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万里诛杀 公元前一世纪 四〇年代（前六〇—前五一年）

西汉王朝中央政府内部的夺权斗争，日益激烈，倾轧、陷害、屠杀，一片混乱。但对外的战斗力，仍保持强大，跟匈奴继续作殊死斗，而匈奴终于先汉朝而衰弱，分裂为二：南匈奴汗国向汉朝投降，北匈奴汗国逃向中亚，汉朝远征军追击，指挥官陈汤宣称：“胆敢冒犯汉朝的，逃得再远，也必诛杀。”

西汉王朝

• 西羌部落变乱平复。
• 开始设西域总督。
• 杀酷吏严延年。
• 匈奴汗国分裂。
• 刘病已诬杀盖宽饶、杨恽。
• 乌孙王国内乱。
• 呼韩邪单于入朝西汉。

东西方世界

• 罗马共和国选庞培当执政官。
• 恺撒出任高卢（今法国）总督。
• 朝鲜半岛南部建新罗王国。
• 恺撒征服英格兰，发出著名三言：“我来，我见，我征服！”

公元前六〇年（辛酉）

西汉·神爵二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凤凰飞临，甘露降落，西汉政府因此赦天下。

2、夏季，五月，西羌战乱结束，西征军司令赵充国上书，说：“先零部落（散布在青海湖东）本来只不过五万人，被我国军队击斩七千六百人，归降的有三万一千二百人，淹死在黄河、湟水的以及饿死的，有五六千人（共四万四千八百人）。计算起来，随着他们酋长煎巩、黄羝（音dī〔低〕）等一齐逃亡在外的，不过四千人。已归降的罕部落酋长靡忘等保证，一定可以把他们全部捕获。请准予撤军！”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二岁）批准，赵充国振旅班师。

赵充国的好友浩星赐（浩星，复姓），在半途迎接赵充国，建议说：“大家都认为，先零部落所以破败不堪，是因为破羌兵团（辛武贤）跟强弓兵团（许延寿）不断发动攻击，斩杀及俘虏很多的缘故。只有少数有洞察力的人了解，先零部落已经穷途末路，即令没有两个兵团的攻击，也非出来投降不可。将军晋见皇上时，最好把功劳转让给辛武贤和许延寿，声称他们所作的贡献，你不能相比。这样的话，对你并没有损失。”赵充国回答说：“我年纪已老，爵位也到了巅峰，不需要为了避免嫌疑和为了避免别人讥刺我展示自己的功劳，而去欺骗英明的主上！军事措施，是国家的大事，应该为后世立下榜样。老臣如果爱惜性命，不肯向皇上分析利害，一旦去世，谁还肯再说实话？”

赵充国仍把他原来的意见，报告刘病已，刘病已完全同意。于是，撤销破羌兵团，辛武贤专任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郡长（太守）。赵充国仍担任原来的后将军。

秋季，西羌各部落酋长若零、离留、且种、兒库，击斩先零部落酋长犹非、杨玉。其他酋长弟泽、阳雕、良兒、靡忘，分别率领煎巩、黄羝所属四千余人归降。西汉政府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王，其余的人都封侯爵或君爵（离留、且种二人侯爵，兒库君爵。阳雕封言兵侯，良兒君爵，靡忘封献牛君）。开始设置金城郡移民区（属国），收容归降的羌民部落。

刘病已下诏征求可以担任西羌保安司令（护羌校尉）人选。这时，赵充国已经卧病，四府（宰相府、最高监察署、车骑将军府、前将军府——加上后将军府，本为五府）联名推荐辛武贤的小弟辛汤。赵充国反对，立刻从病床上起来，奏报说：“辛汤酗酒而又任性赌气，不适合主持蛮夷事务，不如辛汤的哥哥辛临众。”这时辛汤已经接受印信，刘病已下诏改派辛临众。可是不久，辛临众患病，不得不辞职。“五府”再推荐辛汤。辛汤到任后，曾经有几次，在酒醉时，肆虐移民区里的羌人，羌人再度叛变。跟赵充国所预料的，完全符合。

辛武贤把赵充国恨入骨髓，向刘病已告发赵充国的儿子、皇家警卫官（中郎）赵卬，泄露宫中谈话。赵卬被捕，在狱中自杀。（辛武贤检举赵卬曾告诉他：“皇上最初很讨厌张安世，本来要杀他，还是我父亲〔赵充国〕讲情，才没有动手。”）

3、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魏郡（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人盖宽饶，性情刚强正直、公正清廉，不断冒犯刘病已。当时，刘病已正全神贯注在刑事案件上，而又信任宦官。盖宽饶上“亲启密奏”（封事）给刘病已，说：“而今儒家圣人的道理衰微，儒家学派的治国方法，没有推广，以致陛下把刑余之人（宦官），当做姬旦（周公）、姬奭（召公）；把法律命令，当做《诗经》、《书经》。”又引用《易传》说：“五帝对政权大公无私，禅让给贤能。三王把政权当做自己口袋里的财产，传给子孙。”（五帝：黄帝王朝一任帝姬轩辕、三任帝姬颛顼、四任帝姬夋、六任帝伊祁放勋、七任帝姚重华。三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

刘病已认为盖宽饶奏章上充满怨恨诽谤，把奏章交给部长级官员（中二千石）查办。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执金吾）认为：“盖宽饶的意思是，要求皇上把宝座禅让给他，大逆不道！”

议论官（谏大夫）郑昌，怜悯盖宽饶忠心正直，过度忧虑国家前途，只不过词不达意，直率顶撞，竟受到曲解陷害。上疏替盖宽饶辩护，说：“我听说，山中有凶猛的野兽，连最低贱的藜藿菜，都没有人敢去采折。国家有忠臣，邪恶奸佞之辈，就不能抬头。京畿总卫戍司令盖宽饶，平常时候，居住不求安适，饮食不求美味。当太平之日，对国事满怀忧虑；当天下混乱，则但愿为国一死。盖宽饶孤独一身，上面没有许姓（许广汉后代）、史姓（史高后代）皇亲的庇护，下面没有金姓（金日磾后代）、张姓（张安世后代）世家的支持。而他的职务跟责任，就是察隐侦私，按牌理出牌。所以，敌人多而朋友少。上书陛下，陈述的是他对国事的看法。主管官员却用最苛重的法条（大辟）弹劾他，置他于死。我有幸得以追随各位国务官（大夫）之后，而又用‘谏’作为官名（谏大夫），不敢知而不言。”刘病已不予理会。

九月，刘病已下令逮捕盖宽饶。盖宽饶用佩刀自刎在未央宫北门之下，国人无不痛惜。

4、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单于（十二任）挛鞮虚闾权渠，亲率十余万人的庞大骑兵军团，沿着汉朝北方边界打猎，准备乘机攻入边塞掳掠。大军在南下途中，还没有到达边界时，他的部属题除渠堂，逃亡到汉朝投降，透露这个军事目的。西汉政府封题除渠堂当言兵鹿奚鹿卢侯（这是一个奇异的爵名，《汉书·功臣表》上没有记载，可能只有薪俸，没有采邑。跟西羌部落归顺后封的那批“王”“侯”“君”一样，只是一种羁绊性、象征性爵位）。派后将军赵充国，率领四万余骑兵，沿着边塞九郡布防（九郡：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代郡〔河北省蔚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定襄郡〔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右北平郡〔内蒙古宁城县西南〕、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月余之后，挛鞮虚闾权渠患病吐血，不敢深入，撤军北返。派题王都犁胡次等，出使汉朝，要求和解。还没有决定，而挛鞮虚闾权渠逝世。

当初，挛鞮虚闾权渠即位时，疏远正宫皇后（参考前六八年），正宫皇后就跟右贤王挛鞮屠耆堂私通。挛鞮屠耆堂本来要前往龙城（内蒙古苏尼特左旗）参加大会，正宫皇后告诉他：“单于（挛鞮虚闾权渠）病重，不要走得太远！”几天之后，挛鞮虚闾权渠逝世，左右当权贵族郝宿王刑未央，派出使节征召散布全国各地的亲王，共商大计。各地亲王还没有到达，正宫皇后跟她的弟弟、东部军区总监（左大且渠）都隆奇，共同设谋，拥立挛鞮屠耆堂当单于（十三任），称握衍朐鞮单于。挛鞮屠耆堂是六任单于挛鞮乌维的耳孙（八代孙〔玄孙的儿子〕）。

挛鞮屠耆堂即位后，凶恶残暴，诛杀郝宿王刑未央等，而只信任都隆奇。把前任单于（十二任）挛鞮虚闾权渠的子弟近亲，全部逐出政府，改用自己的子弟近亲。挛鞮虚闾权渠的儿子挛鞮稽侯栅，不能继承宝座，既愤怒而又恐惧，逃亡到岳父乌禅幕那里。乌禅幕的部落，本是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跟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之间的小国，不断受到康、乌两国的攻击，生存困难，索性率领他的数千人部落，归降匈奴汗国。十任单于挛鞮狐鹿姑，把侄儿日逐王的姐姐，嫁给乌禅幕，使他同他的部落，长期居留东部。

5、日逐王挛鞮先贤掸的老爹左贤王，本来已当了单于，稍后才把单于宝座让给挛鞮狐鹿姑（十任）。挛鞮狐鹿姑公开承诺，死后传位给他。匈奴汗国人民，都确信日逐王终有一天会继大位，这是当年的政治形势（参考前九六年）。而现在的日逐王挛鞮先贤掸，跟现任单于（十三任）挛鞮屠耆堂，二人有过争执，而且怒目相向，势不并存。为了自保，打算率领他的部落，归顺汉朝。派人到西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及中亚东部）渠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尔勒市西南），跟汉朝驻扎西域的骑兵总监（骑都尉）郑吉，取得联系。郑吉立即征调渠犁、龟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等国士卒五万人，迎接日逐王挛鞮先贤掸部落一万二千人，以及小王、将领十二人，护送到河曲（青海省东部，湟水流域以南。黄河到此，弯曲成Ｓ形状，称河曲。这个地区，在以后史迹上，占重要位置），中途很多人逃亡，郑吉派军追击，一律诛杀。最后，陪同日逐王挛鞮先贤掸到首都长安，西汉政府封挛鞮先贤掸当归德侯。

