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是迈锡尼,它是历史分岔的结点。
寻访欧洲历史,心里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欧洲文明和我们为什么会不一样。19世纪,当两种文明碰撞相遇,炸得一片狼藉,我们能考虑到高明与落后的技术差异,但难以顾及更多。现在战乱消散,历史不那么紧迫了,我们透过尘烟回顾,可以看到两种文明这整整3000年都是不一样的。它们在3000年前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在那之后便分道扬镳。
3000年前的欧洲文明高峰在迈锡尼。迈锡尼文明是古希腊青铜时代的盛世,无论从时间跨度还是文明习俗上看,都和我们的商朝有很多相似之处。迈锡尼是古希腊的缘起,古希腊是欧洲的缘起。迈锡尼衰落了,但它一直没有消失,它始终存在,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传奇。
每个文明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上古黄金时代,我们有尧舜禹,欧洲人有特洛伊。不了解特洛伊与迈锡尼,就不了解欧洲18世纪之后的许多理想。我们用两千年时间演绎对三代的追怀,欧洲用两千年时间演绎对神话时代的追怀。
神话从开天辟地开始。
传说中,宇宙中最先产生的是混沌,混沌中产生了大地盖亚,她又生出了繁星的天空,天空名叫乌拉诺斯,乌拉诺斯和盖亚交合,生出了世间众神。
众神之中,有一些被父亲乌拉诺斯憎恶,藏到大地的隐秘处。乌拉诺斯称他们为提坦,意思是紧张者。母亲盖亚觉得不满,鼓励他们反叛,但他们都很恐惧,只有叫做克洛诺斯的小儿子敢于承担这个任务。克洛诺斯悄悄埋伏起来,手持镰刀,待天神父亲与大地母亲交合时,从埋伏处伸手割下天神的生殖器,抛入大海。浪花中诞生爱与性的女神。
克洛诺斯成为第二代主宰之神,他捆绑了父亲的兄弟,娶了盖亚和乌拉诺斯的一个女儿瑞亚,生了许多儿女。因为害怕遭遇到与父亲同样的命运,他将儿女们一一吃进肚子。瑞亚可怜儿女,就悄悄与天和地商量,将最小的儿子宙斯藏起,给克洛诺斯一块石头吞下去。待宙斯长大,他释放了自己的叔祖,因此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他最终推翻了父亲的统治,成为第三代主宰之神,他的力量是宇宙中最强的,从此成为众神之王。
宙斯和众神住在奥林匹斯山上,在云端喝酒,看世间悲欢离合。大地上已经有人类居住,人类是脆弱而可怜的小小生物。普罗米修斯给人类盗火,教人类生存,宙斯因此而愤怒,惩罚他受到鹰的啄食。宙斯不愿把不灭的火种授予住在大地上的会死的人类。
宙斯又生下人间众神。他与墨提斯结合,生下智慧女神雅典娜;又与忒弥斯结合,生下秩序女神、正义女神、和平女神和命运三女神。欧律诺墨为宙斯生下美惠三女神,摩涅莫绪涅为宙斯生下九个缪斯女神,而勒托生下太阳神阿波罗,赫拉生下战神阿瑞斯。
这些神明构成人间的主宰。他们居住在山顶,往来于人世间,可以对人耳语,但普通人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人间的事务被众神悄悄影响,他们的神力能决定战争存亡。神与人可以通婚,生下的子女是半人半神的英雄。神明与英雄的区别在于神不会死,英雄虽充满神力却会死,神与英雄的队伍不断扩充,时间越流逝越庞大而壮观。诸神在天地穿梭,英雄在大地完成使命。赫尔墨斯成为众神的信使,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完成了人间最困难的十二件任务。英雄无畏而壮烈,他们是神的子女,是神与人的桥梁。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活得轰轰烈烈,生来就是为了勇敢和光荣而活,战斗到死,死而光荣。
最伟大的英雄有阿喀琉斯——杀人无数的狮子般的勇士,女神忒提斯和帕琉斯的儿子;埃涅阿斯——罗马的奠基人,女神库特瑞亚和英雄安科塞斯的儿子;奥德修斯——坚强的战士和旅人,神女喀耳刻和卡吕普索钟情的爱人。
他们是我们要寻找的人。
记录这一切的是欧洲的第一个诗人和歌者——赫西俄德。
