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终于要到罗马了,世界上唯一的王者之都。
罗马。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强大的气息微微震颤在空气中。罗马等于世界中心。至少在欧洲一千年的时间中,这个断语是有效的。
在世界历史的版图上,只有一段时间整个东西方世界同时进入一统天下的局面,那就是公元前后的罗马帝国与汉帝国时代。罗马帝国从公元前27年至公元395年分裂,汉帝国从公元前202年至公元220年东汉灭亡。这两个帝国有太多相似之处,它们都从战乱中走来,都幅员辽阔,都为后世开创了制度与法律典范。罗马帝国先是赢得了与迦太基的艰苦斗争,又征服了高卢和安达卢西亚;汉帝国从推翻秦帝国开始,然后经历了曲折的楚汉相争。战争赋予它们力量。两个帝国均建立了有效的中央控制,帝王传承体制,法律和行政执行体系。这是它们远隔万里的默契之处。它们的贸易触角曾接近过对方的边缘。尽管从未有过直接的接触,两个帝国却在历史的图景中获得相当接近的面容。
然而,这种接近只是帝国时代的短暂一瞬。这一瞬的接近有时会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它们经历的是同样的历史过程,达到的是同样的历史状态。可实际上不是。两个帝国在之前和之后的走向都相差甚远,内在的逻辑迥然不同。这一瞬就像X的结点,既是最大的相似,又是最大的不同。
罗马帝国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帝国。
我们的故事从一个人开始。
公元前44年,尤里乌斯·恺撒结束了对埃及的战役和对国内竞争对手庞培的最后战役,胜利回国,成为最高执政官。他驾着马车进入城市,受到掌声、鲜花与追捧,受到人们的追逐。人们竞相给他戴上王冠,他三次伸出手加以推却。人们爱恺撒。这是他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他出生入死,终于将自己艰苦的戎马生涯推到辉煌的顶峰。
恺撒理应对这一切心潮澎湃。他早年的奋斗并不算顺利,他出身很好,父母都出身贵族,但很小的时候,显赫的姑父马略就去世,恺撒得罪了新任的独裁官苏拉,流亡国外。他曾经做过多种职务,参加过数次小型战斗,甚至被海盗俘虏,浮浮沉沉很多年,才获得市政官和大法官的职位。他的成功从西班牙开始,他发动安达卢西亚战争,取胜之后获得国内的三个统治地位之一。他随后开始著名的高卢战争,将整个欧洲北部变成一个行省,他打到过伦敦,也第一个攻击过日耳曼,他战胜了庞培,在各种不利的局面中走上神坛。他靠拼死的战斗和征服阿尔卑斯以北的赫赫战功,走到庞大疆土权力的顶端。
恺撒并未满足于此,他想做的仍然更多。此时的他心中仍有无限计划,就像征服天下的秦始皇,恺撒也有庞大的蓝图,他计划修建广场、修建穿越欧洲的公路、打通欧洲与非洲的海峡。他没有秦始皇的幸运来完成这一切,他只来得及表明他有这样的打算。他的战役没有结束,他的计划刚刚开始。
这一切在3月15日戛然而止。
恺撒死去的那一天前夜,据说天有异象,恺撒的妻子梦到不祥的事物,心里充满恐惧。她试图阻止恺撒,不让他出门,他思虑再三,没有听她的劝告,还是去了元老院。他说如果因恐惧而躲在家里,那他就不是恺撒。他穿了袍子,像平常一样跨出门,在元老院门口还向众人打招呼邀酒,一如往常。
那是历史凝结的时刻。没有人知道,如果恺撒在那一刻没有被刺杀,罗马帝国的历史会怎样改写,世界的历史会怎样改写。
元老院位于帕拉丁山脚下,古罗马城区的罗马广场。这是一片包含了多重建筑的区域,既有政治中心元老院和公共集会的大会堂,也有生活场所和神庙。出土的建筑多半已破损,只有墙基和一部分立柱,墙体和房顶大部分已无迹可寻,但仍然可以看见一半尚未损毁的神庙圆顶,雄浑厚重,建筑技巧高超。这一部分广场是在墨索里尼时期挖掘出土的,广场外的大道也被命名为墨索里尼大道。独裁者的战争烟消云散,独裁者的挖掘却永留人间。罗马广场透过尘埃重现世界,这件事本身就足以震动世人。
