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李亦
一群大鸟经过长途飞翔,越过渤海湾,飞临了黄河入海口这片开阔无边的湿地上空。从它们滑翔的优雅姿态上看,可以判定刚刚降落的是一群天鹅。但天鹅不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东方白鹳、丹顶鹤、白枕鹤、金雕、大鸨、鹞鹰……种种美禽已先于天鹅在这片湿地上安家。它们翩翩而至,性情温和,举止矜持,就是金雕、鹞鹰这样的猛禽,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气氛里也收敛了霸气。它们不管早来还是晚至,各守一片水域,彼此少有纷争。它们仰起长颈,高腿漫步,是一个个艺术家,正在尽情欣赏入海口的美景。
这里实在太美了。看看这里的色彩吧,红、白、绿、黄各成区域,织成一幅鲜艳的巨幅地毯。红的是柽柳,白的是芦花,绿的是草场,黄的是母亲河。这片濒临大海、色彩分明的地毯,能够滋生感人至深的情怀,让这里所有的生灵都变得纯洁友善。
这里的确是一片祥吉之地。黄河入海前,一改她横冲直撞的脾气,突然变得温柔了。大概这正是她的本性,一个孕育的母亲,怎么说都会是温柔的。她已经看见了更辽阔的大海,那是一个没有阻挡,没有限制,一个渺渺无际的神奇的水世界。但母亲河的脚步却异常沉重。因为这是一次诀别,也是一次投入,在进入大海之前,她要把一路东行所携的所有礼物都留给这片陆地。
河口湿地是黄河三角洲的一个区域。在三角洲这片巨大的扇形陆地上,纵横交错着许多堤渠,这正是黄河尾闾多次摆动改道留给我们的纪念。有些渠内已经成了农田或树林,有些堤里还有一汪浅水。墨绿的庄稼和树林喝足了富含营养的黄河水,池中的鱼虾也因之而肥美。不管沧海桑田怎样变换,唯有黄河东流不息。黄河是三角洲的大动脉,通过一道道沟渠,把她的金色血液输送到每一寸土地上。
山东省的东营市正是黄河水滋养出来的一座新城。东营市地处山东省北部,西接滨州济南,南面与淄博相邻,它的东面和北面就是渤海了。黄河从东营入海,也为东营不断地扩大版图。年年增加的新淤地,使东营市人均占有土地大大高于内陆省份,更是“长三角”和“珠三角”人均土地的十几倍。其实,东营市成陆时间很短,150年前它还在海里。现在的黄河三角洲以利津【今垦利】宁海为扇顶,北至徒骇河以东,南至淄脉沟以北,这个巨大的扇形有6000平方公里。古代的黄河三角洲,扇形顶点在河南孟津,北至天津大沽口,南至淮河入海处,总面积约25万平方公里。面对一个个数据,我们不得不为黄河的能量感叹:一条大河创造了一方热土,这方热土又养育了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当然要称这条大河为母亲河。
离现在的黄河口100多公里处,有个叫“利津”的小城,那正是许久以前的海岸线和入海口。因为渔盐之利,当年让这个边远的小城富甲天下,著名的铁门关【相当于今天的海关】就坐落于此。这个过程历经了960多年,让这个海边小城积累了惊人的财富。
而利津还有另一个名字——“凤凰城”。
传说此地是吉祥之地,多有凤凰来住。可以想象,当年利津周边应该有一片湿地,而传说中的那些凤凰,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翩翩大鸟。当时的入海口,现在已远离大海;当时的湿地,现在也变成了良田。
被称为“大地之肾”的湿地有多种类型。沼泽、滩涂、湖泊、塘湾等等都是湿地,而黄河入海口湿地则有其独特之处。走进黄河口湿地自然保护区,我们可以看到温带生态系统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片湿地最让人感动的植物是翅碱蓬。这种看似生于本土的植物,其实也是来自上游的“移民”。据说黄河三角洲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上游找到,但奇怪的是,唯有翅碱蓬却难觅踪影。这其中的奥秘只有黄河才能说得清。深红色的翅碱蓬是湿地上的先锋植物,它短暂的一生改变了水土性质,开启了这片泽国生长植物的序幕。翅碱蓬赤红似火,它的生命也就开始谢幕,代之而来的众多生命也就陆续登场:马绊草、柽柳……无数的植物在这里扎根繁衍,织出一个浓绿的蓬勃世界。
芦苇号称第二森林,是湿地里最珍贵的植物之一。深秋,似雪的芦花在广阔的湿地上翻飞。黄河万里长旅,河水难免被污染,这些污染物质集中沉降于入海口湿地,就会造成极大伤害,湿地不但不会成为有利于人类的生态系统,还将成为瘴孽之地。也许正因为如此,黄河才孕育出无边无际的芦苇,让其净化水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芦苇又是造纸良材,是木浆替代品,可以制造高质纸张。正是芦苇这种令人敬佩的植物,以它年年岁岁无声的劳作,持久地保证了湿地的良性循环。
还有一种植物,即杂生在湿地鲜艳植物之间的野大豆——它似乎有着高贵的血统,与我们人类的关系更为密切。野大豆是栽培大豆的近缘祖先,保存着极其宝贵的遗传基因,不仅果实蛋白质含量高,而且抗盐碱、抗病虫能力都比栽培大豆高出数倍。它的这一基因优势移入栽培大豆,我们的大豆质量和产量都将有极大飞跃。野生大豆蔓长叶尖,豆荚细小,在湿地众多的野生植物中奋力开拓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它和芦苇是一对天生的冤家。芦苇靠人多势众和挺健超拔的身体,占尽了阳光雨露,而留给野大豆的只有一片幽阴。野大豆只好一点点攀援,直到把藤蔓搭到芦苇的肩头,把脸伸向灿烂的阳光。
与芦苇在争夺中共生的还有香蒲。香蒲的优势在水下30公分,芦苇的优势则在水上。芦苇在水下如果不能冲破香蒲的围追堵截,将没有机会露出水面。竞争、牵制、补充、共荣,是这里的生存法则,无数生物就是在这样的法则之下各得其所,共同营建了湿地生态系,创造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一个世界。
据不完全统计,黄河入海口有野生植物40多科,160多种,它们不仅过滤了水中的有害物质,还为我们保留了原始植物的最后样本。这些植物处在湿地的最前沿,是决定湿地良性循环的基本因素,它们是1543种野生动物、283种鸟类最理想的家园。对环境和食物特别挑剔的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东方白鹤已成为这里的留鸟,世界稀有的黑嘴鸥把这里当成了繁殖地,湿地还成了丹顶鹤越冬的最北界,一些珍稀鸟类不远万里从澳洲、北极等地来此安家。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更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天堂。在湿地,常常看到有的大鸟结伴相依,它们娴静安逸得就像衣食丰足的老人;还有的热情冲动,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俯冲低翔,那是一些热血沸腾的青年。
黄河口湿地是黄河最年轻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正在长大成人。现在,东营市对入海口湿地已经实施了严格的保护和控制,让这片新生地尽量保持它的原生状态。湿地还要不断往海里推进,它每年以进海0.39公里至1.6公里的速度扩大自己的版图,多年之后,原来的湿地又将变成我们的壤田——到那时我们又会划定新的保护区,它的边界将决定于大河的呼吸:只有大河,才是这块土地真正的主宰者。
凤凰飞来之地,必定是天下最吉祥最幸福之地。当凤凰飞离不归的日子,也就是我们失去这片福地的日子。
翩翩而来的各色大鸟,就是我们心中的凤凰。
保护黄河,更要保护黄河三角洲湿地。近年来,山东省重视对黄河三角洲生态环境研究,合理规划三角洲的开发和建设,在入海口附近建立黄河三角洲国家自然保护区。现在该保护区已成为东北亚鸟类重要的迁徙中转站,有些鸟还在此越冬和繁殖。鸟类被湿地吸引,而连年的干旱缺水又威胁着湿地的存在,这是摆在东营市面前的大难题。在水贵如油的干旱缺水季节,东营市宁可少浇一亩地,也要保证湿地蓄水需要。这巨大的牺牲,换来了湿地的安康。
世界上所有的大河入海口,都有一个土壤盐碱化的问题。河水充盈时,盐碱化可能被掩盖,一旦遇到枯水期或干旱,地表立刻就会被白色覆盖。黄河入海口的情况也不例外,刚刚露出海面的陆地,很多年都不能绿化。但绿化是与大海抢土地的有效措施,没有绿化,土地就无法变成耕地。东营人有一套专门的植树种草手法,但成本昂贵,每年养护一棵树的费用是内地的几倍或十几倍。尽管如此,入海口的东营市还是一天比一天绿。
为了保证湿地供水,东营市和胜利油田持续开展节水运动,节水已经成为河口人的自觉行动。东营市推广耐旱作物,兴建节水工程,减少城市景观用水,养活草坪,大力推广喷灌、淋灌等措施,给湿地留下足够的淡水。胜利油田过去是河口地区的用水大户,油井注水消耗了大量的黄河水。现在,经过技术改造,回水利用量已达90%以上。同时,油田还对采油污染进行有效控制,使河口真正成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理想之地。
1976年前,“清水沟”是黄河在三角洲改道后留下的一个故道。黄河另寻入海之路后,“清水沟”就成了一道不起眼的小溪了。大概当时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条小小的水沟,有一天会再度成为大河的入海流路。
1968年10月,一支100多人的科考队进入了河口荒原。一个月后,历史上第一份黄河入海流路图绘制完成。此图的绘制,让海口荒原上的“土匪沟子”、“响流沟子”、“电筒沟子【渔民在此丢过一只手电筒】”、“甜水沟子”等18条水沟的名称,第一次记入了黄河三角洲版图。
黄河三角洲上的沟渠远不止这18条,有些沟渠早就记录在案,如神仙沟、支脉沟、广利沟、草桥沟等等;有些沟渠则永远不被人知,因为这些沟渠只是一些河汊,而这些河汊随时都可能消失。这都是黄河自1855年以来在入海口随意游走留下的脚印。在这个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洼地上,那些隆起的一道道沟梁,都曾是黄河的经脉,它们既分流河水、滋润土地,又要把黄河安然送进大海。多少年来,黄河在更换流路的过程中为我们淤积了土地。这个过程有一个规律,那就是:黄河进入一条新的流路初期呈东游西荡之势,水流往往散乱而无主河道;不久,游荡散乱的水流就会自动归于几股,强势的几股最终合并为一支独流;此时便有了比较好的河道,可泥沙淤积很快又把河道变得弯曲,弯曲的河道会引起一个个小决口,这些决口就把主河道变成多条小河;小河下游堆沙增多,决口出汊点就会上移,再次在上移点出现游荡散乱状态。这个过程循环一次,黄河就要改道一次。每次改道维持时间不会太长,十几年二十几年算比较长了,大部也就保证三五年的流畅。因为三角洲的经济发展,更因为此处的石油,稳定大河入海流路的需要迫在眉睫。经过反复勘探和分析,大家的目光慢慢落在了一条黄河故道上,它就是——清水沟。
“清水沟”和“甜水沟”的名字都显示了人们对黄河的美好愿望。在大海滩涂上,人们多么盼望没有碱腥味的淡水,这淡水质量再差也是甜水;在黄河漫溢的故道上,清水就更是难寻了。黄河改道清水沟前,此处的水确实是清的,这多少有些令人费解。不过,了解清水沟的历史后,也就不再为此疑惑。
清水沟是神仙沟和甜水沟间的洼地,像其他河道一样,这也是黄河入海留下的足迹,黄河改道神仙沟和甜水沟后,两面的高程渐升,清水沟处在两河的怀抱中,存留的黄河水慢慢沉淀了泥沙,变成了一条清丽的河沟。
为什么清水沟最终成了大河的入海河道呢?清水沟流路预计行水9—12年,为什么至今已逾20年,仍能将河水安然送进大海?有了这些疑问,我们不得不研究一下现代黄河三角洲了。
黄河三角洲是黄河入海前走过的最后一片陆地。大河在中、上游行走,多借深壑涧沟地势落差,到了入海口,地势落差渐小,加上海水的推托,大河携带的泥沙必然卸于口门。河口通畅,泥沙利于下泄,上游自然不可能决溢。但河口如何才能保持通畅呢?保持通畅与卸载泥沙是一对尖锐的矛盾,泥沙堆积得多了,水流自然不通畅,不通畅达到一定程度,大河就会自行改道,选择一条更适合入海的流路。几千年来,黄河在入海口就是这样在自我选择和自我否定的过程中滚滚向前。关于治河,历史上大都限于三角洲顶点【即扇形三角洲的“扇柄”】利津宁海以上的河段。黄河在宁海以下,北起套尔河口,南至淄脉沟口的扇状平原上,基本处于自由摆动状态。由于开垦的需要,又因为建国后河口地区经济发展速度加快,原黄河自由摆动的顶点已经大大影响经济和建设的步伐。黄河摆动顶点下移,已经势在必行。近年来,在人力的干预下,黄河摆动顶点已经移至垦利渔洼附近。顶点与入海口的距离缩短了,黄河决溢后受灾的面积减少了,但给决口处造成灾害的强烈程度却会更大。因此,治河再也不只是顶点以上的事了。
说到治河,我们首先会想到大禹。大禹治河的故事口口相传了几千年,其治河的真实性却让后人疑虑丛生,但大禹治水的故事却留下了一条具体而切实的治河方略:“疏川导滞”。这个让历代治河者推崇的原则,是大禹在总结其父鲧“围堵障水”失败后创造的。后人王景、贾鲁等人都有借鉴。潘季驯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更是发展了大禹的治河思想。1855年后的20多年里,黄河口多用民埝御水,民埝低矮短小,决溢之事年年发生。
早期的河口基本没有得到治理,大势要看黄河的脸色,在小处做些修补,有时连修补也懒得做。这种情况源于河口的现状:河口当时到处是荒滩,无人开垦,无人耕种,个别赶河人用不着别人操心安危,他们非常熟悉河性,知道何时可进,何时该撤,他们像鱼一样在黄河的怀抱里穿梭。随着海岸线的东去,陆地呈现了越来越迷人的前景,65%的植被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即使官方不倡导,来自民间的热情也会让这块处女地热得发烫。人们进入河口的步伐超过了大河的预期,她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就已经在她的身边安家了。这些比大河还性急的人,还没挖好居住的屋子,就把犁铧插进了大河的腹地。也许大河的愿望不仅是造地,它还要造林这或许是她对黄土高原的深深的记忆,是心中的渴望。现在,大片大片的树木都被砍倒了,大河的杰作被剪得七零八落,刚刚孕育的土地被开膛破肚。这让母亲河无比哀伤。
