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黄老之治 公元前二世纪 七〇年代（前一三〇—前一二一年）

西汉王朝

• 唐蒙通夜郎。
• 张骞通西域。
• 卫青大破匈奴汗国。
• 匈奴浑邪王投降。

东西方世界

• 罗马选出盖约·格拉古（提比略的兄弟）当保民官，再改革内政。不久，再被暴民刺死，改革又停。

公元前一三〇年（辛亥）

西汉·元光五年

1、冬季，十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河间王（首府乐成〔河北省献县〕）刘德入朝，呈献雅乐（贵族专用音乐），回答西汉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二十七岁）有关三雍宫（辟雍〔国立大学〕、明堂〔皇家大会堂〕、灵台〔御用天文台〕）的典章制度，以及刘彻下诏询问的三十余件事物。刘德推崇德治，极为中肯，文字简单，而意义明确。刘彻把“雅乐”交给祭祀部的音乐官（太乐官），由音乐官所属乐队，经常演习，在盛典时演奏。然而，事实上并不常用。

春季，正月，刘德逝世。河间国首府乐成警备区司令（中尉）常丽奏报，说：“大王（刘德）立身端正，行为规矩，温柔仁爱，恭敬俭约，敬上爱下，智慧聪明，观察深入，恩惠及于鳏夫（无妻）、寡妇（无夫）。”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令）呈报：“谥法：聪明睿智谓之‘献’，应赐给刘德谥号献王。”

班固曰：

从前，鲁国国君（二十八任哀公）姬蒋，曾经说过：“我生长在深宫之中，成长于女人之手，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一点都不错。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不危亡，绝不可能。所以古人认为没有节制的安逸欢乐，是一种毒药。没有品德，而享受财富或得到高官，是一种灾祸。西汉王朝崛起以来，直到平帝（十四任刘箕子），封国的侯爵跟王爵，有数百位之多，大都骄傲奢侈、荒淫犯法。什么原因？原因在于他们沉没在放荡的环境里，形势使他们如此。一个普通人，都会随着风俗习惯行事，何况姬蒋这样的王孙公子？只有卓越的人品，才能与众不同，刘德接近这个标准。

柏杨曰：

河间王刘德之死，《资治通鉴》第一次透露皇家谥号的产生程序。“谥”跟“讳”，是中围传统文化中两大麻烦。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谥”和“讳”，不但无法了解中国历史，更根本看不懂中国古书，至少无法看懂中国史书。“讳”属于另一个范围，我们现在只讨论“谥”。

谥（音shì，〔是〕），官方“绰号”，周王朝发明的玩意。帝王贵族和准贵族（高级官员或特殊人物）死了之后，中央政府专案小组评估他生前的言论和行为，给他另外起一个形容词，像《水浒传》中的好汉，宋江慷慨好义，绰号“及时雨”，李逵粗野莽撞，绰号“黑旋风”。不同的是：民间绰号，生前就有；官方绰号，死后才能出笼。但意义一样，比本名更显出形象。刘德被认为聪明睿智，官方谥号称他为“献”，他就成了“河间献王”。民间绰号，大家顺口传播；官方绰号，则煞有介事，有一定的规格：尊贤贵义称“恭”、刚强直理称“武”、温柔贤善称“懿”、渊源流通称“康”、由义而济称“景”（刘启就是景帝）、柔质慈民称“惠”（刘盈就是惠帝）、除残去虐称“汤”（子天乙就是汤帝），悯民惠礼称“文”（刘恒就是文帝）。这些规格，由儒家学派高官制定，恍兮惚兮，罩到谁头上似乎都很合适。宋江绝不会是“黑旋风”，但刘恒是“文帝”也行，是“景帝”也行，是“惠帝”更行。尤其糟的是，遇到明明是一个坏蛋，偏偏他的子孙坐在宝座之上，谁敢口吐真言，说他是“桀”是“纣”？所以，不久以后，官方谥号都变得美不胜收，麻子成了美女，恶棍成了圣贤，跟他生前的行为，不但不符，而且相反。

然而，更难忍受的是，官方谥号越来越长，字数越来越多。古时候只不过一个字两个字，到了后来，像清王朝三任帝爱新觉罗福临，官方谥号“礼天隆运定经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宏功至仁纯孝章皇帝”，高达二十三个字之多，可谓老太婆的裹脚布，读起来中途如果不喘一口气，能把人憋死。再加上“庙号”——祭庙的庙名。于是，中国史书上，一会“太宗”，一会“高祖”，一会“高皇帝”，一会“景皇帝”，一会“神武”，一会“文宣”，真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感谢时代，允许我们把帝王们放到清水里泡而洗之，洗净这些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污垢，撕掉挂到他们脖子上的招牌铃铛，使他们恢复本来面目。刘邦就是刘邦，什么“高祖”？刘彻就是刘彻，什么“武帝”？刘德就是刘德，什么“献王”？帝王跟小民一样，都是人。

2、当初，王恢讨伐闽越王国（首都东冶〔福建省福州市〕。参考前一三五年），派番阳（江西省波阳县）县长（令）唐蒙，出使南越王国（首都番高〔广东省广州市〕），南越政府招待他时，有一种蜀郡（四川省成都市）出产的蒟酱（蒟，音jǔ〔矩〕。一种胡椒科的植物），唐蒙问他们怎么弄来的？南越王国官员说：“来自西北牂柯江（牂柯，音zāng kē〔臧苛〕。牂柯江，自云南省宣成县发源，上游称北盘江，会合南盘江后，称红水河，再下称黔江，再下称浔江，再下称西江，再下会合北江、东江，称粵江，在东莞市西南虎门镇注入南海），牂柯江有几里那么宽，一直流到番禺城下。”唐蒙留下深刻印象。回长安后，向蜀郡商人询问，商人说：“世界上只有蜀郡才出产蒟酱，很多人偷运到夜郎国（首都在今贵州省关岭县，辖地包括今贵州省西部及云南省东北部）去卖。夜郎国在牂柯江之旁，牂柯江宽一百多步，可以乘船，南越王国常向夜郎国征收贡品，势力达到桐师国（云南省保山市北），但也没有办法征服他们。”

于是，一个伟大的冒险计划，在唐蒙心中兴起，他上书给刘彻说：“南越国王乘皇家专用的黄盖车（黄屋），又在前面竖立皇家大旗（左纛），领土东西广达一万余里，名义上臣属中国，事实上是一方之主。我们前往南越，必须经过长沙国（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或豫章郡（江西省南昌市），水道多而且险，跋涉困难。我听说：夜郎国全国精兵，有十余万之众。我们如果乘坐战舰，顺牂柯江而下，那可是从天而降，出其不意，直捣心脏，这是制服南越王国的一支奇兵。以汉朝的强大，巴蜀两郡（重庆市、四川省）的富饶，先开凿出一条通往夜郎国的道路，很容易派出官员，加以控制。”

刘彻批准唐蒙的方案，擢升他当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率军队一千余人，带着一万余人用的粮秣补给品，从西南边塞——巴郡（重庆市）筰（zuó〔昨〕）关（四川省合江市南），深入蛮荒，翻山越岭，终于抵达夜郎（贵州省关岭县），晋见夜郎国王多同。唐蒙带来厚重的礼物，宣传汉朝的强盛和宽大，要求多同接受汉朝政府派遣的官员，并允许多同的儿子担任县长（令）。夜郎国附近的一些小城小村落，贪图汉朝的布匹绸缎，而且认为道途艰险，汉朝又远在天边，终不能征服他们，都承诺接受汉朝管辖。

唐蒙返回长安，向刘彻报告。刘彻下令设立犍为郡（郡政府设鄨县〔贵州省遵义市〕。鄨，音bì，必）），征调巴蜀两郡民夫，修建从僰道（四川省宜宾市。僰，音bó〔伯〕）到牂柯江的公路，数万劳工投入丛山，很多人死亡，未死的也大批逃走。郡政府用军法制裁，诛杀其中领导人物。巴蜀两郡人民震惊恐惧，人心动荡。刘彻得到报告，命司马相如前往斥责唐蒙，并安抚人民，宣称并不是皇帝的旨意。司马相如任务完成后，返长安报命。

3、当时，西夷（四川省大雪山山脉东麓一带少数民族）的邛都国（四川省西昌市。邛，音qióng〔穷〕）和筰都国（四川省汉源县）的国王（酋长），听到南夷（贵州省中西部及云南省东部少数民族）跟汉朝交通，得到很多赏赐。多数都愿归附汉朝，请汉朝派遣官员。刘彻询问司马相如的意见，司马相如说：“邛都国、筰都国、冉国和駹国（二国均在四川省茂县北。駹，音máng〔茫〕），跟蜀郡（四川省成都市）相当接近，道路也比较平坦。秦王朝时，曾在那里设立郡县，西汉王朝初兴时才撤销。今日如果能再收入版图，设立郡县，要胜过南夷多多。”刘彻接纳。任命司马相如当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持节”出使；又派副使节王然于等人，乘坐政府驿马车，一同前往；就地动用巴蜀两郡的财产，作为赏赐。于是，邛都国、筰都国、冉国、駹国、斯榆国（云南省大理市）的国王（酋长），都要求归附。

汉朝领土开始扩张，废除边塞，开放关卡，疆界西到沫水（大渡河）及若水（雅砻江），南到牂柯江，设立栅栏。开凿灵关山（四川省峨边县南药子山）道路，在孙水（安宁河）上搭桥，直通邛都。西汉政府派一位民兵司令（都尉）镇守，附近十余县之多隶属蜀郡。刘彻大为高兴。

4、刘彻下诏：征调民夫一万人，加强雁门郡（郡政府设善无〔山西省右玉县〕）沿边险要工程。

5、秋季，七月，大风，连树木拔起。

6、女巫楚（姓）服跟她的女弟子，教导已失宠的皇后陈娇，祭祀鬼神，用咒语诅咒仇人（当然是卫子夫），学习女人媚术，企图恢复刘彻对她的宠爱。事情泄漏，刘彻暴跳如雷，决定抓住机会，完全摆脱纠缠。于是，下令监察官（御史）张汤，彻底追究。张汤用残酷的手段扩大打击面，牵连及诛杀三百余人，楚服被押到街市上斩首。

七月九日，刘彻撤销陈娇的皇后头衔，命她缴出印信，囚禁长门宫（在长安城东南，本是刘嫖的长门园，送给刘彻，改名长门宫）。刘嫖既羞惭又恐惧，向她的侄儿叩头，请求宽恕。刘彻说：“陈娇做的事情，违反天地大义，不得不罢黜她。姑妈应该相信我，请你放心。不要听别人的闲话，反而生了嫌隙恐惧。陈娇虽然罢黜，一切侍奉供应，跟皇后一样，长门宫跟正宫，没有分别。”

柏杨曰：

刘彻小时候，姑妈刘嫖把他抱到膝上，问说：“把阿娇给你做媳妇，可好？”刘彻兴奋说：“如果嫁给我，我盖个金房子请她住。”这就是迄今仍流传的“金屋藏娇”的典故。曾几何时，形势倒转，刘嫖跪在侄儿面前，哀哀求告。

陈娇的遭遇，再一次证明：“妒而无子，一定凶险。”即令是皇后，一旦“妒而无子”，结局是注定了的。陈娇还是最幸运的一位，在以后的史迹上，我们可以发现更惨的事。除了自己丧生外，还连累家族。

7、当初，刘彻曾经在姑妈刘嫖家摆设酒筵，看到刘嫖的情夫——珠宝贩董偃（刘嫖的丈夫陈午早死），刘彻非常尊重他，特别准许他穿上官服。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主人翁”，命他陪酒。董偃受到的恩宠，天下皆知。曾经陪同刘彻到北宫游乐，在平乐观（未央宫北御花园内）一带，骑马奔驰，斗鸡、踢球、赛狗、赛马，董偃几乎无所不能。刘彻大吼大叫，大为热闹，对董偃喜爱得不得了。

刘彻在未央宫前殿正堂（宣室）摆下酒席，宴请姑妈刘嫖（窦太主——窦太后生的女儿），派皇家礼宾官（谒者）迎接董偃。当时，正好皇家警卫官（中郎）东方朔手执铁戟，在台阶下站岗。立刻放下武器（手执武器进殿，有行刺的可能，所以必须先放下武器），向刘彻报告：“董偃犯了三项死罪，怎么能准许他进来？”刘彻说：“哪三项？”东方朔说：“董偃以微贱的臣属地位，私下陪公主上床，一罪。乱搞男女关系，伤风败俗，破坏婚姻的神圣性，二罪。陛下年纪轻轻，正在专心学习儒家的六部经书（《诗经》、《礼经》、《乐经》、《书经》、《易经》、《春秋》）。董偃不知道尊敬经书，殷勤学习，反而崇尚豪华，追求奢侈，纵情犬马，只图满足耳朵、眼睛的享受，是国家的蟊贼、君王的吸血鬼，三罪。”刘彻沉默不说话，呆了一会说：“我已经摆下酒席，以后再改。”东方朔说：“不可以，正堂（宣室）是先帝（六任景帝刘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跟国家大事无关的人，不能进去。要知道，使淫乱继续发展，一定变成篡夺。所以竖刁谄媚，易牙作乱（公元前七世纪，齐国〔首府临淄〕十六任国君姜小白在位，竖刁自己把生殖器割掉，充当宦官。易牙把自己亲生幼儿放到笼中蒸熟，献给姜小白当菜吃。等到姜小白卧病，三人——另一位是卫开方，断绝供应，使姜小白活活饿死）：姬庆父死掉，鲁国才得平安。”（公元前八世纪，鲁国〔首府曲阜〕十六任国君姬同逝世，子姬般继位〔十七任〕，姬同的庶兄姬庆父，跟姬同的妻子哀姜通奸，谋杀姬般，立姬般的异母弟姬启继位〔十八任〕，姬庆父再谋杀姬启，激起贵族公愤，发生暴动。姬庆父逃亡莒国，莒国把他交还鲁国，姬庆父自杀。）刘彻说：“好吧。”下令停止，把酒席改设在北宫，教董偃从东司马门（未央宫东门内的一个杂工出入的侧门）进来。赏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董偃的宠爱，逐渐衰退。