6、郑吉曾击破车师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参考前六七年），现在又收降匈奴汗国的日逐王，声威震撼西域，西汉政府命他兼管车师以西“北道”（前六四年，仅命郑吉负责鄯善以西“南道”〔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盆地南边缘〕治安，本年命他兼管“北道”〔塔里木盆地北边缘〕，西域全部交给郑吉），遂称郑吉为“总督”（都护）。西域之设总督，从郑吉开始。

刘病已封郑吉当安远侯。郑吉遂在距离各国都差不多的地点，兴筑乌垒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东北，跟渠犁屯田接近），东距汉朝边城阳关（甘肃省敦煌市西南）二千七百里（航空距离八百五十千米）。从此，匈奴汗国更形衰弱，不敢再争西域的霸权，遂撤销过去设置的匈奴西域总督（僮仆都尉）。汉朝西域总督负责保护乌孙王国、康居王国等三十六国，如果发生变乱，立即向中央政府报告。可以安抚的，安抚；安抚不了的，讨伐。西汉政府命令通行全部西域。

7、匈奴握衍朐鞮单于挛鞮屠耆堂封他的族兄挛鞮薄胥堂当日逐王。

8、乌孙王国国王（昆弥）翁归靡，通过长罗侯常惠，上书西汉皇帝，愿意指定汉朝外孙元贵靡当合法继承人，希望能再娶汉朝公主，缔结两代婚姻，跟匈奴永远断绝邦交。刘病已交付高官会议讨论。藩属事务部长（大鸿胪）萧望之认为：“乌孙王国距汉朝太远，无法保证不发生变化，不应允许。”然而刘病已感激乌孙王国新近才帮助汉朝立下重大功劳（指前七一年大破匈奴），又拒绝匈奴汗国的婚姻，于是不接受萧望之的建议，径行答应这项请求。封刘解忧的妹妹刘相夫当公主（刘解忧是楚王刘戊的孙女，生长子元贵靡，次子万年，幼子大乐），携带丰富的嫁妆，派常惠护送到敦煌郡（甘肃省敦煌市）。还没有出塞，而翁归靡逝世。乌孙王国贵族遵守当年誓约，共同拥戴岑娶的儿子泥靡当国王，号狂王（岑娶逝世时，泥靡年幼，才传位给叔父翁归靡，吩咐等泥靡长大后再传位给他。参考前七二年。而翁归靡代儿子向汉朝求婚，显示要撕毁十二年前的誓约，而用汉朝公主作为后援）。常惠上书建议：“事情既有变化，请少公主（刘相夫）暂时留居敦煌郡，等候进一步发展。”

然后，常惠赶到乌孙王国，警告他们，如果不立元贵靡为国王，汉朝将召回少公主。刘病已命高官会议讨论，萧望之认为：“乌孙王国鼠首两端，难以用婚姻约束。少公主如果因他们不拥戴元贵靡而返回的话，对夷狄不能说是毁约，这应是汉朝的福气。少公主如果不停止前进，差役和赋税，将再度征发。”刘病已接纳，召回刘相夫。

公元前五九年（壬戌）

西汉·神爵三年

1、春季，三月十六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宰相（丞相）高平侯（宪侯）魏相逝世。

夏季，四月二十九日（原文“戊辰”，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改），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三岁）任命丙吉当宰相。丙吉心胸宽大，做人谦虚退让，不过问小事；当时人认为他深得大体。

2、秋季，七月二十六日，刘病已擢升藩属事务部长（大鸿胪）萧望之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3、八月，刘病已下诏：“低层公务员（吏）如果不能廉洁公正，国家便不能治理。而今，小吏的工作忙碌，薪俸却少，要想他们不欺诈压迫人民，十分困难。从现在开始，增加低层公务员待遇十分之五。”（俸禄一石，增加五斗，成为一石五斗。）

4、本年，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郡长（太守）韩延寿，调任北长安（左冯翊）市长。韩延寿最初当颍川郡（河南省禹州市）郡长，颍川郡在赵广汉郡长治理时，挑拨官民之间感情，鼓励告讦，民情浇薄，人与人之间，结下层层怨仇（参考前七一年）。韩延寿改弦易辙，教人民礼义谦让。征召长辈绅士，共同议定嫁娶、丧葬、祭祀等仪式跟礼品，大致上依照古代的规矩，禁止奢华。人民接受他的教化，凡是纸马、纸车，阴间鬼神用的器具，一律不准使用，强制销毁，抛弃到道路上。稍后，黄霸接任颍川郡长，遵循韩延寿的方法，继续推行，政绩斐然。

韩延寿担任官职，推行礼义，崇拜古人古事——一切崇古，注意礼教感化。所到的地方，一定聘请当地贤良人士，待以宾客之礼。遇到问题，反复讨论，采纳真诚的建议和批评。表扬对父母孝顺、对兄弟友爱的有品德的人。修建公立学校，并于春秋两季，恢复古代的“乡射”之礼（在学校比赛射箭）。设置钟鼓、管弦乐队，在隆重仪式中，与会人士，上台阶、下台阶时，都作揖相让。每年八月，依照政府规定，检阅民兵，设置刀斧大旗，练习骑马射箭。整修城堡外郭，征收田赋租税，事先明白宣告日期，把最后期限看做大事。小吏和人民，既恐惧、又尊敬，都奔走前往，准时完成。

韩延寿更设置里长（正）、邻长（五长），互相勉励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严格规定，不准收留奸邪的人。邻居村落，稍微有点不平常事情，小吏立刻知道，据实向上级报告。奸邪的人，都不敢进入郡境。开始实施的时候，好像有点繁琐，但是，到了后来，官吏再没有追捕盗贼的烦恼，人民也再没有被抓去苦刑拷打的忧虑，大家乐于新政。韩延寿对他的部属，即令位置很低，也都待以厚重的恩德，但约束严明。也有欺骗、辜负他的，韩延寿总痛切的责备自己：“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为什么会如此？”干部听到，都会自己羞惭后悔。某一县的警察官（县尉），就曾为此自杀身死。有一次，他手下一位职员（掾），也因羞惭后悔而自杀，却被人救活。韩延寿感动，垂泪涕泣，派人请医生诊治，厚厚的赠送他的家人。在东郡三年，有令必行，有禁必止，民间的诉讼大为减少。因为这个缘故，受到中央政府的赏识，调升北长安市长。

韩延寿巡查到高陵县（陕西省高陵县），有弟兄二人为争夺田产，向他控诉。韩延寿大为悲伤，说：“我有幸被派到这里，作为全市的表率。却不能够教育感化，到今天，仍然有骨肉之间，为了争夺田产，打起官司。既伤害善良的风俗礼教，而又使贤明的高级官员（长吏）、民政官（啬夫）、乡村教育官（三老）、伦理官（孝弟），蒙受耻辱。责任在我，应当闭门思过！”当天，宣称有病，不再处理公务。回到政府宾馆，卧床不起，深自反省。全县官员不知道如何是好。县长、市政府主任秘书（丞）、乡村事务官（啬夫）、乡村教育官，恐惧之余，自己投入监狱囚禁，等候定罪。于是，互相控告中的家族，都自己责备自己；两弟兄也深感后悔，把头剃光（表示髡刑），脱下衣袖（表示准备接受鞭打），露出臂膀，向韩延寿请罪，愿意把田产让给对方，到死不敢再争。境内一派升平，到处传播这件事，互相勉励，以后再没有发生过告状的事件。韩延寿以至诚待人，所属二十四县，受到他恩信的感召，没有人敢再告状，官吏小民，都不忍心对他欺骗。

柏杨曰：

人不平则鸣，有委屈才有诉讼；诉讼，是弱者信赖政府的行为。法庭主持正义，打击邪恶，保护弱小。然而，黑暗的司法却成为弱小的陷阱。中国传统是，一旦开始诉讼，没有人敢担保吉凶，仅《资治通鉴》就提供无数例证，在“无罪不能无刑”的原则下，《说不准学》油然问世，不但被告如此，连原告的命运，自己也不能掌握。于是，中国人遂有一种“屈死不告状”的悲怆心理。

明知道告状有这么严重的危险，而兄弟二人仍去告状，其中之一所受的委屈，一定超过所能忍受的程度，想不到法官先生却用诈术逼使和解。和解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由谁仲裁？在这场兄弟争产的案件中，势必由族中长辈仲裁。长辈中有穷有富，住在破庙里伸手叫化的“曾叔祖父”，他的话有什么力量？假定他有力量，早不住在破庙，自有人奉养去了。结果仍是有钱的“曾叔祖父”干预。如果他主持公道，这公道为什么不由法官执行？如果他不主持公道，受委屈的一方，也只好接受这种不公道。如果他不接受，咦，好个顽劣刁民！

儒家学派一直唾弃法治，也一直歌颂礼治下的监狱常空。于是产生韩延寿之类人物，拿和稀泥和小女人撒娇等政治裹胁手段，制造和谐假象，像卧床不起、部下自投监狱等等小动作，希望达到礼治目的。于是天地之间，没有正义、没有法律，只有权势。社会全力追求的只是：“息别人的事，宁自己的人。”行险侥幸之辈，永远胜利；地主、财团、恶霸之类，如同巨斧，砍断人民呼天求救的渠道。直到今天，这种残余意识，仍在作祟，仍在延缓法治的确立！

5、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握衍朐鞮单于（十三任）挛鞮屠耆堂，痛恨日逐王挛鞮先贤掸归降汉朝（参考去年〔前六〇年〕），于是诛杀他两个弟弟。乌禅幕请求宽恕，饶他们一死。挛鞮屠耆堂拒绝，乌禅幕大不愉快。