看着今天残破的恺撒广场,心中不免生出感慨。恺撒广场仍未完成,无法从零星的残留推想曾经的蓝图。恺撒最终没有成为帝王,罗马在他之后却成为帝国。恺撒的养子奥古斯都借着为他报仇,成为第一个加冕的帝王。恺撒的刺杀者声称担心恺撒称帝才将他杀死,然而他的后继者正是借着他被杀的契机才真的成为帝王。历史的吊诡就在于你无法知道它是必然如此,还是因为如此,所以如此。
奥古斯都广场就在恺撒广场的对面,两座广场相对而立。他们的建筑目前都已荡然无存,如同他们的权力。奥古斯都广场的遗留稍多,除了科林斯式的立柱,还有半座神庙的残骸。恺撒广场看上去只剩荒凉。奥古斯都在罗马城北还有一座完好的墓冢,恺撒却已经尸骨无存。两座广场边有两人高大的塑像,也面对面地站着,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几分不同。他们是最近的亲人,也是一脉相承的盟友,然而他们之间却隔着共和国与帝国的深渊。
罗马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帝国。它作为共和国开始升起,帝国只是它荣耀的顶峰。帝国是后来两千年欧洲再无任何势力到过的高度。它几乎征服了整个欧洲。在罗马从共和国诞生到帝国覆亡的千余年间,它始终以战斗到死的形象生存在世间。它孕育了世界上最多、最杰出的将领。“在历史上,除此之外,我们再也看不到不间断的一连串这样杰出的政治家和统帅。”孟德斯鸠如是说。
在短短的100年间,罗马送出了西庇阿、马略、庞培、恺撒、安东尼、奥古斯都,这是一串令每一个时代都战栗的名字。恺撒是这一连串名字中最耀眼的一个,他从未当上皇帝,但他的名字后来却成为帝王的头衔。
恺撒死后,罗马成为帝国。在那之前,它曾有700年共和国的历史。
按照罗马的传说和李维编写的《罗马史》,罗马是特洛伊的后代。传说中,特洛伊毁灭之夜的大火没有烧死所有人,维纳斯的儿子埃涅阿斯被母亲救出,顺着小船漂流,开始逃亡。他经过迦太基,迦太基的女王黛朵爱上他,想留他在身边,但他知道神谕,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将特洛伊城的命运播种给另一座城,于是忍痛与心爱的女人分开。这离别的一幕后来成为戏剧舞台上著名的经典。埃涅阿斯最后到达一片平原,定居下来,他的后人在此繁衍生息,这就是罗马的前身。
埃涅阿斯之后,又经过很多世代,城邦逐渐扩大其范围。埃涅阿斯的子孙中有两兄弟,兄长是国王,弟弟后来篡夺了王位,不但将兄长一家杀死,还将兄长的女儿送去做贞女祭司,以防止她生下后代。可是战神马尔斯爱上了她,让她生下两个孩子,名叫罗慕路斯和勒莫斯,国王听到这个消息,命人将两个婴儿用篮子扔进河里,抛到荒野,神奇的是,两个婴儿如有天佑,被母狼的奶水喂养长大。他们长大后变得强力勇猛,回到城邦煽动公民叛乱,处死了国王,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王位,又带领跟随他们的队伍,选择了一座小山,建立了新的城市。经过天启和一番争夺,罗慕路斯成为王,新城也依照他的名字命名为罗马。罗慕路斯开创了国度的历史,他为城邦立法,设计新的制度,建立元老院和军团,让一切繁荣。他富有领导力,但也不择手段。因新的罗马城缺少女人,他们就设计邀请邻城萨宾人来参加集会,掠夺萨宾妇女,成为罗马人的妻子,用不够磊落的手段建立了罗马功勋。
由此所述,罗马人是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的后裔,对应于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和阿瑞斯,这就意味着他们拥有最神圣高贵的血统。这是罗马对自身的神奇追忆,罗慕路斯神庙今天在罗马广场附近还可以见到,而那一只母狼喂养两个小孩的青铜雕塑至今仍是罗马的标志。