自此之后，公主或贵族们的私生活，多半逾越礼教体制，一团糟乱。

8、刘彻任命张汤当中级国务官（太中大夫），跟赵禹共同制定若干法律及诏令，严苛精密，使守法的官员限于条文，毫无依照情理伸缩的余地，又制定《知情不报法》，使官员之间互相监督侦察。西汉政府用法残酷，从此开始。

9、八月，稻田螟虫（幼虫生在稻叶或稻茎里，蛀食稻叶或稻茎骨髄，一年孵化两次，是农人最恐惧的病虫害）成灾。

10、本年（前一三〇年），西汉政府征召明了当世时务、学习儒家学派圣人（孔丘、孟轲等）学说的知识分子，由地方政府安排与每年到中央作年度报告的“进京奏报官”同行。

菑川国（首府剧县〔山东省寿光市南〕）人公孙弘上书说：

“上古伊祁放勋（尧）、姚重华（舜）之时，不注重官爵和赏赐，人们都互相勉励向善。不注重刑罚，人们都不犯法。因为在上位的人，立身正直，受人们信任。后来官爵尊贵，赏赐厚重，人们反而不肯勤劳。刑罚繁多，惩处严厉，作奸犯科并没有停止。因为在上位的人立身不能正直，人们对他就不会听信。贵重的赏赐和严厉的惩处，不能鼓励善行，也不能阻止为非作歹。关键只在于人们对官员信任不信任。

“所以，因人的才干，分别担任官职，处理公务，不要说没有意义的废话，工作就可落实。削除没有用处的工程，赋税就可减少。不强夺农民们忙碌的时间（像插秧、播种、收割），不消耗浪费农民的劳力（像征调民夫），人们自然富裕。有品德的人进升，没有品德的人罢黜，中央政府自然尊贵威严。有功劳的人进升，没有功劳的人罢黜，官员们自然了解他们的职责。对有罪的人处罚，奸邪才会停止。对贤明的人奖励，臣属们才受到鼓舞。凡此八项，都是治理国家的根基。

“治理人民，使他们各有各的行业，就没有争执。使他们的情理得到申诉重视，就没有怨恨。使他们受到礼教的熏陶，就不会有凶暴的行为。爱人民如同爱自己的儿女，他们一定也爱政府、爱官吏，这是治理天下最紧急的要务。礼教，人民愿意接受，再有赏有罚，人民自然不去触犯禁令。

“我听说，气质相同的人，会集结在一起。言语相同的人，会互相呼应。而今，君王在上有高贵品德，人们在下身体力行。心情祥和则气质祥和，气质祥和则身体健康，身体健康则声音洪亮，声音洪亮则天地万物欣欣向荣。阴阳协调，风雨及时，甘露下降，五谷丰收，六畜繁衍，庄稼茂盛，瑞草出现，满山林木，河川湖泊不再干涸，这是祥和的最高境界。”

当时，参加考试的一百余人，祭祀部长（太常。西汉王朝时，祭祀部主管教育）把公孙弘评置在最末，刘彻把他擢升到第一，任命他当研究官（博士），在金马门外，听候随时传见（原文：“待诏金马门。”金马门是值班宦官休息室。本年还没有金马门，二十八年后的前一〇二年，掠夺大宛王国〔首都贵山城，今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汗血马后，在值班宦官休息室门前，竖立汗血马铜像，才称金马门。事实上不过跟宦官挤在一起，听候召唤）。

齐国人辕固，年九十有余，也被遴选为贤良，征召到长安。公孙弘对他心怀敌意，但表面上非常尊敬。辕固忠告他说：“公孙先生：你应该一本正义发言，不要扭曲自己的人格，媚世求荣。”而一些儒家学派的知识分子，嫉妒恐惧，纷纷侮弄辕固。辕固大为失望，遂以年纪太老为理由，辞职回家。

11、这时，巴蜀四郡（巴郡〔重庆市〕、蜀郡〔四川省成都市〕、广汉郡〔四川省梓潼县〕、犍为郡〔贵州省遵义市〕），凿山开道，希望通往西南夷；粮秣运送，辗转一千佘里，费时几年，道路仍不能通。士卒民夫，饥饿疲惫，荒山烟瘴，很多人中暑和病死。而西南夷又不断叛变（西夷诸部落和南夷诸部落，欢迎汉朝派遣官吏的热情，犹在眼前，不旋踵就武装对抗，最合理的解释是：官吏的凶暴贪污，逼之使然。史书虽然没有交代西南夷叛变原因，但从以后的史事，可以追溯推断），派出军队攻击，费用达到万万巨款，而又不能收效（军队撤退后，民众再反。很显然的，这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贪污不止，反抗不息）。刘彻束手无策，十分忧虑，派公孙弘前往考察。公孙弘回报说，他认为开拓西南夷疆土，毫无意义。刘彻拒绝采纳。

公孙弘在金銮宝殿朝会提出建议时，只列举事实跟理由，让刘彻自己选择决定，避免面对面争执。刘彻发现他行为谨慎厚重，又有辩才，熟悉法律，具有行政能力，而又善于运用儒家学派的学说，大为欣赏。一年之中，擢升他当北长安市长（左内史）。

公孙弘对任何事情，即令反对，但在刘彻面前，却不坚持。经常跟汲黯要求刘彻特别召见（不在群臣面前发言，以保守秘密），都由汲黯先开口，而由公孙弘补允。刘彻十分高兴，所作的建议，都能听从，刘彻对公孙弘一天比一天亲近和器重。

公孙弘曾经跟部长级以上官员（公卿）共同提出一项方案。可是，见到刘彻后，只要刘彻不赞同，他立刻也不赞同——吞下原来的意见，顺应领袖的意旨。汲黯曾当着刘彻的面，揭穿他的假面具，说：“齐国（指山东省）的人差不多都奸诈，没有一句实话。公孙弘最初跟我们商议，主张如此如此，现在却忽然反对。这种人，不忠。”刘彻问公孙弘，公孙弘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刘彻相信公孙弘的解释。左右亲信每每攻击公孙弘，刘彻反而待他更厚。

公元前一二九年（壬子）

西汉·元光六年

1、冬季，西汉政府（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开始征收商人货车、货船捐税。

2、农林部长（大司农）郑当时建议：“如果在渭水跟黄河之间，开凿输水渠道，不但从关东（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以东）容易运输粮秣，又可以引水灌溉一万余顷农田。”

春季，西汉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二十八岁）下诏征调士卒数万人，依照郑当时的设计，修筑输水渠道。三年后竣工，人民获益不浅。

3、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军队突入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屠杀及俘虏中国官民。

西汉政府对匈奴反攻。车骑将军卫青，从上谷郡出发。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河北省蔚县）出发。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出发。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出发。每人率一万骑兵，先攻击两个边境贸易站（关市）附近的匈奴驻军。卫青抵达龙城（在内蒙古察哈尔右翼中旗），斩杀和俘虏七百人。公孙贺没有收获。公孙敖被匈奴击败，丧失七千骑兵（这应是一场大败，损失主力三分之二）。李广也被匈奴击败生擒；当时李广身负重伤，不能站立，匈奴在两马间架上一张网床，把李广放到上面，走了十数里，李广假装死亡，趁敌人不备，突然间一跃而起，扑上押送的匈奴战士马背，夺得弓箭，在敌人惊愕刹那，拼命抽打马匹，狂驰南奔，终于逃脱。

第一次反击便全盘失败，刘彻大发雷霆，逮捕公孙敖、李广，判处死刑：稍后缴纳赎金免死，贬作平民，唯封卫青准侯爵——关内侯。卫青虽然是奴仆出身（卫青跟姐姐卫子夫，都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然而精于骑马射箭，勇敢超过常人，对知识分子跟各级官员，十分谦恭，对战士也很恩遇。官兵都乐于效命，有大将元帅的气度和才能。所以，每次出师，都建立功勋，人们由此佩服刘彻能发掘人才。

4、夏季，大旱，蝗虫成灾。

5、六月，刘彻前往雍县（陕西省凤翔县）。

6、秋季，匈奴汗国屡次攻击边塞，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受害最重。西汉政府任命皇城保安司令（卫尉）韩安国当材官将军，率军进屯渔阳郡。

公元前一二八年（癸丑）

西汉·元朔元年

1、冬季，十一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二十九岁）下诏说：“我屡次颁发命令，征求廉洁、孝顺人士，希望成为风气，使从前圣人们的事业，得以发扬光大。即令是十户人家的村落，一定有忠信君子；三个人的行为，一定有我可学习的地方，可是，直到今天为止，发现一个偌大的郡，竟推荐不出来一个人才。是教化还不能达到民间？或是有品德的人，被强行隔绝，不使他们出头？推荐贤能的，应受上等的奖赏；压制贤能的，应公开诛杀，这是古代的方法。主管单位对拒绝推荐贤能的郡长（二千石），应制定处罚细则。”主管单位奏报说：“不推荐孝顺人士，以抗拒诏书论罪，斩首。不推荐廉洁，表示他没有能力担任他的职务，免职。”刘彻批准。

2、十二月，江都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非（六任景帝刘启子）逝世。

3、皇子刘据诞生。

三月十三日，封刘据的娘亲卫子夫当皇后，赦免天下罪犯。（古时三十得子，已算很晚，因此才有此狂喜，母因子贵，卫子夫遂坐上皇后宝座。说明儿子对皇家的重要性。）

4、秋季，匈奴汗国派骑兵二万人，攻击汉朝，斩辽西郡（辽宁省义县西）郡长（太守），掳掠两千余人。又攻入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各掳掠及屠杀一千余人。围攻韩安国营垒，韩安国兵团不能支持，向东撤退，驻扎北平（即右北平郡，郡政府设平刚〔内蒙古宁城县西南〕）。数月后，韩安国逝世（韩安国明年〔前一二七年〕逝世，在此合并叙述）。刘彻再征召李广，出任右北平郡郡长。李广善战，匈奴汗国称之为“飞将军”，远远躲避。数年之间，不敢侵犯右北平郡境界。

柏杨曰：

李广从一个被贬黜的小民，忽然被擢升到郡长高位（二千石），对个人而言，是一个剧变，因西汉王朝时代的郡长，可以直接晋见皇帝，权威极重。在角色转换过程中，有一段插曲。之前的某一天，李广跟一些亲友，在蓝田（陕西省蓝田县）终南山打猎。夜间赴朋友宴会，回来时候，经过霸陵（五任帝刘恒的坟墓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哨亭，霸陵警察官（尉）喝醉了酒，厉声呵止，李广随从说：“前任李将军。”警察官说：“现任将军半夜都不准乱走，前任将军又算什么东西？”把他们拘留在哨亭前面。后来，李广接任右北平郡长，邀请警察官同去前方，到前方后，立即把他诛杀。

有人认为法令尊严，警察官执行公务，没有错处。也有人认为就凭警察官那几句话，就可证明他是一个势利眼，对势利眼，应该铲除。然而，不管怎么样，李广都是公报私仇。警察官没有随军出征的义务，李广邀他同行，一定信誓旦旦，使那位警察官相信李广宽宏大量，不念旧嫌，再想不到一代英雄人物如李广者，嘴里虽甜言蜜语，心里却暗藏杀机。史书虽没有明言，我们可以推断的是，警察官定有道歉赔罪之事，李广也定有接受道歉并表示原谅之事。否则，警察官何至欣然上道。何况势利眼固然可厌，但不犯死罪。即令不谈国法，也不是一个宏伟的胸襟气质。

5、西汉政府再度两路出军攻击匈奴汗国：车骑将军卫青率骑兵三万人由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出发，将军李息由代郡（河北省蔚县）出发。卫青击斩及俘虏数千人。

6、东夷濊貊（濊貊，音wèi mò〔未莫〕）部落（朝鲜半岛东北部）酋长南闾，率全族二十八万人投降。西汉政府接受，设置苍海郡（郡政府设朝鲜半岛中部安边城）。为了安置部落民以及修建跟中原之间的交通道路，物资消耗跟南夷（贵州省中西部及云南省东部少数民族）的情形一样，燕（河北省北部）、齐（山东省）一带，人民骚动。

7、本年（前一二八年），鲁（恭）王（首府鲁县〔山东省曲牟市〕）刘馀（六任景帝刘启子）、长沙王（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刘发（刘启子），逝世。