她又一次愤怒地决口了。
1947年堵复花园口,黄河重回山东故道。黄河到入海口后竟分汊进入甜水沟、神仙沟、宋春荣沟。后来宋春荣沟几乎不过水,河水全部由甜水沟和神仙沟入海。两条入海河道在一个叫“小口子”的地方慢慢靠近,最近处不足百米,且两河有一定的水位落差。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如果挖一条引河,将甜水沟的水引入神仙沟,分隔大、小“孤岛”的甜水沟将干涸,而两岛自然就会连为一体,这对防洪和生产都带来极大便利。河口人迅速出手,将两河相连,实现了第一次人为改道。人为改道后,神仙沟不负众望,河道的冲刷力度加强,一时间,河口的防洪松了一口气。
人为改道没能给入海口带来长久太平,几年后,河水冲刷河道能力逐渐消失,河道抬升,入海口淤塞越来越重,由此使入海口以上的一些小汊河沟也有了严重的淤积,“罗家屋子”以下的小汊河又生新汊,主流从新汊河入海,水位自然上升,这年冬天,无法避免的凌汛暴发了,人们只好在“罗家屋子”破堤分洪,此后,黄河改由刁口河入海。
刁口河道又能维持多久呢?刁口河之后,大河将选择哪条河入海?这是河口人必须思考的问题。“小口子”改道的事实摆在面前,经验和教训同样不容忽视,河口人要好好总结一下了。他们看到了自己治河的力量,但拿这力量跟大河比仍然显得微不足道。大河只要打一声喷嚏,人们就得心惊肉跳。只有让大河安稳了,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过。
改道刁口河不是人们深思熟虑的结果,它是匆忙中做出的选择。很久以前,刁口河曾是大河的一条流路,行河几年后被大河放弃了。现在看来这条河道仍然不理想。“罗家屋子”以下地形开阔,地势较高,植被茂密,水流散漫;再往前,又有一处胶泥土层高坎,难以冲刷下切河道,由此使入海口门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河槽,泥沙极易堆积。没过几年,此河道就开始出汊摆动,河道两边、河心等地形成了不少小高地,河床高于地面一两米,小水几乎无法通过。河口泥沙淤积,水位自然上升,河口水位上升不仅影响入海口,其能量可以涉及百公里外的利津河段,更别说近处的油田了。大河不满意这条河道了,河口人更不满意这条河道。
能否找到人河都能接受的河道?大河在反复改道九次之后,最终与人们达成了妥协,由清水沟入海。
从截流处到入海口,清水沟有27公里。要想让大河安全通过这27公里水路并不难,难的是让她持久地由此通行。时下河堤不够高大,堤防显然不符合过洪标准,必须重修或加固堤坝,保证百年不遇的洪峰流量可以通过。为此,河口人计划着清水沟改道的流程:先开挖引河,再修防洪堤。
这是一项复杂而浩大的工程,需要修建的堤坝几十公里,开挖的土方多得吓人,仅大河截流所需软料和石料就几万立方米。不仅如此,还要清理清水沟十几公里的原始柳林。这可是费时费力的工作,原始柳林虽然不高,但枝蔓发达,这自然会影响洪流入海。一般树木砍伐即可,但这里的柳树却不吃这一套。砍了头还有尾,除了尾还有根,只要有机会,柳芽就会从砍过的树桩上生出来。对植物怀有深厚情感的河口人,不得不痛下狠手,把柳林斩尽杀绝。他们用剥皮、掩埋、焚烧等手段,让河道的柳林彻底绝迹。
1969年春,人们正兴冲冲地准备大河截流,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清水沟附近发现高质量油田,截流工程只好拖下来。七八年后,终于在“罗家屋子”实施截流并获得成功,滔滔黄河水终于流进了清水沟。流进清水沟的河水当然不可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清澈,几年来依然泥沙参半,浊浪滚滚。
了解黄河尾闾自然摆动规律的人都清楚,清水沟流路也不会行河太久,而清水沟之后必然向北寻找入海出口。但稳定的清水沟流路,已经让三角洲地区社会经济全面发展,许多设计和规划都基于这条稳定了33年的河道而展开。尤其是胜利油田的存在,更不允许黄河北迁。为使清水沟流路长期稳定,必须重视对流路行水以来的现状研究。
研究发现,有三个因素决定黄河入海口的形势:一是水,一是沙,一是海。历史上早就有“大水出好河”的说法,这就是说,大水可以冲刷出一个好的河道,好的河道自然有较深的河槽。“大水”的愿望不易实现,但每年黄河口总有一个或几个时段有大水流过,它可以使河道下切,同时将淤积在河道的泥沙带走。这就要求把大小水分流,“小水”另选入海路线。分流之后,还需要观察入海口海域的泥沙堆积情况,如果泥沙不能及时在入海口海域散开,就要采取人工挖沙疏散的办法,使入海口保持相对低位的状态。这样有可能保持入海口有足够的泄洪排沙能力,达到稳定清水沟流路的目的。在随后的几年里,河务部门与东营市针对清水沟流路存在的问题对症下药,采取挖沙清淤等一系列有力措施,使这条入海流路保持至今。
清水沟行河已经33年,与改道之初相比,河口地区已经有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一座石油城东营在这里诞生,它不但要牢牢地占住这块风水宝地,还将成为东方最后一个大河三角洲的后起之秀。
“险工”,不是危险的工种,也不是危险的工人。“险工”是黄河独有的一种防护工程。我们在宽阔的河道里,在溜直的大堤上找不到“险工”,“险工”大都建于大河拐弯处,建在狭窄的河道上。
在黄河下游筑堤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险工”紧随其后,同样也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入海口的“险工”历史则短得多,它是1855年后陆续修建的。
“险工”之所以叫“险工”,就是因为工程建在危险的事故多发之地。事实上,多处“险工”都发生过大事故。可以历数黄河在下游入海口的每次决口,那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仅1855年至1938年,入海口就有34个年份决溢,每个决溢年份少则一两次,多则五六次,甚至十几次。一次大的决溢,往往会有多个决口点,决口给海口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可想而知。修建“险工”,已成必然。
几乎每段“险工”上都有悲惨的故事。“险工”凝聚着河口人的血和泪。“险工”这个词在黄河人那里从不敢轻易提起,这个词就是河口人伤口上结的痂,讲一遍伤口都会疼。但你要想知道“险工”,他们首先就会给你讲起王庄“险工”。
王庄“险工”号称“黄河下游第一险”,它处于黄河拐弯处,大河在这里几乎拐了个直角弯。长长的王庄“险工”,从远处看并无多少异常,走近了才看见那些依次镶嵌在大堤上的石垛、石坝。石垛、石坝的形状各异,有雁翅形,有鱼鳞形,有磨盘形,也有月牙形。洪流来袭时,伸向河心的石垛就像一扇扇门板,又像一只只巨型船桨,把冲向大堤的水顺势拨入河心,这既减少了河水冲刷弯坝,又增加了河心的流速,对河道下切极有好处。不过,大水并不情愿被石垛摆布,总想挣脱石垛的巨手,拼命扑向河堤,这就有了石垛前后的窝形环道,它把从石垛上分流过来的水再次减速。减速的水流对大堤就没什么损害了。遇大水,峰头就会没命地冲撞“险工”,石垛和石坝便把洪流揽在怀里,像一个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让暴怒的水头尽量折回河心。站在大堤上,我们看到大水冲撞石垛后产生的漩涡,感到脚下的大堤似乎在颤抖。经过石垛、石坝安抚的大河,似乎仍不安稳,她的怒吼只是变成了隆隆不息的呻吟。
黄河遇到上游温暖下游寒冷的天气时,凌汛就必然在下游入海口的窄河里暴发。如果早一点重视“险工”的修建,如果王庄“险工”初建时不用秸埽而改为石坝,也许它会躲过1947年的那次决口。但决口还是发生了,王庄“险工”被洪水冲开百米长的口子,黄河水立刻淹没了附近的田野和村庄。政府忙于战争顾不上黄河的事,此次决溢四五个月后,才草草把豁口堵复。
王庄“险工”令人头痛,新中国成立后,还没来得及想出整治对策,它就在1951年又一次决口了。这次灾害是凌汛决口,锋利的坚冰刺进了沿河的土地和房屋,其伤害程度一点不比洪水轻。
一个月后,王庄凌汛决口堵复工程开始动工。按计划,需要在口门前先行修筑透水坝,以减缓流势。但透水坝深埋沙底,民工需要下到初春刺骨的冰水里。为了让堵口顺利合龙,民工们没有一个退缩,纷纷下水作业。一个月后,堵口工程一次合龙成功。
王庄凌决似乎给河人一个警告,而这警告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4年后,更大的灾难又一次上演。不过,这次黄河把凌决点移到王庄以上的五庄“险工”。
在现代黄河三角洲上,从麻湾“险工”至王庄“险工”30公里的河道,是黄河下游有名的“窄胡同”,最窄处还不到一华里,而且河道曲折多弯,一旦凌冰被卡,阻塞河道,凌决即发,这是此段河道“险工”较多的原因。五庄“险工”距离王庄“险工”25公里,1955年的这次决口,说来奇怪,冰凌首先在王庄“险工”卡阻,大家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王庄“险工”,这里出险可不是头一回。冰阻一天后,王庄“险工”没出什么意外,而在其上段的五庄“险工”却因河道水位升高决了口。
说起五庄“险工”,就不得不提1921年的那次决口。当时负责堵复工程的是一家美国公司,他们对黄河的性情了解甚少,也没对决口处进行细致研究,只按常规将乱石抛进大堤垫底,再在上面砌一道石墙。石墙外表光滑,看上去像一座桥,当地人称它为“洋桥”。“洋桥”多半砌在水中,并无水泥勾缝,石缝自然成了隐患。时间久了,水从石头间的空隙中透出来,洇入土坝,一旦水位升高,水压增大,透水处就会扩为洞口,洞口开到坝外就是决口了。这次决口就是从“洋桥”透水开始,最终形成漏洞,发展成决口。决口当天,抢险人员把土坯装在小船上,再将小船沉入洞口,但瞬间就被洪水吸走,后用大船装土、秸料填堵,也没能在水中停留。午夜,大坝漏洞终于演变成大决口。此时的任何堵截都无济于事,抢险人员只好把目标转向村庄。五庄“险工”多处决口,洪流在几里外汇合,正好将五庄、四图、张潘马三村圈起来,使三个村庄成了水中孤岛。抢险指挥部迅速做出决定:派党员干部进村,组织群众堵住街口,防止水流进村,同时赶扎木筏,应对不测;注意北刘家夹河虹吸干渠防守,防止河水向东进犯;加固利津城护城堤,确保县城安全;调船只,抢救被困群众。
此次凌决,给利津、沾化等县造成了严重损害,有80人命丧黄流,170多万人受灾。这次凌决让黄河人警钟长鸣,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在现有19处“险工”中,老河工还会向你介绍一个叫“麻弯险工”的地方。“麻弯险工”与王庄、五庄“险工”一样,都有险要的河势,都是弯道,是历次凌决中卡冰壅水的重点地段。但河务部门对此段“险工”早有准备,在1947年就加高了大堤,后来又在南北坝头之间修建5道人字坝基,两年后汛期出现12300立方米/秒洪水时,虽然北坝头多有险情,经抢修后最终转危为安。解放后,“麻弯险工”多次整修,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抗洪标准。
还有王家院和常庄“险工”值得一提。这两个“险工”原来都是秸埽建坝,解放前曾多次出险。解放后,随着治河水平的提高,这两段“险工”先后都改为乱石坝或砖坝,坝身也相应加高加固,再无决口事件发生。
新中国成立后,面对“险工”的一次次决口,黄河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从博兴麻湾到利津王庄的这段河道。这条窄河近百年来已经数十次决口,其中一半以上是凌决,两次大凌决皆发生于此。要迫切解决决口再次在此发生,当然也要顾及下游入海口的长远安宁。黄河决口古来有之,要想根除决口之患,必须寻找一条符合此段地理条件的对策。过去,曾有河家采用裁弯截支的办法,使河道顺直,增大河水冲刷下切力,从而使大河不决,可此法对凌汛并无明显效果。如何采取一个既防洪又防凌的两全方法,是新河人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入海口的黄河治理,要考虑几个重要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胜利油田。石油对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意义非凡,其他工农业生产都要给它让道,更别说黄河了。看当时的架势,即使在黄河河道里打出油井,也要让黄河改道。1963年,千辛万苦的石油工人在黄河南岸胜坨打出了第一口油井,这消息让人振奋,但油井正好处在黄河的怀抱里,能不能正常生产还得由黄河来定。石油人当然不可能把大权交给黄河,他们要替黄河做一回主了。石油人向河务部门要求,确保黄河南岸不决口,也就是“保南不保北”的政策。这是战略需要。站在当时的立场上看,这要求没什么不合理,但这难坏了黄河人。
老黄河人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段,确保黄河不决口都很难,尤其无法保证凌汛决口。因为凌决实在是一种非人力所能避免的灾害。为此,河务部门根据上级的指示,制订了“确保南岸堤防,北岸临时分洪”的方案。一遇凌汛,河务部门就请部队把炸药拉到坝上,随时准备炸开大坝,向北岸分洪。此后的3年里,部队的炸药年年拉到坝上,黄河北岸的群众也就年年提心吊胆,虽然村里都建了避水高台,但悬着心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时间一年年过去,“保南不保北”的方案越来越站不住脚。这个方案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把石油看得比生命还重。多少石油的价值才能跟北岸利津、沾化、滨县20多万人民的生命等量齐观呢?幸好1968年,在黄河北岸也发现了大油田,南北都要保,逼着黄河人做出新的决策。
