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于到来,怯绿连河的河水早已漫上了河滩,不儿罕山融化的雪水浇灌着沿岸草原的大地,滋养着各种草儿疯长。微风轻柔地吹拂着绿草,野花摇动着鲜艳的脑袋,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彼此呼应着,煦暖的阳光下马群、羊群在贪婪地吃着青草,它们已经一个冬天没享受到这青色的饲料了。
在蒙古的库里台大会上,成吉思汗发布了征讨花剌子模的檄令,号召各部要积极作好出征前的各种准备,为被杀死的商队和受辱的使者复仇。
大帐内,将士们在做着出征前的最后商讨。
也遂站起身来,轻轻一揖,从容地对成吉思汗说道:“大汗,生命之于世界,都不可能长存久生,您年事已高,这次远征要翻高山,越大河,冒风雪,迎刀矢,假如您有一天如大山一样轰然倒塌,您开创的这份基业将交给谁来治理呢?”
孛儿帖生气地:“大胆的也遂!你怎么能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大汗呢?有长生天的佑护,大汗将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永远照耀着草原!大汗,也遂该掌嘴!”
也速干连忙跪下:“大汗,我姐姐不会说话,请大汗饶恕!”
也遂继续说道:“大汗,这次您以花甲之年远征数载,不可不为后事着想。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您在临行之前,应该在您的儿子之中,确定一个继承人,而且要让诸位子弟、全体百姓和我们这些贱婢们都知道您的旨意。”
众人怔住了。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地问:“耶律楚材,你怎么看?”
耶律楚材忙上前一步,说道:“汉人将立储大事称为国本,也遂妃虽然是女流,她的见解却远在须眉男子之上!”
成吉思汗又问:“博儿术,你以为呢?”
博儿术:“臣以为,传国是件大事,应该及早确定才对,在下不如也遂妃有远见。”
“也遂妃说的是实话,这说不上是诅咒!不儿罕圣山上的石头也有风化的时候,最凶猛的老虎也有老了的时候,何况一个人呢!”成吉思汗慨叹道,“也遂虽然是妃子,但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各位兄弟、皇子们,还有博儿术、速不台,你们这些我最忠诚的将领,都未曾提出过这样的建议。我也觉得长生天不会很快就召唤我去的,连年的征战让我忽略了这件大事。是应该定下来的时候了,这样我就可以更放心地征伐了。”
孛儿帖先哭了,忽兰等也哭了。
成吉思汗转过脸去,问道:“哭什么?死在马上是蒙古巴特儿的荣耀,应该值得骄傲和自豪!”
他把眼睛转向了自己的四个儿子。成吉思汗在征战中,先后收了数十个妃子,分居在四个斡儿朵,因此其子女也不在少数。但根据蒙古草原的传统,只有正妻所生的子女才有继承权。孛儿帖共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只有他们才是法定意义上的嫡生亲子,才有承继大汗的资格。
目光首先聚焦在术赤身上,按照古老的习俗,长子有优先说话的权利。
成吉思汗问道:“儿子中你为长,你说说这件事怎么定好呢?”
“父汗,我……”术赤刚要回答,次子察合台便粗暴地嚷叫起来:“父汗让术赤先说,莫不是想把天下托付给他吧?他是从篾儿乞部带来的,我可不愿让他节制!”