8、临淄（齐国首府·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人主父（复姓）偃、严安，无终（天津市蓟县）人徐乐，先后上书刘彻，提供建议。最初，主父偃游历齐国（首府临淄）、燕国（首府蓟县〔北京市〕）、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都得不到欣赏，儒家学派知识分子排挤他，不能够相容。而主父偃家庭贫穷，借贷无门。最后，索性西入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到皇宫上书。早晨把奏章递进去，刘彻晚上即行召见。他所建议的九件事，其中八件刘彻立刻颁布实施，成为正式法令。被拒绝的一件事是劝阻不再攻击匈奴汗国，主父偃说：

“《司马穰苴兵法》说：‘国家虽然强大，喜好战争，一定灭亡。天下虽然太平，忘掉战争，一定危险。’愤怒使人丧失理智，武器是一种危险工具，战争更是最下等的策略。为了追求胜利，竭尽人力、财力，全部投入，没有不后悔的。从前嬴政（秦始皇）并吞六国，不断追求胜利，准备攻击匈奴。李斯规劝说：‘不可。匈奴居住的地方，没有城堡，没有粮食仓库，搬家迁移，像鸟一样，一振翅膀，便远走高飞，不容易制伏。大军深入沙漠追击，粮食必然不继。如果携带粮食，负载太重就无法收到战果。得到匈奴的土地，没有利益。俘虏匈奴的人民，又无法安置跟汉人同住。战胜他们的国家而伤害他们的人民，不是仁慈的本意；榨干中原，只为了在匈奴身上称快一时，不是长久的谋略。’嬴政不听，派蒙恬率军进攻，开辟疆土一千余里，以黄河（河套）为界，然而得到的全是缺水的碱质土壤，不能种植五谷。又不得不动员全国及龄役男，防守北河（黄河河套北乌加河），大军暴露在蛮荒地带，十余年来，死伤无数，却始终无法越过黄河一步。难道是兵力不足？武器不够？实在是形势不许。那时，征调天下男子，挽船拉车，运输粮秣，东自黄县（山东省龙口市东黄城集）、腄县（山东省烟台市）、琅邪（山东省胶南市）等沿海郡县，辗转运到北河，凡三十钟，途中除了人和牛的消耗，好不容易运到目的地，只剩下一石（石，音dàn〔但〕，一种容积计算单位。一石有十斗。钟，六斛四斗。斛，音hú〔湖〕，古代一斛为十斗，南宋末年改为五斗）。男人拼命耕种，不够供应粮饷。女子拼命纺织，不够缝制营帐。人民疲惫逃散，孤寡老弱，没有人能够奉养。道路死尸，一个接连一个，天下才开始背叛。

“等到高皇帝（刘邦）平定全国，在边陲一带夺取土地，正逢匈奴的大军在代谷（河北省蔚县境）之外集结，因而想抓住机会，发动袭击。监察官（御史）成进劝阻说：‘不可，匈奴汗国的特质是，像野兽一样的忽然聚集，又像飞鸟一样的忽然散开，追击时好像跟影子搏斗。而今陛下以高贵的品德，去攻击匈奴，我为陛下感到危险。’高皇帝不接受，遂向北挺进，到达代谷。果然遇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的围困（参考前二〇〇年）。高皇帝深为后悔，于是派娄敬前往和亲（参考前一九九年），然后天下忘掉武装冲突这件事。匈奴难以制伏，并不是新近现象。他们烧杀掳掠，已经成为习惯，那是他们的天性。上古黄帝王朝、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都无法督责他们改过，而只有把他们当做禽兽，不当做人。不回顾黄帝王朝、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的因应之道，而遵循近世（秦王朝）已经失败了的方针，这正是最大忧虑以及人民所承受的最大痛苦。”

严安上书说：

“现在，人民生活奢侈糜烂，无论是车辆马匹、衣服住宅，都互相竞争豪华。如果把悦耳的音乐演奏起来，把五彩华丽的衣服穿到身上，把香味四溢的食品陈列面前，用以观察它的影响，就可了解它的严重性。盖人类常情，看见美好的事物，都愿到手。美好的音乐、衣服、菜肴，都教导人民走向奢侈。只知道奢侈，而不知道节制，则自己的收入，永远不够开支，遂不得不放弃农耕，从事工商。工商业赚钱也不那么简单，可以手到钱来。所以虽然身为绅士，也不得不去为非作歹。有权柄的人杀人强取，或诈欺掠夺，毫无内疚。犯法的人，遂一天比一天增加。因此，我建议政府，应该制定法令，阻吓这种情势泛滥，使贫富不再互相仇视，人民的心情才能平和。心情平和，盗贼才能消除，刑罚才能减少，阴阳才能调和，万物才能繁衍。

“从前，嬴政意志飞扬，心怀自满，打算扬威于四海之外，派蒙恬率陆军北上攻击胡人部落（匈奴汗国），派民兵司令（尉）屠睢，率舰队南下攻击南越（广东省及广西壮族自治区）。当时，秦王朝在北方跟匈奴开战，在南方跟百越（浙江省南部、福建省及南岭以南）开战，把军力用到没有必要的地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十余年下来，年轻男子身披盔甲，年轻妇女在后方运输辎重，痛苦到无法求生，遂在道旁树上吊死，尸体相互接连。等到嬴政逝世，天下叛变，皇家遂告灭绝，这都是穷兵黩武带来的灾难。

“周王朝的缺点是太弱，秦王朝的缺点是太强，不知道变更改革，终于惹下大祸。而今，陛下发兵夺取两夷，又征服夜郎国（首都在今贵州省关岭县），逼迫羌部落所属的僰国（四川省宜宾市）投降，又占领濊州（指濊貊部落，朝鲜半岛东北部），建立城镇。大军深入匈奴汗国腹地，焚烧龙城（在内蒙古察哈尔右翼中旗）。大家议论纷纷，无不赞美。这是臣僚之利，不是国家之利。”

徐乐上书说：

“国家的最大灾难，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代和现代，都是一样。什么是土崩？秦王朝末年的现象就是。陈胜没有君王的尊贵，没有一尺一寸的土地，也不像皇亲或贵族后裔那样，早就闻名乡里。没有孔丘、曾参、墨翟（墨家学派创始人，著有《墨子》，主张博爱）三位的贤能，更没有陶朱、猗顿二位的财富（二位都是春秋时代〔前七二二年至前四八一年〕闻名国际的富豪。越王国宰相范蠡，恐惧国王姒勾践诬他谋反，潜逃到陶邑〔山东省定陶县〕，经商发财，自称陶朱公。猗顿，鲁国〔山东省曲阜市〕人，盐商，富抵王侯）。可是他突然间从既穷又脏的巷子里跑出来，露着臂膀，举起刀枪，大声呐喊，天下像暴风一样，群起跟从。这是什么缘故？由于人民贫困而官员不怜悯、人民怨恨而在上位的不知道，社会已经败坏而政治仍不改革。这三项，正是陈胜叛乱的资本。这就是土崩。所以说，国家最大的灾难是土崩。

“什么是瓦解？吴国（首府广陵）、楚国（首府彭城）、齐国（指菑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赵国（首府邯郸），纷纷起兵就是。七国阴谋推翻中央（参考前一五四年），宣称拥有一万辆战车和数十万武装部队。威力足以使他境内的人民震恐，财力足以使他境内的人民受到鼓励，然而却不能在西方夺取一尺一寸土地，而于抵达中原（河南省）时，被完全击败。原因何在，并不是权力比平民的小，也不是军队比陈胜的弱。那个时候，先帝（泛指刘邦以下的皇帝）的恩德没有衰退，大多数人民都安土乐业。七国国君，得不到国境之外的帮助，这就是瓦解。所以说，国家最大的灾难，不在瓦解。

“这两项，是平安与危险的契机，贤明的君王应该特别留意，深刻检讨。近来，关东（函谷关以东）农作物，连年歉收，政府又没有减免赋税。人民穷困，而又把边界战争的负担，沉重的加到他们身上。根据往事判断，人民已不能安于被压迫的地位。有这种心理，就容易骚动。骚动的意义，就是土崩。圣贤的君王探讨万物的根源，就可了解安危的契机。然后在政府中先行改变政策，即能把祸患消灭得无影无踪，使土崩的可能性，永不能实现。”

柏杨曰：

儒家学派基本立场是反战的，而君王总希望开疆拓土。两者在这方面的意见，最难沟通。《资治通鉴》所载儒家的反战言论，特别繁多，洋洋洒洒，占去大量篇幅。

我们同样反战，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远超过带给统治阶层的痛苦。尤其反对侵略，像西汉政府对西南夷的军事行动，使千万人丧生。但是，我们赞扬反侵略、反奴役战争，赞扬保卫国家民族生存战争。匈奴汗国的不断南侵，有地理的因素，在北半球上，包括罗马帝国在内，所有位置稍南的国家，都会受到来自北方的威胁。因为北方寒冷，生活艰苦，南方却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流奶与蜜的世界，怎不使人眼红？汉王朝如果没有战争能力，匈奴不仅穿过长城而已，战马铁蹄，势将直到南海。

西汉政府事实上一直居于反应地位，军事行动的目的不是要消灭匈奴，并吞领土（跟对西南夷不一样），而只求摧毁匈奴汗国野战军，使他们没有力量再进入边境烧杀掳掠而已。“大儒”之辈，却认为这种战争也是罪恶。结果至为显然，边界上的汉人丧失保护，他们年年被杀、被奸、被掳，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大儒”却稳坐在温暖的椅子上，痛斥战争。等到边民们死光或被全部征服，马蹄声响到高堂之下，“大儒”又该责备政府不知道保国安民了。反战是一种仁慈心肠，但反对自卫，却是懦夫。

汉匈之间的战争，注定的非打到一死一活不止。战场上的伤亡，无法避免。而人民受到的灾难，像运送粮秣的惨剧，那不是战争引起的，而是由于西汉政府的内政腐败。左反对，右反对；左检讨，右检讨，只在表象上打转，没有涉及到核心：为什么他们不要求整顿国家的后勤作业品质？

9、主父偃、严安、徐乐，把奏章呈上之后，刘彻召见他们，说：“你们从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相见恨晚！”任命三人当宫廷禁官（郎中）。

主父偃尤其宠幸，一年之内，连升四次，最后升到高级国务官（中大夫）。政府高级官员都恐惧他的抨击，纷纷送他礼物，约有黄金二十四万两之巨。有人警告他：“你太蛮横了。”主父偃说：“我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能享受五鼎的豪华饮食（即“少牢”大餐：用五鼎分盛羊、猪、鹿、鱼、干肉），宁愿死的时候，被五鼎烹杀。”

公元前一二七年（甲寅）

西汉·元朔二年

1、冬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岁）赠送淮南王（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刘安（刘彻的堂叔）茶几跟手杖，特准不必来首都长安朝见。

2、主父偃向刘彻建议：“从前，封国的面积，方圆不过一百里，无论强大弱小，都容易控制。现在的封国，有的拥有数十个城市，大到一千里。管得松，他们就骄傲奢侈，荒淫作乱；管得紧，则逼他们互相联盟，反抗中央。用法令减削他们的领土，则叛逆的念头，油然而生，晁错就碰到这种事情（参考前一五四年）。而今，封国亲王们的子弟众多，以十为单位计算，却只有嫡长子一人继承王位。其他的人，虽然同是骨肉之亲，连一尺一寸的土地都没有，仁慈孝顺的意义，就不完整。我建议陛下可以准许亲王们得以推广恩德，把土地分封给他们子弟。他们一定非常愿意，看起来是上面厚待他们，实际上却使每一个封国的面积越来越小。不必用强硬手段，自然削弱。”刘彻采纳。

春季，正月，刘彻下诏：“封国亲王们如果愿意推恩，把土地城市封给子弟的，可以呈报，我当制定他们的爵位名称。”从此，封国开始分割，亲王的子弟，都成了侯爵。

3、匈奴（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深入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屠杀跟掳掠汉朝官吏人民一千余人。

西汉政府再作还击。派卫青、李息，东自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西到陇西郡（甘肃省临洮县），在漫长的边界线上（约一千千米），分别出动；集中力量攻击位于河南（黄河河套）的楼烦王和白羊王，格杀和俘虏数千人、牛羊百余万只，楼烦王和白羊王向北逃走，河南地（黄河河套）遂并入中国版图。

刘彻下诏封卫青当长平侯。卫青部将苏建、张次公，都有功绩，封苏建当平陵侯，张次公当岸头侯。

主父偃建议说：“河南土地肥沃，北方有黄河作为天堑，蒙恬曾在那里筑城（参考前二一二年），把匈奴驱逐。而且还可以减少粮秣运输的艰难，使中国领土扩大，作为消灭北方匈奴的根据地。”刘彻交给政府研究，高级官员（公卿）都认为不切实际，但刘彻支持主父偃，遂设立朔方郡（郡政府设朔方城〔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命苏建督促十余万人兴筑朔方城，并同时整修故秦王国蒙恬所筑的要塞，以黄河作为屏障。士卒民夫所需粮食跟工程器材，都从远方辗转运到。山东（崤山以东）广大地区居民都受到影响，费用高达千万巨款，国库为之一空。同时，西汉政府也放弃上谷郡偏僻领土造阳（内蒙古正蓝旗西南）一带土地给匈奴汗国。