维吉尔的长诗《埃涅阿斯记》是讲述埃涅阿斯传奇的最好的诗篇,这是一部传奇史诗,向荷马致敬,同时也有自身特有的浪漫。维吉尔生于公元前70年,曾于罗马学习哲学,在公元前44年,恺撒遇刺的那一年,回乡务农写作。维吉尔是用拉丁语写作的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篇是中世纪拉丁语的必修课,14世纪的浪漫诗人但丁就以维吉尔为导师,从他身上获得灵感。而李维的《罗马史》是讲述罗马历史并混合了一切传说的经典的史学著作,尽管其中涉及神话故事,但后世学者还是将其作为最权威的历史资料。李维生于公元前59年,他用严肃的态度讲述了传说,并将传说与现实政治结合起来,赋予传说一种同样严肃的气质。他讲罗慕路斯统治中赋予了公民选举的权利和元老院崇高的地位,奠定了罗马共和的基础,严谨而又平实,但又讲罗慕路斯最后在一场飞沙走石中消失不见,升天而去,似乎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不管这些故事真实与否,它们都赋予这座城市一种神奇独特的气息:坚定决绝,狼一般的勇气。
罗马是坚韧、顽强、不屈和战斗的城市。从一开始,他们就从不利的地位开始战斗。在希腊的昌盛、亚历山大的横扫和迦太基的强大之下,他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邦。他们经历过许多次被敌人侵犯、打败,但没有被征服。他们慢慢地壮大自己。在亚历山大帝国强盛的公元前4世纪,罗马还不发达,在迦太基称霸地中海的公元前3世纪,罗马开始逐渐崛起。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爆发过三次布匿战争,每一次对罗马来说都可谓艰苦卓绝,经历巨大困境。而最后的胜利使得罗马和迦太基地位互换,带来千古差别。第二次布匿战争成就了迦太基的著名将领汉尼拔,也成就了被赞为英明的罗马统帅西庇阿。
罗马经历过多场失败,但他们强大的秘诀就在于永不认输。当敌人留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从来不求和。按照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的话:“当他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的时候,元老院便把各种侮辱都承受下来,一声不响地等待着报复时刻的到来。”
元老院是罗马的灵魂。罗马有执政官,但不是执政官一人统领天下。元老院是贵族,是受人尊敬的长老,他们和执政官联合执政,决定整个罗马的战略、战术和法律。执政官定期选举,元老院相对稳定。执政官代表崛起的当下,元老因与战斗和血统相连,代表相对固定的传统。罗马人称此为共和,按照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定义,民主与贵族制的混合即为共和。这与今天的国家非常相像。西塞罗的《论国家》对此有详细的阐述,他借着假托的理想君主西庇阿之口,讨论了民主和贵族制度各自的优点和危害。罗马人对此有着清醒的理解和选择,在民主与贵族之间寻求平衡。
共和是罗马早期坚持的一贯原则。罗马人没有帝王,执政官不停更换。罗马人在那时就相信,一个共和国比一个帝国更能让自身保持纯洁和正义。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恺撒的刺杀者何以可能抱着非个人的目的对一位杰出的领袖作此选择。他们明确地排斥个人称帝,不愿一个人的自由凌驾众人的自由。李维曾经在回顾中这样表达他对共和国的骄傲:“从来没有一个共和国比罗马更强盛,有过更纯洁的道德或更多样的范例;也从来没有任何国家如此长期地杜绝了贪婪和奢侈的道路,如此高度而持续地尊敬安贫和节俭。”他在晚年见到了荣耀带来的转变:“近年来,财富带来了贪欲,对享乐的无限支配使人们耽于纵欲,毁灭了他们自己和其他的一切。”帝国给了帝王纵欲的机会。在罗马的历史中,不时能看到执政官和元老各自为了自己的地位私下打算——在分配战利品时的口是心非,在确定独裁权力时的争执,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相对的平衡。