决策来源于实地考察。勘察队经过反复勘测后,最初提出从五庄顺褚官河接潮河至沾化入海的方案。这个方案确实避开了现在黄河南北两岸的油田,而且入海距离较短,却忽略了潮河、徒骇河淤堵的现状。过去,黄河经潮河、徒骇河入海多年,两河河口及河口周边地区已被黄河泥沙淤堵抬高,如遇内涝,水无排泄之口,必淹及黄河堤坝。堤坝不保,黄河自然决口。方案没有得到领导支持。勘察人员陷入了深思:凌汛决口,说到底就是麻湾到王庄河道太窄,只要给她足够宽的河道,冰凌即使不能顺利入海,也不至于阻塞于一两处“险工”;冰不成坝,就有泄水的通路,这样就可避免决口。此想法以几百字的“黄河南岸展宽”建议附在了新方案后面,正是这个建议,牵出了南展工程的大决策。这项历时8年的宏大工程,横跨博兴、垦利两县,涉及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工程完工后,平均展宽河道3.5公里,如果黄河能把这么宽的河道注满水,这里就是一个湖区了。按黄河最高流量计算,黄河也不可能将这个大渠灌满,除非展渠堵了入海口,变成封口的湖。
这是黄河人的大手笔,这来自于黄河人的眼界和气量,这样的工程在旧中国是无法想象的。打开工程用料记录册,我们可以看到如下记载:累计修做土方3189万立方米,石方7.89万立方米,耗钢材2216吨,木材6000立方米,水泥……这是一串长长的惊人数字,在这些数字背后包含了一个更惊人的用工数字。上个世纪60年代初,人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在机械化程度极低的情况下,修建这样的大工程,其难度有多大不言自明。
南展工程像人们在窄河道上撒开的一张大网,二十多年来,连一条小鱼也没逮到,更别说黄河这条大鱼。这项耗资巨大,费时、费力的大“险工”,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建成至今,却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是黄河变乖了,还是她故意放松人们的警惕,择机再来一场更大的洪决?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项工程,审视当初的选择。
以现在的自然条件来看,这项工程显得有些多余。从工程动工修建的第二年,黄河就隔三差五地断流,此后的28年里,黄河有22个年头出现断流,累计断流1079天,5000立方米/秒以上的流量少见,1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几乎不见,2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基本就是传说了。用30年的时间给这项工程下一个断语也许太匆忙,但对于挤在窄小土台上的六七万展区人民来说,30年就太漫长了。因为修建南展工程,他们不计个人得失,服从国家大局,安心住在政府为他们修的“村台”上,可“村台”的状况到底怎样呢?这还要从开始建南展工程说起。
南展工程把黄河南岸的许多村庄都圈在里面,政府将村子搬迁到展渠之外,因为新村址离黄河较近,为防黄河决口,把房屋院子建于高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村台”。修建“村台”费工费料,每人按45平方米建设,即使这个低标准,最终也没能如数完成。几米高的土台,看上去像一个个碉堡,生活不方便不说,还极大地限制了农民的经济发展。几十年来,展区人口不断增长,而“村台”还是当时的规模。村民住在狭窄的土台上,粮食、牲畜、柴草等都无处堆放,更别说拖拉机和农机具了。展区农民早有回迁之意,但大多数村民又担心展渠内的安全,胆子大的冒险回去建房。可胆子再大也知道黄河的厉害,大坝里零零散散的房屋,实际都是简易房,只能仓储,不能居住。没有安居,何谈乐业。几代人同住一个“村台”,比城里人住的楼房还拥挤。“村台”地处洼地,一遇大雨,“村台”就会被困水中。村民的居住生活条件极差,而公共设施也好不了多少。在展区“村台”居住的村子,因为条件限制,没有足够大的高台建学校或医院,十几个村才有一个学校,几十个村才有一个卫生院。所谓的学校也只有几间房屋。学校需要操场,可上哪里找这么大的高台做操场呢?展区人民的生活严重落后于时代了,这是东营市的一块心病。这心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这一年,东营市终于有了一个关于黄河南展区的总体设计,包括解决展区居住条件在内的一系列规划相继出台。按照此规划,黄河南展区3年内全部完成“村台”拓展工程,还要建设顺堤新村、“三网”绿化工程和黄河生态防护林,此工程建成后,展区人民的生活将得到根本改变。
黄河人知道,数十年来凌汛没有发生,不等于凌汛从此绝迹。黄河的淤、根本性一天未改,她在下游决口的危险就存在一天,几十年的平安,对于黄河来说只是瞬间休眠,等她从休眠中睁开双眼,她还会精神百倍地发动各种决溢事件,让人们措手不及。回顾过去的各种应急工程,大都治标不治本,着眼长远,使母亲河永久平安才是黄河人的当务之急。河口挖沙降河以及建水库蓄水的方法成效显著,保持一个适当的河位高程,配合分洪蓄水,黄河凌决、洪决有可能避免。
可黄河的变数很多,促使黄河多变的因素更是多种多样。黄河的变数表现出来的就是流量变化,这是个难以把握的现象。近百年的流量变化规律,对下一个百年的流量变化能有多大参考价值?黄河复回山东故道后,入海口最大流量没超过13000立方米/秒。可谁能保证将来有一天她不会超过这个数字,如果有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流量超过20000立方米/秒或更大,我们仍然会担心南展工程,因为它仍然是一处“险工”。
打开黄河三角洲腹地地图,我们会发现一些以“屋子”命名的村庄,如“张家屋子”、“李家屋子”等。这些“屋子”里的主人都是赶黄河人的后代,他们是这片三角洲真正的主人,他们见证了黄河口成长和变迁的历史。
黄河口每年都有新淤地,这些淤地被当地人称为“大洼”。而去“大洼”开荒种地叫“下洼”,这种顺着黄河跑的开垦活动被称为“赶黄河”。最初,“赶黄河”的人都是附近村民,早出晚归,当天来回,顶多带一顿午饭,带一葫芦凉水。但大河年年向海里推进,新淤地一再向东扩展,路远了,靠双脚走一个来回,劳力累人不说,时间也耗不起。只好就地取材,搭一个屋子栖身。开始的屋子极其简陋,状如看瓜棚,四根木棍支起个芦苇顶,只能避雨露,不能挡风寒。时间长了,“屋子”有所改善,有了苇箔围墙,有了一扇柳枝结成的门。这样的屋子可以维持赶河人的简单生活,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叫“跑趟户”。他们的家离屋子不会很远,活忙就住下,活少就来回跑,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还有一些赶河人,家离河滩地远,有些还是从外县、外省来赶河的新户,需要常住,这些人叫“常住户”。“常住户”的屋子稍微好一些,至少有苇箔围墙,房顶也厚实,芦苇编的门箔也密集。但还不是真正的房子,因为他们随时都要跟着黄河走,临时观念比较重,能简单就简单,他们的目的是来种地,不是来享受。我曾经去过一个赶河人的家,所有的器物都非常简单,简单到原始的程度。他的碗是一个大贝壳,筷子是一对带节的芦苇,捡来的木棒上面铺上芦苇和苇絮就成了一张床。柳木墩子是他的椅子,没有饭桌,碗筷都摆在沙地上。有一个底面平稳的葫芦立在沙地上,看它露出的壶嘴,才知道里面装了茶壶。原来赶河人喜欢喝茶,没有保温设备,茶水很快就凉透,赶河人把茶壶放入葫芦,再用苇絮塞紧,一壶茶就可以喝到天黑也不凉了。这个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甚至连一道篱笆也没有,屋子的门大部分时间也都敞着,没人来偷,也没什么可偷。
人总是跟不上黄河的脚步,黄河又东进了。可一些人不愿意再跟着黄河跑了,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没有能力再去开荒,他们要留下来,过相对安稳的日子。他们要建一处稍好些的屋子。
通常的屋子,有基、墙、檐、顶等构件,但这里早期的屋子只是取“屋子”之意,却无“屋子”之形,与真正意义的“屋子”相去甚远。在内地,建房子是家庭的大工程。在这片除了荒草就是野藤的荒滩上,没有石头做基石,没有木料做门板,没有瓦片盖房顶,更谈不上石灰水泥了。建筑材料奇缺,建一座房子谈何容易。可肌肠辘辘的一家老小,不能总风餐露宿。黄河口风大气寒,对付海风和寒冷的办法只有穴地而居。找一个地势相对高的地方,挖一个方形窖坑,顶盖芦苇挡风避雨,地铺芦絮隔潮保暖,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处屋子了。河口水位极浅,即使在高岗处,挖不到两米也会泛水。咸腥的海水在屋子里到处结碱。能在这样的屋子里坚持多久?无人考证,但一代代赶河人都要先住这样的屋子,才能慢慢住上像样的房子。这样的屋子一定给赶河人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日后人口增多,形成村落时,还不忘用屋子给村子命名。地图上的韩家屋子、罗家屋子、张家屋子等村子,一定是以韩、罗、张等姓先民垦荒发展而来的村子。
在以土地为命根的中国农民眼里,黄河口逐年增多的淤地,不仅吸引了周边农民来赶黄河闯天下,也是历代统治者安抚灾民垦荒屯田的最佳选择。明朝不是第一个倡导移民的朝代,但明朝的移民政策对民众很优厚:“民众垦田,免赋三年,给钞二十锭,以备农具。”明洪武二年,朱元璋下令将人多地少的山西人迁往“土地宜桑枣,民少而遗地利”的“宽乡”山东。清代效法前朝,实行劝垦政策,“不征田赋”,或给“工本之资”,不论当地或外来人员,只要报垦,就发给“领单”、“验单”,象征性地收点税,鼓励百姓垦荒。
山东的“宽乡”在哪里?显然是黄河三角洲。这里不仅可以让统治者安贫抚困,更是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的试验田。因为这里有黄河创造的沃野平原,又有黄河水的灌溉,只要黄河不决口,十拿九稳都有好收成。以免除赋税徭役为前提,加上给农具、种子和耕牛等优厚条件,当然能打动一部分人的心。明洪武年间,就有近百万移民分8次移出山西,仅在山东就有60多个县接收过移民。到底有多少移民进入黄河三角洲,并无确切的统计,从利津的农户变迁,可以看出当时移民的力度。明洪武二年到永乐前期,仅三四十年的时间,全县农户由原来的8256户增加到21200户,土地的增加更是惊人,从明初到万历九年【1581年】,额地【在册的土地】由37500亩猛增到464000亩,另有垦荒升科额地85600亩,使农业生产和国民经济空前发展。
这种大移民自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响应,大部分富裕人家更不愿成为移民。哪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愿意去开垦荒地,重吃创业之苦呢?就算一般人家或贫困户,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移民他乡,这就是故土难离。为了让“宽乡”政策得到实施,明政府必须采取一些严厉措施了。他们强制移民上路,为防止移民路上逃亡,把他们反绑双手,再用一根绳子串连起来。要大小便时,先要解开双手——也许时间长了,“解手”就成了一个大小便的代名词;而长期反绑的手,则成了我们倒背手走路的习惯。
强制手段只能短暂解决移民难的问题,而移民是一个持续性的政策,尤其是黄河三角洲一带更需要移民。黄河入海口本来就地多人少,原有的土地需要耕种,新增的荒地也需要开垦。因为连年战乱,明末清初的黄河口,又见人烟稀少、狐兔野游的景象。康熙时期,政府招募垦荒者,允许无业流民开垦无主荒地,并发给开垦执照,所垦之地,可以成为其祖业,永为所有。康熙十年后,又放宽垦荒纳税年限,最长可达10年免税。还以赏官为条件,鼓励商贾大户投资垦荒。乾隆二年,实行“滩荒下地免去升科”的办法,此后,滨河海口一带荒地逐步得到垦种。光绪二十八年,山东成立垦务专局,专事垦荒事务。光绪三十一年,利津县首次在盐窝设立垦务管理机构“勘丈局”,“按仁、义、礼、智、信五路清丈”河口新淤地,并分给移民开垦。
大规模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是有组织的赶黄河。他们在这片河滩上一落脚,就要适应跟着黄河跑的习惯,否则就很难在这里扎下根。黄河不断地向东方推进,移民也就不断地跟她东行。赶黄河类似赶海,所不同的是,赶海得到的是鱼虾,赶黄河收获的是土地。在中国农民眼里,鱼虾当然无法跟土地比,土地不仅保证人的衣食无忧,还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土地不会被尊重,而土地越多,越有社会地位。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法则。黄河口的土地非常容易得到,也极易开垦,可真正愿意赶黄河的人还是寥寥无几。说到底,赶黄河不是件容易事。
赶黄河的不利因素很多。首先是重整家业的艰难,舍旧家,建新家,新家要从零开始,这其中的难处想必人人皆知。其次是他乡非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千年不变的定理;从山西到山东,不仅离开了吕梁和太行的人文故土,还改换了生态和气候。多风的海滨,潮湿的洼地,让生活在黄河中游的人无法适应。入海口的这方水土并不养人,不但不养人,一些体弱多病者还有可能把小命搭上。克服了这诸多不利因素,还有一个令人恐惧的河决无法克服。这是让人却步的根本原因。黄河决口的事,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更别说亲历。可移民黄河口,过着赶河人的日子,也就陷进了黄河决口的险境中。黄河决口是三天两头发生的事,其后果不言自明。但移民还是不断从内地拥来。