4、三月三十日，日食。

5、夏季，招募十万人，移民朔方郡。

6、主父偃建议刘彻：“茂陵（陕西省兴平市东北）刚刚兴建（刘彻即位后的第三年〔前一三九年〕，才十八岁，就在陕西省兴平市东北为自己领筑坟墓，定名茂陵），我认为，各地方的土豪乡绅、有钱人家、无业游民，都应该迁移到那里，对内充实首都人口，对外把地方上一些恶势力连根拔除；这正是用不着诛杀，就可消灭祸患。”刘彻采纳，下令强制各郡各封国家产在三百万以上的土豪乡绅，全都迁移茂陵。

轵县（河南省济源市南轵城。轵，音zhī〔只〕）人郭解，是关东（函谷关以东）大侠，也在名单之中。卫青向刘彻报告说：郭解家实际很穷，不到移民标准。刘彻说：“郭解不过一个小民，能使政府的一位将军替他求情，证明他家不穷。”郭解遂不能免除。

郭解平常对于敢向他瞪一眼的人，立即流血报复，为数很多。刘彻得到报告，下令逮捕，但经查所犯的罪，都在大赦之前。轵县有一位正在学校研究儒家经书的学生，在筵席上，奉陪中央政府派遣的查案官员。查案官员称誉郭解侠义行为，学生说：“郭解专门用奸邪的手段犯法，哪能称为贤能？”被郭解的门客听到，把那个倒霉的学生格杀，割下他的舌头。县政府官员责成郭解交出凶手，而郭解并不知道谁是凶手，凶手也不肯坦白承认。县政府奏报说：郭解无罪。宰相（丞相）公孙弘向刘彻建议：“郭解一介小民，随意行侠乡里，好像官兵执行职权，竟然为一句话杀人。郭解虽不知道，比他知道的罪更重，应以‘大逆无道’法条处理。”遂把郭解家族，全部诛杀。

柏杨曰：

“儒”跟“侠”誓不并立，儒家学派跟权势结合，追求的是安定不变。而“侠”是社会黑暗面的产物，以补救政治法律的不足。“儒”要求忍受，“侠”则挺身反抗。在儒家政治优势压力下，中国人的道德勇气，逐渐消失。凡有侠义精神的人，不是被讽刺为不懂“明哲保身”，就是被嘲弄为“好事之徒”。大家遂成了一堆软柿子，任凭当权分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郭解没有资格称侠，因为侠义之士都有高贵的胸襟，容忍别人的冒犯，绝对不睚眦必报，郭解不过一个地头蛇而已，即令他有恶行，也不应付出全族被屠的代价。杀那位学生的事，十分可疑。固然可能是郭解的门客所为，也可能是郭解的仇家陷害。郭解即令应死，但不应死于这桩冤狱。

刘彻宠幸公孙弘，使人想到刘邦宠信陈平。不同的是，刘邦欣赏陈平的谋略。而刘彻只喜欢公孙弘“善体人意”。公孙弘可以毫无内疚的出卖他的朋友同僚，证明这个人不但工于谄媚，也工于毒计。轻淡的几句话，就破坏了法律尊严，使郭解全族化成一团血肉。“虽不知道，比他知道的罪更重。”不知道竟屠全族，知道又该如何处罚？正是“无罪不能无刑”，推演下来，民无噍类。

班固曰：

古时候，天子为亲属建立封国，封国国君为高级知识分子（士大夫）建立家园，从部长级官员（卿）和国务官（大夫），直到平民，等级分明，所以人民乐于侍奉他的长官，在下位的人也不至于兴起夺取上位的念头。周王朝衰竭以来，礼仪的规定和军事行动，中央都不能干预，而由封国自己决定。春秋时代齐国国君姜小白（桓）、晋国国君姬重耳（文）之后，各封国的国务官（大夫），职位世袭，而国务官所属的家臣，也起来当权。到了战国时代，合纵南北抗秦同盟，跟连横东西和解阵线，互相斗争。各国王子：魏王国（首都大梁）信陵君魏无忌、赵王国（首都邯郸）平原君赵胜、齐王国（首都临淄）孟尝君田文、楚王国（首都陈丘）春申君黄歇，都凭借贵族的势力，互相比赛延揽侠义之士，甚至连鸡鸣狗盗之辈，都当做贵宾。而赵王国宰相（相）虞卿，抛弃他的国家和君王，去救助魏齐的危难（参考前二五九年）。魏无忌更偷窃虎符，假传命令，格杀元帅，用国家的军队，解救赵胜的危急（参考前二五八年）。他们都受到封国们的尊重，大名震动天下。紧扼手腕而谈侠义的，都以这四位王子作为榜样。于是，造成背弃公义、结党营私的形势。尽职守法，效忠君王的大义，也被废除。

西汉王朝兴起，法网宽疏，并没有加以改正。是以故赵国（首府邯郸）宰相陈豨，随从车队有千辆之多（参考前一九七年）。而吴王（首府广陵）刘濞、淮南王（首府寿春）刘安，他们的宾客，都以千为单位计算。皇亲国戚窦婴、田蚡等，互相效法，在首都招摇过市。影响所及，平民中的侠义之辈，像剧孟、郭解，在乡里中横冲直撞，权威伸展到政府，势力可以挫败三公王侯。大家羡慕他们的美名，希望向他们看齐。虽然身陷法网，却自认为是一种杀身成名的壮烈牺牲。可以媲美仲由、仇牧（仲由，春秋时代，卫国内乱，国君卫辄被逐，仲由进去保护，被叛军格杀。仇牧，也是春秋时代，宋国内乱，国君子捷被杀，仇牧奔赴营救，当面斥责叛将宋万，被杀），到死都不后悔。所以曾参说：“在上位的人没有能力治理国家，人民久已无依无靠。”除非圣明的君王，明白交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用礼教熏陶。否则，人民怎么了解什么是正道，而去改正错误。

古代法令，无不堂堂正正，春秋时代的五霸（齐国姜小白、晋国姬重耳、秦国嬴任好、楚王国芈侣、吴王国吴光），是三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罪人；而战国时代六国（齐、楚、燕、赵、韩、魏），是五霸的罪人；而四位豪杰（魏无忌、田文、赵胜、黄歇），又是六国的罪人。何况郭解者流，以一个小民匹夫，却手握生死大权，罪不容诛。看他平日为人，温和善良，仁孝慈爱，别人困难时帮助，别人穷苦时救济，谦让恭谨，从不自夸，确实具有绝世的天资。可惜没有走上道德的正途，却去追求左道旁门，自己身死而全族被杀，活该如此，并不是不幸。

荀悦曰：

世界上有三“游”，都是伤害品德的奸贼，一是“游侠”，一是“游说”，一是“游行”。气壮势雄，作威作福，利用私情，结交党羽，以强梁的姿态立于世上，谓之“游侠”。口才流利，计谋层出不穷，奔驰天下，利用时势，图谋掌握权柄，谓之“游说”。和颜悦色，假冒善良，迎合时尚，暗中建立帮派，用尽方法扩大知名度，以博取权势与利益，谓之“游行”，这三种人，是灾变的根源。

损毁品德，伤害正道，败坏法令，迷惑人民，都是古代圣贤君王特别慎重面对的事。国家有四种人民——知识分子（士大夫）、农夫、工匠、商贾（音gǔ〔古〕），各有各的行业。不从事这四种行业的人，就是奸民。必须灭绝奸民，王道才能完成。而这三“游”之所以兴起，都在王朝末期，而周王朝末期和秦王朝末期，更为兴盛。上位的人昏聩不明，下位的人行为邪恶，制度不能建立，纪律秩序全部废弛。认为赞扬就是荣耀，斥责就是侮辱，而不管对方批评得对不对；对所爱的人帮助他，对所憎恨的人打击他，而不管对方做得对不对；一高兴就赏，一不高兴就罚，也不管合不合事实。上下互相欺骗，国家大事遂陷于混乱，不可收拾。

谈论事情，先确定报酬多少，才开口说话。遴选推荐“贤良方正”人才，先考察谁亲近和谁疏远，然后动笔。大家异口同声，善恶就混淆不清；功罪难以辨别，法律就没有尊严。不能用仁义作为手段，去追寻利禄；也不能用道德的方法，去躲避灾害。所以，君子违背礼教，小人冒犯法律。奔走忙碌，超越正常制度和官员职责，华而不实，只求世俗之利。对父兄怠慢，对宾客却十分尊崇：对骨肉淡薄，对朋友却生死相许。不去修身养性，却盼望人们的称誉。甚至自己节俭饮食穿着，而招待朋友丰富的宴席。馈赠的礼物，塞满庭院，跟外界来往频繁，以致信差们在道路上常常碰面。私人的函件，比政府的公文书还多。私人的事情，远超过政府的公务。风俗习惯既然崇尚这种行为，治理国家的正常轨道，遂受到破坏。

在上位的圣明君主，治理国家，安抚人民，一定要建立制度的尊严，一定要根据善恶赏罚，而不在乎名声好坏。听到批评，应该探讨事实；听到称赞，应该考查行为；事实不符合声誉的，就是虚伪；行为跟说话不一样的，就是诈欺；诋毁和赞扬没有事实根据的，就是诬陷：言论距事实太远的，就是欺罔。虚伪诈欺的作风，不允许存在；诬陷欺罔的话，不可以听信。犯罪的人没有侥幸，无罪的人没有忧惧；走后门没有道路，行贿赂没有人接受。消灭华丽的场面，取缔浮滑的名声，禁止虚伪的辩论，杜绝不用到正道上的智慧。把百花齐放的乱糟糟思想，统一于圣人（孔丘）的大道。用仁爱恩惠培养，用礼仪圣乐训勉，则风俗习惯自然确立，而教化完成。

柏杨曰：

荀悦对游侠下的定义，十分奇特。他认为：“诋毁或赞扬没有事实根据的，就是诬陷；言论距事实太远的，就是欺罔。”对于游侠，荀悦可是极尽诬陷欺罔。班固还指出侠义之士使人动容的特质：“平日为人，温和善良，仁孝慈爱，别人困难时帮助，别人穷苦时救济，谦让恭谨，从不自夸，确实具有绝世的天资。”侠义之士之获得人们膜拜者在此，荀悦却一手遮天，诟骂侠义之士：“以强梁的姿态立于世上，作威作福。”这不是一个正直的和负责任的态度。荀悦的目的不在使人们了解侠义的真相，而在蒙蔽侠义的真相。

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特列《游侠》一章，表达他对侠义的崇敬。这种崇敬的情操，来自他深刻体念到人生的艰难，对被迫害的辛酸，有痛彻肺腑的感受。当他被判处“宫刑”时，只要缴纳罚款，便可以救赎。可是，家庭贫穷，告贷无门，只好任凭狱吏把生殖器割掉。中国史学之父，竟受到这种侮辱摧残，诚是全体中国人的羞辱。当时，儒家学派的高官林立，谁肯伸出援手？即令有此意愿，为了“明哲保身”，也不得不划清界线。咦，圣道在哪里？圣人在哪里？圣王在哪里？君子在哪里？父兄之尊在哪里？骨肉之恩在哪里？法律尊严又在哪里？唯一向苦难人伸出援手的，只有侠义之士。全中国知识分子都酱在“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奴性呻吟中，只有侠义之士，才敢向这种“礼义圣乐训勉，风俗习惯确立，教化完成”的统治阶级挑战。侠义，是人类灵性不死的火苗。而这火苗，总是针对权势而发，权势自然对它深恶痛绝。

侠义精神就是道德勇气，是一个民族的白血球或防腐剂。抽去了它，这个民族就成为一堆烂泥。

7、燕王（首府蓟县〔北京市〕）刘定国，跟他爹刘嘉（康王）的小老婆通奸；又把弟弟的妻子夺归己有；又谋杀肥如（河北省迁安县东北）县长（令）郢人（姓不详）。郢人的兄弟上书中央政府控告，主父偃在中央把这件事扩大，高官会议决定判刘定国死刑，刘彻批准。刘定国得到消息，自杀，燕国撤除（刘定国是吕雉时代琅邪王〔首府琅邪·山东省胶南市〕刘泽的孙儿。参考前一八〇年）。

8、齐王（首府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刘次昌跟他的姐姐纪翁主通奸（皇帝女儿称公主，亲王女儿称翁主。这位翁主嫁给姓纪的，所以称纪翁主）。主父偃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次昌，可是刘次昌的娘亲纪太后拒绝。主父偃于是向刘彻建议：“齐国临淄有十万户人家，仅租税一项，就有黄金二十四万两之多，人民富饶，超过长安。除非是皇帝的亲弟弟或最心爱的儿子，不应在那里当王。而今齐王的血缘关系，越发疏远（齐国一任王刘肥，是刘邦的儿子，二任王刘将闾，三任王刘寿。现在的四任王刘次昌，是现任皇帝刘彻的远房堂侄），又听说刘次昌跟他姐姐淫乱，请乘机整顿。”刘彻遂任命主父偃当齐国宰相（相），派往处理。