元老院曾保持着罗马的精神。在今天的罗马广场和背后的坎皮多里奥山上,仍然能看到两千年前罗马元老院的痕迹。红色的石头走廊粗重高昂,向下可以俯瞰整个罗马广场。议院下方空场就是恺撒被杀的地方,阳光普照大地,苍翠的碧草与碎石共生。元老院宫殿如今已成为博物馆,是罗马最好的博物馆之一。博物馆已经经过重建,室内画有罗马故事的壁画,陈列着古代的雕塑和著名油画,广场保持了文艺复兴之后的风格,宽阔的台阶是米开朗琪罗亲手设计。古罗马的式样基本上已不复存在,只在面对罗马广场的一面保留着原初的样貌。在这一面,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古老的雄浑。幽深的走廊,巨大的深红色石雕,厚重得难以想象的石壁,森严的穹隆下仿佛还萦绕着怒不可遏的沉声呐喊。
恺撒和庞培是共和国最后两个竞争者。恺撒死后,几十年间你方唱罢我登场,融战争、阴谋与爱情于一身,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传奇话题,一时间热闹非凡。
恺撒在征服埃及时,与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坠入爱河,生过一个孩子,在恺撒死后,他生前最亲近的副官安东尼又与克里奥佩特拉相恋。安东尼为恺撒报仇,登上了权力高峰,却在关键战役中被奥古斯都打败。传说中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与奥古斯都在海上会战,不知什么缘故,克里奥佩特拉率领战船调头离去,安东尼亦无心恋战,紧随爱人而去,一场大战不战自溃。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随后一同自杀身亡,而奥古斯都战胜一切对手,登顶帝位,罗马进入独裁的世界。有历史学家曾经研究过,如果克里奥佩特拉的鼻子低上几分,不那么美丽,不知历史最终会有怎样的转向。
这是历史转折留给后人的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当战船消失在海底,爱情成为谈资,让人忽略社会变迁的逻辑。罗马走入了新的时期。奥古斯都,或者称他的原名屋大维,终于在百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追捕之后成为唯一的赢家。奥古斯都是他的称号,与神同荣光,元老院授予他这个称号,他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唯一的王者。他统治了40年,死后传位于自己指定的继承人。
罗马在帝国时期经历了四个漫长的世纪。此时的罗马再不是汹涌活跃的舞台。这不是说他们失去力量,恰恰相反,帝王战功辉煌,至少在第一个百年中,不断扩大着罗马的疆域。尼禄、提图斯、图拉真、哈德良、奥勒留,每一个都既是皇帝,又是将军。
罗马失去的活力不是战功,而是强大的心灵。帝国让人进入恐惧与服从。皇帝的称呼是第一公民,但这只是称呼而已,他们仍然是皇帝。皇帝总是争议非常的,他们个性各有不同,但手中都有无上权力。帝国并不是全无好处,长达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和平促进了建设,在奥古斯都统治的早期,文学艺术和史学也都有着良好的发展。然而帝国的问题在于无法保证每一位独裁者都开明仁厚,当残暴的镇压出现,哪怕只一次,其留下的创伤和反抗的记忆是永恒的,如果反复上演,久而久之,民众的心中就只剩下两种情感:恐惧或者对抗。这两种情感都不是活跃和繁荣,到这种时候,以强大的心灵组成的国度就再也不可得了。
罗马帝国的皇帝是各式各样的。尼禄是最著名的暴君,最为残酷,也最为奢靡,然而他极端热爱艺术、热爱戏剧。他修建了大剧院,亲自上台演出,某段时间完全沉湎其中。哈德良多才多艺,重视教育。而卡里古拉登基时慷慨坦荡,在至亲的姐妹去世后却变得荒淫残酷。图拉真帮助穷人改善生活,但是对外征服了最广大的土壤。提图斯劫掠了耶路撒冷,火烧了神庙。提比略统治时处死了耶稣。这些好与恶、杰出与暴虐的交融,让后人对罗马帝国毁誉参半,情感复杂。