据史料记载,最早移民黄河三角洲的朝代是宋朝。大约在宋哲宗【1086年】年间,到元末明初,有了一次大的移民潮。此时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大都定居在利津和垦利一带。据统计,利津县北宋镇102个村庄中有71个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河北枣强迁来的。三角洲上流传至今的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要问祖上在哪边?本是直隶枣强县”便是最好的证明。定居在荒滩上的赶河人由少变多,集为村落,就以最早定居者的姓氏作为村名,王庄、张家、宋家、刘家等等就是由此而来。有些村名还会有一些附加成分,如张家窝棚【初到利津时多年住窝棚】、簸箕刘家【以编簸箕为业】等。这些姓氏就像一棵树,把根扎于大河岸边的黄土,朝着阳光和大海伸展枝杈。
在移民潮的带动下,山东各县也有一些贫困户逃荒到黄河三角洲,他们在利津和垦利等地定居下来,慢慢成了赶黄河的老户。这些逃荒人来自三角洲周边的滨州、博兴、高青、桓台、临淄、淄川、章丘等,这些县离黄河三角洲都不算太远,逃荒人的祖辈很可能就是更早的赶河人,因为在更远的年代,是黄河造就了上述各县的土地。在这些赶河人心里,黄河并没有那么凶险,即使遇上洪决之事,也有应对之策。
三角洲的第二次赶河潮仍然是以官方组织为主,流民自愿加入为辅的移民潮。黄河自1855年在河南铜瓦厢决口重新从利津入海以来,以垦利渔洼为顶点,形成了2000多平方公里的现代黄河三角洲。一些因天灾人祸失去土地的贫民无奈来到河口开荒糊口,而政府也把此处作为新移民点,设“淤荒设治筹备处”,专事黄河口移民和开垦荒地事宜。1935年,黄河在山东鄄城决口,淹及菏泽、郓城等15县,250万人受灾。山东政府将4200多人迁到黄河三角洲,并把这些灾民按每组200人分成八大组,在现在的永安镇周围建村,一村、五村、七村等以序数命名的村名就此诞生。从此,“八大组”成了响当当的名字,沿用至今。“八大组”名下有许多村庄,十八户、二十一户等村,是以当时建村时户数多少命名;六百步、一千二等村则是以土地的长度命名。地处滩涂的一千二村,因凌汛被围,消息传出时,竟被传为一千二百个村庄被淹,弄得上下异常紧张。
有一种赶河人就不那么受欢迎。这些赶河人的居住地叫二十师、二十七师。看地名就知道这是一些部队驻地,这些地方确实驻过部队,他们是山东军阀韩复榘的下属。当年,韩复榘一眼就看上了黄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为解决军队给养不足,派兵到黄河口跑马圈地,并以等级分给下属耕种。原来的垦荒户面对军人的刀枪,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赶黄河的人并不都是为了逃荒,还有一些人是为了发财。他们因这里的盐而来,也因盐成了巨贾富商。“齐有渠展之盐”记于《管子·地数》。渠展,是指河流入海的滩涂,这里的渠展是指以宁海为中心的区域。这个渠展之盐非同小可,它不仅造就了一大批富商,还成了齐国的重要经济支柱,并使齐国一举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赶黄河就有开疆拓土打天下的味道,这也就是日后山东人敢打敢冲、闯关东、下江南的精神渊源。但盐商富自“灶户”,“灶户”早期创业的艰难,是他们的子孙无法想象的。以煮盐为业的户为“灶户”,“灶户”又有“官灶”、“民灶”之分。明人王悦在《威海赋》里这样描述煮盐之状:“盐之所产,于海之洼,潮波既退,男女如麻。区分畦列,刮土爬沙,漉水煎卤,锅灶参差。凝霜叠雪,积屯盈家。”可见,煮盐的活儿并不轻松。明中后期,晒盐法由福建传入,“灶户”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变化。清代诗人张铨的《竹枝词》写道:“老屋荒村破晓忙,编来揸席满盐场。”“风雪三更共一灯,农家妇女快搓绳。明朝挑向盐船去,沽酒烹鱼得未曾。”
起早贪黑的“民灶”确实不易,而“官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盐的重要,工作的地方有围墙与外界隔绝,实行军事化管理,进出都没有自由。如此种种,“灶户”还是穷人,至多是不饿肚子的穷人,真正富裕的是那些盐商、盐官,他们为了便于管理,纷纷落户盐场,可这些人就算不得真正的赶河人了。
在赶黄河的队伍里,有一批人竟赶进了树林。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从阳谷、梁山迁来的村民。当时早已离开大海的大“孤岛”,还没有与小“孤岛”相连,大“孤岛”上草木茂盛,国家在这里建立了“孤岛”林场,先后两次从鲁西南灾区移民,确定村名时自然想到了“建林”。随着人员的增多,新林、义林、利林等村子逐渐成形。新赶河人不仅守住了“孤岛”的原始树林,还人工栽种了不少树木,那时的黄河口是一片令人向往的绿色天堂。但好景不长,毁林种粮,随意采伐以及黄河断流,河口生态迅速恶化,当年的满眼绿色已被遍地黄沙取代,在那些带“林”字的村庄里,找一棵树都非常困难了。
与这些赶进树林里的人相比,一些无意赶黄河的石油工人,却被卷进了“赶黄河”的大军,他们和后来东营建市后进入三角洲的人一样,成了最后一批赶黄河的人。
不管以何种理由,也不管他是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来到三角洲,就被赶河人的精神同化了。赶河人的根基是黄河,黄河教会他们吃苦和牺牲,黄河也教会他们胆大和勇敢。
我们再次想到了赶海人,总想把赶河人与之比较。赶海人面对的是大海,赶海人习惯了潮起潮落后的海岸;赶河人面对的是大河,更面对大河创造的土地。赶海人只要海里的鱼虾,不要大海脚下的土地;赶河人不仅要河里的鱼虾,还要河水,还要土地。这样说来,赶河人是不是有些贪呢?可面对赶河人的艰难和执著,又觉得赶河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对大河来说,她很难满足赶河人的全部愿望,因为赶河人的要求,有些已经超出了她创造三角洲的初衷。所以她要给赶河人点颜色看看。但赶河人不怕,尽管他们还无力与大河对抗,但他们从未停止与大河的较量。
按理说,治河应该是官府的事,但官府治河常为某些人捞钱创造了机会。有一首小令这样说治河:“堂堂大元【元朝】,奸臣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军【红巾军】万千。”此处的“开河”意为修治黄河,官吏趁机捞钱;变钞是指滥发新钞,官府变相掠夺。清朝末年,利津县知县钱镕,不仅向租种黄河滩地的农民收取制钱,还私吞救灾银两,致使大堤不固,河决巨灾让1000多人葬身洪流。类似的贪官各朝皆有,广大的赶河人哪里敢依靠。因此,筑坝自救也就成了赶河人的重要工作。在治河辞典里,便有了“民埝”这个词。举一村一庄之力修成的民埝,自然无法抵御强大的洪流,但民埝却大大减少了赶河人的损失。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民埝”中利用柳条芦苇捆扎筑坝的方法,仍卓有成效地保护着黄河大堤,是“险工”中一直沿用的有效方法之一。
三角洲的赶河人,已经成了治河的主力军。他们对黄河的了解非外地人能比,他们可以从水的流势、水头的大小、甚至水上的泡沫判断出黄河的安稳与否。赶河人来到河口的时间有早有晚,但治河抗险都责无旁贷。在历代赶河人当中,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们是纪鹗元、王会英、任道远、于祚棠、张相农、李龙会……这些人要么心系河口,为民请命,要么身体力行守河筑坝,是一代代赶河人引以为荣的先驱。
逐河而居的人,无论如何想不到大河在下游、在入海口还会翻脸不认人。有记载的黄河史,从先秦至民国期间,黄河共决口1593次,改道26次。这样频繁的改道决口让中下游的人苦不堪言,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而大河尾闾的改道和摆动已几近随意,这是一个用数字无法统计的徒劳现象。黄河要东寻,要入海,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改变的宿命,尽管她在进入平原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她都毫不含糊地冲出困境,向着东方勇往直前。进入更加低洼平坦开阔的近海口时,大河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前行,这让她想起了源头单纯的日子和无拘无束的岁月。这种好时光非常短暂,来自陆上和海上的两股势力很快就要让她知道处境的艰难。
陆上的势力自然是人类。人类喝着大河的乳汁,随着大河的脚步一路朝东方走来,在大河刚刚造就的平原上垦荒造田、繁衍生息。历史上形成的黄河六大流路中,有两条是由山东利津入海,大河创造的这个靠近渤海湾的扇形平原,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它富含黄土地各种营养,是人类的最佳栖息地,生活在西部穷山恶水的人便逐水而来,定居在这块年轻的土地上。1855年前,黄河已改道徐淮七百多年,人们已经忘却了黄河的威严和凌厉,更想不到有一天她会重返故道,再次由利津入海。当她夺大清河一路朝渤海扑来时,早就定居于此的人必然显得措手不及。在遭受了一次次灭顶之灾后,强烈的规划意识开始浮上人们的脑海,人们一时忘记了大河善淤、善徙、善决的本性,总想左右她的行程,规定她的路线,让她以人类的设计流入大海。此时的种种设计,显然是人类最初的一厢情愿,是久别黄河的盲动。不计其数的堵与决,不计其数的逃与回,便在这块年轻土地上拉开了序幕。人类给大河筑起了高高的大堤,大堤两侧再筑大堤,这就是举世少见的二道堤。泥沙越沉越多,大堤也越来越高,在这个海拔只有一二米的洼地上,悬河再次形成。大河理解人类的美好愿望,但大河无法按照人类的设计行水,冲决改道,再冲决再改道,是她一贯的原则,在即将入海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无法改变这一原则。
另一股势力来自大海。大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温柔,她心存渴望,100多万年前就立下了投入大海怀抱的志向,可回应她的却是大海一次次的阻拦和拒绝。洗尽满身黄尘,还一个清丽女儿身的梦想迟迟不能实现。先前无法想象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而让大河裹足不前的是一道高高的沙墙。大河本来与大海有着几乎相同的肤色,经过万里长途奔徙,在入海口相遇时,她们彼此不认识了,排斥和拒绝是他们见面的最初形态。事实上,渤海湾里有一种力量非凡的海流,由东向西经过老铁海峡直扑秦皇岛,又被秦皇岛海岸折挡南下,正好与入海的河水相撞,形成一种撼天震地的奇观。在海水的推托下,水里的泥沙沉淀在入海口,阻拦了入海的大河。
大河与大海的最后相撞,是大河无法预料的,这显然是她自巴颜喀拉山出发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尽管大河把蔚蓝色的大海当成自己的母亲,但母亲还是不愿敞开她的胸怀。这不仅让大河失望,还让大河恐惧,她想不到这美好的终点竟是这样的结局。她把所有的黄沙都卸到海口,在海口边建造了一大片绿洲,以此讨好大海,但大海还是摇头不应。大海一再考验黄河的耐性,一向强悍的黄河,在不动声色的大海面前有些手足无措了。
此时,大海与黄河正在进行一场对话。大海问黄河:你为什么要进入大海?黄河回答:不为什么,一万年前我就进大海了。大海再问:你有什么资格进入大海?黄河回答:我行程万里,地球上所有阻挡我的障碍都被我冲决了,这不是最好的资格吗?大海说:见识太少了。
这让我们想起了庄子的一则寓言:黄河之神河伯,在秋天涨大水的时候,发现自己很伟大,居然两岸之间分不清牛马。他尽情往下游漂去,突然看见了大海。竟茫然若失。海的主宰北海若告诉他,不能和井底之蛙谈论大海,因为他只知道自己那点小小的地盘,无法想象大海的博大,而现在,我的河伯,你终于走出了壅塞的河道,见到了大海的恢宏,你知道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有了一个更高的起点。
古老的黄河,很久以前就与大海有过较量了。最初她面对大海围困的咆哮和咆哮后的颤栗,穿过遥远的时空,依然回荡在我们的耳边。
几年前,山东东营市在小清河以北的城建施工中,在地下6米处发现了大堆宋代钱币,经过挖掘,竟从地下清理出宋代古钱币十多吨,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大家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山东东营市区及以北区域成陆时间只有150多年,这么短的年代里怎么会有宋代古钱币埋于地下?沉船或有意为之?根据专家多方探究,证明这批古钱币是北宋南迁金人至此后,将北宋的钱币集中销毁埋于此的遗迹。这样看来,东营市在1855年以前就不是退海之地,它的成陆时间应该是在1800多年前,黄河东汉流路行水利津时所沉积。山东历史地图所显示的黄河入海口,现在东营市区陆地在唐代第一次露出了水面,但很快又沉于海中,直到宋代仍被大海淹没。
有些历史地图专家也曾发现一个怪现象,即在东汉以前,天津以南、渤海湾沿线的许多地方,已经有明确的地名标示,东汉时突然没有了,到隋唐时又出现了。事实是,有些曾经出现过的陆地在宋代再次沉入海底。专家们怀疑沉没的陆地可能被渤海湾大海淹没。有史料记载,西汉末年人口为5900多万,而到了刘秀时的东汉,人口一下减至2100万,3800万人竟在58年里消失。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是否与黄河与大海的一次次搏击有关呢?