主父偃到临淄后，霹雳般逮捕王宫的侍女跟宦官，供词中牵连到刘次昌。刘次昌恐惧，服毒自杀。

主父偃年轻时曾逗留燕国、齐国、赵国，都受到冷落，等到掌握权柄，一连摧毁燕国、齐国。复仇之手下次可能伸向赵国，赵王刘彭祖大为恐惧，上书刘彻，检举主父偃接受封国贿赂，所以才建议分封亲王的子弟（主父偃用分封手段削弱封国，完全为国家着想，此时却成了罪名）。恰巧齐王刘次昌自杀，刘彻认为一定是主父偃胁迫所致，勃然大怒，召回主父偃，投入监狱。主父偃承认接受封国的贿赂，但并没有胁迫齐王刘次昌自杀。刘彻本要赦免他，可是，公孙弘说：“齐王（刘次昌）自杀，没有儿子，封国撤除，由中央政府收回，改设郡县。主父偃本是罪魁，如果不杀他，无法向天下解释（如果不杀主父偃，天下人会误认为中央政府贪图齐国土地）。”遂屠杀主父偃全族。

柏杨曰：

公孙弘不久前坚持杀郭解，现在又坚持杀主父偃。此公可是典型的阴险人物。平常日子一团和气，不与人争，却在节骨眼上，施出恶毒一击。

有一件事使人震惊，晁错之死，是全族屠灭。主父偃之死，又是全族屠灭。难道不能仅杀当事者一人，为什么如此残忍？当初，刘启何等欣赏晁错，刘彻又何等欣赏主父偃，欣赏时言听计从，“相见恨晚”；一旦翻脸，心狠手辣。凡是忠心耿耿，意图改革的人，都受到酷刑。而像公孙弘这种八面玲珑，貌似忠厚的长者，却一帆风顺。和稀泥的人有福了，他除了关心自己的官位外，什么都不关心。非关心不可时，只关心陷害忠良。

9、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张欧免职。刘彻准备任命蓼侯孔臧当最高监察长。孔臧辞谢说：“我是专门研究儒家五经的，请准许我当祭祀部长（太常），整理我们孔家的事业，跟堂弟孔安国，共同厘定古人教训，使能够成为永久的法则，帮助后代。”刘彻遂任命孔臧当祭祀部长，赏赐他的礼物跟赏赐给三公（西汉王朝三公：宰相〔丞相〕、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的一样贵重。

公元前一二六年（乙卯）

西汉·元朔三年

1、冬季，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单于（四任）挛鞮军臣逝世，老弟左谷蠡王（左右谷蠡王，在左右贤王之下）挛鞮伊稚斜，自称单于（五任），击败挛鞮军臣的太子挛鞮於单，挛鞮於单投奔汉朝。

2、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一岁）任命公孙弘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当时，西汉政府正向西南夷扩张（参考前一三〇年），同时又在东方设苍海郡（朝鲜半岛中部安边城。参考前一二八年），北方设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参考前一二七年）。公孙弘认为把钱财浪费在无用之地，屡次建议撤销。刘彻在御前会议上，命朱买臣等就设置朔方郡一事，跟公孙弘辩论。朱买臣等列出十条利益，公孙弘目瞪口呆，不能驳倒一条，于是道歉说：“我是山东（崤山以东）乡下佬，不知道设立朔方郡对国家是这么重要。但是不是可以撤销苍海郡，停止在西南夷扩张，而全力经营朔方郡。”刘彻允许。

春季，刘彻下令撤销苍海郡。

3、公孙弘虽然身为贵官，可是仍盖布棉被，每顿饭只有一个荤菜。汲黯抨击说：“公孙弘位居三公（最高监察长是三公〔宰相级〕之一），薪俸够多的了，却如此如此，说明他心怀狡诈。”刘彻转问公孙弘，公孙弘道歉说：“是有这种情形。高级官员（公卿）中跟我友情最好的，没有人超过汲黯，今天在御前指责的这些话，正说中我的私心。身为三公而仍盖布棉被，跟一个基层小职员，毫无差别，诚如汲黯所说的，我确实有心沽名钓誉。不过，要不是汲黯这么忠心，陛下又怎么能够知道？”刘彻认为公孙弘谦让，更加尊重。

柏杨曰：

公孙弘是官场中第一流的天纵奇才，在可以扳倒对方时，毫不留情。发现扳不倒对方时，则使出低姿势软功，首先声明对方是他最好的朋友，比起横眉怒目，咬定对方是仇人，手段可是高明。李斯如果用这种手段对待赵高，可能软化赵高和嬴胡亥的立场（参考前二〇八年）。公孙弘继则承认他确实在沽名钓誉，假使他理直气壮，可能使刘彻认为他连君主都想欺骗。至于赞誉汲黯之忠，也同时暗示刘彻之明，一箭双雕，收获至丰。

4、三月，赦天下。

5、夏季，四月七日，刘彻封匈奴汗国流亡太子挛鞮於单当涉安侯，挛鞮於单于数月后逝世。

6、最初，匈奴汗国归降的人说：“月氏王国（首都蓝市城〔阿富汗北部瓦齐拉巴德市〕）的故土，在敦煌（甘肃省敦煌市）跟祁连山之间（甘肃省中部），本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匈奴单于（二任）挛鞮冒顿把它们击破（参考前二〇—年）。老上单于（三任）挛鞮稽粥，击斩月氏国王，用他的人头当酒壶。月氏人民向西逃亡，跟匈奴有不共戴天的世仇。假如能跟他们取得联系，可以对匈奴发动夹攻。”

刘彻征召愿担任前往月氏王国的使节。

汉中郡（陕西省汉中市）人张骞，此时担任宫廷禁卫官（郎），挺身应征。从陇西郡（甘肃省临洮县）出发，可是一踏进匈奴汗国国土，就被俘虏，拘留十余年，张骞不忘任务，偶尔得到机会，即行逃脱，继续前往月氏王国，西行数十日，进入大宛王国（首都贵山城〔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大宛王国早就羡慕中原的富庶，想建立友谊却无法建立，忽然张骞驾到，惊喜交集，派出向导和翻译人员，陪同到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再到月氏王国（月氏西迁后，称大月氏。残留在原地〔甘肃省中部祁连山南麓〕的人民，称小月氏），被匈奴斩首的故王的孙儿，这时继位国王，于西奔时击败大夏王国（希腊人建立的王国，原首都蓝市城〔阿富汗北部瓦齐拉巴德市〕，辖区包括今中亚东部阿姆河中上游流域，以及阿富汗东部北部。后被大月氏击败，沦为附庸，版图萎缩至今阿富汗东北部、兴都库什山脉北麓一隅），占领大夏王国大部分土地（月氏王国自河西走廊西迁后，最先定都于今阿富汗北部边境外〔阿姆河北畔〕的铁尔梅兹市，不久征服南方的大夏王国。在张骞此次访西域后，更把首都自铁尔梅兹市南移至大夏故都蓝市城），土壤肥沃，物产丰富，邻国都非常衰弱，没有外患。安居乐业，生活优裕，无论君王和人民早已忘掉过去的耻辱，人民没有报亡国之仇的心，国王也不再有报杀祖父之恨。再教他们面对凶悍的匈奴汗国，简直把他们吓坏。张骞大失所望，在月氏王国住了一年有余，束手无策，只好告辞。

归途中，沿着祁连山南麓，准备穿过羌部落（青海省东部）想不到仍然被匈奴汗国捕获，又被拘留一年多。恰好遇到匈奴内乱，孪鞮伊稚斜（五任单于）驱逐挛鞮於单，张骞遂跟家奴堂邑（江苏省六合县）人甘父，逃回中原（另一说堂邑是复姓，匈奴籍的仆人）。刘彻擢升张骞当中级国务官（太中大夫），封甘父当奉使君。张骞最初出国时，使节团百余人，十三年后返国复命，只二人生还。

柏杨曰：

张骞是中国最早的英雄人物之一，他早于哥伦布（一四二九年）一千六百年，而丰功伟业相同。公元前二世纪，西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及中亚东部）还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神秘国度，在儒家学派保守的教育下，家里稍有几个钱，连屋檐底下都不敢坐，唯恐有瓦片掉下来砸到头上；要他们冒险犯难，真能吓出屎尿。因为自己懦怯，所以绝不希望别人勇敢，因为别人勇敢，正反衬自己胆小如鼠。所以，张骞事迹，在史书上受到压缩，如果可能，还要一笔抹杀。十五世纪，跟哥伦布同时代的中国海上英雄郑和，关于他“下西洋”（印度洋）的档案，竟被一个“大儒”全部销毁，就是旁证。

张骞跟他的使节团，向他们毫无所知、充满险恶死亡的蛮荒深入。那里流沙千里，白昼鬼哭。然而恶运却先来自匈奴，挛鞮军臣单于发火说：“这是什么话，月氏王国在匈奴之西，汉朝怎么敢越过匈奴，跟他们来往？如果我派使节去南越王国（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汉朝可准许通过？”下令禁止离境。但尊敬他们是英雄人物，所以每人分配了一位匈奴小姐作为妻子。张骞不忘使命，十年后，抛弃了温柔窝，跟他的伙伴西奔。笫二次被俘后，跟妻儿团聚，可是为了国家，再度逃走：妻儿听到消息，狂奔来随，而追兵已至，张骞只抢到一个儿子。妻子跟另外一个幼子，被追兵隔断，永远诀别。张骞这次出使，虽然没有达成原来盼望的政治目的，但他为中国人发现了比当时汉朝还要广大的新的世界。

7、匈奴汗国骑兵数万，进入边塞，击斩代郡（河北省蔚县）郡长（太守）恭（姓不详），俘虏一千余人而去。

8、六月二日，刘彻的娘亲皇太后王娡逝世。

9、秋季，停止对西夷（四川省大雪山山脉东麓一带少数民族）的经营，而在南夷（云南省及贵州省中西部少数民族）设两个县：南夷县和夜郎县，跟一位民兵司令（都尉。司马光《资治通鉴》原文：二县一都尉有误，应是：鄨县〔贵州省遵义市〕、故且兰县〔贵州省福泉县。且，音jū·居〕，夜郎〔贵州省关岭县〕民兵司令）。命犍为郡（贵州省遵义市）巩固已有疆界，暂不向外发展，倾国家全力，兴筑朔方城（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

10、匈奴再破边塞，深入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屠杀和俘虏一千余人。

11、本年（前一二六年），高级国务官（中大夫）张汤，升任司法部长（廷尉）。张汤这个人，狡狯奸作，他有丰富的急智和权术利用别人。当时，刘彻对儒家学派的经典，正有兴趣。张汤立刻表现他也很醉心儒家学派的经典，曲意尊崇董仲舒、公孙弘之辈。任用千乘（山东省高青县东北）人兒（姓）宽当审判奏报官（奏谳掾。负责把判决的案件，奏报皇帝），用古代法令的解释，裁判疑狱。张汤所定罪的人，都是刘彻想要定罪的人，以及狱政官（监）、总务官（史）深为痛恨，想要置之死地的人。张汤所释放或减刑的人，都是刘彻想要释放的人，以及狱政官、总务官想要宽容的人。刘彻大为欣赏欢喜。

张汤对于朋友们的子弟，都有特别照顾。而且勤于奔走权贵之门，寒暑不变。虽然他引用法律条文深刻狠毒，心怀猜忌，断狱不公，但因为他人际关系良好，所以仍得到美誉。汲黯曾在刘彻面前斥责他：“你身为国家正式部长（九卿称正卿），对上不能发扬先帝（从前皇帝）的功业，对下不能平息人民的邪恶，又不能安定国家、教育人民，使监狱空虚，却把高皇帝（刘邦）制定的法令规章，改得纷乱如麻，你可是要断子绝孙。”汲黯经常跟张汤争执，张汤每次都根据法令条文，在细节上纠缠不休，汲黯刚直严厉，只能在原则上坚持，无法用专门术语驳斥，只好诟骂说：“天下都说：搬弄条文出身的人，绝不可以掌握权柄。果然，张汤就是榜样。使天下人不敢往前走一步，都低着头看他，生活在恐怖之中。”

柏杨曰：

直到二十世纪，中国人还在为争取“司法独立”前仆后继的苦斗。司法独立当然重要，但法官的素质同样重要，司法审判固然要独立于政治干预之外，而法官的严正和操守，更必须保持高度水准。否则，即令司法独立，势将继续黑暗。像张汤这种司法官，如果再披上“司法独立”的外衣，中国人的苦难就更难结束。

公元前一二五年（丙辰）

西汉·元朔四年

1、冬季，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二岁），前往甘泉宫（陕西省淳化县西北）。

2、夏季，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骑兵三万人，分别突入代郡（河北省蔚县）、定襄郡（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上郡（陕西省延安市），屠杀和俘虏数千人。

公元前一二四年（丁巳）

西汉·元朔五年

1、冬季，十一月五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宰相（丞相）薛泽免职。西汉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三岁）任命公孙弘当宰相（丞相），封平津侯。宰相加封侯爵，从公孙弘开始。这时候，刘彻正雄心勃勃，开疆拓土，企图建立盖世勋业。公孙弘特别在宰相府东阁设立贵宾室，延揽贤能人才，经常讨论国家大事，听取意见。每次入朝奏事，常把这些意见提出。刘彻也常命左右研究儒家五经的高级知识分子，跟他辩论。

