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平定了关中和陇右,但其统治并没有预想的那么稳固。这些地区半个世纪以来都是前后秦和夏国的势力范围,大量匈奴人、氐人、羌人聚居在这里,与入关后的鲜卑人冲突不断。北魏延和年间(公元432年至434年),陇右地区的匈奴休屠部人和羌人屡次起兵,令拓跋焘十分头疼。拓跋焘调用强将守卫重镇,前往镇压,仍不足以平定乱况。皇帝本人于延和三年(公元434年)领兵亲征,勉强将势力并不十分强大的休屠部人制服,这一带各地镇将的相互攻伐才告一段落。
(关东自前燕以来,除却前秦苻坚短暂的十几年统治时期,一直是鲜卑人称大,至此已有八十多年,所以拓跋氏即使是统一了北方,其统治重心也没有离开过冀、并、幽这几个州,关东的人口与重要程度也远大于关中。关中的问题,崔浩早就对拓跋嗣分析过,即“华、戎杂错”,民族矛盾远较关东复杂,如果说北魏在关东需要重点解决的是鲜卑人与汉人的对立问题,那么在关中不但要解决胡汉之间的对立,还要解决各胡之间的对立,十分头疼。关中成为北魏统治的薄弱环节,一直到一个世纪后北魏分裂、东西魏争战时期也没有改变。有趣且略带讽刺的是,南北朝的最终统一却反而是由来自于关中的军事势力完成的,此乃后话。)
关中之外,匈奴人还有一个主要活动区域,那就是山西的并州地区。刘渊的汉国当年从此起家,一百多年后以前的匈奴人已经散落中原各地,在他们的大本营最为活跃的,是所谓“山胡”。
山胡,也称稽胡、步落稽,是一支族源比较难考的胡人。按照正史的说法,山胡是刘渊南匈奴五部的苗裔,但也有人认为他们是春秋时期就活动于陕西北部的山戎、赤狄的后人,还有人认为山胡中可能还夹杂着西域人种,血统非常复杂。北魏时期,山胡在今天的山西、陕西两省的北部部落繁多,居住于山谷之间,一度是北朝内部的隐患,北魏末年更是掀起了大规模起义。由于他们的活动区域较大,且易守难攻,北魏统治者对付他们并不轻松。
拓跋焘在解决了关中诸胡之乱后,移师隰城(今山西汾阳),想乘胜把山胡也给摆平。他命阳平王拓跋它督领大军进击山胡首领白龙,自己则带了几十骑登上附近山头观战。山胡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军,但却熟悉地形,也懂得擒贼擒王的道理。白龙在山中的十几处险要之地埋伏了部下,拓跋焘的小队伍一经过,就忽然杀出,围攻拓跋焘。拓跋焘坠马,几乎被擒,亏得贴身侍卫挺身而出,与山胡人展开肉搏,连杀数人,才保护拓跋焘脱身。这也使得拓跋焘不敢再轻视这些隐蔽在山中的敌人,北魏军队与山胡仔细周旋,终于大败山胡部众,斩杀白龙。
搞定了这几场内部的小乱,拓跋焘又要率领大军北伐柔然了。
柔然在吴提继位可汗后(参见《元嘉之治》),军事力量一蹶不振,主动遣使求和,拓跋焘正忙着对付其他的外敌,也不为难吴提,同意双方和亲:拓跋焘把西海公主嫁给吴提,吴提则送来了自己的妹妹,到北魏宫中做左昭仪,同时还让自己的哥哥秃鹿傀献上两千匹好马,拓跋焘龙颜大悦,也赐给柔然不少东西。
友好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仅过两年,吴提就单方面断绝关系,举兵犯塞(也不管自己妹妹死活了)。拓跋焘无比震怒:柔然果然是头白眼狼,只能靠拳头来教训他。太延四年(公元438年),拓跋焘亲率大军从五原北伐,乐平王拓跋丕与永昌王拓跋健各督十五员战将出东西两路,拓跋焘的主力则为中军,从浚稽山(今蒙古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游以南一带)一直走到天山。这一次吴提早听到了风声,提前往西北逃窜,魏军登上白阜山(今蒙古抗爱山脉西北),不见柔然踪影,回军途中碰上漠北大旱,一路没有水草,行军艰难,人马大多饥渴至死。
吴提很是得意,派了使臣到西域、北凉等地散布谣言:“魏国天子亲自来打我,可怜士兵马匹疾疫而死,大败而回呀,他弟弟拓跋丕还被我生擒活捉了。现在魏国已经衰弱,天下以我柔然最强,以后你们这些国家也不用恭迎魏国派来的使者了。”
北魏在灭掉夏国以后一直与西域通使,尤其是通过西域各国的宗主国北凉进行各方面的交流。现在听说北魏吃了败仗,这些小国都不愿意搭理它了,北凉更是大为怠慢。沮渠蒙逊的继位者沮渠牧犍与嫂子李氏私通,兄弟一起搞群交,后宫简直混乱不堪。李氏嫉恨牧犍的正室夫人——北魏与北凉和亲时拓跋焘嫁过来的妹妹武威公主,便拉了牧犍的姐姐一同在公主的食物中下毒。拓跋焘闻讯,急派御医去给公主解了毒,李氏的阴谋没能得逞。拓跋焘命沮渠牧犍交出李氏,牧犍不理,只把嫂子安置在酒泉,还拨了一笔钱给她花销。
拓跋焘明白若不消灭北凉,难以慑服西域各国,便与崔浩商量。崔浩指出沮渠牧犍叛心已露,不可不诛。北伐柔然虽因非战斗减员,但主力尚存,凉州弱小,伐之必克。拓跋焘大为赞同,又在殿上召集群臣商议。
北魏刚吃了没有水草的亏,弘农王奚斤等人反对出征,说:“沮渠牧犍小国而已,虽有不臣,但还是向我们称藩的。我国刚打过仗,需要休整。而且听说他们那里土地荒凉,没有水草,沮渠牧犍若再坚壁清野,大军一到,怕是会重蹈北伐的覆辙。”
尚书古弼、李顺等人也说:“姑臧城(北凉国都)百里之内,都是不长草的荒地,只有城南山上积雪融化流下的水以供灌溉。我军若去讨伐,他们决断渠口,我们兵马不就都渴死了么,奚斤大人所言极是,万万不可西征啊!”