后来，左奥鞬王逝世，挛鞮屠耆堂封他的幼子当奥鞬王，留在王庭供职，不准接管部落。奥鞬部落的贵族，遂共同拥戴故王的其他儿子继任奥鞬王，向东迁移。挛鞮屠耆堂派右宰相（右丞相）率一万骑兵追击，损失好几千人，不能取胜。

公元前五八年（癸亥）

西汉·神爵四年

1、春季，二月，因为凤凰飞集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甘露也下降首都长安，西汉王朝政府赦天下。

2、颍川郡（河南省禹州市）郡长（太守）黄霸，当郡长八年之久，政事一天比一天治理。这时，凤凰、神雀，屡次集落在各郡各封国，而集落在颍川郡的次数最多。

夏季，四月，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四岁）下诏说：“颍川郡长黄霸，宣扬诏书和法令，人民都受到礼教感化。孝顺爹娘的儿子、互相友爱的兄弟、贞节的妇女、敬爱祖父母的孙儿，每天都在增加。农夫都知道礼义，田野间行走都会让路。遗失东西在道路上，没有人捡起来据为己有。照顾鳏夫（无妻）寡妇（无夫），帮助贫苦弱小。八年之间，监狱里没有重刑囚犯。现在，封黄霸准侯爵——关内侯（没有采邑），赏赐黄金一百斤，颁发最高俸禄中二千石。”（一级“中二千石”，二级“二千石”，三级“比二千石”。）颍川郡内有孝顺恺悌行为的人民，以及乡村教育官（三老）、农业官（力田），按照他们的官职，中央政府都赏赐他们爵位跟布帛。

几个月后，中央政府征召黄霸到首都长安，擢升太子师傅（太子太傅）。

3、五月，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握衍朐鞮单于（十三任）挛鞮屠耆堂，派他的弟弟呼留若王挛鞮胜之，到长安朝见。

4、冬季，十月，十一只凤凰飞集杜陵（刘病已预定墓地〔陕西省西安市东南〕）。

5、河南郡（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郡长（太守）严延年，手段阴险毒辣，残酷暴烈。一般人认为罪恶重大，应处死刑的人，他会判决无罪释放；一般人认为清白无辜，应平安无事的人，他会硬扣上法条，判决处死。官吏小民，无法确定他的意图，每人都惊惶恐惧，不敢冒犯。冬季，把各县所有囚犯，集中在郡政府，作一次总的审理，处决人犯千万，血流数里，人民称他“屠夫”。

严延年一向瞧不起黄霸，后来同时担任郡长，黄霸受到的褒奖和赏赐，都在自己之上，心里大不服气。正好河南郡内，发生蝗虫灾害，郡政府主任秘书（府丞）义（姓不详），到各县视察蝗灾情形，回来后向严延年报告。严延年冷笑说：“蝗虫正好可以供凤凰吞食！”这本来是对黄霸因凤凰飞集而受褒奖所作的讥刺。可是，义年纪已老，有点糊涂，而一向对严延年的阴狠，心存恐惧，一时不了解严延年这种表情的含义，唯恐受到陷害。严延年跟义，曾经同时当过宰相府秘书长（丞相史），严延年对义实在亲信，念及他出巡劳苦，赠送慰问的礼物，更较往日丰富。然而，这种不同以前的厚赠，使义越加惊惶。自己卜卦，又卜得“死卦”，就更紧张，认为严延年将对自己采取行动。于是请假前往首都长安，到长安后，立即上书刘病已，控告严延年十大罪状，呈文递上去后，服毒自杀，表示没有欺罔。

案件交付总监察官（御史丞）调查，发现严延年果然有几次对皇帝有怨恨的话，对政府有诽谤的话。十一月，严延年被控“不道”，绑赴街市斩首。

柏杨曰：

抢劫银行和谋财害命，有时候可以单枪匹马，捞他一票。但一项大的暴行，像暴君暴官们的摧残人权，就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可以胜任。严延年一生暴行中，义是他的帮凶之一。多少次，二人密室私语，计划如何布置天罗地网。可是，义一旦怀疑对象可能是自己时，回想其他帮凶，都在严延年一声冷笑或在丰厚的馈赠之后，被下狱诛杀，如何不心胆俱裂？二十世纪六〇年代时，台北一批刑警因贪污案被捕，家属们哀泣哭号，指控她们的丈夫受到苦刑拷打。她们并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拷打，但她们平日却从丈夫口中，完全了解真相，所以肯定不能幸免。义，正是刑警女眷们的角色。

从义的惊骇程度，可看出暴君暴官们下手的残酷。而也正因为这种残酷，使暴君暴官们自相残杀，不知不觉中，为民除害。同时也显示：任何帮凶，都要付出代价。

最初，严延年的娘亲，从故乡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前来探望儿子，打算跟儿子共祭灶君（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灶君是家神）。进入洛阳（河南郡郡政府所在县〔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县境，正碰上处决囚犯。娘亲大惊失色，就停在驿站招待所，不肯到郡政府。严延年到招待所迎接，娘亲闭门不见。严延年脱去官帽，在门外用头碰地，很久之后，娘亲才见他，责备说：“你侥幸的当上郡长，管辖千里之遥的国土。没有听说你用仁爱的心肠，推行教化，安抚照顾治下的人民。反而任性弄法，杀人如麻，用来建立个人的威信，这岂是做人民父母的本意？”（《资治通鉴》第一次透露地方政府首长，自认为也被认为是人民的父母。这是一种“君权”和“父权”结合在一起的意识形态。直到二十世纪，人民对地方政府首长，诸如县长之类，还称“父母官”。）

严延年承认错误，再度用头碰地，表示抱歉，遂即亲自驾车，把娘亲接到郡政府。过了腊日（参考二五年）及新年，娘亲告诉儿子说：“天道悠悠，神明在上。人，不可以乱杀，乱杀必有报应。想不到我到了老年，却亲眼看见壮年的儿子，被绑赴刑场。我要回去了，离开你，回到家乡，扫除坟墓，等待你的棺柩！”遂回东海郡，对严家的兄弟辈和家族里的人，再重复她的悲伤。

年余之后，严延年果然伏诛。东海郡人士，都尊敬老娘的贤明智慧。

6、匈奴握衍朐鞮单于挛鞮屠耆堂，凶暴狂横，喜爱诛杀，贵族和人民都离心离德。而太子和左贤王，又不断构陷东部军区左谷蠡王以下的统兵将领，东部军区的贵族和将领们，既惊慌又愤怒。正好，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攻击匈奴汗国东部边防军姑夕王，掳掠不少人民。挛鞮屠耆堂大发雷霆。姑夕王恐惧不安，为了保护自己，索性联合乌禅幕，跟东部军区左谷蠡王以下将领，共同拥戴挛鞮稽侯栅，称呼韩邪单于（十四任），动员东部军区部队四五万人，向西挺进，攻击挛鞮屠耆堂。大军挺进到姑且水（图音河，发源于蒙古戈壁阿尔泰山，向北流到车车尔勒格城南）之北，挛鞮屠耆堂不敢迎战，率军逃亡，派人通知他弟弟右贤王，说：“东部叛军攻击我，你肯不肯赐给我援手？”右贤王说：“你没有一点爱心，大肆屠杀兄弟跟贵族。你回去死！不要来弄脏了我的地方！”挛鞮屠耆堂恨怒交集，而又无可奈何，自杀。东部军区总监（左大且渠）都隆奇抛下他的部落逃亡，投奔西部军区右贤王（都隆奇当初拥立挛鞮屠耆堂，所以溜走。参考前六〇年），他的部属全部归降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

挛鞮稽侯栅大军回到王庭（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几个月后，下令复员，命各部落各部落的牧地。在民间寻觅到老哥挛鞮呼屠吾斯，封左谷蠡王。派人到西部军区，煽动贵族，希望击斩右贤王。

冬季，东部军区总监都隆奇跟右贤王，共同拥戴日逐王挛鞮薄胥堂，称屠耆单于（五单于之一），发动数万人军队，向东袭击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挛鞮稽侯栅迎战，大败，向东撤退。挛鞮薄胥堂也退回西部军区，封长子挛鞮都涂吾西当左谷蠡王，幼子挛鞮姑瞀楼头当右谷蠡王，留他们驻守王庭。

公元前五七年（甲子）

西汉·五凤元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五岁）前往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祭祀天神。皇太子刘奭行加冠礼（刘奭本年十九岁）。

2、秋季，七月，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屠耆单于（五单于之一）挛鞮薄胥堂，命先贤掸的老哥右奥鞬王跟乌藉兵团司令（都尉），各率二万骑兵，驻屯东边，防备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这时候，位于西部的呼揭王挛鞮来，跟唯犁地区司令（唯犁当户）合谋陷害右贤王，一口咬定右贤王当初要自立为单于。挛鞮薄胥堂不能分辨，就诛杀右贤王父子。不久发现冤枉，立刻再诛杀唯犁地区司令。呼揭王挛鞮来恐慌，索性叛变，率领部下逃走，自称呼揭单于（五单于之二）。右奥鞬王听到消息，也自称车犁单于（五单于之三）。而乌藉兵团司令跟进，自称乌藉单于（五单于之四）。于是，匈奴汗国境内，五位单于（加上十四任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同时并立。

屠耆单于亲统大军，攻击东方的车犁单于，又派东部军区总监（左大且渠）都隆奇，攻击乌藉单于。车犁、乌藉，都被击败，向西北撤退，跟呼揭单于联合，拥有部队四万人。而乌藉、呼揭，力单势弱，主动撤销单于称号，合力帮助车犁单于。屠耆单于得到消息，命东部兵团司令（左大将。即“左大将军”）以及东部军区司令（都尉），率四万骑兵，驻屯东方，防备呼韩邪单于；然后亲自统率大军四万骑兵，向西攻击车犁单于。车犁单于大败，向西北逃走。屠耆单于率军回到西南部的闟敦地区（今地不详。闟音tà〔榻〕）。