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公元前8世纪,在他生活的时代,诗人就是歌者,歌者就是诗人。
赫西俄德写作的长诗《神谱》是历史上最早的长诗之一。他将众神的故事编入歌中,用阿波罗的竖琴对众人吟唱。他说一切来自天启。在《神谱》的开头他写道:“曾经有一天,当赫西俄德正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时,缪斯教给他一支光荣的歌。”
传说中缪斯是掌管艺术的女神,她们是宙斯的女儿,九位缪斯掌管音乐、舞蹈、诗歌和天文。她们在山上显灵,授意诗人,唱出神与人的历史。诗人的诗囊括了天地万物,从宇宙洪荒、创世到人类的诞生,从天地到奥林匹斯山的俯瞰。后人无数次从这些故事中汲取灵感,希腊戏剧的题材都来自于这些神话和传说。
公元前8世纪是希腊文明开始发光的世纪。在此之前,最早的文明痕迹属于希腊爱琴海上的克里特岛——米诺斯文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今天在克里特岛上仍然可以见到克诺索斯王宫的遗址——传说中如迷宫一般的庞大宫殿。米诺斯文明衰落之后,文明的辉煌转到大陆迈锡尼,时间是公元前1600年至前1200年,迈锡尼文明消亡之后,曾有接近4个世纪的“黑暗时期”——文字失落,遗迹减少,器物缺乏,在考古的历史上空寂黯淡。这400年间歇的失落在考古上仍然是谜。黑暗时代文明大大退化,没有超越时间的遗迹,只有零星器物留存。而在那之后文明的重新爆发也依然带着神秘。人们只知道,随着器物和艺术品的蓬勃涌现,文明重新开始发亮,诗歌也开始在时空涌现。
公元前8世纪是诗歌的绽放期。诗歌绽放意味着历史绽放,如果没有诗歌记载,英雄时代的文明就注定已湮没,永远不会有人记起。诗人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但他们吟唱的是更早的英雄时代。
神话是一切的总括,在人类纯然的初期,神话就是历史、是政治、是自然、是艺术、是美和善所由来。诗人吟唱,听众聆听,一切都得到合理的解释,世界还不像后世那样支离破碎。众神在空中,在山岭和皇宫,人类看不见他们,但相信他们。
没有神话,就没有欧洲。说欧洲文明从希腊开始,有多重原因。一方面是时间的衡量:克里特岛发现的文明遗址是欧洲最早的文明痕迹;一方面是精神传承:欧洲现代的哲学艺术均传承自希腊;另一方面就是欧洲的名字:欧洲,欧罗巴,原本是亚细亚国家腓尼基一位公主的名字,公主被宙斯看中,被诱拐至克里特岛,从此才有欧洲的称呼。
英雄时代的文明属于迈锡尼文明,它是仅次于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的最古老文明。学者们相信,迈锡尼宫殿中居住的就是诗中曾有的英雄。
今日的迈锡尼只是一个小村子,距离雅典并不遥远,寻访起来却并不方便。从雅典的长途汽车站坐将近两个小时长途车,能来到它旁边的一个小镇子。再走上两公里,才能到达山上遗址的边缘。小镇宁静怡人,有一条狭长的小路穿过田野通向遗址,正午阳光下,路上空无一人。
迈锡尼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古代的大道从这里进入阿尔戈利斯平原。驻守大海附近,高踞山头,俯瞰整片平原大陆,加之位于一条深谷边缘,地势易守难攻。
今日幸存的迈锡尼是一片废墟,无法看出当日的辉煌。宫殿城墙内几乎没有任何齐腰高的东西保留下来,从山下向山上眺望,只能看到一圈圈残垣沿山而上,碎石城墙,低矮残破,盘旋在蓝天之下,绕成山的腰封护甲。风猎猎吹过青草,荒原一片寂静。偶尔的游人散落在断墙四面,身影被石堆遮挡,时隐时现。细弱无忧的青草迎着阳光摇摆,它们并不认识废墟,废墟已经沉睡了3200年。
只有从远处眺望,才能看见黑色斗篷露出风中的一角。
迈锡尼文明在古希腊传说中是英雄时代的尾声。在柏拉图描述的古代史中,人类经历过几个时代:黄金、白银、青铜、英雄和黑铁。黄金时代的人无忧无虑,不会衰老,死后成为仁慈的守护神;白银时代之人娇生惯养,无法控制感情,消失后成为漫游的魔鬼;青铜时代的人残忍粗暴,相互厮杀,高大又可怕,死后堕入阴森的冥府;英雄时代之人就是传说中的迈锡尼英雄,他们半人半神,高尚公正,勇武有力,死后被宙斯送往极乐岛;黑铁时代之人则堕落庸俗,为生活苦恼,相互敌视,靠欺骗横行于大地。