李顺和崔浩一样是汉人,父亲一代就从后燕投靠了北魏,曾多次作为使者被拓跋焘派往凉州,显然关于凉州的话题他应是最有权威的,偏偏崔浩不信他。
崔浩与李顺是儿女亲家,崔浩的弟弟娶了李顺的妹妹,而弟弟的儿子娶的又是李顺的女儿。按理说关系应该很铁,可是崔浩就是有些自大,看不起李顺,两个人之间矛盾很大。崔浩当面反驳说:“《汉书·地理志》里就有说了:‘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要是那里没有水草,怎么放牧啊?而且汉人的居住地,历来就是依水草筑城。积雪融化的水,足够引来灌溉么?你说的根本就是谎言,经不起推敲。”
李顺急得面红耳赤,辩道:“耳闻不如目见,我是亲自看见的,你凭什么跟我辩?”
崔浩冷笑:“我看你是收受了人家的钱财,为他们说话吧,别以为我没亲眼看见就好欺骗!”
李顺果然心虚,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他出使北凉时,沮渠蒙逊曾给了他不少好处。回来后,他就上下打点文武大臣,传播“凉州无水草”的言论。崔浩的一句话戳穿了李顺的谎言,坚定了拓跋焘西征的决心。
太延五年(公元439年),拓跋焘把太子拓跋晃留在平城监国,大将军、长乐王嵇敬与辅国大将军、建宁王拓跋崇以两万人屯兵漠南,防备柔然,然后自领大军从平城出发,浩浩荡荡,开往凉州。师出有名,他又命手下人拟了一份罪状,斥责沮渠牧犍的叛逆行径,劝他早点投降,以保性命。
北魏这次进军,还找到了一位好向导,那就是南凉的最后一代君主秃发傉檀之子秃发破羌。南凉灭亡后,秃发破羌投奔北魏,拓跋焘欣赏他仪表堂堂、行事机敏,赐他爵位,并封为将军。秃发氏与拓跋氏同源,拓跋焘又赐姓名“源贺”。源贺对拓跋焘说:“姑臧城本被我秃发氏占据,现在城外有四部鲜卑,都曾是我父亲的臣民。我愿领兵在前,宣扬我们大魏的军威,那些旧部必然来降。到时我们再围攻姑臧孤城,取之易如反掌。”魏军依计行事,很快招降了河西大部军马,数万部落,牲畜十几万。
沮渠牧犍被孤立,只得固守姑臧,派人向柔然求救。柔然可汗吴提吹牛虽然不打草稿,真打起仗可不怎么行。他领兵犯塞,遭遇北魏司空长孙道生拒守,兄长企列归又在阴山北面被嵇敬、拓跋崇击破。吴提不仅没帮成北凉,还害得自己损兵折将,远遁漠北。
拓跋焘来到姑臧城下,眺望四野,水草丰盛,心中赞服。他兴奋地对随军的崔浩说:“爱卿所言,果然应验。”崔浩答道:“微臣不敢不说实话,倒是那个李顺,接收了沮渠牧犍父子的贿赂,欺骗陛下,几乎误国。”拓跋焘原本还挺宠信李顺,经过这一连串事件,开始厌恶李顺。崔浩乘机在他耳边说些李顺的坏话,又有凉州人告发李顺受贿的实据,拓跋焘终在三年后下令将李顺斩首。(崔浩的谋略屡屡成功,是拓跋焘信任他的主要原因,但他利用这些公报私仇,对李顺极尽打击报复之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就不够厚道了。所以崔浩虽然见识非凡,在北魏朝中却结怨颇深,为拓跋氏谋了一辈子还是惹了杀身之祸。)
沮渠牧犍内外交困之下,带文武百官面缚出降,凉州入于北魏版图,沮渠氏的北凉灭亡。(沮渠氏政权还有个小小的尾声,牧犍的两个弟弟无讳和安周逃到西域,攻占了高昌国,多熬了那么二十几年,终灭于柔然之手。)
几年后,北魏又攻占了宋、魏之间氐人建立的仇池。鲜卑人成为北方博弈的最后胜者,除北魏以外所剩的两大势力:柔然和吐谷浑,也都是鲜卑的旁支或苗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