3、西汉政府对匈奴汗国的内乱，议论纷纷，大多数主张：“匈奴伤害汉朝时间太久了，现在正应该利用他们的内部斗争，出动大军，一举歼灭。”

刘病已询问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萧望之的意见。萧望之回答说：“春秋时代，晋国士丐率军攻击齐国，得到齐国国君（二十四任灵公）姜环逝世的消息，即行撤退（参考《公羊传·襄公十九年》）。君子们认为士丐最伟大的地方是，不乘敌国丧乱发动攻击，恩德才可以使孝子屈服，情谊才能够感动其他封国国君。前些时，匈奴单于（十三任挛鞮屠耆堂）仰慕中国文化，一心向善，像幼弟一样的顺服。还派遣使节前来请求和亲，四海之内，都感到欣慰，蛮夷们也都知道。不幸还没有缔结良缘，就被贼臣所害（参考去年〔前五八年〕）。如果我们现在就去讨伐，是乘人之危，而高兴他们人民的灾难。他们必然更向远方撤退；我们在没有仁义号召下出动军队，恐怕劳而无功。我的建议是：应派出使节，前往匈奴汗国吊丧慰问，辅助弱小，拯救灾民。四方蛮夷听到这个消息，会尊敬我国的仁义。如果再施加恩典，使他们各得其位，必定臣服，这是最高的道德。”刘病已采纳这项建议。

4、冬季，十二月一日，日食。

5、韩延寿接替萧望之当北长安市长（左冯翊）。萧望之得到情报说，韩延寿在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郡长任内，曾经动用库存公款千余万钱，立即派监察官（御史）调查（颜师古注：萧望之因韩延寿是后任，而又有贤能盛名，恐怕政绩超过自己，深为嫉妒不安，准备用法律手段陷害）。韩延寿得到消息，也派人调查萧望之任内时，动用首都粮仓及畜牧管理署（廪牺）公款百余万的内幕。

萧望之向刘病已奏报说：“我的职责（此指最高监察长职责）是监察天下各郡各封国，既有人检举，不敢不问，想不到韩延寿却对我报复。”刘病已对韩延寿的印象开始恶劣，下令追究。追究的结果是，萧望之动用公款查无实据，而派往东郡的监察官却查出：韩延寿在考试骑射的日子，奢侈豪华，超过法令规定（逾制）。又用库存的黄铜，在月食的时候，铸造刀枪剑戟，一切仿效中央政府御库房（尚方）办法。又用公款雇用工人，却供自己差遣。又浪费公款三百万以上，加装自己车辆的防箭设备。于是，指控韩延寿“狡猾不道”。韩延寿遂被绑赴街市，斩首。

在行刑之前，官吏跟人民数千人，送到渭城（陕西省咸阳市）法场，扶老携幼，攀住囚车车轴不放，争相进奉酒肉。韩延寿不忍拒绝，凡敬他酒的，都一饮而尽，共计喝下一石（音dàn〔但〕）有余。命他的旧属向送他的人们致谢，说：“辛苦各位远程相送，我死而无恨！”人们无不悲恸流涕。

公元前五六年（乙丑）

西汉·五凤二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六岁）前往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祭祀天神。

2、车骑将军韩增逝世。

五月，刘病已任命将军许延寿当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大司马），兼车骑大将军。

3、宰相（丞相）丙吉，年纪已老，刘病已对他十分敬重。而萧望之却瞧不起丙吉（萧望之奏称：“人民困乏，盗贼不止，部长级官员〔二千石〕的才能，多不能胜任他们的职务，三公〔宰相、最高监察长、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也都不是恰当的人选。责任和过失，在我跟其他臣属身上。”企图排除丙吉，使自己擢升），刘病已十分不高兴。于是，宰相府执行官（丞相司直〔当为繁延寿〕）弹劾萧望之对宰相（丙吉）态度傲慢无礼，又曾派属下低级官员给自己买东西，低级官员私下贴钱，前后共十万三千钱；请求惩治。

秋季，八月二日，刘病已下令贬降萧望之当太子师傅（太子太傅）；擢升原太子师傅黄霸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4、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命他的老弟右谷蠡王等，率大军西进，攻击屠耆单于（五单于之一），斩杀及俘虏一万余人。屠耆单于大为震怒，亲自统率骑兵六万人的庞大兵团反攻，不料溃败，屠耆单于自杀。

东部军区总监（左大且渠）都隆奇跟屠耆单于的幼子右谷蠡王挛鞮姑瞀楼头，投降汉朝。车犁单于（五单于之三）则向东投降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

冬季，十一月，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的东部兵团司令（左大将）乌厉屈，跟老爹随从武官（呼速累）乌厉温敦，看到匈奴汗国内乱不止，率领他们的部属数万人南下，投降汉朝。西汉政府封乌厉屈当新城侯，乌厉温敦当义阳侯。

这时候，李陵的儿子再拥戴乌藉单于（五单于之四）复位。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栅，起兵攻击，击斩乌藉单于，重回王庭（蒙古国哈尔和林市）。然而，部属才只有数万人而已。屠耆单于的堂弟休旬王，在西境宣布独立，称闰振单于。呼韩邪单于的老哥、左贤王挛鞮呼屠吾斯，在东境也宣布独立，称郅支骨都侯单于（本年，匈奴汗国由五单于并立，经过一番互相残杀的血战之后，分裂成三个独立汗国）。

5、宫廷禁卫官司令（光禄勋）、平通侯杨恽（音yùn〔韵〕），廉洁无私，可是，却喜爱展示他的才能，性情刻薄险诈，喜爱揭发别人的阴私。在政府中，结下很多怨仇。杨恽跟交通部长（太仆）戴长乐，互不相容。正好有人上书皇帝控告戴长乐，戴长乐认为准是杨恽背后教唆主使，就立即反击，指名检举说：“杨恽曾上书为韩延寿辩护，宫廷禁卫官（郎中）丘常，询问杨恽说：‘听说你想救韩延寿，能不能救他一命？’杨恽说：‘谈何容易？正直的人士，往往得不到平安。我连自己都不能保全，正是人们说的：老鼠进不了洞穴，只怪它嘴里衔的东西太大。’杨恽又亲口告诉我：‘正月之后，天气久阴不雨，这正是《春秋》记载过，而夏侯胜谈论过的现象。’”（夏侯胜说：“天久阴不雨，臣下必然有犯上作乱的行动。”参考前七四年。用此暗示杨恽诅咒刘病已死在臣属之手。）

案件交付司法部（廷尉），司法部长于定国奏报：“杨恽心怀怨望，用恶言诽谤，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是唯一死刑，甚至屠灭全家全族。）刘病已不忍诛杀，下诏赦免杨恽死刑，跟戴长乐一齐贬谪，成为平民。

公元前五五年（丙寅）

西汉·五凤三年

1、春季，正月二十六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宰相、博阳侯（定侯）丙吉逝世。

班固曰：

古代制定器物的名称，一定找一个跟原器物有点类似的作为参考。远的取材于别的东西，近的取材于自己身边。所以，经典上称君王是“元首”（头颅），称臣僚是“股肱”（肱，音gōng〔公〕，上臂，从肩到肘部分。股，大腿，从屁股到膝盖部分）。说明领袖跟干部是一体的，互相扶持，才能成功。君王跟臣僚之间密切配合，是古今正常的轨道，自然的形势。最近，观察西汉王朝的宰相，自从高祖（一任帝刘邦）开创基业，萧何、曹参，应列第一。孝宣（十任帝刘病已）中兴，丙吉、魏相，最有声誉。当他们在位时，无论罢黜、升迁，都有一定的标准和程序，政府各部门，都很健全，部长级高级官员，都能称职，国内礼让之风兴起。观察他们的行事，哪有一点虚妄！

2、二月二十五日（原文“壬辰”，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改），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七岁）擢升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黄霸当宰相（丞相）。

黄霸的长处在于直接治理人民，对中央政府庞大的功能，缺乏运作能力，当宰相后，声誉比他当郡长时顿减。有一天，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张敞家的鹖雀（可能是斑鸠之类。鹖，音hé〔盒〕），飞集到宰相府，黄霸大为惊喜，认为它们是神雀，准备奏报皇帝。

张敞上书刘病已，说：

“我看到宰相会同各部首长（中二千石）、研究官（博士），共同接见各地方政府派来京师奏报考绩的官员，包括郡长（守）、秘书长（长史）、主任秘书（丞）。询问考察他们兴利除害，推行教化的情形，听取答复。凡是报告辖区之内，农人让田，男女分开走路，遗失东西，没有人捡，以及能列举孝子和贞节妇女姓名人数的，列为第一等成绩，请他们先入厅上坐。仅只能泛泛陈述，不能确切指出姓名人数的，列为第二等成绩。在这方面不能有所表现的，列为第三等，只能在后排叩头请罪。宰相虽然口中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希望他们也能对答如流。

“会议进行时，我家的一群鹖雀，飞集到宰相府屋顶上。宰相以下的所有人等，有好几百人亲眼看到。其中有从边疆地区来的，都知道它是什么鸟（鹖雀出产羌中〔青海省东部〕，长安不常见），可是，向他们询问时，他们却硬是假装不知道。宰相曾准备把这项祥瑞，奏报陛下，说：‘我问过来到首都呈送工作报告的各地方政府首长，他们都认为，教化大兴，上天才派下神雀。’后来发现原来是从我家飞来的鹖雀，才算停止。地方政府官员都在暗中窃笑，认为宰相仁爱忠厚，而又有智慧谋略，只是有点相信神怪奇迹。