公孙弘曾经建议：“十个贼拉满了弓，一百个警察不敢接近，如果禁止人民携带弓箭，将有利于治安维持。”刘彻交高官会议讨论。吾丘（复姓）寿王反对，说：“古人制造五种武器（矛、戟、弓、剑、戈），并不是用来互相杀害，而是用来镇压凶暴、制止邪恶。秦王朝并吞天下，把所有武器，全部销毁。到了后来，人民使用犁耙、锄头、马鞭、木棍，互相攻击，犯法的更多，盗贼更难以扑火，终于天下大乱。所以圣明的君王应主动的推广礼义教化，而从不消极禁止，因为知道消极禁止并没有用处。《仪礼》说：‘男孩诞生，用桑木弓、蓬草箭，向天和地以及东南西北，各射一箭，宣告周知。’而且‘大射’的规矩，从天子到平民，三代（夏、商、周）以来，始终如此（《仪礼·大射仪》：规定天子射豹靶，封国国君射熊靶，国务官射大鹿靶，武士射小鹿靶，平民射猪靶）。我听说圣明君王的教化，文武合一，没有听说过禁止弓箭。而且，禁止的原因，是为了强盗匪徒可以用它抢劫。抢劫是死罪，迄今仍无法根绝，盖巨奸大恶，对于法律的重刑，并不在乎。我恐怕邪恶的人携带弓箭，警察无法禁止，而善良的人用弓箭保护自己，反而抵触法令，是鼓励盗贼匪徒行凶，剥夺人民的自卫工具，我以为不应禁止。”奏章呈递上去，刘彻诘问公孙弘，公孙弘无言答对。

公孙弘生性猜忌，外表看起来是一位宽厚长者，但心机很深，凡跟他有过不愉快的人，无论时间多久，虽然现在跟你亲密得如同生死之交，最后仍然乘机报复。董仲舒为人廉洁正直，认为公孙弘专门拍马屁。公孙弘怀恨于心，正好，胶西王（首府高密〔山东省高密县〕）刘端（六任景帝刘启子）骄傲放纵，屡次触犯国法，把封国高级官员（二千石）谋杀了好几个。公孙弘于是推荐董仲舒继任胶西国宰相（胶西相）。董仲舒不愿前往送死，以患病的理由辞职。汲黯不断攻击儒家学派，而又屡次当面给公孙弘难堪，公孙弘准备抓住他个过错，诛杀报复，于是向刘彻说：“首都长安特别市辖区里，住着很多高官贵族和皇亲国戚，非常难以治理。除非拥有重望的高层官员，不能胜任，请任命汲黯当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最为合适。”刘彻批准。

2、春季，大旱。

3、匈奴汗国右贤王，屡次侵扰新建立的朔方城（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

刘彻再发动还击。任命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南古长城口）出发。皇城保安司令（卫尉）苏建当游击将军、北长安市长（左内史）李沮当强弩将军、交通部长（太仆）公孙贺当骑将军、代国（首府晋阳〔山西省太原市〕）宰相李蔡当轻车将军，全都隶属卫青，从新筑的朔方城出发。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都当将军，从右北平郡（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出发，共十余万人，进攻匈奴。

匈奴右贤王认为距汉朝边境遥远，汉朝军队不可能深入沙漠，所以毫不防备。卫青大军出塞六七百里，终于捕捉到匈奴大营，趁夜推进，团团围住。右贤王正酩酊大醉，突然惊醒，率领卫士数百人，冲出重围，向北逃走。卫青大军俘虏右贤王以下小王十余人、男女老幼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将近一百万头（这是西汉王朝建立以来，汉匈战争中，汉朝第一次最大胜利）。

卫青大军凯旋，抵达边塞。刘彻派使节带着“大将军”印信，就在军中，任命卫青当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统御所有将领。

夏季，四月八日，再增加卫青采邑八千七百户人家，卫青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都封侯爵（卫伉封宜春侯，卫不疑封阴安侯，卫登封发干侯）。卫青坚决推辞说：“我幸运的待罪军中（古人在政府当官，自称“待罪”，是一种谦虚之辞，也是一种写实的恐惧之情），仰仗陛下的神威（用现代语文，就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之下”），得以获得胜利，都是将领们奋战的功劳。陛下已经增加我的采邑，我的儿子还在妈妈的怀里吃奶，毫无功劳，陛下却分割土地，封他们侯爵，不是鼓励战士的本意。”刘彻说：“我没有忘记其他将领的功劳。”于是，大军保护总监（护军都尉）公孙敖封合骑侯、民兵司令（都尉）韩说封龙頟（音é〔额〕）侯、骑将军公孙贺封南窌（音jiào〔窖〕）侯、代国（首府晋阳）宰相李蔡封乐安侯、将领李朔封涉轵侯、赵不虞封随成侯、公孙戎奴封从平侯。李沮、李息跟将领豆如意，都封准侯爵关内侯。

4、刘彻对卫青的尊崇宠爱，高级官员中无人能跟他相比。包括宰相（丞相）、部长级（公卿）在内的官员，全都巴结奉承，只有汲黯以平等的地位相待，朋友告诉汲黯说：“天子的意思很明显，要所有高官，都向全国最高统帅（卫青）下跪。全国最高统帅地位尊贵，威望隆重，你不可以不向他屈膝。”汲黯说：“难道说全国最高统帅（卫青）有一位平辈握手朋友（古人作揖，今人握手），地位就低贱，威望就不隆重了么？”卫青听到消息，越发认为汲黯贤明，经常向他请教国家政府疑难大事，待汲黯比平常更加敬重。

卫青虽然贵极人臣，有时候进宫侍候皇帝，刘彻在厕所蹲着拉屎，也就一面拉一面跟他谈话。宰相（丞相）公孙弘谒见，刘彻或戴帽或不戴帽，但是汲黯渴见时，刘彻一定戴帽，没有戴帽，就不接见。有一次，刘彻在武帐中（放置武器的地方），汲黯进来奏事，刘彻正好没有戴帽，看见汲黯远远而来，立刻躲到后帐，派人传话，批准他的请求。汲黯之被尊崇如此。

5、夏季，六月，刘彻下诏：“我听说，用礼教引导人民，用圣乐教化人民。而今礼教败坏，圣乐绝迹，我感到怜悯。应该使负责礼教的官员，劝导人民求学，使礼教复兴，为天下榜样。”于是，宰相（丞相）公孙弘建议：“在研究官（博士）之下，设置研究生（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跟官差劳役，考查学识高低，使他们递补宫廷禁卫官（郎中）、教育官（文学）、档案官（掌故）。如果发现有异常优秀的知识分子，就随时提名推荐。不专心求学的庸才，一律开除。还有，低级官吏中，有精通儒家学派五经中任何一经的，遴选出来，擢升高级职位。”刘彻同意。从此，政府官员（公、卿、士、大夫、吏）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开始增多。

6、秋季，匈奴汗国骑兵一万人，反扑代郡（河北省蔚县），格杀民兵司令（都尉）朱英，掳掠一千余人后撤退。

7、最初，淮南王（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刘安，喜爱读书及撰写文章，也喜爱提高自己知名度，延揽四方宾客跟技能之士数千人。这些人和淮南国的官员，很多是长江、淮河间轻浮之辈，常常用刘长（刘姓淮南国一任王）死于非命的事（参考前一七四年），刺激刘安。前一三五年，彗星出现，有人报告刘安，说：“当年七国之乱，吴军起兵时（参考前一五四年），彗星也曾出现，长仅数尺，还流血千里。而今彗星贯穿天际，恐怕天下兵马，将有更大的厮杀。”刘安认为有理，加强制造攻击性武器，积蓄粮饷。

王宫禁卫官（郎中）雷被，精于剑术，跟淮南国太子刘迁游戏比剑时，一不小心，击伤刘迁。刘迁认为他是故意的，老羞成怒。当时，皇帝下诏，凡打算从军攻击匈奴的青年，直接到长安报到，雷被愿从军攻击匈奴。刘迁向老爹刘安打小报告，刘安对雷被大加斥责，把他免职，用以阻止其他人效法。本年（前一二四年），雷被潜逃出境，逃到长安，向皇帝刘彻上书，表明志愿以及不能早来的缘故。

刘彻把报告交给司法部（廷尉），追查原因，牵涉到刘安，高阶层官员会议要求逮捕刘安惩治。刘彻派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段宏，前往寿春（淮南国首府·安徽省寿县）调查。太子刘迁安排一批杀手，穿上卫士的衣服，手执铁戟，站在刘安两旁保护。准备中央派的钦差大臣，态度恶劣时，立即刺死，然后起兵叛变。幸好段宏颜色温和，惨剧遂未发生。然而，高阶层官员会议仍奏报：“刘安拒绝壮士投效军旅出击匈奴，犯了格阻圣旨大罪，应在街市斩首。”刘彻下诏，削减淮南国的两个县，略微表示薄惩，而刘安却自怨自艾说：“我一向做的都是仁义的事，反而受到削地处罚。”认为是一种耻辱，遂更积极谋反。

8、淮南王刘安跟衡山王（首府邾县〔湖北省黄州市〕）刘赐，本是亲兄弟，但互相指责，来往生疏，不能相容。刘赐听说老哥刘安阴谋叛变，恐怕被并吞，也结交宾客，准备武器，雄心勃勃，打算席卷长江、淮河之间广大的平原。王后徐来跟太子刘爽之间，积怨很深（刘爽怨恨徐来害死他的娘亲），徐来在刘赐面前，不断陷害刘爽，要求罢黜刘爽，立刘孝当太子（刘孝是刘爽的亲弟，也不是徐来之子，但徐来从小抚养他），刘赐果然心动，把刘爽囚禁，而把亲王印信交给刘孝，使他延揽宾客，建立党羽。宾客们隐约的知道刘安、刘赐叛变计划，大家就日夜怂恿早行大事。刘赐于是命刘孝的宾客江都国（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人枚赫、陈喜，制造战车、利箭，雕刻天子、将军、军官们的印信。

秋季，刘赐应到长安朝见，路过淮南国，淮南王刘安跟他用亲兄弟的言语对话（没有用官场言语，表示亲近），二人间的不愉快，一扫而空，遂缔结秘密盟誓，约定共同举兵。刘赐遂报告中央，说自己有病不能行动。刘彻允许他不必朝见。

公元前一二三年（戊午）

西汉·元朔六年

1、春季，二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卫青，从定襄郡（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出发，率中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左将军兼交通部长（太仆）公孙贺、前将军翕（音xī〔吸〕）侯赵信、右将军兼皇城保安司令（卫尉）苏建、后将军兼宫廷禁卫官司令（郎中令）李广、强弩将军兼北长安市长（左内史）李沮，向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发动总攻，格杀数千人后，撤退。在定襄郡、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一带，扎营休息，准备再次出击。

2、西汉政府赦天下。

3、夏季，四月，卫青率领六位将军，从定襄郡出塞，对匈奴汗国发动第二次总攻，格杀及俘虏一万余人。

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把二人的部队合并，共有骑兵三千余人，在前进途中，突然和匈奴单于（五任）挛鞮伊稚斜亲统的匈奴主力兵团相遇。血战一昼夜，三千人伤亡将尽。赵信本来是匈奴的小部落酋长（小王），投降汉朝，封翕侯。现在兵败，匈奴招唤他重返祖国，赵信遂率领残余的八百人骑兵，回归匈奴汗国。苏建全军覆没，只身逃回，向全军最高统帅卫青报到，请求处罚。

参议官（议郎）周霸说：“全国最高统帅（卫青）自从带兵以来，从没有处决过一个将领。而今苏建抛弃他的部队，应该斩首，用以展示统帅的权威。”军法总监（军正）闳（姓不详）、秘书长（长史）安（姓不详）说：“不应该这样，《兵法》说：‘小部队的战斗力再坚强，也要被大部队吞没。’苏建用三千骑兵，跟数万人的匈奴兵团对抗，血战一日有余，官兵伤亡殆尽，不敢有二心，自投大营。如果处斩，是告诉以后的将领，失败后千万不要回来，所以不应判刑。”卫青说：“我幸运的以皇帝的近亲心腹（刘彻是他的姐夫）率领大军，从不担心我没有威权。周霸教我展示威权，使我失望。不过，虽然我有权力可以处决大将，虽然我有当世的尊贵和皇帝的宠爱，但我却不敢在京师之外，擅自诛杀。把苏建送给天子，由天子决定，也可以做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岂不更好。”参谋官员们一致赞成，遂把苏建装上囚车，送往皇帝刘彻（本年三十四岁）所在的地方（行在）。

柏杨曰：

周霸主张处决苏建，目的不是执行军法，而是要展示统帅的威权，轻轻道来，不过用别人的生命和鲜血，成就他的马屁奇功，使统帅产生一种“他是为我着想”的印象，就可指日高升。幸亏卫青宽厚，否则，苏建必然丧生。

有时候，这就是命运，遇上周霸？或是遇上卫青？

4、当初，平阳（山西省临汾市）县政府低级职员（县吏）霍仲孺，被派到平阳侯曹寿家服役，跟卫青的姐姐卫少儿私通，生下儿子霍去病。因姨妈卫子夫、舅父卫青的关系，霍去病十八岁时，在皇宫侍奉刘彻，精于骑马射箭。后来随同舅父出击匈奴，当特种部队骠姚营指挥官（骠姚校尉），率领轻装备骑兵八百人，远离大军数百里，寻求战果，格杀及俘虏敌人超过自己的损失数倍。刘彻大为高兴说：“霍去病格杀俘虏二千余人，生擒匈奴的宰相（相国）、带兵官（当户），击斩匈奴单于（五任）的祖父辈藉若侯挛鞮产，活捉叔父挛鞮罗姑，战功双料冠军。”封霍去病冠军侯。