马可·奥勒留是最独特的一位皇帝,他不仅仅是一位留下善名的皇帝,也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写出了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学著作——《沉思录》,这本书读来十分安静沉和,几乎不像是一位善征战的皇帝所写。斯多葛哲学是在罗马帝国中期流行并发展的一个流派,它讲天,讲宇宙宏观的整体命运,讲人和这宇宙整体的统一,如果静心观之,接受到来的命运起伏,那么内心将获得超脱困扰的安宁。这与道家哲学多少有相似的地方。奥勒留的书充满劝诫,劝人沉静处事,接受生命的各种变化。比起称王,奥勒留更愿意哲思隐居。他写道:“一言以蔽之,属于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幻,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名声也迅速落入忘川。那么一个人靠什么指引呢?唯有哲学。”
所有这些皇帝都给后世留下了难以抹除的记忆。直到今天,人们一面赞颂罗马帝国时期的丰富成就,另一方面人们又对其暴虐和僵化嗤之以鼻。这些特征统一在同一个国度,难以衡量。可以确定的是,罗马在共和时代千辛万苦缔造下的让英雄出世的制度,到了帝国时代已消失不存。孟德斯鸠曾大力赞扬共和国的制度:“起初,是共和国的首脑们缔造了共和国的制度,而后来则是共和国的制度造成了共和国的首脑。”而到了帝国时代,政治舞台变得更像是一座舞台,金碧辉煌,却没有人声。
今天,在罗马保留的大大小小帝国时代的建筑和遗址处,我们仍然能感到帝国的呼吸。提图斯凯旋门上雕刻着提图斯镇压犹太人的事迹。图拉真广场的图拉真柱上,可以看到皇帝征服疆域的战役浮雕,浮雕如毛毯一圈一圈环绕而上,通向天空,雕刻精细,混合着美与残酷。君士坦丁凯旋门最为伟岸,刻着君士坦丁皇帝一生的功绩。每一处纪念,都是战争胜利的纪念,那是罗马的辉煌,也是罗马对世界的屠戮。方尖碑在城中各个角落伫立,记载着埃及的古老和沦为行省的凄凉。
罗马的建筑技术是毋庸置疑的,他们达到的高度直到18世纪工业革命才能重新达到。他们运用巨大石块的能力,他们对复杂结构的把握,他们融合艺术雕刻与实用的能力,都远远超越于同时代的其他民族。罗马人开创了建造拱顶的技术,最杰出的万神殿拱顶是完美的半球,只有天顶洒下一道阳光。他们用高架桥输水,跨越数公里的巨大工程屹立到今天。他们发展了古典的建筑技术,在斗兽场三层能看到三种最经典的石柱环绕。
罗马人对自己的城市付出了超过百分之百的热情。每一位皇帝都画下自己的规划,建筑自己的城市。罗马是一座享乐的城市,其繁华和纵欲甚至超越今天的都市。罗马人爱看戏,在今天的古罗马剧院,绕着荒废的外墙行走,我们仍然感觉到恢弘的戏剧之音在空中萦绕。罗马人喜爱浴场,传说中罗马浴场有一整套输水排水的建筑设计,卡拉卡拉大浴场仍然可以参观。罗马人喜爱斗兽,喜爱在公共会堂集会,喜爱围绕辉煌的神庙迷狂酒醉,载歌载舞。这些建筑的厚重和雄壮使得它们超出了单纯的娱乐,成为带着强烈气息的时间的陵墓。
在这些建筑间游走,似乎仍能感到那种强大的气息,如同萦绕而久久不散的大笑。
对恺撒之死最动人心魄的描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尤里乌斯·恺撒》。莎士比亚让每个人物道出理由——理直气壮却似是而非的理由。人物的两面性和感染力都在台词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恺撒的担忧试图用豪言掩盖,布鲁图斯的私心与宏伟的理由交缠,安东尼的真挚伴随着冷酷无情。莎士比亚笔下的布鲁图斯最为多层,他并不是伪君子,但也不像他所讲的那样无私正直,他的很多无意识的透露,给他的动机蒙上复杂的阴影。
恺撒死后,布鲁图斯与安东尼分别向民众发表演说,这是最著名的一场演说的逆转。
布鲁图斯首先讲出最经典的理由:“并不是我不爱恺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你们宁愿让恺撒活在世上,大家做奴隶而死呢,还是让恺撒死去,大家做自由人而生?我用眼泪报答他的友谊,用喜悦庆祝他的幸运,用尊敬崇仰他的勇敢,用死亡惩戒他的野心。”