“我绝不是抨击宰相，只是恐怕大家都不重视此事，忽略了它的重要性。宰相盼望什么，地方政府首长就会舍弃正规法令，专心于个人表现，追求‘绩效’增加。那么，淳朴的风俗，势必破坏。大家只讲究虚伪的面貌，结果，名存实亡，各走偏锋，最后成了奇异妖孽的世界。假如首都长安市辖区内，先能够农夫让田，男女分开走路，不捡遗失的东西，实际上无补于分辨廉洁与贪污、贞节与荒淫；只不过用表面假象，欺骗天下，已经不可以。如今反而鼓励各郡各封国先去做假，再把美誉传到京师（首都长安），这可不是小事，后遗症非常严重。

“西汉王朝接管破碎的时代，不得不做若干改变，制定新的法律条例，目的在于鼓励善行，禁止邪恶。条理周密，已不能再有增加。所以我们应做的事是：由政府明白指示地方政府官员，回去后转告他们的首长（二千石），在任用乡村教育官（三老）、伦理官（孝弟）、农业官（力田），选拔知识分子（孝廉）以及小吏时，务必物色适当的人才。郡政府和封国亲王府发号施令，都应遵循法律条例的规定，不可以擅自修改。如果敢有用诈术博取声誉的，就应先受诛杀，用以显示好坏善恶的标准。”

刘病已欣然采纳，召集呈送考绩到首都来的地方政府官员，命宫廷随从（侍中）切实告诫，内容完全用张敞的建议。黄霸大为惭愧。

乐陵侯史高（刘病已祖母史良娣老哥史华的长子，刘病已的表叔），以皇亲国戚跟旧时恩义的缘故，出入宫廷，贵重一时。黄霸奏请任命史高当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刘病已命宫廷秘书（尚书）召唤黄霸前来质问说：“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这个官职，撤销已经很久（前一三九年，田蚡免除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职务后，就再不复设，距本年已八十五年），推广教化，建立上下交通渠道，使监狱不再有冤枉，地方不再有盗贼，是你宰相的责任。至于任命宰相或大将，是我的责任。宫廷随从乐陵侯史高，是亲密近臣，我对他很清楚，你为什么逾越职责，冒昧推荐？”（宰相本来总揽全局，职责上当然可以推荐。但是自七任帝刘彻之后，宰相只管文官，武官由皇帝任命的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大司马〕管辖，所以认为宰相越权。）宫廷秘书（尚书）命黄霸答复，黄霸答复不出，脱下官帽，请求恕罪。几天之后，刘病已才下令不予追究。

从此之后，黄霸不敢再提什么建议。然而，西汉王朝建立以来，治理人民的好官，黄霸居第一位。

3、三月，刘病已前往河东郡（山西省夏县），祭祀后土神。下诏减少人头税（人民七岁到十四岁，每年缴纳人头税二十三钱。前七四年，曾减收十分之三，每人约出十六钱。本年再减，唯减少的数目不详）。赦免天下死刑以下罪犯。

4、六月十六日，擢升西河郡（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郡长（太守）杜延年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5、设置西河移民区（属国），与北地（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移民区，收容归降的匈奴部落。

6、广陵（厉）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胥（七任武帝刘彻子），命女巫李女须，诅咒刘病已，阴谋当天子。事被发觉，刘胥杀人灭口，毒杀女巫跟宫女二十余人。中央部长级以上高级官员，请求处刘胥死刑。

公元前五四年（丁卯）

西汉·五凤四年

1、春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广陵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胥自杀。

2、匈奴汗国单于，向汉朝归附，派老弟右谷蠡王到首都长安当人质（此时，匈奴三单于并立，是哪一位单于归附，不详。但从明年〔前五三年〕事态发展推测，应是位于西部的闰振单于），汉朝边疆不再有战争，中央政府下令减少边防军十分之二。

3、农林部主任秘书（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称：“连年丰收，粮食价贱，农夫收入随之减少。依照从前规定，关东（函谷关以东）每年运送稻谷四百万斛，供应首都（长安），需要士兵六万人。如果中央从三辅（首都长安市〔京兆〕、西长安市〔右扶风〕、北长安市〔左冯翊〕）、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县东北）、河东郡（山西省夏县）、上党郡（山西省长子县）、太原郡（山西省太原市），直接收购，可以节省运输部队一半以上。”西汉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八岁）采纳。耿寿昌又奏称：“命沿边各郡，一律兴建粮库，在粮价贱时，略微增加一点价格收购。粮秣贵时，略微减低一点价格卖出，定名‘常平仓’。”从此，人民受益不浅。

刘病已下诏封耿寿昌关内侯。

4、夏季，四月一日，日食。

5、杨恽既失去侯爵（参考前五六年），在家赋闲，大肆购买产业，用他的财富，从事声色犬马。他的朋友安定郡（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郡长（太守）孙会宗，写信给他规劝告诫，说：“一位居高位的大臣，一旦被罢黜贬谪，应当闭门不出，惶惧不安，做出悲哀可怜模样，不应该大兴土木，交结宾客，享有声誉。”杨恽，是曾经当过宰相的杨敞的儿子（杨敞，就是那位一听说霍光要罢黜九任帝刘贺，吓得浑身流汗，不敢一言的老官僚。参考前七四年），有能力才干，从小就在政府担任要职，声名显耀。一旦被无法分辩的暧昧言语中伤，竟被贬谪，内心当然不平，于是回信说：“曾经自我检讨，我的罪过太大，行为更有亏欠。决心当一个农夫，默默无闻于世。所以亲自率领妻子儿女，从事耕田种桑，想不到却又因此之故，受到讥评！人情所不能克制的，连圣人都不禁止。君王跟老爹，虽然地位最为尊贵，血缘最为亲近，一旦他们死亡，做臣属和儿子的，送终服丧，也有尽期（三年）。我之得到惩罚，恰恰已满三年（表示已不必再闭门惶惧），劳作辛苦，遇到岁末严寒之时，宰羊杀羔（小羊），配上斗酒，自己慰劳。酒后耳朵发热，仰天敲盆，纵声高歌：‘南山那里的田地／一片荒芜／没有人照料。播种一顷豆子／最后豆茎下垂／都成乱草。人生应该及时行乐／何必盼望高官富豪！’诚然荒淫无度，不知道不可以这样。”

杨恽的侄儿安平侯杨谭，告诉杨恽说：“你的罪状很小，而功劳很大（指揭发霍姓家族谋反），一定会再被征召。”杨恽说：“功劳有什么用？皇上认为我还没有尽力。”杨谭说：“皇上确实如此。盖宽饶、韩延寿都已经尽力了，还不是借口诛杀？”

恰好日食，管马助理员（驺马猥佐）成（姓不详），上书控告：“杨恽骄傲奢侈，不知道悔过，日食的警告，应在此人身上。”刘病已交付司法部（廷尉）审讯。在搜查中，得到杨恽写给孙会宗的信稿，刘病已深恶痛绝。司法部判决：杨恽大逆不道，腰斩。妻子、儿子放逐到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杨谭连坐，贬作平民。政府中跟杨恽友善的所有高级官员，如未央宫保安官（未央卫尉）韦玄成及孙会宗，全部免职。

柏杨曰：

文言文原版《资治通鉴》，有张宴对杨恽那首歌词的诠释。看了之后，毛骨悚然。张宴的诠释是：“‘南山’是很高的地方，象征皇帝，而竟‘一片荒芜，没有人照料’，显然在攻击皇帝昏乱。‘一顷’是一百亩，比喻政府中的文武百官。‘豆子’本是很结实的东西，代表忠贞，应该放在仓库之中，却沦落到旷野，譬喻杨恽的被罢黜放逐。‘豆茎下垂’，曲而不直，暗示政府官员，都是谄媚之徒。”

张宴是什么时候人，以及是干什么的，我们不知道。仅从他对杨恽这一首歌词的诠释，便可了解文化杀手的可怖。中国专制政体下统治者，或以统治者自居的大小官僚，一旦触及到对文字的解释，想像力的丰富，着实惊人，就像台湾北海岸的“疯狗浪”，势不可当。阿Ｑ因为自己是秃子，只不过对“光”“亮”敏感而已。张宴竟能从一首普通的歌词里，找出足以使作者毁灭的罪证，这种本领，如果用到科学研究上，中国该有多大的进步？却偏偏用到文字狱上，正说明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灾难，泉源何在。

司马光曰：

以刘病已的英明，魏相、丙吉当宰相（丞相），于定国当司法部长（廷尉），而赵广汉、盖宽饶、韩延寿、杨恽，先后诛杀，都不能使人民心服，是他们美好声誉上最大的污点。《周官·司寇》上有明确的规定：应该考虑到被告的贤德及才干，减轻处分。像赵广汉、韩延寿，治理人民，能说他们没有才干？盖宽饶、杨恽的刚强正直，能说他们没有贤德？即令真的犯了死罪，还要宽恕，何况他们被指控的过失，远不至于死？扬雄认为韩延寿之反击萧望之，是自取其咎。我不以为如此，使韩延寿冒犯上级官员的，是萧望之迫害的结果。上级不能洞察隐情，独使韩延寿身受诛杀，手段过于毒辣。

6、匈奴西部的闰振单于，率领部队向东攻击郅支单于，兵败被杀，部队被郅支单于并吞。郅支单于乘战胜余威，攻击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挛鞮稽侯栅大败，逃走；郅支单于遂入居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

公元前五三年（戊辰）

西汉·甘露元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九岁）前往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祭祀天神。

2、杨恽处死之后，高级官员纷纷指控：“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张敞，是杨恽的朋友，不应该仍居高位。”刘病已爱护张敞，把奏章搁置，不交付查办。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氛十分紧张。

张敞派他的一位秘书（掾）絮舜（絮，姓）调查一件案情，絮舜态度倨傲，爱理不理，索性回家睡觉，冷笑说：“你这个顶多再干五天的市长，还不知趣，查什么案？”（原文：“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这是“五日京兆”成语的来源。）张敞听到这话，逮捕絮舜，任意扣上一个罪名，日夜不停审讯，终于把他陷于死刑。处决之前，张敞教秘书官（主簿）送一张字条给絮舜：“五天的市长，威力如何？冬季已尽，想不想拖延老命？”（这是去年〔前五四年〕的事。）绑赴法场诛杀。