因为大河尾闾的随意摆动,造成了入海口数不尽的水网沟汊,这都是大河曾经的入海河道,但这些河道行水时间都不会太长,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不可能给人们留下多少印象,也就不可能留下一个传世的名字。而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却有一个神仙沟的名字,这条水沟自然就有了非凡的来历。很久以前,滔滔黄河水确实流经这条水沟。有一次,进渤海打鱼的人突然遇到了暴风雨,情急之下,渔人只好逆流而上,躲进黄河的一条支流里,渤海的狂风巨浪,几乎都扑进了近海的黄河支流,唯独这条被后人称为神仙沟的支流风平浪静。许多支流在那次风浪中都有吞没渔船的恶行,而躲进神仙沟的渔船却安然无恙。此后,近海渔人每遇风浪,就躲进这条支流,多少年来,从无翻船沉船事故。专家认为,神仙沟之所以能消解渤海里的狂风巨浪,与它的地势有关,在入海口,神仙沟的地势较高,而通往入海口的河道又多曲折,进入河道的海浪与一个个弯折碰撞,大大削弱了浪涛的力量,以至巨浪彻底消逝。现代人极容易做出这种推断和解释,但黄河选择入海路线时,为什么舍直取弯、弃洼就高呢?这难道也隐含了大河与大海的某种联系?
世世代代生活在大河腹地的人,尽管早就领教了大河的脾气,但还是挡不住她身边土地的诱惑,伴随着大河的东进,人们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大河朝东走来,一直走到大河的尽头。在这片刚刚从大海里夺回的土地上,一些操着不同方言的移民定居下来。这些移民中最多的来自山西。“要问我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中自然也有来自陕西、河南、河北等省的,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入海口这片带着咸味的土地,很快就将他们改变成海口人。用不了一两代人,他们就会有了一样的习惯和嗜好,有了相近或相同的性格。这些河口人的性情,既有西部人的粗犷刚烈,又有近海人的诡异和智慧。海口人最大的福祉是黄河,海口人最大的灾祸也是黄河。黄河不仅压住了大海退却后留在土地上的盐咸,还把黄土高原上已经开垦过的熟土带过来。在当地有一种普遍的说法,就是被黄河淤过的地两年不上肥,照样长好庄稼。移民不仅有粮食的基本保证,还有产自大河及从海里逆河而上的各种鱼和虾蟹,常食用的就有鲤鱼、鲢鱼、刀鱼、草鱼、鲫鱼、鲇鱼、甲鱼、毛蟹、河虾等几十种。各种鱼虾成了河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不仅如此,他们还懂得按季节食用。在麦收前刀鱼最鲜,锅里不放油也能煎出香喷喷的刀鱼来;春秋天要吃鲢鱼,用文火慢炖,炖出乳白清汤,肉汤同食,营养更丰富;糊上泥巴火上烤的鲫鱼,有益智健脑的功效;秋季的毛蟹蟹黄多,蒸煮皆可,食之强身益气;天寒地冻时,敲开河冰捉的鱼虾,不仅可以果腹,还可御寒,等等,这些咸淡两水活的水族,是大海和大河共同提供给黄河移民的美味,它营养了河口人的肌体,似乎还增强了河口人的心智,当大灾大难来临时,他们会如此沉着地应对。
黄河的决口说来就来。从1855年到民国元年的56年间,黄河在利津、广饶一带决口28个年份,每个年份都有一次至二三次不等的决口,只算大的决口也是两年一次。大河决口,生活在大河身边的人只好逃往他乡,河水退下,再回到已经被河水浸泡的家。生活无着,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随黄河水漂进大海,只好走乡串户乞讨。黄河连年决口,河口人也就连年乞讨,幸好遭了难的人容易被人同情,乞讨也并不困难。但河口人要改变乞丐的形象,他们靠着自己的豁达和能说善唱,为人们说书唱小曲以换取食物。慢慢地这种说唱艺术固定成一种专门的表演形式,这就是吕剧的雏形。吕剧在这些乞讨流浪艺人的实践中逐渐成熟,而时殿元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有人说,从吕剧中能听出晋剧和秦腔的意味,这是有根据的,因为吕剧的创造者骨子里有晋、陕人的基因,但吕剧更多的呈现了河口的意趣。它的琴声、唱腔、运声,迸而不发,发而不裂,犹如隔岸观涛,处之泰然。是的,大河连年决溢,每次决溢都会给河口人带来致命的影响,但水退人回,经年不变。如果没有巨大的定力,单靠一种乡土观念,很难让河口人冒生命危险厮守故土,而这巨大的定力,正是黄河和大海碰撞后释放的一种意念,河口人坚守着这种意念,逐渐成了受人尊重的山东人的主体。
黄河和大海使河口人的性格坚忍果敢,黄河和大海同样使河口人不拘于成规。黄河在入海口的形态也让河口人多了治河的思路。过去,在“治黄保漕、治河即治海”的思想支配下,基本让黄河尾闾在较大范围内随意摆动。但随意摆动很快就影响到了河口人的生存安全。“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较早采取的治河措施。借堤集水,形成强溜,河床上的积沙自然被携入海,正所谓“固堤以导河,导河即以浚海”。改变了黄河在尾闾“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局面。历史上所有治河方略都着眼于水和沙,但真正对黄河入海口进行综合治理的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60年。60年代后,随着胜利油田开发建设规模渐大,三角洲面临全面发展的经济腾飞阶段,继续按照传统的治河办法,已经无法满足生产和建设的需要。黄河入海口的独特现状,启发了河口人的心智,他们发明了一系列治河的措施,如大规模挖沙、扩大流路改道范围、引黄淤背固堤、分洪放淤、河口疏浚拖淤、修堤导流、调整入海口门向借潮输沙等,在水沙条件无法根本改变的情况下,适当采取人工改道措施,尽量延长入海口河道行水的时间。
黄河进入三角洲后,就免不了与大海发生种种关系,无论她对人类造福还是造祸,都不单是她自己的意向了。因此,研究河口地区治河,首先要研究河海的关系,促进河、海、人三者的和谐。
古代对河海的科学研究几乎是空白,到民国时期,才有了一些浅显的研究。从河务部门搜集到的资料显示,这种科研活动最早始于水文、水标、雨量站的建立。从1930年至建国初期,河务部门在下游利津、刘家夹河等地建立许多科研站所,对黄河的水位、流量、含沙量、输沙量及气象等项目进行科学研究。从此,治理黄河不仅靠老河工的经验,还可以利用科学技术的成果,一切规划和设计,都要先向科学要方案,大大避免了盲目性,也减少了人力、物力的消耗。科学的目标是寻找真理,而真理就是接近事物本质的理念,这个理念一定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在入海口治河的问题上,什么理念符合自然规律呢?水文研究和潮位研究的结果表明,河口地区的安危,不完全决定于黄河,与其对应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渤海,它的潮涨潮落对黄河产生巨大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海对黄河的决溢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有了这样的认识,就必须加紧对入海口海域的研究。过去,我们只看到入海口河海相撞的壮观和气势,而这种现象的背后,深藏着复杂的水文物理活动,正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水下物理活动,使入海口出现了多种多样的形态,这些不同形态,将直接影响下游河段的安危。为了便于入海口海域研究,科研机构还实地观测三角洲沿海的水下地形、水深,并测绘各种形态滨海区水深图。几十年来,海口科研部门对潮位、海流等多种现象进行观测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这些成果对治理河口提供了重要的科学帮助。
科学研究打开了认识黄河的另一扇大门。近百年来,黄河在河口地区的表现千变万化,但有一个演变的基本规律,这规律就是:黄河口仍处在淤积中,入海口陆地继续向大海延伸,由此可以推断,黄河改道是黄河小循环的最后一步;一个由淤积、延伸、改道组成的“小循环”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而黄河在三角洲上南北横扫一遍,需要大的改道十次左右,这种“大循环”结束后,三角洲海岸全线向大海延伸,由此进入下一次“大循环”的准备,这一过程大约用时50年。滨海区海洋动力特性有差异,不同的海洋动力对黄河口潮汐类型、潮流特征产生不同的影响,潮汐和潮流又直接作用于海口的“拦门沙”,这对选择黄河入海流路有着重要意义。
自古黄河泥沙多,至今也没有一条有效措施,从根本上改变黄河含沙多的问题。预计未来相当长的时期里,这个现象恐难发生根本的改变,因此,现行流路不可能是黄河的永久入海通道,当入海口周边泥沙淤积过高,黄河行水困难时,改道是必然的结果。为此,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要对长远流路进行规划和设计,以免黄河自行改道,使我们陷于被动。
黄河与大海的交融碰撞,催生了黄河三角洲。黄河和大海的秘密,一一显露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解密三角洲要从解密黄河和大海入手。只有真正了解黄河和大海,了解它们的内在关系并加以正确引导,才能使黄河三角洲永葆活力。
河海研究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值得黄河人长期研究的大课题,但愿将来有一天河、海、人不再有怨,和谐共处。
山东省东营市黄河入海口有一个叫“孤岛”的地方,它是黄河泥沙入海堆积而成的陆地。过去,因为黄河和大海的交替作用,“孤岛”很不稳定,常被隔离出陆地,成为海中孤岛。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叫“孤岛”的地方已远离大海,成了入海口平原的一部分,但“孤岛”的名字却留了下来。“孤岛”南部林场里有一棵树,它在千万棵树中独享尊荣。
丛林里的这棵树与众不同:它被水泥花坛围在中央,独占一片不小的天地。水泥花坛就是一道警示,它诏告其他闲树杂草不得入内。花坛里还有一块石碑,碑上除了“一棵树”三个行楷,别无他字。这是一棵将死的树,树冠枯朽,树身多处开裂,一些蚂蚁从开裂的树身上爬进爬出,好像为它举行某种告别仪式。
落光树叶的树干,已看不出它的种性,它的树皮很像柳树,仔细看又像刺槐。看它的粗细高矮,这棵树大概有五六十岁了。五六十年对一般的树来说正当壮年,而这棵树却显得垂垂老矣。围着花坛绕上一圈,我们会看到并不舒展的枝干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疙瘩,这些疙瘩很像树的肿瘤,也许正是它们,一点点吞噬着树的生命。环望四周,这儿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槐树,而这些槐树长势也不好。五月,本来是树木疯长的时候,但这里的树好像被什么捆住了手脚,枝叶枯黄,带有病色。这让我们无法相信,当年声名远播的十万亩槐树林,原来就由这些病树组成。
十万亩槐树林的繁盛期自然不是眼前的样子,但那时的景色已远离我们的视野,成为一种传说和美谈。
50年前的“孤岛”归惠民地区【现在的滨州市】管辖。每年的黄河汛期,无羁的大水就要把“孤岛”和大陆分开,“孤岛”也就名符其实地成了海中的荒岛。“孤岛”生于大河,长于大河。没有大河,“孤岛”还是鱼的家园,是一块永远都不会露出地面的沙地。大河给了它生命,大河也给了它生命的颜色。按理说,大河新淤地往往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能耕种,这些堆积在入海口的泥沙,盐碱度很快变高,庄稼在这样的土壤里无法生长。因此,除了耐盐碱的柽柳、翅碱蓬、芦苇等植物能忍受这恶劣的环境外,内地的植物和农作物根本无法生长。
但事情总有例外。在海与河的反复争夺中,“孤岛”上竟有了一些柳树。柳树低矮,躯干歪扭,完全没有内地柳树的舒展,叶片也比内地的柳树窄小,有些树只在朝阳面长叶,背阴面则无叶或叶片稀少,看上去像个秃顶老人。显然,这是一株变异的柳树,它能够钻出地表,必定承受了盐渍碱泡的生死煎熬,一旦走出鬼门关,就不顾一切地繁衍生存。就这样,荒凉的滩涂绿意渐浓,柳树们手拉手从河口走向全岛。只四五年时间,就有几十万株奇异的柳树立于“孤岛”的沙地上,成为一片真正的奇林。
这种绿色的生命从何而来?这片干涸的滩涂上,不可能有经海水浸泡数年不死的树种。原来,黄河下游过去常用柳枝扎捆筑坝,大水决堤冲坝后柳枝即随洪水入海。柳树柔韧喜湿,生存条件要求不高,折枝插柳便能成林。所谓“无心栽柳柳成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即使如此,柳树也无法在海滩上存活,它的枝干会在抵抗盐碱的过程中慢慢僵化、收缩,甚至腐朽。柳树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放弃这片土地,它使出最后的力气,让一棵新芽钻出肢体,之后便化作新芽的营养物。由母体保护的新柳有吃有喝,即使没有土地也可以在阳光下生长,等母体的营养消耗完毕,它也就在盐碱地上扎下了根。这是“孤岛”最早的移民,它掩盖了这块退海之地的荒凉,也注定了它长期承受盐碱、风暴潮折磨的命运。等“孤岛”完全脱离大海,成为一块稳定的陆地时,柳林已经遍布荒岛,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林区。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正在建设的新中国不会无视这笔财富并将它弃之荒野。这片自生的柳林,引来了6个年轻人,由此,也就有了最初的林场建制。“孤岛”林场的岁月由此开始。