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郡长（太守）郝贤，前后四次随从卫青出征，格杀及俘虏二千余人，封众利侯。

本年（前一二三年），两位将军阵亡，而翕侯赵信降敌，功勋不多，所以不增卫青的采邑，只赏赐黄金二十四万两。右将军苏建押解到长安，刘彻赦免死刑，由苏建缴纳赎金，贬作平民。

5、匈奴汗国既得到翕侯赵信，如获至宝，封他当“自次王”，挛鞮伊稚斜并把姐姐嫁给他，跟他商量对付汉朝的方略。赵信建议：匈奴应更向北迁徙，迁徙到瀚海沙漠之北，用以引诱汉朝军队，等汉朝军队疲惫之际，再趁势出击，不必再接近边塞。挛鞮伊稚斜接受这项战略。

6、当时，汉朝连年动员十余万人攻击匈奴汗国，对杀敌或擒敌有功官兵所发的赏赐，高达黄金四百余万两，人马死亡也有十余万，后勤部队转运粮秣的经费和消耗，还不计算在内。于是农林部（大司农）仓库枯竭，再无法供应军费。（古代政府的职责，十分笼统，用现代精密分工观念，就不容易了解。“大司农”既主持山川田泽，也主持财政。）

六月，刘彻下诏：人民可以出钱购买爵位。被判囚禁罪的，可以出钱赎免。其他罪刑，也可以减罪或免罪。特别设立“赏官”，称之为“武功爵位”（最高一级“造士”，次高二级“闲舆卫\"，三级“良士”，四级“元戎士”，五级“官首”，六级“秉铎”，七级“千夫”，八级“乐卿”，九级“执戎”，十级“政戾庶长”，十一级“军卫”），每级定价十七万（十七万什么？难解），共收入黄金六百万两。凡买爵买到第七级“千夫”的，就可以出任政府的低级官员（吏）。当官的渠道如此之多而又如此复杂，文官制度遂陷于混乱。

公元前一二二年（已未）

西汉·元狩元年

1、冬季，十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五岁）前往雍县（陕西省凤翔县），祭祀五色帝（白帝、黑帝、赤帝、黄帝、青帝）。不久，捕获一只奇异的野兽，一只角，却有五只蹄，主管官员报告说：“陛下祭祀恭敬，上帝回报，赏赐下来一只角的野兽，可能是麒麟。”于是把它呈献给五色帝祭坛，再加上一只牛，一齐烤燔。不久，主管官员又报告说：“帝王的年号，应用上天所降的样瑞定名，不应使用数目字一二三四。初开始的一年称‘建’（建元），其次因为长星出现，称‘光’（元光），今年（前一二二年）因打猎得到一角兽，应称‘狩’（元狩）……”（这一套烟雾朦胧的理论，使人目瞪口呆。）于是济北王（首府卢县〔山东省长清县〕）刘胡，认为刘彻要前往泰山封禅（祭祀天地），上书献出泰山跟它旁边县市给中央。刘彻接受，另割其他县市给济北国，作为补偿。

2、淮南王（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刘安，跟他的门客左吴以及其他一些人，日夜拟定谋反计划，察看地图，决定进攻首都长安的路线。出使中央政府的使节，从长安回来，如果说刘彻还没有儿子，中央政治腐败，刘安就大为欢喜；如果说刘彻已有了儿子，而政治很上轨道，刘安就大发雷霆，认为一派谎言。

柏杨曰：

上帝真是有太多的幽默感，教嬴胡亥、刘安这类活宝充斥人间，使人生多彩多姿。可是让他们掌握权柄，却是一种谋杀。他们固然付出代价，千万生灵何辜。

没有能力掌握权柄的人，硬是掌握了权柄，等于不会开车的人忽然握住时速一百千米的方向盘一样，简直是一场大祸。

3、刘安召见王宫警卫官（中郎）伍被，磋商起兵的事，伍被惊骇说：“大王从哪里学来这种亡国的言论？我已经看到王宫里生满荆棘、露水沾湿衣服的惨景。”刘安冒火，囚禁伍被的父母。

三月，刘安再召见伍被询问，伍被说：“从前秦王朝无道，奢侈暴虐，十家之中，有六七家希望天下大乱。高皇帝（刘邦）在行伍之间崛起，成为天子，正是利用对方的缺点，把握机会，趁着秦王朝崩溃之际，挺身发动。而今，大王认为高皇帝得到天下那么容易，却为什么不看一下七国之乱时的吴国、楚国（参考前一五四年）？吴王刘濞拥有四个郡的十地，国库充实，人民众多，计划坚定，谋略细密，然后向西进军，想不到被梁国一仗打败，向东落荒逃走，身体被杀，祭祀灭绝。为什么？为的是逆天行事，昧于形势。现在，大王的军队，不及吴楚联军十分之一，而天下安定，又万倍于吴楚的那个时代。大王如果不听我的规劝，势将抛弃你的宝座，写下绝命之书，比群臣先死在王宫。”刘安毛骨悚然，不禁流下眼泪，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消叛意。

刘安最不喜爱他的庶长子刘不害，王后跟封国太子刘迁，也对刘不害十分轻视，没有把他当做家人看待。可是刘不害的儿子刘建，才能高强，英武不凡，对刘迁自然怨恨，暗中派人到长安检举刘迁准备诛杀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段宏的阴谋（参考前一二四年），刘彻下令司法部（廷尉）查办。

刘安十分忧虑，旧议重提，再度打算叛变，又向伍被说：“你以为七国之乱时，吴国起兵，是对？或不对？”伍被说：“当然不对。我听说，后来吴王刘濞后悔不已，大王可千万莫像刘濞一样，也后悔不已。”刘安说：“刘濞根本是个白痴，他懂得什么是叛变？竟然不知道堵塞成皋（河南省荥阳县西北汜水镇），使中央政府的将领，一天通过四千余人。现在我断绝成皋要道，把守三川（河南省洛阳市一带）险要，征召山东（崤山以东）各封国军队，一开始就取得主动。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有九成把握。只有你认为有祸无福，为什么？难道说一定像你推断的，不能侥幸成功？”伍被说：“大王一定要干的话，我倒有一个计策。而今，封国国君们没有二心，人民也没有怨气。大王不妨伪造宰相（丞相）、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的奏章：请求皇上征发各郡国的乡绅和富有的地主，移民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动员武装部队，定期出发。再伪造逮捕封国国君、太子跟他们宠臣的诏书。这样的话，民心必然怨恨，封国国君必然恐惧，再派能言善道的人士前往说服，或许可侥幸万一。”刘安说：“这可以办到。不过，我以为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于是，刘安遂伪造皇帝玉玺，宰相（丞相）、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将军、军官、部长级（中二千石）及附近郡郡长（太守）、民兵司令（都尉）等印信，又伪造皇帝符节，又准备派人伪装在淮南国犯罪，逃亡到长安，投奔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卫青手下做事，等淮南国一旦发兵，即刺杀卫青。刘安说：“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只有汲黯有胆识，严守气节，能为正义而死，难以收买。其他像宰相公孙弘之类，跟树上的枯叶或蒙在东西上的纸一样，一摇就掉。”

刘安打算动员淮南国的军队，恐怕封国宰相（国相）不肯，跟伍被设计先行诛杀封国宰相（国相），又打算教人穿上警察制服（求盗衣），拿着告急文书，从东方狂奔而来，高呼：“南越王国（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大军攻入边界！”则封国宰相（国相）就不能不发兵。

然而，就在这时候，中央政府司法部（廷尉）专使抵达淮南国，指名逮捕太子刘迁。刘安跟刘迁秘密商量，打算召集高级官员（二千石），把他们全部格杀，然后起兵。可是，在接到召集命令后，只封国宰相（国相）一个人来，秘书长（内史）、首府寿春警备区司令（中尉）却不肯来。刘安想，仅只把封国宰相（国相）除掉，于事无补，就放封国宰相（国相）回去。刘安仍然犹豫，不能下定决心。刘迁发现情形不对，自刎，却被救活。

伍被看出大势已去，即到中央使节那里，告发刘安叛变阴谋——如此如此。使节遂逮捕王后、太子（刘迁），发兵包围王宫，地毯式搜捕淮南国内所有参与谋反人士，取得叛变证据，呈报刘彻。刘彻命高级官员（公卿）惩治刘安的党羽；再派皇族事务部长（宗正）“持节”，前往淮南国处理刘安。还没有到，刘安自刎身死，于是斩王后荼（姓不详）、太子刘迁，所有参与谋反的人，一律灭族。

刘彻认为伍被曾多方赞美中央，应予赦免。司法部长（廷尉）张汤说：“伍被首先替淮南王作谋反设计，罪大恶极，不容赦免。”遂斩伍被。宫廷随从（侍中）庄助，平常跟刘安结交，曾在私下有过接触谈论，刘安赠送庄助的礼物，十分贵重。刘彻认为这是小事，打算赦免。张汤力争，认为庄助出入皇宫，是皇帝的心腹亲信，而竟结交外藩，如果不严厉惩处，不能作为对以后的警告，遂斩庄助。

4、衡山王（首府邾县〔湖北省黄州市〕）刘赐上书中央政府，要求罢黜太子刘爽，改封刘爽的弟弟刘孝当太子。刘爽在国内得到消息，立即派他的亲信白嬴到首都长安上书，揭发说：“刘孝制造战车利器，又跟父亲的姬妾通奸。”目的在破坏刘孝形象，使不能立为太子。正逢主管机关搜捕淮南王刘安的党羽，在刘孝住宅中逮捕到陈喜，遂弹劾刘孝窝藏叛徒。刘孝恐惧慌张，听说法律规定，先行自首的，可以免罪。马上举发同谋的枚赫、陈喜之辈。中央高阶层官员（公卿）会议请求逮捕刘赐，刘赐自刎身死。王后徐来、封国太子刘爽跟刘孝，都绑到街头斩首，凡参加谋反的人，一律灭族。

淮南、衡山两次大狱，牵连到侯爵、部长级官员（二千石）以及郡县豪杰、士民，共处决了数万人。

柏杨曰：

这不是两场大冤狱，而是无数小冤狱和两场大屠杀。数万人都秘密参与谋反，根本不可能，但却杀了数万人。全族屠灭的惨刑，一再在中国历史上出现。老翁幼儿、年轻妇女，像猪羊一样，在士兵鞭打下，驱向法场，他们谋的是什么反？

5、夏季，四月，赦天下。（杀了个血流成河后再赦，为什么不在杀之前慎刑？用诈术表示仁慈，仁慈便是邪恶。）

6、四月九日，刘彻封皇子刘据当太子，本年七岁。

7、五月三十日，日食。

8、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军队一万余人，攻入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杀数百人。

9、最初，张骞从月氏王国（首都蓝市城〔阿富汗北部瓦齐拉巴德市〕）回国，向刘彻详细报告西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及中亚东部）各国的风土人情，说：

“大宛王国（首都贵山城〔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在中国西方，距长安大约一万里，人民都以耕田为生，不像匈奴汗国那样逐水草而居。所产的马匹，极为优秀，出汗如血。城郭市镇，街道房舍，跟中国相同。它的东北有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正东有于寘（音tián〔田〕）王国（首都西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市〕）。而于寘王国之西，所有河川，都向西流（这跟当时中国版图内河川都向东流，恰恰相反），注入西海（泛指西方湖泊），于寘王国之东，河川都向东流，注入盐泽（又名蒲昌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盐泽附近河川，埋藏在地下，成为暗流，再往南行，就是黄河的源头。盐泽距长安大约有五千里（益泽跟长安航空距离一千八百千米）。

“匈奴汗国的西方边界，到达盐泽之东，西接中国陇西郡（甘肃省临洮县）的长城，南方跟羌部落（青海省东部）相邻，恰好把中国跟西域隔开。乌孙王国、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奄蔡王国（里海北岸至咸海北岸一带）以及月氏王国，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风俗习惯，跟匈奴相同。而大夏国（阿富汗东北部），又在大宛王国两南，风俗习惯，跟大宛相同。

“我在大夏国时，曾见到邛都山（四川省西南境）出产的竹子做的手杖，以及蜀郡（四川省成都市）出产的细布，问他们：‘怎么能运到这里？’大夏人回答说：‘我们商人从身毒国（印度）买回来。’而身毒国又在大夏国东南大概数千里，人民风俗习惯，跟大夏相同。

“以我的推断，大夏国距汉朝一万二千里（阿富汗东北部到陕西省西安市，航空距离四千千米），在汉朝之西。身毒国在大夏东南数千里，有汉朝蜀郡的东西，说明距蜀郡并不太远。我们前往大夏，如果走南道，经过羌中（羌族诸部落集中祁连山南麓，即青海省东部），沿途凶险，羌人又要拦阻。如果走北道（祁连山北麓，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那里是匈奴的领土，又非被逮捕不可。看起来从蜀郡出发距离还近，而又没有匪徒。”