察合台指的是,成吉思汗的妻子孛儿帖曾被篾儿乞人掳掠,归来后不久生下术赤一事。术赤究竟是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儿子,有时连成吉思汗也感到怀疑。
术赤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他一把抓住察合台的衣服说道:“你说什么?父汗还未把我当外人看,你凭什么这样说?在父亲面前,你竟敢胡说八道,你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罢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何能?不服我们就到外面比试一下,射箭、摔跤,任你挑选,我若输了,我……我甘愿剁下我的手指。”
说完,兄弟二人便扭在了一起,相互推搡,谁也不让谁。帐下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人敢出声。博儿术和木华黎身为诸将之首,只好站了出来,博儿术拉开术赤的手,木华黎架开察合台的胳膊,但这两兄弟仍然像是脱缰的烈马一样,挣扎着扑向对方,怒目而视。
孛儿帖一震,泪水“刷”地滚落下来。
成吉思汗“砰”地一拳砸在了条案上,脸色铁青。
术赤和察合台立即跪倒在地,连忙叫道:“父汗!”再也不敢起身。
成吉思汗的眼前出现诃额仑责打跪在地上的铁木真和哈撒儿,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报应啊!”然后恶狠狠地骂道:“你们是自咬胞衣的哈撒儿狗吗?你们是吃人的蟒蛇吗?是自冲其影的海东青,自食其子的狠鹘吗?!”他走下宝座,逼视众人:“谁告诉察合台术赤是篾儿乞人的儿子?嗯?你们谁知道?说出来!”
答里台说:“我知道,是札木合、阿勒坛唆使你的堂兄忽察儿告诉察合台的。”
成吉思汗逼视察合台:“是吗?”
察合台:“是!”
成吉思汗痛心疾首:“忽察儿是恨你父亲不死的豺狼,我悔恨没有早一点割下他散布毒言的舌头!”成吉思汗步子沉重地走回宝座,以手加额把脸藏了起来。孛儿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长生天,难道我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我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您还要怎么惩罚我呀!”
博儿术站出来说:“察合台王爷,我是在你母亲被抢走之前就成为你父亲的那可儿的,我亲眼目睹了那场至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的变故。那时,有星星的天旋转着,有草皮的地翻过来,你父亲的部众反叛了,跟随泰赤乌和主儿乞家族走了。我、者勒篾、速不台、忽必来投奔你父亲的时候,你们家连喘气的羊、狗算在内,有生命的还不足一百这个数目。”
者勒篾说:“是的,你贤明的母亲被人掠走过,她不是有意同别人相思而出走,是可恶的战争造成的无可奈何的不幸。”
速不台说:“察合台王爷,你怎么可以轻信仇人信口开河的谣言?这怎么能对得起你慈爱、纯洁的母亲呢?”
者勒篾说:“术赤王爷降生的那天我正在大汗的身边。听到过札木合对术赤王爷血统的第一次捕风捉影的胡说。你看,凡是仇恨大汗的人都希望大汗怀疑术赤的身份。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呢?察合台王爷,你和术赤王爷是同一父母的兄弟,是孛儿帖夫人一腹所生的亲骨肉,我这个老臣可以做见证。”
博儿术说:“作为外人我也许言重了,察合台王爷,你千不该万不该当众指责你母亲终生悔恨的事情啊!”
孛儿帖叹息一声:“我应该在被篾儿乞人抢去的时候死了算了!”
窝阔台和托雷忙跪下:“母亲!”
察合台满面通红,匍匐着爬到孛儿帖面前,拉着孛儿帖的裙摆说道:“母亲,您别伤心了,方才是我不该说了那些道听途说的混账话,是我不对!是儿子错了!”
术赤也说:“母亲,作为长子,我和兄弟先动武,没有尽孝心保护母亲,反而被权力迷住了心窍,和察合台相争,有负父汗一向厚望,辜负了母亲的教诲,是我的过错!儿子错了!”
孛儿帖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四个都是我和你们父汗的骨肉,我只希望你们能同舟共济,共保你父汗创下的这份基业,你外公德薛禅曾告诉过我,汉人的书上记载的历朝历代为了争夺宝座骨肉相残的事数都数不清啊!”
一场争吵逐渐平静下来,但谁的内心都不平静。
察合台转向成吉思汗,大声说道:“父汗,我以后绝不会如此说他了!术赤的气力、箭法,都在我之上,而且术赤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我一点都比不过他。”他转过头来,看了术赤一眼,继续说道:“我的兄弟当中,术赤与我最年长,我愿意与他一起在父汗帐前效力,打破那些躲避者的脑袋,砍断那些落后者的脚跟。至于继承人……我看窝阔台为人敦厚,让他站在父汗旁边,聆听父汗的教诲吧!”