等到立春，司法部查勘冤狱委员（行冤狱使者）出巡，絮舜家人抬着尸体，拿着张敞写的字条，向委员控告。委员遂弹劾张敞滥杀无辜。滥杀无辜的处分很重，刘病已不愿采取严厉手段，于是，把前些时因杨恽缘故而被要求免职的一些奏章，交下查办，贬作平民（如将滥杀无辜的弹劾案交下查办，就可能抵命）。张敞到未央宫北门，缴还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印信，一溜烟逃走。

柏杨曰：

絮舜不过一条势利眼的官场蛆而已，从稍后张敞所作的解释看出，他本是张敞的旧部，一旦发现老长官行将失去权势，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李广曾诛杀霸陵警察官，然而霸陵警察官还是在执行公务，絮舜却是拒绝执行职务。霸陵警察官被杀，我们对他同情。絮舜被杀，我们对他并不同情。

问题在于，势利眼虽然可厌，却不犯死罪，强烈报复不应超过他应该得到的，不妨揍他一顿，不妨把他撤差。如果这两点办不到，不妨跟他绝交，以后敬鬼神而远之。势利眼是人性的卑劣面，无法用杀戮使之根绝。不应用苦刑拷打使他坦承莫须有的罪状，然后处死。只是，对势利眼之辈给予惩罚，即令是过当的，也确实大快人心！

几个月之后，首都长安特别市政府以及所属单位，官员惰怠，行政效率，几近瘫痪，追捕盗匪的警鼓（西汉王朝时，发觉盗匪，擂鼓追缉），此落彼起。而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更为严重，一位巨盗和他的部下，公开跟政府对抗。刘病已想到张敞的能力，召见张敞。张敞仍担负着重大的刑事责任（皇帝如果把弹劾他的奏章交下查办，他会丧生），当皇帝使节驾临的时候，张敞全家，包括他的妻子儿女，霎时间一片哭声。张敞笑着安慰他们：“我是一个逃亡的平民，要逮捕我，郡政府派一个警察就够了。而皇家使节竟然亲临，一定是再起用我。”遂穿上官服，跟随使节到首都长安。上书为他之所以诛杀絮舜辩护，说：“我侥幸的能够当一个部长级官员，被任命担任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因被控诛杀絮舜，免职为民。絮舜这个人，是我最宠爱的一个部下，很多次，我都原谅他的过失。只因为有人对我提出弹劾，应当受到免职处分，我命他查办一件案件，他竟不理不睬，回家高卧，还讥刺我‘五日京兆’。这是一种忘恩负义、伤风败俗的行为。我认为絮舜的态度邪恶，遂假借法律，把他处死。我知道我枉杀无辜之人，判决并不正直。但即使被明正典刑，也不后悔！”

刘病已接见张敞，任命他当冀州督导官（刺史）。张敞到职后，盗贼绝迹。

柏杨曰：

张敞的干练跟反应之快，在这份奏章上，得到证明。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手段，首先向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当“圣眷”正隆时，正是最安全时。其次，就是这么一纸文书，立刻把压在背上的严重刑事案件，轻轻化解。史书虽然没有交代刘病已接到奏章后如何反应，但可以推断，已经结案。否则的话，劾章仍握在皇帝手中，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一旦有人催促皇帝行动，张敞性命不保。

官场技巧，又为我们提供一个范例。可怜的只是势利眼絮舜的孤儿寡妇，仍在认为圣明的君王，会为他们冤死的丈夫、父亲做主。

3、皇太子刘奭，性情温柔敦厚，深受儒家学派思想的熏陶。眼见老爹偏重于任用深懂法律的知识分子，用法律对待下属。曾经乘着父子共同进餐的时候，顺便建议说：“阿爹太重视法治，应该多依靠儒家人才。”刘病已脸色大变，厉声说：“西汉王朝自有西汉王朝的制度，一开始就是采用‘霸道’‘王道’的混合手段，治理国家，怎么能够单独的使用周王朝那种‘礼治教化’？而且所有儒家人才，都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使人弄不懂‘名’和‘实’的分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怎么可交给他们重责大任？”叹息说：“败坏我们刘姓皇家的，就是这小子！”

司马光曰：

王道、霸道，本质本上并没有分别。从前，当三代鼎盛之时（三代：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无论制定礼仪或发动战争，都由天子做主，我们称之为“王”。后来天子的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有能力的封国国君，率同其他同盟的封国，共同讨伐背叛中央的封国，号召尊重中央政府，我们称之为“霸”。不管“王”也好，“霸”也好，他们的行为，都在仁义法则的指导之下：任用贤明有能力的人才，奖励善行，惩罚邪恶，禁制凶残，镇压暴乱。只不过名位尊卑不一样，恩德深浅不一样，功勋大小不一样，辖区广狭不一样，如此而已。并不像“黑白”“甘苦”之恰恰相反。

西汉王朝之所以不能建立三代的盛世，原因在于君王没有去做，并不是先王（儒家崇拜的古代君王）治理国家人民的道理，不能重新在后世推行。儒家学派中，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论语》，孔丘告诫卜商：“你应该做一个君子儒，莫做小人儒。”谢显道解释说：“立志追求仁义，目标广大，是君子。立志追求利益，目标狭小，是小人。”）普通的一些儒家人才，诚然不能够治理国家。但为什么不去寻找杰出的儒家人才？像姬弃（周王朝一任王姬发十五代祖先）、子契（商王朝祖先）、皋陶（黄帝王朝著名的法官）、嬴伯益（黄帝王朝末任帝姚重华时，帮助姒文命治理洪水有功）、伊尹（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的宰相）、姬旦（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宰相）、孔丘（儒家学派创始人），都是“大儒”。假使西汉王朝得到他们，则西汉王朝的功业，岂止如此而已！刘病已痛恨太子刘奭懦弱，不能自立，认为刘奭不了解他的责任，必然败坏皇家，当然可以这样肯定，而竟然说：“王道不可行，儒家不可用。”岂不过分？不可以用来训勉子孙，告诫后世。

柏杨曰：

刘病已刚刚指出儒家的缺点：“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司马光立即出马辩护，可是辩护的论据仍是一连串的古人古事，一连串的今不如古。好像不是为儒家辩护，而是挺身为刘病已作证：“儒家果然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当人们指责螃蟹横着走时，螃蟹勃然大怒，认为那是一种别有居心的诬蔑，而且马上表演给人们看他直着走的英姿——却仍在那里横着走。司马光在表演“儒家可用”特技时，就是这种姿势。

司马光所列举的“大儒”，都是古人古事，即令事迹可靠，西汉王朝也不能派人到阴曹地府，把他们请来帮忙。而且幸好不能请来帮忙，真的请来帮忙，恐怕非丢人砸锅不可。法国拿破仑复活，这位军事天才岂能指挥现代化战事？蒙古铁木真复活，他还能再打到波兰？面对新的形势，必须有新的头脑。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竞选失败，曾说：“一个对首领恩德容易忘记的民族，是一个充满活力，不可轻侮的民族。”而在中国，儒家学派的唯一法宝，竟然全是古人古事，全是今不如古。只有患老昏病的人，才不断惋惜昔年风光，中国文化已走到了这个可悲的尽头。

“君尊臣卑”基本精神，使传统知识分子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时代是一个转动的巨轮。所以认为政治上的领袖人物，全都像魔法师一样，一念之间，就可旋乾转坤。只要复古，就可以把西汉王朝倒退两千年，回到“三代”那种简单粗陋的“盛世”。司马光跟一些自闭在书房里的历史学家不同，司马光不久就被擢升为宰相，得到宫廷大力支持，宋王朝可算是找到“大儒”了，而且君臣合心，怎么不把中国带到可爱的姬旦、孔丘时代？

一个重大的问题：“三代”之世的王道，既然妙不可言，完整无缺，就应该千秋万世，永垂无疆之庥，为什么“王”着“王”着，忽然间“天子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证明“三代”盛世的王道，缺乏巩固本身制度的能力。即令西汉王朝的君王大发神威，找到了一个“大儒”，回到夏商周，一旦该“大儒”死亡，又如何保证不再堕落凡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不是儒家学派跟君王合作，组织联合政府，而是君王利用儒家“君尊臣卑”的学说，奴化人民思想，使人民更容易被控制。而且历史上最善于歌功颂德、自毁尊严的知识分子群，莫过于儒家系统。也只有儒家系统，才能使君王们舒服舒服、蹲在高位上过瘾。所以，“大儒”也好、“小儒”也好、“君子儒”也好、“小人儒”也好，君王可以豢养他，可以尊敬他，但没有一个君王敢放心把政权交给他。只因为他们是刘病已所指出的：“不切实际。”司马光于十一世纪八十年代当过两年宰相，就因为当上宰相后，努力扼杀改革的成果，引起民怨沸腾。对刘病已的告诫：“儒家人才不可以任用”，又多一个有力的挺身证明。

4、淮阳（宪）王（首府陈县〔河南省淮阳县〕）刘钦（刘病已次子），喜爱研究法律，聪明通达，而又有才干。他的娘亲张婕妤，尤其受到宠爱。刘病已对长子刘奭既感失望，遂对刘奭疏远，深爱刘钦，屡屡赞叹：“这才真正是我的儿子！”有意命刘钦当太子。然而，念及生刘奭时，还是一介平民，而刘病已从年轻时便依靠岳父许家（参考前七四年）；刚刚即位，妻子许平君又被毒死，不忍心把许平君生的儿子刘奭罢黜。