“孤岛”林场跟内地的林场不同,劳动和生活环境恶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黄河的威胁。他们知道“孤岛”的来历,知道“孤岛”随时可能被黄河淹没。最初的几个年轻人,从赶黄河的人那里学会了搭地屋子,在地势较高的土堆上挖一道壕沟,用塑料布篷顶,这个半窖半洞像帐篷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房子。海边风大,房子不能露出地面太高,这就要往下扩大空间,可下不去两米,就有海水渗上来。咸腥的海水浸到他们的衣服和被子上,很快结成一团白花花的盐片,抖抖衣服、被子就有了做一顿饭的盐。盐是不缺了,但缺水,缺淡水。他们要到几公里外的黄河里挑水,黄河水要沉淀几天才能澄清。他们看着黄沙慢慢沉入桶底,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沉下来。透明的淡水还原了他们最初的梦想,这是一片能生长植物的土地,这是一片能生长理想的乐园。以苦为乐是他们的基本心态,但他们除了以苦为乐,再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与荒野抗衡了。
林场最初的工作是看守这片柳林。这片柳林多大,他们心里没数,从地图上看,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圆点,在放大了的区域地图上,也不过一个苦菜花花瓣大小。他们要查看这花瓣的每一个皱褶,要用自己的脚丈量这个花瓣的边长,这一下就费去他们三四天时间。三四天里他们有很多见闻,更有很多收获。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河海相连处发现了一片不小的湿地,湿地里有芦苇,有河汊,河汊里有淡水,有鱼虾;芦苇既可织席又可织箔,芦苇织的席箔又防潮又隔寒,是他们时下最需要的物品,而淡水和鱼虾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了。有了这几样东西,他们的生活就有了一些质量,他们甚至从内地运来了石料和砖瓦,建起了一座瓦房。瓦房上梁时,他们点燃了一挂鞭炮,鞭炮声惊飞林中栖鸟,一些鸟越过他们的院子,朝远处飞去。他们都有些遗憾,他们已经习惯了小鸟的鸣叫,那是林子里最清丽的音乐。不久,随着新房顶上冒出的炊烟,鸟们又回来了。鸟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建起的院落,几只胆大的从树上飞下来,捡拾地上的饭粒。
生活有了起色,可工作仍没有进展,而且还出现了一些让人担心的事情。正当他们准备在空地上栽植柳树时,一些柳树突然有了病色,树叶在一两天里就变黄脱落,树身由上至下枯萎,十天半月就变成了枯木。这是一个让人揪心的变故,这变故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并不十分明白。
前人早就说过,退海之地三十年不利农事,即使耕种也是有种无收。退海之地是因江河逼迫,江河所带泥沙暂时压住了盐碱,但大海不会轻易放手,它还会反复入侵,直到江河泥沙把它撵得更远。几年来,黄河水势旺盛,河水和泥沙让“孤岛”永远脱离了大海,成了一块稳定的陆地,大海暂时没机会包围“孤岛”。一旦河水减少,大海立刻就会还乡报复。而河水多少不是林场职工能解决得了的。听说上游正在建水库,河水会连年减少。
成片的柳树被剃了头,满地落叶成了柳树的祭钱。护林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还是出现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柳树几乎无一幸免地死掉了,护林人抚摸着柳树正在变凉的尸体,除了期望它再次浴火重生,还能有什么办法?但新芽没能从枯干的柳树上长出来,人们看到的是被阳光和空气肢解的柳树尸体,正随着强烈的海风飘向远方。
地上又冒出了白碱,在几乎看不见黄土的河滩上,一些红芽慢慢钻出地皮,变成一些藤本植物,这些植物就是我们在湿地上常见的柽柳和翅碱蓬。这是些不需要看护管理的植物,因为这些植物的父母,是天、地和海洋。林场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正当大家打算离开林场时,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走进了林场唯一的宿舍。
这个毕业于农林专业的大学生,从县城下车后已经走了一整天。他在离“孤岛”最近的一个村庄边上捡到了一根树棍,正是这树棍,支撑他踏上了通向林场的泥泞小路,走进了已经没有树木的林场。眼前的景象让这个大学生无法相信,这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大学生放下背囊,立刻冲进树林。一连几天,大学生都在研究柳树的死亡原因,当他得知是海侵改变了脆弱的生态,让柳树无法适应高盐碱而死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护林人都看着大学生,这个林场里的知识分子寄托着大家的希望。如果此时大学生卷铺盖走人,护林人肯定会跟上离开林场,但大学生就是为树而来,树是他的全部理想,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傍晚,大学生再次走进树林。一些洼地上已经有积水,他顺手抄起来时拄的树棍,朝远处走去。树棍是从刚伐的树上折的,断口上还有一些树标样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是由树的血液凝聚而成,他拄着它,尽量避开那些凝聚物,以免树棍会觉得疼痛。大学生误入一片河湾地,他的双脚陷进稀泥里,为脱身,他不得不用树棍支撑身体,可当双脚迈出泥淖时,树棍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他只好把树棍留在泥地里逃出河湾。
一连几天,海滩上都飘着小雨,大家只能窝在屋子里研究对策。大学生打算做一项栽培试验。既然是试验,就要多选几种树,柳、杨、榆、槐、柏、松、梨、桃、枣、杏、桐、杉、枫……他了解的和不了解的,都想拿来试试,他不相信大河赐给我们的这片土地只长红柳。几天后,大学生又想起了那片泥潭。凭经验,他知道泥潭下的土质已有些年头,黄河新淤土不可能存水,也没有那样的黏力,这正是他们种树试验的好地方。等他们去栽树时,泥潭里的水已经退下去,而那个树棍还立在那里。让大学生感到意外的是,树棍上竟有了新芽。
大家在树棍周围栽上了各种树,但一个月后,只有那棵发芽的树棍还活着,其他树都让荒草和柽柳“吃”掉了。树棍的顶部抽出了枝条,枝条又向周围扩展,从枝条的叶子看,这是一棵柳树。这棵柳树越长越旺,第二年春天竟柳絮乱飞。栽种的刺槐也开了花,白色的花瓣有股清香,花香引来了蜜蜂,这一年,护林人竟吃上了纯正的蜂蜜。
槐树在海滩上立住了脚。大学生研究了槐树和脚下的土壤,搞清了“孤岛”土壤里的矿物含量和有机物成分,而刺槐之所以没被荒草吃掉,就是因为它根系浅,能够迅速吸收土地表层的水分和养分;刺槐是生长快的树种,槐种当年苗高30厘米,第二年就长过两米。繁茂的树叶很快支起一顶华盖,夺走阳光,使杂草不能生长。刺槐还是耐干旱、耐瘠薄的树种,刺槐简直就是为“孤岛”而生。此后他们迅速培育树种,机播和人栽同时进行,不到两年,“孤岛”上就有了九万亩槐林。当槐花飘香时,大家想起了那个帮着大学生逃生的树棍。现在,它已经是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树了,比后种的树苗高出一大截。它显然有了王者的风范,既然是王就要有王的待遇。在老护林人的提议下,大家打算修花坛保护并立碑纪念。
护林人里有石匠有瓦匠,建一个花坛并不难,难的是刻碑,刻碑也不难,石匠从前曾给人家刻过“泰山石敢当”,虽然算不上刻家,但为树刻字,还能应付。难的是石料,黄河入海口无山无岭,一马平川,脚下全是细如面粉的黄沙,上哪里找一块石头刻碑?还是老护林员有经验,他看到了远处的黄河大堤,靠近二道坝的地头上正有一堆未用的石料。趁着夜色,他们把石料偷偷运进树林。石匠拿出自己的手锤和錾子,飞快地剔着石料的边角。剔过边角的石料有了碑的形状,大家正称赞石匠的手艺,石匠却停了手:“刻什么碑文?”是啊,用什么样的文字纪念这个树王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刻“伟大的树王”,有的说刻“我为祖国守河口”等等。当过小学教师的护林员开始就不同意给树立碑,他说古人栽树有讲究:桑松柳梨槐,不进王府宅。因为这些树都跟一些不吉利的字谐音,桑跟丧事,松跟松懈,柳和流,梨与离,唯独槐不是谐音,可右边是个鬼,也就更不吉利。虽说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可给一棵柳树立碑,还得小心为妙。一直没说话的大学生说,古人只说不进王府宅,林场不是王府宅,所以柳树也就不犯忌了。不过立碑就像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起大了,孩子反倒不好养活,我看碑文就刻“一棵树”。
“一棵树”不负众望,一直高出其他树好几米。它儿孙满堂时,林场里有十几万亩槐林,几亿株槐树。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个家族开启了大河入海口的生态新纪元。春夏之交,槐花由近陆至河口依次开放,蜜蜂和养蜂人同时到来。喝不完的蜜,吃不完的槐花。这种清香的白色小花,是护林人久吃不厌的美食。夏季到来时,吃不完的槐花就晾干存储,冬季大雪封门时再摆上饭桌,便是餐中上品。
大河也为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欣慰。多少年来,对她的诟病多于赞誉,这片树林将为她正名。大河一改过去的粗犷,小心翼翼地绕过林场,再呼啸着扑入大海。她在尽力扩大林场的地盘,斩断大海伸过来的黑手。但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大河就无力再光顾这片海滩了。她被堵截、肢解在上游山谷中,林场和入海口的广大地域又成了大海的天下。盐碱迅速侵占了大河的地盘,而一度繁茂的槐林慢慢失去了生存的根本。人工比不了河工,没有大河水,槐林日渐萎缩。
失去了黄河水、沙保护的“孤岛”有了颓败之象,这是所有“孤岛”人不愿意看到的。在“孤岛”还没有完全陷于荒废之前,“孤岛”行动起来了。他们利用黄河故道实施了引黄济树工程,在黄河上建引水闸,把水引进“孤岛”周围的黄河故道,再在“孤岛”内修建一系列灌渠,让黄河水重新灌溉林场,在已经有盐碱化苗头的区域,实行引黄河放淤试验,结果令人高兴。林场土地盐碱化程度大大减轻,一些将枯的草木又泛出新绿。随着黄河来水量的连年减少,引水闸已放不出水来,但“孤岛”人并未放弃对黄河水的要求。他们知道,保护好“孤岛”林场意义重大,林场的存在不仅影响入海口湿地,还会影响整个三角洲的生态环境。在入海口平原上,过早开垦土地带来的恶果不胜枚举。因为农作物的根系浅,只对表层土质的改变有作用,对较深层土质的改造几乎没有太大帮助。而树木则不同,它不仅可以涵养水源,还有固土防海侵的作用。没有这片树林,“孤岛”虽然离开了大海,但还会随时被大海占有。即使不被海水淹没,其土质也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无法成为良田。“孤岛”平原上的树木,如同海口湿地上的翅碱蓬,都是海口地区具有牺牲精神的先锋植物,没有它们,也就白费了黄河造地的一片苦心。
十几年后,林场换了监护人。新的监护人对它缺少了解,也就没有多少感情。新监护人上下打量这些“老小树”,计算它的经济价值,计算的结果令他们失望。柳树没有多少经济价值,刺槐成林需要15年,每亩出材仅有2至3立方米,不计投入,收入不到50元。这是新主人无法接受的,无奈,他们放弃了槐树和柳树,开始种果树等经济树木。“一棵树”天天看见自己的子孙被清除出林场,花坛作为一道小小的障碍暂时挡住了新主人的锄头,但“一棵树”知道,早晚有一天,新主人会把推土机开来,荡平花坛,将它连根拔起。但它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几辆运兵车开出临淄火车站,北行140公里来到黄河入海口的军马场。来自黄土高原的新兵小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兵竟当到了荒原上。他不愿意接受这事实,自己在家就种地,到了部队还要种地,这会有什么出息?让小张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工作是养马。
马场很大,一个团驻进去仍然显得人烟稀少。跟自己的老家比,这里简直就是无人区。营房四周除了树林还是树林,直走到海边,才算出了林子的边界。听说去海边要一天工夫,连水库都没见过的小张很想去看海。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只在树林里活动。这片傍河近海的原野,倒是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很快就让小张不再觉得陌生。这是一个野生植物王国,许多植物在老家都用来充饥,而这里却自生自灭无人采摘。这里不仅有野掺子、水蓬花、谷莠子、糊绿豆、野大豆,还有在老家少见的曲曲菜、福苗子、土里酸、草鞋底。在黄河故道里,一些芦苇、茅草、红荆条、毛白蜡杂生并存,一些柳棵上爬满了豆秧,又尖又细的小豆夹就垂挂在柳枝上。尽管小张对这片树木充满了好奇,但他也不敢一个人出没,草棵里时常会蹿出一只兔子或野狐,有时还会遇到狼。
这年夏天,马场又迎来了一批军马。小张还分不清军马的品种,只见一匹匹棕红色军马,在马场的围栏里撒欢。它们身高腿长,毛色光亮。据老兵讲,这些马里有伊犁马、蒙古马和顿河马,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咴咴地嘶鸣。它们在车上已经待了三天,也憋屈了三天,它们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个箱子一样狭小的空间,它们都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行走和奔跑本是它们的拿手戏。