安东尼没有这样宏大的视角,但他却抓住心灵的部分,先替恺撒辩护,再转向布鲁图斯:“你们知道,布鲁图斯是恺撒心目中的天使,神啊,请你们判断判断恺撒是多么爱他!这是最无情的一击,因为当尊贵的恺撒看见他行刺的时候,负心,这一柄比叛徒的武器更锋锐的利剑,就一直刺进了他的心脏,那时候他的伟大的心就碎裂了;他的脸给他的外套蒙着,他的血不停地流着,就在庞贝像座之下,伟大的恺撒倒下了。”在情感的力量打动人心之后,他念出恺撒的遗嘱:将家产和花园分给每个罗马公民。这彻底击倒了罗马人的情绪,民众在支持了刺杀者仅仅片刻之后,就完全倒戈,认恺撒为英雄。
所有事件的复杂性和人物的多变性都留在莎士比亚的笔下,这是对历史最丰满的记录,因其丰满,从而比任何赞颂和反对都更为深刻。
莎士比亚的故事来源是古罗马哲学家普鲁塔克的《恺撒传》。《恺撒传》是普鲁塔克巨著《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一篇,莎士比亚的整个故事框架都来源于此。普鲁塔克是古典时期最好的作家之一,他文笔朴素而宽广,深深打动后人。他的辽阔意象、清朗内心和公共精神都在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普及甚远。他是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古典作家之一。
普鲁塔克笔下的恺撒有丰富的性格。他在读亚历山大传记时流泪。他与士兵同饮同睡,起居简单。他亲自营救他的士兵,他的士兵因此愿意为他而死。他审时度势,冷酷对待竞争对手。他征服了整片高卢,带兵渡过莱茵河、英吉利海峡。他的敌人把从他那里缴获的短剑悬挂出来,他看后只是一笑。他最后成为国家的威胁,可在他最后一战之前,他也只是边境的将领,孤独地走出营帐,对未卜的战事在黑暗中犹疑,直至踏过河流。
普鲁塔克无疑在恺撒身上看到慷慨宏大的一面,而他的寥寥数语也总让人感觉到这一面。也正因此他才写作:“这就是研究历史所特有的益处和成效:你能在历史真相的光华中看到各类型的例证。从其中,你可以为自己和祖国选择应该效仿的榜样。”
恺撒的宽广留在普鲁塔克的宽广中,作家的写作成为真正的历史。普鲁塔克的传记留下伟大人物朴素的生平,他将他的视野写进他们的视野。当千万人无意中上演的剧目留下狼藉的现场,在时间的舞台上,只有史家为他们谱写而成的剧本。书写者选择历史要留下的人物,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选择历史。
普鲁塔克的写作为后世留下不可估量的影响,正如罗马的建筑,成为后人效仿的楷模。罗马帝国的灿烂直到今天都清晰可见。雄伟庞然的万神殿、高耸入云的纪念碑、完美构造的穹顶、环绕城市的市政设施、成熟精美的雕塑。这些是人一生一定要目睹的几处遗迹之一,它们也许不是最美的,但一定是风中最壮观的人类传奇。
中华帝国有一统的中心,汉朝之前有,汉朝之后也有。但欧洲不是,从始至终真正称得上帝国的只有罗马帝国,算得上欧洲首都的也只有罗马。即使在整个欧洲史上只取一个点,无论如何也有罗马存在。
罗马交通四通八达,航线众多,意大利国内铁路便宜而舒适。在城市里可以买地铁日票、三日票,也可以买包含市内交通和部分著名景点的通票罗马pass。
1.罗马广场:最著名的遗迹和建筑群,包括寺庙、公共会堂、演讲台和三座著名凯旋门等,是了解古罗马政治生活的最好所在。广场是恺撒遇刺之所。毗邻罗马的标志性建筑——古罗马斗兽场。
2.恺撒广场和奥古斯都广场:罗马广场附近相对的两片废墟,与罗马广场相比,遗留建筑少得多,但因其重要的历史意义而值得一看。广场附近有恺撒、奥古斯都和密涅瓦雕塑。
3.坎皮多里奥山:罗马广场背后高耸的小山,也是古罗马人发源的山坡之一。古罗马时代是元老院所在地,现在仍然可以参观元老院最初的宏伟样貌。山上有朱庇特神庙,16世纪,米开朗琪罗设计了市政厅和漂亮的台阶。现在是帕莱佐元老院档案馆、坎皮多里奥美术馆和博物馆,展出精美的古罗马雕塑和绘画,非常值得参观。
4.图拉真广场:著名的图拉真柱,螺旋上升的征战的浮雕,在美术史上地位显赫。
5.马尔塞罗剧院遗址:坎皮多里奥山西侧,接近马戏场与卡拉卡拉大浴场,曾经是古罗马的犹太人聚集地。剧院的弧形设计和宏伟的立柱仍然保留。
6.万神殿:罗马拱顶最好的诠释,历经两千年仍然完好。在基督化过程中,古罗马众神的塑像已经被基督圣徒所取代,但仍能从神龛和拱顶透入的天光感受古代的雄壮气势。