成吉思汗抬起头,看了看察合台,又转向术赤:“你有什么要说的?”
术赤回答:“依照察合台所说的,我和察合台二人协力效劳,让窝阔台继承汗位。”
成吉思汗看了看术赤和察合台,又看了看窝阔台和拖雷,然后问两个大儿子:“你们说的可是真心话吗?”
术赤大声地:“我决不自食其言!”
察合台气息粗粗地:“我决不出尔反尔!”
“那好。这才是有志气的。天大地大,长生天之下,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百姓等待着你们去征服,还有那最善跑的骏马跑到了老死,也跑不到尽头的土地,你二人还怕没有封地吗?今日的话你们须要牢记,以前阿勒坛、忽察儿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他们的下场你们知道,汝当谨鉴之!”
成吉思汗又将目光转向了窝阔台:“你两个哥哥都推举你,你意下如何?”
窝阔台脸色平静,在这个场合当中,丝毫没有意外的得意。
“承父亲的恩典,我有什么话说?我知道我的功劳不及大哥,我的勇猛不及二哥,两位哥哥抬举,那我要勉力去做!依靠兄弟的帮助,依赖各位将领的提携,大家戮力同心,一定要把父汗创下的这番基业发扬光大。”
成吉思汗听了这话微微点头,说:“窝阔台这样说,是对的,只有依靠大家的力量,才能让国运久长。拖雷你有什么话?也说说看。”
拖雷刚才在帐中一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一直在成吉思汗的脸上打转,术赤与察合台争执的时候,他只是在无言地看着,作为最小的儿子,托雷知道继承大统没有自己的事情,所以始终保持一颗平静之心,静观局势的变化。
“父汗既然要让我三兄窝阔台做汗,我愿站在他的身侧,他若是忘了什么,我提醒他,好让他记起;他若有事吩咐,我愿做他应声的随从、策马的长鞭。与两位兄长一起,协助三哥永保您打下的江山。”
成吉思汗说:“那好,将来的汗位就由窝阔台来继承吧。诸王也应确定一位继承人,大家都不许违背我的旨意,不许撕毁协定。这样才能使我国长治久安、汗位永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窝阔台说:“父汗,我担心一件事。”
成吉思汗说:“嗯?”
窝阔台说:“如果将来我的子孙中出现一些无能之辈,裹在草里牛不吃,涂上脂膏狗都不理,野兽在他面前横越,老鼠也敢在他身后穿行,这样的不肖之辈如何能委以重任呢?”
成吉思汗很赞赏三儿子的忠厚,他说:“不要紧的,窝阔台的子孙之中真的都是这种不才之辈,难道我其他的子孙之中就不会出一个旷世的英雄吗?那时,你就指定他为继承人。”
“是!”窝阔台等退了下去。
成吉思汗召集合撒儿、别勒古台、帖木格与合赤温之子阿勃赤歹前来,说道:“我母去世,我弟合赤温亦已病殁,现在只有三个兄弟和儿阿儿勒赤歹,是我的至亲骨肉,我已议定第三个窝阔台,将来继承大统,当使术赤、察合台、拖雷三人,皆有封土,各守一方。我的儿子,原不应违背训谕,但愿你们也永远不忘。希望大家能秉公去私,同心协力,国祚自然绵长,这样我死后也得瞑目了。”合撒儿等一同应诺。
于是,下令颁布大扎撒令,昭示全草原知晓。
这样,在西征之前关于汗位继承问题的争吵,暂告结束。窝阔台巧妙利用兄弟之间的矛盾,用宽宏之量、忠恕之心,赢得了成吉思汗的信任,被确定为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十年之后,窝阔合成为蒙古帝国的第二代大汗。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成吉思汗让他的儿子们裂土封侯,各守封地,这也预示着帝国最终将走向分裂。
解决了这一个大问题,成吉思汗便登上了不儿罕圣山之巅,跪在地上,向长生天祈祷。公元1219年四月,成吉思汗57岁。蒙古汗国的大军从三河源头出发攻打花剌子模,世界征服者的历史纪元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