刘彻听到大宛王国、大夏国、安息王国（伊朗），都是庞然大国，盛产奇异的东西，有城市、农田，跟汉朝一样。而他们的武力却很脆弱，又喜爱汉朝的货物。北方的月氏王国、康居王国，武力虽然较为强大，但可以用金银贿赂，使他们归附。假如真能够不经过战争而使他们臣服，中国版图可要大幅扩张，将要有一万里。人民言语不同，要经过九次翻译，才能通晓，风俗习惯更互相差异。可是四海之内，都接受西汉政府的恩德照顾和政治管辖。

刘彻被张骞的建议激起雄心壮志，命张骞主持这件事，教蜀郡、犍为郡（贵州省遵义市）选派王然于等一批使节，四路并出：或由駹国（四川省茂县北），或由冉国（四川省茂县北），或由徙国（四川省天全县），或由邛国（即邛都国。四川省西昌市），或由僰国（四川省宜宾市），寻觅通往身毒国的道路。他们出发后，都前进了一两千里。但北方的氐部落（甘肃省武都县西南一带）、筰国（即筰都国。四川省汉源县）；南方的巂国（云南省保山市北）以及昆明地区（云南省中部），纷纷封闭边界关卡，拒绝汉朝使节通过。昆明地区一带，部落林立，没有统一的领袖，到处是强盗匪徒，杀人劫货，汉朝使节无法深入。后来，汉朝为了寻找通往身毒国的道路，才总算到了滇国（首都滇池城〔云南省晋宁县东晋城镇〕）。滇王当羌问使节说：“汉朝有没有滇国大？”——派到夜郎国（首都在今贵州省关岭县）的使节，也被夜郎王这样问过。因为交通阻塞，各霸一方当王，不知道汉朝是什么模样。使节回报，强调滇国是个大国，应该使它归附。刘彻怦然心动，重新开始西南夷的经略。

公元前一二一年（庚申）

西汉·元狩二年

1、冬季，十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三十六岁）前往雍县（陕西省凤翔县），祭祀五色帝庙。

2、三月三日，宰相（丞相）平津侯（献侯）公孙弘逝世。

三月二十二日，擢升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乐安侯李蔡当宰相，司法部长（廷尉）张汤当最高监察长。

3、本年，霍去病已被擢升为骠骑将军，率骑兵一万人，从陇西郡（甘肃省临洮县）出塞，攻击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穿过匈奴臣属的五个小王国，转战六天，越过焉支山（祁连山一峰，在甘肃省山丹县东南）一千余里，格杀折兰王、卢侯王（都是匈奴汗国的大酋长），俘虏浑邪王的王子、宰相（相国）、军区司令（都尉），共捕获及格杀八千九百余人，夺取休屠王用来祭祀上天的金人神像。刘彻下诏增加霍去病采邑两千户人家。

夏季，汉朝对匈奴汗国再发动攻击。霍去病跟合骑侯公孙敖，率骑兵数万人，从北地郡（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出塞，分道挺进。皇城保安司令（卫尉）张骞、宫廷禁卫官司令（郎中令）李广，从右北平郡（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出塞，分道挺进。

李广率骑兵四千人，脱离大军，向北搜索；张骞率大军一万人在后，相距数百里。匈奴汗国左贤王出动骑兵四万人迎战，把李广兵团团团围住。李广军心震恐，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兵力，束手无策。李广命他的儿子李敢，率数十名骑兵，直闯匈奴阵地，左右驰骋，迅速返防，报告李广说：“他们一盘散沙，容易对付。”军心稍安。李广命部队环绕一个圆圈，构筑临时工事。而匈奴已发动攻击，万箭齐下，密如倾盆大雨，李广兵团还击，死伤过半（二千人以上），而箭将射尽，情势紧急。李广下令持箭上弦，全力拉满，而不发射，然后用他特制的称为“大黄”的巨弓，瞄准匈奴将领，射杀数人，匈奴攻势，遂稍稍受挫。这时天渐黄昏，官兵恐惧，面无人色，只李广镇静如恒，神情谈笑，跟平时一样，并巡视阵地，调整部署，部下佩服他的英勇。一夜度过。第二天，匈奴再发动攻击，李广军苦战支持，死亡又过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而杀伤敌人的数目，远超过自己的损失。正好，张骞大军赶到，匈奴解围撤退。汉朝军队已丧尽元气，不能追击，班师。

西汉政府军法审判：张骞行军延误，应该处斩，交出赎金后，贬作平民。李广功过相等（自己伤亡过甚），没有赏赐。

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匈奴汗国二千余里，跟公孙敖兵团失去联络，取不到联系，无法会合。霍去病孤军挺进，越过居延海（内蒙古额济纳旗嘎顺诺尔湖），穿过小月氏部落（甘肃省祁连山南麓），抵达祁连山，生擒匈奴的单桓王、酋涂王跟宰相（相国）、军区司令（都尉）。匈奴投降的达二千五百人，格杀和俘虏共三万二百人，捕获副王、小王七十余人。刘彻增加霍去病采邑五千户人家，封他的有功将领、鹰击参谋官（鹰击司马）赵破奴当从骠侯，指挥官（校尉）高不识当宜冠侯、仆多（匈奴人）当煇渠侯。合骑侯公孙敖行军延误，不能会师，应该处斩，缴纳赎金，贬作平民。

当时，一些老前辈将领率领的部队，都不如霍去病。霍去病挑选的都是精锐，但他有胆量深入匈奴腹地，经常率骑兵远离大军前进。似乎上天特别恩待他，从没有使他遇到危险。老前辈将领却常常不是延误迷路，就是搜索不到匈奴主力。于是，霍去病越来越被刘彻亲信，地位也越来越尊贵，几乎比得上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舅父卫青。

4、匈奴侵入代郡（河北省蔚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屠杀俘虏数百人。

5、江都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建（六任景帝刘启孙），跟他父亲刘非（易王）所宠爱的淖姬等以及自己的妹妹刘徵臣通奸。刘建不但荒淫，性情更是凶恶。有一次游逛雷陂（扬州市北），忽起大风，刘建命他的二位禁卫官（郎）乘小船到湖上，小船翻覆，两人攀着沉船呼救，随着风浪，忽然浮出，又忽然下沉。刘建看到眼里，高兴得捧腹大笑，下令不准援救，二人竟活活淹死。像这样情形，共冤杀了三十五人。刘建一心一意荒淫暴虐，自己也知道作恶多端，恐怕被中央诛杀，跟他的王后妻子成光，求南越（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女巫请神下凡，诅咒刘彻早死。听到淮南国、衡山国叛变阴谋（参考去年〔前一二二年〕），刘建也起而效法，制造武器，雕刻皇帝玉玺，准备谋反。本年（前一二一年），事情败露，刘彻下令逮捕处决。刘建自杀，成光等均绑到街头斩首，封国撤除。

6、胶东王（首府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刘寄（六任景帝刘启子）逝世。

7、秋季，匈奴汗国浑邪王，向汉朝投降。当时，匈奴单于（五任）挛鞮伊稚斜，对浑邪王、休屠王在西方被汉朝杀掳数万人之多，怒不可遏，打算召他们前来王庭，乘机诛杀。浑邪王、休屠王的牧地，位于匈奴汗国西部（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大起恐慌，决定归附汉朝。派人在边境上拦截汉人，请他们转告汉朝皇帝。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李息，正在黄河岸上筑城，见到浑邪王稍后派来的使节，立刻用政府驿马车，把使节送到首都长安。

刘彻接到报告，恐怕匈奴诈降，而借机突击边塞。于是下令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大军，前往迎接。而休屠王果然后悔，浑邪王把休屠王杀掉，合并他的部落，向东移动。霍去病既渡黄河，跟浑邪王遥遥相望。浑邪王部下将领，面对汉朝军队，很多人不愿投降，拔腿逃亡。霍去病纵马奔入匈奴大营，跟浑邪王相见，然后挥军捕斩逃亡官兵八千余人，先行遣送浑邪王乘政府驿马车到汉军大营休息安顿，然后把全部匈奴部落，护送渡过黄河，共计四万余人，对外宣称十万人。

浑邪王既到首都长安，刘彻赏赐数十百万，封浑邪王当漯阴侯，采邑一万户人家。小王呼毒尼等四人，也都封侯爵（呼毒尼封下摩候，雁疪封煇渠侯，禽黎封河綦侯，调虽封常乐侯——本年，仆多也封煇渠候，不知何故重复），增加霍去病采邑一千七百户人家。

8、浑邪王归附时，西汉政府动员民间车辆二万辆，前往迎接。长安县政府没有钱买马，只好向人民租马，人民不信任政府，都把马藏匿起来，马匹遂不够用。刘彻发火，要诛杀长安县长（长安令）。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汲黯说：“长安县长没有罪，只有把我杀掉，人民才肯出马。浑邪王背叛他的主人，投降汉朝，汉朝只要吩咐各县用驿马车，一站一站送来，也就是了，何至于搞得天下大乱？使汉朝穷困，而去奉承异族？”刘彻不作回答。

西汉政府法律：汉人不准在边界把武器卖给外国人，或带钱出关；等到浑邪王到长安，商人和小市民跟浑邪王的随从做生意，政府逮捕五百余人，判处死刑。汲黯请求召见，刘彻命汲黯到未央宮高门殿。汲黯说：“匈奴攻击沿边要塞，拒绝跟汉朝和解。汉朝兴兵讨伐，死伤累累，不可数计，而费用高达十百千万。我非常愚蠢，认为陛下得到匈奴人，一定会把他们当做奴婢，发配给阵亡将士的家属。所虏获的辎重，也一并给予，用以安抚天下痛苦，安慰人民破碎心灵。而今，纵然不能这样，浑邪王率数万人来降，却耗空我们的国库赏赐，又征调汉朝人民侍候，好像供奉天之骄子。无知的商人和小市民，在首都长安做小生意，怎知道官吏会把京师也解释为边界？陛下既不能用匈奴的财产回报天下，却用法律上一项不重要的条文杀戮无知小民五百余人，正是庇护枝叶而伤害根本，我不认为陛下这样做是对的。”刘彻不采纳，只说：“我很久没有听见汲黯的声音了，今天又在这里胡说八道。”

柏杨曰：

五百人如此的被“法律”制裁，这“法律”使人悲愤。汲黯耿直敢言，两千年后，仍受钦敬。然而抨击西汉政府优厚招待浑邪王一节，说明他只是一个好行政官，而不是一个好政治家。因为只有厚待降人，才可使敌国瓦解。如果汲黯的见解付诸实施，可成了第二个骑劫（参考前二七九年）。刘彻之所以不作回答，沉默不语，大概觉得说给他听，他也听不懂，不愿浪费唇舌。

9、很久之后，西汉政府把浑邪王的部下，分别安置在西北沿边五郡（陇西郡〔甘肃省临洮县〕、北地郡〔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上郡〔陕西省榆林市南鱼河堡〕、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秦王朝时代所筑的要塞之外，都在河南（黄河河套），仍旧保持匈奴的风俗习惯跟生活方式，称为移民区（属国），共五个移民区（属国）。

从此，金城（甘肃省兰州市）、河西（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西靠祁连山，直到盐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成为真空地带，没有匈奴人的踪迹，偶尔有匈奴的侦探（斥候），但已很稀少。

10、休屠王的太子日磾（音mìdī〔密滴〕）跟他母亲（王后〔阏氏〕）、弟弟伦，全被送到官府当奴婢（休屠王本要投降汉朝，忽而后悔，被浑邪王所杀，妻子儿女受到惩罚），日磾被派到宫廷供应部（少府）给皇帝养马。有一天，刘彻欢宴之余，要查看马匹。这时，漂亮美艳的宫女姬妾，站满了一堂，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走过殿下，大家被美色吸引，都偷偷瞄上一眼。只日磾不敢，目不斜视。日磾身长八尺二寸，容貌庄严，所养的马又肥又壮。刘彻大为惊异，召见他询问，日磾把身世逐一报告，刘彻十分欣赏，当天赏赐给他休假和官服官帽，任命当马匹管理官（马监）。不久，擢升为宮廷随从（侍中），再擢升为御马总监（驸马都尉）、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

日磾虽然受到宠爱，却从没有过失，刘彻更加信任，赏赐他前后有二十四万两黄金之多，出宫时由他陪同坐车（骖乘），回宫后由他侍奉左右，皇亲国戚都抱怨说：“皇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洋鬼子，竟当成活宝。”刘彻听到，对日磾更加厚待。因为休屠王曾用金人来祭祀天上神仙，于是就叫日磾姓“金”。

柏杨曰：

霍去病在本年（前一二一年）的两次出击，是汉匈两国间最重要的两场决定性战役。匈奴单于挛鞮伊稚斜在大怒之余，要向浑邪王追究失败责任，逼使局势急转直下。浑邪王投降汉朝，对匈奴汗国是致命打击，他们为之发出哀歌：“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焉支山所产的红色染料，是当时匈奴妇女所用的高级化妆品，中文“胭脂”一词，即由此而来。从这首哀歌可看出匈奴的战斗力已受到致命创伤，不能再振。

从此之后，中国西疆向西北推进航空距离九百千米之遥，直抵西域。浑邪王呈献的这块十五万平方千米的巨大狭长地带，后世称河西走廊，永成中国领土，并作为向西域扩张的前进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