很久之后，刘病已任命韦玄成当淮阳国首府陈县警备区司令（中尉）；打算用韦玄成曾坚持把爵位让给老哥的故事（参考前六二年），教导刘钦。而刘奭的太子地位，才算稳固。

5、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被郅支单于击败后，左伊秩訾王提出建议说：“不如投降汉朝，朝见汉朝皇帝，要求汉朝帮助；匈奴汗国经过连年内战，已残破不堪，只有得到外援，才能平定内乱，维持统一局面。”挛鞮稽侯栅征求高级官员们意见，大家一致反对，说：“绝对不可这么做。匈奴的习惯是，崇拜英雄，而以服侍别人为低贱。立国精神就是不断的战斗，才终于建立强大的国家，使威名震慑所有蛮夷。战死疆场，是大丈夫的本分。而今，不过兄弟争夺（郅支单于是老哥），将来不是老哥胜利，就是老弟胜利，无论是谁，总在自己人之手。即令战死，威名仍在。皇家子孙，仍是国家元首，永远统御各国。汉朝虽然强大，并不能吞并匈奴。为什么要背叛祖先，臣服归顺？侮辱我们历代君王，接受各国讥笑，即令因此而得到平安，又怎么再统御其他蛮夷？”

左伊秩訾王说：“不然。强大衰弱，随着时代，各有不同。现在汉朝强，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等一些西域国家，都已经先后屈服。自从挛鞮且鞮侯单于（九任，呼韩邪单于的曾祖父）以来，匈奴汗国的国土，一天比一天削减，没有能力收复。我们虽然屹立不屈，却从没有过一天平安日子。现在，侍奉汉朝，获得安全保障；不侍奉汉朝，则覆亡在即。事实俱在，没有比这个更为明显。”高级官员们仍不同意，向左伊秩訾王盘问诘难，久久不能定案。最后，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决定接受左伊秩訾王的建议，率领属下的人民和武装部队，向南移动，接近汉朝边塞。派他的儿子右贤王挛鞮铢娄渠堂，到汉朝充当人质。

郅支单于挛鞮呼屠吾斯听到消息，也派他的儿子西部兵团司令（右大将）挛鞮驹于利受，到汉朝充当人质。

6、二月二十一日，乐成侯（敬侯）许延寿逝世。

7、夏季，四月，新丰（陕西省临潼县东北）发现黄龙。

8、四月一日，太上皇刘执嘉（一任帝刘邦的老爹）祭庙失火。

四月九日，刘恒（五任文帝）祭庙失火。

刘病已穿素色衣服五天。

9、乌孙王国国王（狂王）泥靡（参考前六〇年），再娶汉朝公主刘解忧（刘解忧是泥靡老爹岑娶的妻子之一），生下男孩鸱靡（鸱，音chī〔痴〕），跟刘解忧的感情破裂，而自己又行为凶暴，失去民心。正好汉朝使节皇城护卫官（卫司马）魏和意、副使节任昌，到达乌孙。刘解忧告诉二人：“泥靡是乌孙王国的灾难，很容易除掉他。”

计谋已定，就在酒筵之上，命武士拔剑直劈泥靡头颅，泥靡把头一偏，剑锋偏下，正中肩头。泥靡负伤逃出，上马奔驰而去。泥靡的儿子细沈瘦，集结兵力，把刘解忧、魏和意、任昌，团团包围在首都赤谷城。数月之后，西域总督（都护）郑吉，征调各国武装部队的救兵赶到，细沈瘦才解围撤退。

西汉政府派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张遵，送药品给泥靡，赏赐他金银绸缎。下令逮捕魏和意、任昌，在尉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湖县）用铁链锁住脖子，载上囚车，押回首都长安，处斩。

最初，肥王翁归靡跟匈奴籍夫人生子乌就屠；当泥靡受伤时，乌就屠跟各大酋长（翎侯），魂不附体的逃到北方山中，宣称母亲娘家的匈奴军队，马上就来援救。消息传播，很多人前往投奔，或宣布归附。不久，乌就屠发动奇袭，诛杀泥靡，登上乌孙国王宝座。本年（前五三年），汉朝派破羌兵团司令（破羌将军）辛武贤，率军一万五千人，进驻敦煌郡（甘肃省敦煌市），开凿通往白龙堆沙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东）之间的运河，囤积粮秣，准备西征。

当初，汉朝公主刘解忧的侍女冯嫽（音liáo〔僚〕），受过教育，能够撰写文书，了解汉朝及西域各国的事务，曾经数次“持节”，代表公主，出使其他国家。各国对她非常信任悦服，称她冯夫人，嫁给乌孙王国西部军团司令（右大将）为妻。而西部军团司令跟乌就屠是至好朋友，西域总督郑吉，请冯嫽规劝乌就屠说：“汉朝军队势将出击，你一定会被消灭，不如归降。”乌就屠大起恐慌，说：“愿让出国王，但求封我一个低一级的名位，使我有个立足之地。”

刘病已征召冯嫽到首都长安，亲自询问乌孙国王实际情况（胡三省注：用这件事跟屡次下诏给赵充国参照，《资治通鉴》所包括的一千三百余年间，明理慎重的君王，只刘病已一人而已），然后派皇家礼宾官（谒者）竺次、期门禁卫武士（期门）甘延寿，担任冯嫽的副使，护送冯嫽返回乌孙王国。冯嫽乘坐锦车，“持节”，召唤乌就屠跟长罗侯常惠，同到赤谷城。正式封元贵靡（汉朝公主刘解忧所生）当乌孙王国大国王，乌就屠当乌孙王国小国王，同样颁发印信。破羌兵团司令辛武贤大军还没有出塞，即被调回。

后来，乌就屠霸占各大酋长部落所属的人民牲畜，不肯归还。西汉政府再派长罗侯常惠以及三位指挥官（校），率军进驻赤谷城，划分地界：大国王元贵靡地区六万余户，小国王乌就屠地区四万余户。然而，民心归附小国王乌就屠。

公元前五二年（已巳）

西汉·甘露二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四十岁）封皇子刘嚣当定陶王（首府定陶〔山东省定陶县〕）。

2、刘病已下诏赦天下，减少人头税三十钱。（西汉王朝人头税，经常改变。国民自七岁起到十四岁止，都要缴纳，参考前五五年。此时减三十钱，根本不可能，必有一误。）

3、珠厓郡（海南省琼山县）叛变。

夏季，四月，西汉政府派大军保护总监（护军都尉）张禄，率军讨伐平定。

4、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杜延年因为老病，免职。

五月一日，擢升司法部长（廷尉）于定国继任最高监察长。

5、秋季，七月，刘病已封皇子刘宇当东平王（首府无盐〔山东省东平县东南〕）。

6、冬季，十二月，刘病已前往萯阳宫（萯，音fù〔负〕。宫在陕西省户县西南）属玉观（属玉，一种鸟名。《文选·西都赋》：“天子乃登属玉之馆。”“馆”“观”二字相通）。

7、本年（前五二年），营平侯（壮武侯）赵充国逝世。前些时，赵充国以年纪太老，呈请退休。刘病已批准，赏赐他安车（有座位的车）、四匹马，再赏赐黄金，送他回到侯爵府。每遇到四方边境有大事发生，政府一定邀请他参与军事作业，征询意见。

8、匈奴汗国（此时王庭不定，或在中蒙交界处）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率领大批人马，缓缓抵达边界五原要塞（内蒙古包头市），派人进关，表示愿意呈献国宝，并于明年（前五一年）正月，前到首都长安，朝见汉朝皇帝。

这是一个使全国震撼的消息，刘病已命有关单位决定礼仪，宰相（丞相）跟监察官（御史）建议：“古时候圣明君王的制度，先京师后诸侯（封国），先诸侯后夷狄。匈奴单于朝贺，地位应跟亲王平等，但座位应在亲王之下。”太子师傅（太子太傅）萧望之提出异议说：“匈奴本不是我们的臣属，所以称它是敌国。不应该以臣属的礼仪待他，而应当做国家的贵宾，地位在亲王之上。外夷愿意归附，低头称臣，而我国谦让，并不让他称臣。这会建立更深厚的感情，享受谦虚的福气。古书上说：‘戎狄很难驯服。’形容他们反复无常。万一以后匈奴的后裔干出飞鸟远走、老鼠潜伏的勾当，不肯再来朝见，也就不是我们的叛臣贼子（不必非征剿不可），应是万世的长远策略。”

刘病已采纳萧望之的意见，下诏说：“匈奴单于，愿意作为我国北方藩属，在正月初一——‘正朔’之日，前来朝觐。我自问恩德不够，不敢当此隆重礼节。应以国宾之礼接待，使单于位于亲王之上。拜谒时只称‘臣’，不称名字。”

荀悦曰：

《春秋》显示的道理是：圣明的君王不分国内国外，对天下人民，一视同仁。蛮族相距遥远，人事隔绝。所以汉朝的“正朔”（即年号），传递不到，汉朝的礼义，也无法教化。并不是尊重他们，而是形势所限，不得不如此。《诗经》说：“管你是氐（音dī〔低〕）／管你是羌／都不敢不来朝见天王。”所以再远的蛮族，必须前来朝贡。如果不朝贡，则先是斥责，继是讨伐，所以它们并不是敌国。萧望之打算待以国宾之礼，位居亲王三公之上，是一种僭越和一种错失。违背天理，扰乱纲常，不合礼教！但是如果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那将另当别论。

柏杨曰：

中国因为地理封闭，一开始又拥有相当庞大的面积和相当强大的武力，于是养成了自命不凡的心理，对四邻一律瞧不上眼，全部当成蛮夷，偏偏他们竟然也真的文化低落，国土既小而人口又少，于是更增加中国人的优越感。这不能单纯责备中国人，任何一个国家处于这种“万国来朝”的局面，都会发现自己的确伟大。英国称霸世界，不过两百年而已，而且现在已经瓦解，但我们仍可在英国人身上看出他们的优越感，何况中国占据高位，长达四千年之久。