军马是有规矩的,不可能让它们随便乱跑。它们很快被编入序列,进行严格驯养。军马的饲养也很讲究,军马跟人一样要一日三餐,其中一餐要在午夜,这就是马无夜草不肥。军马跑起来两脚生风,但吃草却像大家闺秀,吃食讲究,讲究到挑剔,可能军马已经有了人的习惯,有些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小张负责驯养的军马里有一匹伊犁马,夜里第一次给它添饲料时,它不抢食草料,只是抬头看人。等小张走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它才埋头吃草。第二次添料时它就用鼻子拱他,一来二去,小张跟它成了朋友。到课目训练时,小张就选了这匹伊犁马。伊犁马开始还碎步走在大队里,但很快就脱离马群,跑上了黄河大堤。这是一次酣畅的狂奔,小张第一次见识了它的野性,幸好小张有了骑马经验,才没被它摔下马背。那天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就到了海边。原来,这是马场的另一面近海滩涂,如果没有伊犁马引路,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这里实在有些荒凉,荒凉得有些可怕,如果没有不远处油田的井架,这里就是名符其实的无人区。小张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但一个月后,他和伊犁马不得不再次光临这片海角。
那是一次突来的洪袭,尽管入海口已经习惯了黄河的频繁改道,但这次海潮却不同于往常。潮水逆流而上,与黄河水迎面相撞,激起巨浪溢出河堤,灌进了正在钻探的油田,大批设备泡在黄水里。机动车进不去,油田只好求助马场。抗洪抢险,军人自是责无旁贷,出人出物都不在话下,可让军马去拉设备就有些为难,这好比让一个将军去犁田。外人以为,是马都能拉车,但让军马拉车可有些不尊重了。战士待军马如亲人,爱惜军马超过爱惜自己。可水火无情,此时只能忍痛割爱,把军马拉出去了。按理说,两匹马的拉力就能抵一台12马力的拖拉机,在陡坡起步时,拖拉机还不如马来得从容。可军马毕竟没有牵引的训练,很不适应这种肩膀负重的劳动。小张的伊犁马却有些出人意料,它不仅听懂了小张的口令,还知道起承转合、均匀用力。起步时,它会先拉紧绳套,再慢慢用力,完全是一个拉车的老把式。其他军马在泥泞里折腾得精疲力竭,而伊犁马却轻松自如地在沼泽和高地之间穿梭。谁也想不到,驰骋在未来疆场上的伊犁马,会那么出色地完成了牵引任务。
事后,小张才知道,这匹伊犁马出生在伊犁河谷的一支运输队,它的父母都是运输队的骨干。来自农家的小张,更加喜欢这匹能吃苦、能负重的马,他甚至把思念家乡的话说给它听,而它也似乎听懂了小张的话,每次都安静得像个女孩,而它实际是一匹公马。马是有灵性的,自被人类驯化以来,就懂得人的情感,伊犁马知道小张对它好,它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小张。
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小张夜里给它添完饲料,打算回房休息。通常情况下,小张不看着它吃料,小张在它跟前,它永远不会只顾自己吃草,好像那样就会冷落了他。小张转身离开时,伊犁马趔着身子跟过来,可只走了两步就被马缰拉住。小张停下脚步,看着一脸严肃的伊犁马,问它有什么事。伊犁马自然不会说话,只是抬头看他。小张抚一下它的鬃毛,要它赶紧吃草。等小张再转身离开时,伊犁马双脚刨槽咴咴鸣叫,小张只好又转回来。小张在马厩里又等了一会,再次打算回房时,伊犁马竟仰首怒吼了。小张知道伊犁马有重要情况了。但再聪明的军马也是马,它无法用马鸣表达复杂的意图。小张一时不知道马鸣的具体用意,只好将它的绳索解开,看它进一步的表现。伊犁马并没逃跑的意思,倒是把小张拱出马厩,这让小张更加摸不着头脑。小张故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伊犁马紧跟其后,当小张朝营房走时,伊犁马又显得有些焦急。小张真的糊涂了,只好回过头来研究它的表情。伊犁马突然咬住小张的军服,拖着他走向马场的一块高地。小张一站到高地上,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黄河冰叠卡在河道上,河水携着冰块溢出大坝,正顺着小沙汊河朝马场扑来。小张来不及多想,骑上伊犁马奔回营房。安静的营房被小张的呼叫吵醒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马场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堵截洪流,一部分人抢搬物资。
此时的马场已经有几百匹马,短时间里要把这些马转移到坝上并非易事。这些马都有专人负责驯养,驯养期间临时换人它会认生,不踢不咬算给面子,不配合行动在所难免,想把它们牵出马厩都很困难,更别想把它们拉到坝上了。情况紧急,裹着冰块的洪水已经进了树林,眨眼间又涌进营房,士兵们在睡梦中就被大水漂起来了。惊醒的士兵首先想到了军马,马厩地势比营房低,肯定也在大水中了。慌乱中,战士们难免进错马厩,可军马是死心眼,只要不是自己的主人,很难把它牵走。为此,一些军马耽误了有限的时间,接下来的转移更加困难。
大坝决口,豁口越来越大,河水和冰块仍源源不断地涌来,眼下只有把军马撤到黄河大坝上才能安全。最早撤出来的几匹军马很快到达了指定位置,大部分士兵和军马还在冰水里挣扎。小张和他的伊犁马本来可以第一个撤到大坝上,但他们此时却在大水里寻找失散的军马。奇怪的是,一些失散的军马却乖乖地跟在伊犁马后面。伊犁马以一个头马的身份,代替它们的主人,把处在险境中的伙伴领到大坝上,再折身回到惊涛中,继续寻找被洪水冲散的军马。小张的棉裤湿透了,伊犁马的脖子上挂着冰,小张心疼地把大衣脱下来披在马背上,大衣像一件马甲,只盖住了伊犁马的腰。在返回大坝途中,一块尖冰突然刺进了伊犁马的腹部,鲜红的血立刻染红了冰决。它挣扎着走了几步,还是倒在水中。
小张和伊犁马相处一年多,第一次看见它倒下。即使是一匹普通马,一生也只有出生和死亡时倒地,平时睡觉都站立的伊犁马,此时四条腿怎么也不听话了。不知是疼痛还是着急,它仰着头不停地嘶鸣,一次次做着站起来的努力,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小张抱着它的头,脸贴到它湿漉漉的嘴上,一遍遍地对它说:挺住伙计,挺住伙计。
伊犁马“住院”了。它虽然需要兽医特护,但离开小张仍然显得不安。小张只好每天抽时间到“医院”里看它,见到小张后的伊犁马更难安心在医院里养伤,为了不让伊犁马情绪波动,小张只好不再探视。两个月后,伊犁马的伤口才慢慢好起来。
因为伊犁马和小张在抗洪中的英勇表现,部队给小张和伊犁马记二等功。
在伊犁马住院疗伤的日子里,洪灾的形势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出现了更大的险情。流过马场的大河水并未顺利入海,进入小沙汊河弯道时,断冰积聚,洪水被阻,河水回流,水位猛涨,如不及时采取措施,整个马场很快就会被淹。大河形势严峻,必须立刻驱散阻冰,让河水下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张被抽调到了治河大队。小张虽然牵挂伊犁马的伤势,但他知道“兽医院”地势最高,即使马场都被泡在水里,兽医院也会安然无恙。面对天天上升的水位,小张无法只想着伊犁马了。他主动请求进了爆破组,他要站在抗洪的最前沿。
事实上,小张入伍前在采石场做过爆破工作,但石头和冰的爆破又有很大差异,尤其黄河上的浮冰,那就更不一样了。远处的冰坝被慢慢升高的大水包围,远看冰坝如同水库大坝。但这道冰坝并没锁住大河,河水正爬上冰坝两侧的草地四散漫流。河水漫出河道,就完全失去了约束,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必须迅速炸开冰坝,疏通现有河道。可怎样靠近冰坝呢?冰坝四周都是水或薄冰,最容易通过的是冰坝背水面,但此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冰坝一旦塌方或漏水,抢险人员将死无葬身之地。没有时间调查研究了,小张和他的伙伴们看准了一条捷径,扛起炸药就朝冰坝走去。其他战士看他们安全到达了指定位置,也陆续跟着把炸药扛过去,等大家撤到安全位置后,小张和他的战友才分头引爆炸药。冰坝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冲击波把小张和他的战友推倒在地,他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顺流而下的河水又将他们推倒,小张只觉得肚子上一阵发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两天后,当他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后才知道,他的战友永远离开了马场。
“罗家屋子”分洪后,黄河从刁口河入海,大水暂时不再围困军马场。但仓促分洪是不得已的选择,而这条入海流路并不理想。大水没有把河道冲刷下切到相应深度,“罗家屋子”以下没有形成主河槽,反而成了五河并流的漫滩,这对入海口的稳定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
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黄河左岸“四段”、右岸“渔洼”以下属自由摆动区,国家不加治理。这就是所谓黄河“不治而治的历史”。“黄河上下是一家,唯有河口没有家。”河口流路的自由化,与河口的发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一场稳定黄河入海口流路的战斗即将拉开序幕。躺在病床上的小张,自然不知道河口人正在酝酿的事业,他只有一个心愿,早一天离开病床,去战友的坟前吊唁,去兽医院接回伊犁马,重新开始养马、驯马的工作。没想到伊犁马比他恢复得还快,等小张伤好出院时,伊犁马早已等在槽前。
这年夏天,四辆接军马的汽车开进马场,小张知道与伊犁马告别的时候到了。为避免与伊犁马告别时的难舍难分,小张提前一个小时就离开了马厩,可一个小时后连长又派人把他找回去。伊犁马因为受过伤,没能达到战马的要求,被淘汰下来了。虽然小张舍不得伊犁马,但他也不愿意看着它失去“入伍”的机会,成为一匹合格战马才是它的最高荣誉。小张不相信他们的判断,策马朝草场上奔去。可怜的伊犁马,跑了不过二百米,步伐就有些乱了。因为伤势,两侧的腿用力不一致,骑在马背上的小张也明显感觉到了。伊犁马留下来了,它很快就成了拉车的辕马。
这年春天,小张和伊犁马同时被抽调到“清水沟”工程中,小张和伊犁马天天出入河道,把清理出来的树木送到远离大堤的村庄。要想把“清水沟”作为黄河入海通道,就必须深挖河槽,河槽越深,从河槽里往外运木料越困难。但伊犁马只要听到小张的命令,就会蹬开四蹄用力。伊犁马的力气确实很大,一些拖拉机都上不去的坡,它却能轻松爬上去。17公里的长堤上,一直有小张和伊犁马的身影,而小张和伊犁马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
初冬的黄河入海口,北风已经有些刺骨,尤其是河海相接的宽阔地带更是寒气逼人。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小张又接到了入海口清淤的命令。入海口的“拦门沙”太高了,需要把淤沙划开,让黄河水冲进大海。推土机开不进去,“拦门沙”看似坚实,实际并不承重,任何大型机械都可能被陷进大海。在家做过农活的小张,想起了用犁铧耕地的道理,从附近农民家里借来了耙,套上伊犁马就进了大河入海口。在浅水里,人和马都冻得发抖,但小张和伊犁马硬是耙平了“拦门沙”才回到部队。
小张的服役期已满,这年冬天,他就要复员回家了。就在离队的前一天,他却病倒了。住院错过了集体复员的日子,部队只好另派车送他去车站。但小张却要求坐伊犁马的车离开马场。伊犁马拉着小马车跑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小张送到惠民汽车站,它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汽车将把它的伙伴送回黄土高原。小张尽可能不露声色地与伊犁马告别,可谁都没想到,当汽车离开车站时,伊犁马却疯了一样追出来。不管驾车的战士怎么勒紧缰绳,伊犁马都不退缩,它不顾一切地跟着汽车奔跑。驾车的战士只好用了刹车,胶皮轮子在地上擦出了两道长长的黑印,马车最终停下来。
三年后,小张出差惠民。他一下车就去了马场,他想看看伊犁马。运输班的战士告诉他,自那次从惠民回来,伊犁马常望着西方嘶鸣,之后又有了咬群的毛病,有一天竟咬了喂马的战士。种种表现让它无法再留在部队,半年前,它转业去了地方。小张知道,所谓“转业”是好听的说法,它很可能进了屠宰场。
1972年4月的一天,黄河水像一滴眼泪,停在了利津水文站的测流仪上。黄河断流了。
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但许多人并不把这消息当一回事,因为人们相信流淌了几万年的大河不会就此消失。大河断流后不久,果然又过水了。可后来的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大河的身躯一天天消瘦,断流的年头越来越多,断流的天数越来越长。1997年,河口利津水文站断流达13次,断流时间226天,这一年,黄河水几乎没能入海。
老黄河人都知道,黄河水多了不行,少了更不行。期盼中的黄河,最好是既能满足需要,又不要水量过剩、危害百姓。但这种期盼几乎年年落空,大水年年来,险情岁岁生,沿河百姓只好时刻绷紧神经,应对随时都可能暴发的决溢。多少人被黄河夺去了生命,又有多少房屋牲畜成了黄河的祭品,但人们对黄河的眷恋经年不变。一个在黄河岸边生活的人,一天看不见黄河,心里都会空落。要是迁离岸滩,日子就过得没味。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喜欢站在大堤上,看滚滚东去的大河,他们由衷地对大河说:水这么大,还不是白白地进了大海。
可黄河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河人光脚踏在河底鱼鳞形的沙地上,如同踩在母亲干瘦的脊梁上。沿着河道一路朝入海口走来,沙地板结越来越重,被河水压下去的盐碱重又冒上来。在一汪席大的浅水湾里,残留的水被太阳烤得烫人,一些没及时撤退的鱼正拼命挣扎,但也改变不了被晒成鱼干的命运。鱼走进了绝境,人的厄运还有多远?