迈锡尼的英雄们处在英雄时代,自那之后直到我们今天都属于黑铁时代。黑铁时代的人朝生暮死,不能和伟大史诗中描述的英雄相提并论。英雄时代的人为了荣耀而活。他们光荣地战斗,光荣地死。
迈锡尼的英雄在青铜时代末尾发动了一场载入史册的战争。他们远赴重洋,攻打亚细亚的城邦特洛伊。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也是英雄最后的绝唱。按古希腊的传说,特洛伊战争是注定的劫难。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被三位女神邀请为仲裁,仲裁金苹果的归属,他将金苹果指给了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她便将人间最美的女子海伦送给他作为答谢。另两位女神赫拉和雅典娜没有拿到金苹果,心中怨怒,从此成为特洛伊的敌人。美女海伦是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弟弟的妻子,迈锡尼人不堪欺侮,号召全部希腊城邦,举大军攻打特洛伊,扬帆远航,由此开始十年浩劫。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以特洛伊的陷落画上句号。小亚细亚的荣光就此终结,而迈锡尼的辉煌也因此告终。阿伽门农作为迈锡尼国王,亲自指挥战争,十年不归,最终自己的国度面目全非。他手下最伟大的战士阿喀琉斯死在战场上,而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流落在大海,经历无数险阻才回到家乡。特洛伊的王子赫克托耳在母亲和爱人的注视下被杀死在城垣下,祭司拉奥孔在最后的大火中被毒蛇缠身。特洛伊被烧毁,迈锡尼无数杰出的勇士一去不归。没有人获得幸福。当阿伽门农率军最终凯旋时,他面对的是物是人非。他死于宫墙之内,他的王朝沉入历史尘烟,成为后世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古传奇。
迈锡尼遗址在1874~1876年由德国人海恩利奇·施莱曼发现。他是古典日耳曼学者,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传奇式的业余考古学家,对知识充满兴趣的自学18种语言的商人。在19世纪考古学大兴旺的推动之下,施莱曼凭借直觉和对荷马史诗的准确理解在此挖掘,开启了这片不为人知的沉睡的世界。虽然希腊学者之前已经发掘了宏伟的狮子门,但施莱曼发现的富人墓葬才给这片土地重要的确认。
富人墓葬是遗址城墙外山坡较靠下方的两座墓葬。参观的游人先到这里,再随山路拾级而上。从烈日下的一道窄门可以进入阿伽门农墓,墓葬得名于著名的黄金面具,荷马史诗中称阿伽门农的国度为“富有黄金的迈锡尼”,而墓葬中的尸体正戴着金面具,以金片覆盖。墓穴高而森严,圆锥形的墓室,墙壁平整,巨大粗粝的石块向头顶倾斜,在顶上交于一点,逼人仰视,惊叹不已。墓穴空空如也,出土的文物已存放博物馆,此处只留下空旷的圆锥,黑暗庄严。即使不考虑其中的金银与财富,仅就这不凡的建筑技术本身,就足以令后人赞叹折服。
迈锡尼文明是伟大的宫殿文明,他们的宫殿修建与更早期的米诺斯文明相似——庞大复杂,在国王的房间之外层层环绕,由山顶一直延伸到山下,多种功能各异的房间集合起来,整个宫殿就是小山上一片复杂的建筑群,既可居住与交易,又可以战斗。迈锡尼文明战斗和宴会的习俗与商朝相似,同样有尚武好饮的习惯,同样有大规模修建的城池,同样的华美厚重的青铜器给两个以战斗著称的王朝无与伦比的豪华气度。
迈锡尼王朝统领希腊半岛数个世纪,后期似乎还侵入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这里出过多位有名的国王,有各种传奇或罪恶的故事流传后世。阿伽门农是他们最后一位著名君主,他所在的时候是迈锡尼最强盛的时候,他在班师之后迅速从顶峰跌落,死于自己的宫殿,给强盛的王朝画上了突兀的休止。按照人们的考证,迈锡尼文明在12世纪之后就迅速衰落,具体的原因并不清楚,有可能是遥远的外族侵入,有可能是内部社会斗争,总之是在漫长的衰落之后进入了黑暗时代。
英雄时代此后渐渐消亡。
