一带,直到南北朝时期,仍然水草丰美。北魏大将斛律金《敕勒歌》中所唱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芒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说的就是朔州平鲁一带的景致。这里的“阴山”在今山西朔州以北,这在平鲁、朔州的县府志上都能看到类似记载。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也在这一带,此人恐怕是中国历史上较早具有开放意识的人:为了轻身上阵杀敌,他倡导穿胡服进行骑射。
史料上记载,秦始皇建阿房宫,汉代建未央宫,唐代建大明宫,一部分木料来自山西管涔山;山西代县的巨树,变成北京故宫的擎天大柱。这些木材都是水运过去的。
史料上记载,山西的偏关、保德、朔县一带,是唐王朝的马营,在这里繁育和放牧出千千万万匹膘肥体壮的战马,为开拓疆土的将士们作坐骑。朔州原名马邑,如今,这里许多村庄的名字都和马有关,上马营、下马营、东马坊、西马坊、饮马庄、拴马村……河曲县志上说,唐时,河曲一带“草木繁荣,环山襄陵”。
曾几何时,这里却成了雨量稀少、气候干旱的荒山秃岭,因为大量的泥土在雨后流入黄河,黄土高原上土质瘠薄,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长。
闫明德说,人类总是不遵从自然规律受到惩罚,然后再来设法补救。这就是他的结论。
这使我想起100多年前恩格斯深刻地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对自然界的每一次胜利都遭到自然界的报复,第一步取得的成果,常常被第二第三步带来的相反的结果所抵消。”
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人们对自然界的破坏和遭到自然界的报复更加厉害。
历史上人类破坏自己的生存条件,造成毁灭性的后果,例子不胜枚举。
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上的毛乌素沙漠中,有一座古城的废墟。在北魏时期,它是大夏国的都城,那时草滩青青,河水蜿蜒,田连阡陌,牧业兴盛。由于长期盲目垦殖,过度放牧,造成水土流失,土壤沙化。到唐代这座改名为夏州的名城已在沙漠的威胁之中;到了宋朝,百姓已无法生存,只好废弃它远走他乡。以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为中心,遍及中美洲的古国玛雅,公元前800年就有了相当先进的文明。后来,这个古国一下子消失了,神秘的遗迹成为后人始终难解之谜。但答案终于找到了,根据美国1984年发射大地卫星5号拍摄这一地区的照片分析,西伊利诺大学一位考古博士得出结论:过分追求眼前利益,利用水和土地的方法失误,是玛雅文明消亡的一大原因。
曾经创造过空中花园、玛克笃克神像等世界奇迹的巴比伦,也是因为山上森林破坏,水土流失导致洪水泛滥,土地沙化,到公元前四世纪开始衰落,公元二世纪巴比伦变成废墟。
水资源的破坏,必然导致土地沙化荒芜,土之不存,人将焉附?
水是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这个基本条件一旦失去,任何社会文明将不复存在!
没有水,生命不能存在,发展更无所依;有了水,就有文明,就有富裕,就有社会的进步和繁荣!
从这个意义上说,山西人搞引黄,仅仅是为了解决山西的缺水问题吗?
胡富国、郭裕怀认为,山西人民盼望水,就是盼望文明,盼望现代化……
有一个年轻人的见解与他们颇为相似。这就是偏关县委书记温福亮。
温福亮说:偏关县委、县政府和11万偏关人民对引黄的支持是出自内心的,他们在某些方面作出的牺牲不能说不大。他们知道工程完成后将会使偏关发生怎样巨大的变化。
温福亮的结论是:古老文明留下了许多至今还令我们感到自豪的东西,我们要创造新的文明,我们正在创造新的文明。
CMC公司的尤纳蒂先生似乎也赞同这种观点。
尤纳蒂先生是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来中国之前,他在埃及参加过苏伊士运河河下隧洞工程的开挖。
尤纳蒂先生每天以很快的节奏工作,每天他一半时间在办公室,一半时间在施工现场。他说,他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很愉快。
尤纳蒂先生说,刚来时他不习惯,主要是中西文化差别过大,和本地人彼此很难沟通理解。偏关偏僻穷困,他并不害怕;在埃及沙漠里施工,各方面条件比这里还差。
尤纳蒂先生说,后来他被当地人对水的热切渴望感动了。有了水,他们就能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生存质量,而这种愿望是人类所共同具有的。这使得他们和当地人包括他们所雇用的民工之间,有了沟通和相互理解的基础。
尤纳蒂先生说,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人种、不同民族所面临的问题千差万别,但共同的愿望和任务是发展文明,社会不断进步,使自己获得真正的解放。他谈起古罗马和古埃及的文明,说它们都和水利工程有关。因此,中国的引黄工程就是一项文明工程,他为能参加这项非常庞大非常复杂的工程感到荣幸!通过参加这项工程,他们对中国和中国人民进一步有了了解,也加深了感情。他们之中有一人娶了中国姑娘,另一人娶了他的中国翻译;前任项目经理安德雷斯和行政经理伯兰丁的妻子都在偏关怀孕了,过去在别处都没有怀孕,他笑着说这是因为偏关水土好。