28个断流的年份,就是28个干旱的年份。干旱的年份不仅中上游缺雨,入海口同样雨水奇缺。没了黄河水,庄稼也只好听天由命。成片的庄稼被晒死,海口湿地几乎成了干地,分布广泛的野生柳林死掉了,只有一棵棵枯干的树桩还立在泛白的沙地上。芦苇也不见了,一些乱草样的苇根成了它垂死时的造型。耐盐碱的卤蓬从野草的尸体上抬起了头,可怜的鸭脸鸟在草棵里艰难地觅食,但这里已经没有它可以入口的食物,它白白地坚持了这么久,最终也得像其他鸟一样远走高飞。
没了黄河水,就意味着割断了三角洲的生命补给线。在断流的日子里,柽柳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河口表层海水的盐度很快达到34,一些低盐度生长的海洋生物范围日趋缩小,三角洲湿地萎缩近一半,鱼类减少40%,鸟类减少30%。“地球之肾”的生态严重恶化,从此,给我们提供并保留生物样本的三角洲湿地,有可能重回大海的怀抱。湿地生态的恶化,很快波及到河口人的生活,断流切断了引黄蓄水的来源,日渐干涸的水库已无法提供足够的淡水,工农业和生活用水同时告急。
黄河断流后的影响日渐清晰,沿河人都认识到了这样一个真理:不能没有黄河。而逐年增加的断流时间,已经告诉人们,黄河走完时令河的最后一段里程,就会从地球上消失,流域内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再也得不到她的滋润。这是个可怕的推断。这推断是不能被接受的。可这推断正一点点变成现实。
除了改道和极其干旱的年景,有史以来黄河从未断流。为什么黄河在我们的年代断流,而且这断流正朝着河竭发展?断流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气候干旱,还是另有隐情?其实断流的原因也并不难找,干旱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用水量的增加。我们知道,黄河流域的年降水量历来低于长江、珠江等南方江河,江南一条不起眼小河的径流量都可能超过黄河,黄河年均径流量不足600亿立方米,是长江径流量的1/16,黄河流域的人均水占有量是全国的1/4,耕地每亩平均用水量仅是全国的17%,黄河流域是中国这个贫水国的贫水区。基于这样的事实,黄河水不可能太丰富。过去,黄河水之所以显得过剩,是因为用水量低,随着工业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工业用水迅速增加,生活用水量也连年攀升,面对新的用水形势,过去只满足于人畜用水和灌溉用水的黄河显得力不从心了。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引水口有5000个,这5000个引水口就是5000张嘴,他们同时张开嘴喝黄河的血,即使一百条黄河也会被吸干。
黄河经过几万年甚至百万年的沉寂,终于找到了她的出海口。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黄河是一条健康有活力的大河。她因为泥沙而决口,因决口而淤地,她不仅创造了甘肃、河套、华北等大平原,还创造了黄河入海口三角洲和三角洲湿地。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类与她保持了怎样的关系呢?
总的来说,我们依黄河生,伴黄河长。在人类和黄河的关系里,我们从远古时代看到了人类对她的敬仰和崇拜,是她生养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人,她是一条黄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图腾。从近古时代,我们看到了人对她的尊重和理解,人类与大河即使有矛盾,也能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尚书·禹贡·导水》有一段关于大禹和大河的记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又北播九河,同逆河入于海。”全部文字里只一个“导”字引人注意,或许当时大河流向积石方向并非完全主动,或许朝积石流的势头受到了某种扼制或阻碍,而大禹将本来可能流向他方的大河引导至积石,从而使大河再无困圄,直奔大海。一个“导”字道出了大禹跟黄河的全部秘密。王景的出现,让人类与大河的关系有了比较大的改变,改变的原则是照顾人类生存、顺大河之意而行。他修千里长堤到千乘【现东营利津地域】,大大缩短了大河入海的距离,他让黄河800年不决,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王景之后的贾鲁、潘季训、靳辅等治河人物,尽管用了“疏川导滞、“束水冲沙”等有效的措施,能让黄河百年不决已经相当困难,因为他们对黄河越来越不够尊重了。
出生在湘江流域的毛泽东,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滚滚黄河东流水,并未“心潮逐浪高”,倒是有些严肃和沉郁。一向不服软的毛泽东,在黄河面前也只是嘱咐身边人:“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人们是怎样“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呢?几年后,黄河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座拦水大坝,这就是三门峡水库。
事实证明,三门峡水库直接导致了黄河断流。三门峡水库还将过去发生在下游的灾害提到了中上游,1968年渭河在陕西华县决口,造成大面积淹没。渭河也成了地上悬河,对关中平原造成严重威胁,灾难直逼西安。2003年8、9月间,陕西渭河流域普降大雨,导致渭河洪水倒灌南山支流,造成多处决口,使渭南市的直接经济损失达23亿元,约57万人受灾,损失惨重。
三门峡水库让我们想起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同样以治水为目的的都江堰,却留给了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都江堰水利工程将岷江水流分成两条,其中一条引入成都平原,这样既可以分洪减灾,又达到了引水灌溉、变害为利的目的。工程充分利用当地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条件,根据江河出山口处特殊的地形、水脉、水势,乘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相互依存,共为体系。合理的工程布局,加上“深淘滩、低作堰”、“乘势利导、因时制宜”、“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等治水方略的巧妙运用,使都江堰成了古代水利工程的典范。都江堰已经为四川造福2000多年,它还将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而我们建在黄河上的哪一项工程,能保证500年后还能存在并发挥作用?
人对大河的干预一再显露弊端,只顾眼前利益的措施,最终连眼前利益也保不住。这就要求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研究大河。当初,大河入海口的草木非常茂盛,原始植被在65%以上,山东森林覆盖率也有46%。同样,大河流经的黄土高原原始植被也相当丰厚。可这些植被和森林都哪里去了呢?据有关资料显示,古代的旱灾144年发生一次,到元代是34年一次,到了明清是5年一次,民国后,旱灾就每年都发生了。试想,年年风调雨顺,雨干逢时;试想大河在湿润而茂密的森林里穿行,还会携带那么多泥沙入海?没有泥沙,大河还会这么频繁的决口吗?不过,这话说得有些远,我们土地上的原始植被已经所剩无几,人类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种上庄稼,几千年的开垦,对自然欠账太多,指望我们一代两代人无法还清,但我们不该在损害自然的道路上滑得更远。需要泥沙时就开水放淤,需要灌溉时就开闸放水,需要清水时就建大坝拦沙澄水,这种违背大河意愿毫无节制的利用,最终葬送了大河。
在黄河入海口的“孤岛”上,曾经有一大片野生树林,经过不断地人工植树,在海边上形成了近20万亩规模的大林场。这林场对入海口的生态影响巨大,它不仅养育了万匹良马,还有效地阻挡了海潮的侵蚀,是海口地区阻挡海风的大屏障,也是几百万人的天然氧吧。在经济大潮袭来时,杨、柳、槐、榆等没有多少经济价值的树就得靠边站了。它们被连根拔起弃之河滩,取而代之的是桃、梨、杏、苹果、核桃、山楂等所谓的经济树,经济树并没带来经济效果,而“孤岛”上的这片绿色却慢慢消逝了。无奈,又建起了酿酒厂,曾经芳香四溢的林场,就只有刺鼻的酒糟味了。
黄河在改道“清水沟”前,“清水沟”四周是一片茂密的野生柳林,这是黄河在入海口留下的赠品,也是她向人类表达的某种愿望,但人们并没认真对待她的赠品,更不对她的愿望加以深思。为了达到黄河改道的目的,必须铲除树林。一把把大斧,一条条长锯,寒光闪闪杀向柳林,正在壮年的柳树和一些杂生的槐、杨、枣树全遭腰斩。令砍伐者不解的是,一个月后,柳树皮上还有汁水,树根上又冒出了新芽。如此顽强的柳树让砍伐者生气,他们把柳树连根拔起,再用剥皮、火烧的办法,让柳树变成一堆堆木炭,可怜的柳树再无回天之力,只好随着一缕缕青烟去了天堂。很多年以后,到“清水沟”游玩的人多了,游人走在大坝上,被炽热的阳光烤得发晕,有人提议在坝上栽树。这是个好主意,树不但能给人遮阴,还可以固坝。人们首先想到了极易成活的柳树,但栽上的柳树却没有一棵成活。这是柳树对人的报复,还是黄河对人的惩罚?柳树没栽成,其他树也不想栽,栽不栽树好像并不重要了。至今,清水沟两岸宽阔的大坝上仍无半点绿色。如果黄河一直断流下去,如果黄河改道北上或南下,“清水沟”很快就会盐碱化,两岸的沙堆大堤将变成一条巨大的沙龙,在没有植被保护的状态下,这条沙龙就会演变成区域沙漠。到那时再想栽树种草,恐怕就像在西部沙漠里一样难了。
黄河因黄土得名,要想改变黄河的肤色就要避免黄土流入河道,避免黄土流入河道的唯一办法就是增加植被。这是写在黄河脸上的秘密,这秘密写了几千年,也没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入海口的土地虽然有限,但对一个人多地少的国家来说却是一笔巨大财富,就像穷人手里的钱,一块一毛都能用到好处。用到好处的结果就是让几百万人进住三角洲?为了眼前的利益,空旷的三角洲全部被人占领,人们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变大河的家园,要铲除树草,耕种庄稼;要废弃所有的故道,限定路线入海。过早和过度开发入海口,使这里的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本来大河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她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可她走到哪里,人就跟到哪里,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自由遭到了剥夺。
我们忘记了大河的性格,这将使我们再次走进悲剧。
我们在河务局的黄河三角洲地图上,能看到她九条流路的遗迹。一百多年里,她就在这个扇面上自由行走,换了九个地方。这九条流路的形成,多少也有人为的因素,如果没有人的干预,也许有十九条甚至二十九条流路,每条流路上都会留下一片湿地,最后就构成三角洲大湿地,这就不是我们现在用法律保护的那片有限的湿地了。现在的湿地生态非常脆弱,因为它只有靠人保护——而大湿地却有黄河和大海两个保护神,再恶劣的自然条件都难以改变它威胁它。
说到人与大河的关系,我们又想起了李冰对待自然的态度。李冰在修都江堰时,先把水与地的关系吃透,再把人放到自然中考量,这样得出的结论就比较正确,就比较符合自然规律。而我们对大河的态度正好相反。我们先考虑自己的得失,再根据得失对大河下手。也许有人会说,古时没有发电的需求,自然不需要筑坝。但水磨、水车自古有之,如果把江河截断,留一个冲水口,水磨、水车岂不转得更快更欢?但古人的眼量没有这么窄,他们不会为一点小利而贻患后人。所有的大江大河上没有一道堤坝,古人留给我们的是流畅的江河,而不是壅闭的死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封、堵会破坏水脉,水脉坏了就会有旱、涝灾;封、堵就让大河不通,大河不通就会痛,大河痛就会冲决,就会断流。
只顾眼前利益的实用主义,已经毁掉或正在毁掉大河的昨天,为了弥补昨天的错误,我们的子孙将付出难以想象的高额代价。
创造过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大河,其能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大河的恩泽里生存,让大河长流,这才是我们应该用心思考的根本问题。
【张炜: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李亦: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