今天我们对迈锡尼的了解,除了考古器物和原始文字记载,绝大部分都来自于荷马史诗,它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叙事长诗。我们对迈锡尼的想象都来自史诗的记载。
在奥德修斯航行的路上,我们跟着他来到途经的王国,看到那个时代的人们用黄金装点器具和宫室,有精细的编织、招待客人用美酒和银座。那些生动而朴素的描写,比任何课本都更让我们走进历史。诗是历史永恒的光。
荷马史诗记录了特洛伊战争和迈锡尼文明最后的光华。荷马诞生于黑暗时代结束之后的曙光。在他生活的时代,上古传奇是诗人们最喜欢的题材。荷马史诗不是唯一一部记录英雄传说的诗作,但它是那个年代最杰出的诗作。在黑暗时代中,人们没有书写的文字,只有口传的历史通过背诵延续,按照规则谱成适合记忆的诗作。盲眼诗人记忆超群,走街串巷,抱一把原始的拨弦琴,吟诵远古历史,引人入胜,使听众扼腕叹息、潸然泪下。史诗是黑暗时代的人们对上古的怀念,是不能及的追溯和敬仰。
荷马是盲眼诗人的顶峰。荷马史诗不只是在历史中伟大,即便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仍然是一部伟大的史诗。
荷马史诗分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它们并没有叙述特洛伊整整十年的漫长战争,而是只取了两个片段:阿喀琉斯为友报仇和奥德修斯历险回家。
故事从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的争吵开始。阿喀琉斯将阿伽门农夺来的一个侍女送还她的父亲,阿伽门农因而夺了阿喀琉斯的侍女,阿喀琉斯一怒之下拒绝参加战斗,任外面的世界杀得昏天黑地,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海边的船上,愤怒并忧愁。战场上形势大起大落,两边都有最杰出的勇士,阿喀琉斯不在,特洛伊人就在王子赫克托耳的带领下大开杀戒,占据上风。阿喀琉斯拒不出战,无论谁来劝说都加以拒绝。直到他最亲密的朋友帕特洛克洛斯穿着他的铠甲出战,在战场上被赫克托耳杀死,阿喀琉斯才在巨大的悲痛中重回战场,像发疯了一般展开自己的强大力量,追杀赫克托耳,为友报仇。长诗的结局是悲伤的葬礼,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女神升上天空,特洛伊人在火堆边用美酒埋葬了赫克托耳。
特洛伊战争的结尾在《奥德赛》中用回忆讲出。最后的攻势由熟悉的特洛伊木马完成,迈锡尼人佯装失败,造一匹木马潜入城中,最后一把大火结束了特洛伊的命运。《奥德赛》则讲述了迈锡尼胜利之后,英雄之一奥德修斯回家的旅途。其他幸存的英雄都得以离开战场,穿越海洋,回到故乡,唯有他一人,尽管心念爱妻,但他却被女神卡吕普索看中,挽留他作丈夫,历经许久才终于允许他返回家乡。奥德修斯曾经得罪过海神波塞冬,大海展开惊涛骇浪,他在海中经历九死一生。经过十年鏖战和十年漂流,才得归返,奥德修斯的儿子已长大成人,一些求婚者每日聚集在奥德修斯家中,希望赢取他的妻子,连同他富足的家产。他的儿子不堪其扰,立志要远行,踏上寻找父亲的旅途。最终奥德修斯经历海妖、巨人、神女、悬崖峭壁和波涛的阻隔,终于回到家乡,一家人团圆。
在这两段故事中,前因后果和数百位英雄与众神悉数登场,结构精致,场面恢弘壮阔,读了让人心潮澎湃。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的大战,从阿喀琉斯听到好友的死讯开始,到特洛伊的老国王亲自为儿子下葬结束,深沉而激烈,从悲痛始,到悲痛终。荷马史诗最精巧的地方在于结构安排。大战十年,有太多事件值得叙述,如果是一般作者,可能从头到尾流水讲述,冗长而粗浅。然而荷马只写了第十年中51天的事情,其间夹杂着回忆和评述,短促而集中。奥德修斯的旅程更是安排巧妙,画面从众神到奥德修斯的家,再从众神到奥德修斯本人,众多情节由许多人分别讲出,既不重复,又连贯如一。
荷马史诗以六步抑扬格写成,以古希腊语言读起来,韵脚和节奏都很美,极适合吟唱,其中有一些固定的短语修饰,例如捷足的阿喀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大概是当时时代的习惯,同时也是为了吟唱的节奏考虑。