《建城以来史》
[古罗马]李维(公元前59年~公元前17年) 穆启乐译
李维的《建成以来史》是一本很好读的书,很薄的小册子,简洁的记述,传奇的叙述方式。它是后人引述罗马历史的最重要的资料来源。时常发现各种书籍给出的罗马历史大同小异,而源头都是李维的记述。李维从特洛伊的陷落和埃涅阿斯的漂流开始写,写到埃涅阿斯的十五代子孙——罗慕路斯。从罗慕路斯兄弟的神奇漂流,又写到罗马城的建立、抢夺萨宾女人、十人团和“王缺期”,每一处都既是历史,又是神话。
“创下这些不朽的业绩后,当他在卡普拉沼泽附近的空地举行集会以便阅兵时,一场暴风雨伴着震响和雷鸣骤然升腾,以如此浓重的云雾遮盖了王,致使他的身影从集会上消失了;自那时起,罗慕路斯即不在世上。”
《希腊罗马名人传》
[古罗马]普鲁塔克(46~120) 席代岳译
据说有人问17世纪古典学者西奥多·加札,假如学术典籍面临灾难,而他只能保留一位作家的著作,那么他将保留谁的呢?回答是: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是类似于《史记》一样的经典著作,曾经给无数后来的学者鼓舞和启迪,这其中就包括莎士比亚、卢梭、孟德斯鸠、彼得拉克、薄伽丘、拉伯雷。
普鲁塔克开启的是西方文本传统中对人的记述。普鲁塔克的文笔极好,那种好并不是离我们很远、只能放在历史框架里欣赏的古董的好,而是奇迹般地贴近我们,贴近每一个时代读者的好。他把人放在漫长岁月的框架,眼光很远,但笔下的细节又是最私人、最准确,近在咫尺,犹若真实。普鲁塔克是古罗马少数仍然保有强烈公共和共和精神的学者。他的写作光明、清晰,寥寥数语中打开历史的辽阔。
“恺撒陷入沉思,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接近可怕的一步,他为所要冒的巨大危险焦虑不安,放慢了速度……他又用了很长时间与在场的朋友讨论局势,包括阿西尼阿斯在内,想到如果他们过河,则将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灾祸,同时又想到他们将留给子孙后代的威名。最后,在一股激情的推动下,他丢开了一切顾虑,把自己交付给未来,说出了一句冒险一搏的人常说的一句话:‘骰子已经掷下了。’
“恺撒赢得的众多胜利并没有使他天生开创霸业的雄心转到他辛劳获得的成就的享受上去。他所感觉到的事实上乃是自己与自己的斗争,这是一种在他已经做到的事情和将来想做的事情之间的战斗。”——《恺撒传》
“一个人若能驱除统治者性格中的罪恶,或者引导统治者的心智朝正确的方向发展,那他就可以说是在为了公共利益进行哲学工作。”——《古典与共和精神的捍卫》
《沉思录》
[古罗马]马可·奥勒留(121~180) 何怀宏译
《沉思录》在中国的出名有一定偶然性。它是罗马唯一的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思想录。他的书写得沉静、内敛,读久了让人也沉静下来。他探讨万事万物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的价值、人应有的态度。心灵平静缘于对心灵的坚持。奥勒留是斯多葛学派的重要人物。与斯多葛信仰的自然相比,一切名声与身外之物都转瞬而速朽。
“任何人失去的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所过的生活;任何人所过的也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失去的生活。最长和最短的生命就如此成为同一。虽然那已逝去的并不相同,但现在对于所有人都是同样的。
“什么是恶?它是你司空见惯的。在发生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把这牢记在心:它是你司空见惯的。你将在上上下下一切地方都发现同样的事情,这同样的事物填充了过去时代的历史、中间时代的历史和我们时代的历史;也充斥着现在的城市和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