战国时代，各王国的国王，也曾互相访问，而且也不断有过巨头会议。但是，因为它们都是由封国蜕变出来的缘故，性质上不过昔日封国国君报聘制度的延伸，顶多也不过像西羌部落间，暂时“解仇”，心理上仍在“中国”这个大范围笼罩之下。而这次匈奴汗国单于前来中国朝见，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接待一位外国元首，是件破天荒的大事，史无前例，而儒家学派最恐惧的正是这种史无前例，一旦没有古人古事可以遵循，立刻就成了夜盲。当时只有一个人有正确的见解，那就是萧望之，虽然心态上仍是唯我独尊，但形式上他总算认为应把单于当成国宾。

荀悦的评论，再一次展示他的那种不切实际，大言不惭，不怕闪了舌头的态度。“再远的蛮族，如果不朝贡，则先是斥责，继是讨伐！”好家伙，匈奴汗国单于不但不朝贡，还要西汉王朝的皇太后充当他的小老婆，斥责在哪里？讨伐在何方？金帝国，不但不朝贡，还把宋王朝的皇帝捉去两个，斥责在哪里？讨伐在何方？习惯于关着屋门说大话，教人背紧。

刘病已警告说：“儒家不可用！”（参考去年〔前五三年〕）正是为此，因为儒家不但企图回到永不能回到的古代，而又是单线思想，中国人遂激荡在两个极端，一端是狂妄的自傲，另一端是卑鄙的屈膝，一直学不会如何跟朋友平等相处。

9、西汉政府派机动兵团司令（车骑都尉）韩昌，前往迎接匈奴汗国单于，征发所经过七个郡，每郡动员骑兵两千人，沿途警戒保护。

公元前五一年（庚午）

西汉·甘露三年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四十一岁）前往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祭祀天神。

2、匈奴汗国（南匈奴〔此时王庭不定〕）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抵达长安，受到特殊荣耀的礼遇；仅自称“藩臣”，而不加报名字。刘病已赠送他汉式的官帽、官服跟黄金铸成的单于印信——绿颜色绣带；以及用玉石装饰的宝剑、佩刀；弓一张、箭四十八支；仪仗用的戟十支、安车（有座位的车）一辆、马鞍连缰绳一副、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汉式衣服七十七套；其他锦绣、绸缎、布帛等八千匹，棉絮六千斤。

赏赐礼仪之后，西汉政府使节引导挛鞮稽侯栅下榻长平观（陕西省泾阳县东南）。刘病已从甘泉宫出发东下，住宿池阳宫（陕西省泾阳县），登上长平阪（音bǎn〔板〕。长平阪在池阳宫东南，长平观就在长平阪），跟挛鞮稽侯栅会面，先使人传达旨意，命挛鞮稽侯栅不要叩头。这是一项空前未有的盛典，匈奴随行的带兵官（当户）及臣属，都排列观礼，其他外国君王、使节、部落酋长以及中国亲王、侯爵，共有好几万人之多，全体到渭河大桥那里，夹道欢迎。刘病已走上渭河大桥时，群众高呼：“万岁！”（这才是真正值得高呼“万岁”，值得歌颂的场面。）然后请挛鞮稽侯栅移住长安宾馆。

刘病已在建章宫（长安城外西郊）设置国宴，宴请挛鞮稽侯栅，请他参观汉朝的珍宝。

二月，送挛鞮稽侯栅返国。挛鞮稽侯栅请求：准许他的部众移居瀚海沙漠南的光禄塞（光禄塞，西汉政府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徐自为兴建〔参考前一〇二年〕，在五原塞〔内蒙古包头市〕北航空距离二十五千米，是一连串城堡亭障），边境有紧急情况时，准许他们撤退到受降城（公孙敖所筑〔内蒙古乌拉特中旗东五十千米新忽热〕），寻求保护。西汉政府同意，遂派长乐宫保安官（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机动兵团司令（车骑都尉）韩昌，率骑兵一万六千人，又征调沿边各郡步骑兵部队几千人，护送挛鞮稽侯栅出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鸡鹿塞（内蒙古磴口县西北七十千米）。刘病已下令董忠大军遂即进驻匈奴王庭（设光禄塞北〔瀚海沙漠南、阴山山脉北〕·呼韩邪单于御帐所在地）协防，帮助单于镇压反侧。又把边郡储藏的粮食，赠与匈奴，前后共三万四千斛，救济部众饥馑。

一向，西方世界，从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直到安息王国（伊朗），凡是跟匈奴汗国接壤的，都敬畏匈奴，而瞧不起汉朝。自匈奴单于朝见汉朝，大家转而敬畏汉朝。

柏杨曰：

匈奴汗国于公元前三世纪崛起，南下侵略，中国跟它苦苦缠斗，历时二百年之久，终于获得最后胜利，虽罗马帝国之击败迦太基共和国，艰难也不过如此。本年（前五一年），匈奴汗国呼韩邪单于（十四任）挛鞮稽侯栅到长安朝觐，以及汉朝协防兵团之进驻王庭，使北方边患，得以解除。

然而，这么一项伟大的盛典，中国所有史籍，包括《资治通鉴》在内，记载的简略，使人气沮。而这简略记载，又复纠缠成一团，毫无条理，再度出现“说不清”的毛病。唯一的男主角挛鞮稽侯栅，反而成了一个隐形人物，而第二男主角刘病已，也像一块不重要的木偶。所谓典礼既毕，是什么典礼？所谓渭桥之会，两国君王有没有见面？当时仪式如何？谈些什么？一片模糊。

笔下“写不清”，嘴巴“说不清”，也就是脑筋“想不清”。想不清的原因是，重文轻武的传统观念下，把英雄血汗换来的成就，轻松抹杀，一味在纸上做着五帝三王的美梦。使我这个从事翻译现代语文的作者，都感到满面羞惭。这么一个空前的盛典，如果由司马迁执笔，恐怕字都会从纸上跳起来。现在，不但笔调平庸而已，连词句都根本不通。

3、刘病已对于匈奴汗国以及四方蛮夷全都归降，十分满意，因而想到他即位以来重要辅佐大臣们的贡献，为表示尊敬与感谢，就在未央宫麒麟阁上，绘制他们的肖像，注明官名爵位和姓名。其中只有霍光，不称名字，只写：“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大司马）、最高统帅（大将军）、博陆侯，霍先生。”（不称名字，表示更大的尊敬。）其次则是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梁丘，复姓）、萧望之、苏武，共十一人。这些人对国家都有贡献，德望很高，名声盖世，所以画像表扬。明显的向下宣示，使王朝中兴的这些国家重臣，可以媲美古代的方叔、召虎、仲山甫（方叔等都是周王朝十一任王〔靖王〕姬靖的助手；姬靖是周王朝的中兴之王，据说这三位臣僚，有很大贡献）。

4、凤凰飞集在新蔡（河南省新蔡县）。

5、三月六日（原文“已巳”，据《汉书》改），宰相（丞相）、建成侯（安侯）黄霸逝世。

五月十二日，擢升于定国当宰相，封西平侯。任命交通部长（太仆）、沛郡（安徽省淮北市）人陈万年，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6、刘病已召集儒家学派高级知识分子，在未央宫北石渠观，讨论辩难有关儒家学派五经（《诗经》《书经》《礼经》《易经》《春秋》）各家研究的成果，什么地方解释相同？什么地方解释相异？而由萧望之作出持平的结论，奏报皇帝，再由皇帝亲自裁决。结果，决定用梁丘贺注解的《易经》，作为《易经》标准本，设置《易经》研究官（《易经》博士）。用夏侯胜、夏侯建（大小夏侯）注解的《尚书》（《书经》），作为《尚书》（《书经》）标准本，设置《尚书》研究官（《尚书》博士）。用穀梁赤注解的《春秋》，作为《春秋》标准本，设置《春秋》研究官（《春秋》博士）。

7、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大国王（大昆弥）元贵靡跟鸱靡（都是中国公主刘解忧生的儿子）先后逝世。刘解忧上书刘病已，说：“年纪已老，思念故土，唯愿回乡，把尸体埋葬祖国。”刘病已觉得凄然，派人前往迎接。

冬季，刘解忧回到首都长安（刘解忧自前五三年出嫁乌孙王国，于三年后，重回中国）。西汉政府用公主的体制接待她（刘解忧本是亲王之女，称翁主）；两年后（前四九年）逝世。

元贵靡的儿子（刘解忧孙）星靡，继任大国王，年纪还小。冯嫽上书，表示她愿出使乌孙（首都赤谷城。冯嫽可能陪伴刘解忧同返中国），辅佐星靡；西汉政府即派她充当使节。西域总督（都护）韩宣奏报：“乌孙王国宰相（大吏大禄）跟总监（大监）二人，应该发给侯爵级金质紫带印信，使他们尊贵，用以加强护卫大国王（星靡）的力量。”西汉政府批准。

后来，段会宗接任西域总督（都护），继续帮助乌孙王国招徕流亡在外或叛逃在外的乌孙人，国家渐渐安定。星靡死后，他的儿子雌栗靡继任大国王。

8、皇太子刘奭最宠爱的司马良娣（良娣，太子宫小老婆群第一级），病重不起。临终前，告诉刘奭说：“我死，不是我天命已尽，而是其他良娣跟良人（小老婆群第二级），轮番诅咒，派鬼神把我杀害。”刘奭认为那是事实。司马良娣逝世后，刘奭悲哀过度，也染病在床，爽然若失。刘病已心疼儿子，命王皇后选择皇宫中出身良家，年轻貌美，可以供太子娱乐的宫女。物色到元城（河北省大名县东北）人王政君（本年二十一岁，这位美丽的玩物，竟成了毁灭西汉王朝的杀手，在此出场），送到太子宫。

王政君，是故绣衣戒严官（绣衣御史）王贺的孙女（参考前九九年）。刘奭在太子宫丙殿（殿以甲乙丙丁命名）接见她，当时就搂抱上床，春风一度，即行怀孕。

本年（前五一年），王政君在甲殿（甲观）画堂，生下一个儿子，成为嫡皇孙。做祖父的刘病已，十分疼爱，命名刘骜（音ào〔奥〕），别名大孙，经常带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