尤纳蒂先生知道我是从太原去的,他说,我们知道太原缺水严重,我们在总干的任务完成以后,希望继续到南干去干,争取早日把黄河水引到太原……
CMC公司会有机会的,因为南干还要国际招标。他们来中国当然是为了赚钱,但尤纳蒂先生把引黄工程视之为一项巨大的文明工程,并以能亲自参加为荣幸,却不纯粹是一个商人的眼光。
华夏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与水作艰苦斗争的过程,也是对水与文明的关系认识不断升华的过程。
我们从许多典籍里都能看到这方面的记载。
《尚书·尧典》上说,尧舜时“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
共工“壅防百川,堕高堙庳”,是用堤坝治水的创始人。
接替共工治水的是鲧。“鲧作三仞之城”,也就是修建高大的防洪城墙,把居住地保护起来,不受洪水的侵害。于是便产生了人类聚居的城镇,人类聚居又促进了手工业、冶炼业、商业交易的发展。
但鲧因为没有治住洪水而被杀。他的儿子禹改变了方法,《禹贡》说他“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于砥柱……北过洚水,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海”。禹不仅疏导洪水入海,还给人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所以后人对他“庙享千秋”。禹为治黄河三过家门而不入,栉风沐雨13年,万年千载为人们传颂。
治水的胜利,极大地增强了我们祖先改造大自然的信心和决心,也真正认识到了自身的力量。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治水活动中,形成了万众一心、临危不惧、团结协作、奋不顾身、忠于职守、迎难而上、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恢宏博大的民族精神,一页页揭开了华夏文明光辉灿烂的篇章。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那么,黄河给予炎黄子孙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培养煅炼了华夏民族无比顽强坚忍的性格和一往无前的精神。
从万家寨枢纽工地到每一个隧洞工地上的建设者身上,从决策者度过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到小学生捐献给引黄工程的一个个分币,无不鲜明地生动地体现着这种精神!
中国古人对水的性格有许多独到的认识和概括:
“击之无创,射之无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燃。”【《淮南子》】——水的意志最坚忍。
“人皆赴高,己独趋下。”【《管子》】——水的态度最谦逊。
“水者,准也,准平物也。”【《释名》】“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无所私而无所公。”【《淮南子》】——水的作风最公平。
“赴百仞之谷而不惧。”【《荀子》】——水的勇气最惊人。
“水之道,大不可极,深不可测。”【《文子》】——水的胸襟最广阔。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水最讲辩证法。
“君子之交淡如水。”【《庄子》】——正常的人际关系应似水。
我们从引黄指战员身上,都能见到这些品质和性格。
黄河全长5464公里。从青海省到河南省的黄河干流上,已建、正建和待建的水利工程,有龙羊峡、拉西瓦、李家峡、公伯峡、积石峡、寺沟峡、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小峡、大峡、乌金峡、小观音、大柳树、青铜峡、万家寨、龙口、天桥、前北会、碛口、军渡、三交、龙门、三门峡水库和小浪底水库。长江和其他大江大河上也正在兴建许多水利工程,特别是举世无双的三峡工程。这些工程建成以后,农、林、牧、渔、城市、工商、教育、文化等都能协调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和谐,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社会的文明进步就有了保证!
2002年10月28日在宁武头马营举行了引黄工程试通水仪式,滔滔黄河水欢快地向太原奔流,一往无前!
生命,是地球上有了水以后才逐步诞生发育起来的。人体70%至80%是水。
水是生命的源泉,是农业的命脉,是工业的血液,是推动社会前进和孕育文明的重要因素。
从这个意义上说,山西人搞引黄,不仅为了解决自身的缺水问题,也是再造中华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披星戴月、栉风沐雨、顶暑冒寒、舍妻别子,不能使自己尽孝于高堂,难以让子女承欢于膝下的万千引黄将士们,你们正在书写瑰丽的中国新文明史中的一章;你们将功昭日月,名垂千秋!
滔滔黄河为你们作证!
【焦祖尧: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