荷马史诗的优美、精湛和气度拿到今天都堪称杰作,它写一个场面,能写出情感表达。18世纪批评家莱辛为之写了著名的《拉奥孔》,加以盛赞。这本小册子区分了诗的艺术和画的艺术,即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画的静态可以允许细节的描摹,而诗的动态不允许这样的停留,诗总是要用动作来推动,用动作来写细节。荷马写一部车,是用神的动作写它每个零件的装配;写一面盾,则用盾上每个故事的动态来书写。这种技巧,这种从流动的韵律中达到精细的能力,除了荷马很少有人能做到。《拉奥孔》写于荷马史诗之后两千六百余年,是一本薄薄的极有针对性的小册子,它在18世纪的启蒙和狂飙突进中开创美学的先河。这是荷马跨越时空的召唤。
一个文明对历史的讲述总包含它自身的信念、它的意图。商朝和迈锡尼的宴饮文化很像,最终青铜文明的衰落也很像。只是衰落之后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希腊的诗人遥望着宴饮时代,赞颂古人的豪迈。周朝哲人却反对前人的作风,从一开始就禁酒、立法。在商朝之后,中国经历了更有秩序的周朝。周代开创的礼法否定了商朝,禁止了宴饮,压低了武士,并启动了后世每个朝代遵从的传统美德。这是我们与欧洲分岔的开端。
在阳光里,迈锡尼遗址看不出任何曾经的金银华美。壮丽固然壮丽,但更多的是与高山深谷相连的苍凉的壮丽。石块垒起高墙的基座,碎石混合沙土铸成宫室的围墙,山下是蓄水池、绵延的民居和防御工事,山顶是宽阔的宫殿旧址,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在小路尽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废弃中显得空空荡荡。
在这样的遗址上游览,没有太多节目,只有忽隐忽现的风声。树木不多,从山谷望下去,一片开阔。四下静寂无声,宛如旷野。只有偶尔听到喧嚣回头,或仰望时不小心被阳光刺了眼睛,才突然有那么一瞬看到了佩长剑的战士如幻影穿梭,举杯豪饮,衣袍滑过墙角。幻影转瞬即逝,只留空寂的残墙。如今已没有英雄、没有英雄物件、没有英雄凯旋的金碧辉煌。所有一切都在尘土中死去,所有一切都只在诗中存活。
阳光下,迈锡尼竟是如此安详。
由雅典乘坐长途巴士,约两个小时可到。下车之后步行至遗址还需半小时以上,可搭乘出租车。
迈锡尼的景点很少,景区只有两大部分:富人墓葬和城市遗址。两个景区在山坡的不同高度,相距不远,可步行。城市遗址区域内有考古博物馆,可参观。
长途车穿过科林斯海峡,沿途风景优美。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古希腊]荷马(公元前8世纪) 罗念生译
虽然是古希腊作品,又是长诗,但并没有一般想象中那么难读。读一读是收获丰盛的事,都是最经典的神话人物,在后世的文学中也时常出现。荷马的语言最是生动,丰富动感的行动描写,个性鲜明的人物,打得痛快,一如武侠,很容易产生画面,也很容易进入。
《荷马史诗》中充满英雄。这些英雄是西方文化的共识。了解这些英雄的事迹,是我们了解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重要通道。从他们身上,我们知道什么是勇气、什么是荣誉、什么是骄傲、什么是承诺、什么是友谊。英雄的儿女情长和我们一样丰富,但英雄比我们阔达,比我们磊落,比我们敢于追求,比我们更坦诚于大悲大喜。
精准、丰富、动感、立体、情绪充沛,永远有着残酷而淋漓尽致的美。
“宙斯注定我们从青壮到苍老都要在
艰苦的战争中度过,直到一个个都倒下。
我们为特洛亚人的街道宽阔的城市
忍受了多少苦难,你现在想要离开它?”
“近在咫尺地怀着同样的热望,
用锐利的铁钺和板斧,两端带刃的长枪、
锋利的长剑疯狂地互相对面砍杀。
许多精美的黑柄长剑从战士手里
掉落到地上,或是连同他们的肩膀
被一起劈下,鲜血染黑了泥土。”
《神谱》
[古希腊]赫西俄德(公元前8世纪) 张竹明、蒋平译
传说中,聆听奥林匹斯众神的传说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疗解人心灵的伤痛。宙斯、阿波罗、雅典娜,他们的名字充满神奇的力量。他们一方面像人一样有爱有恨,有嫉妒也有欲望,另一方面有神的力量,在命运的天平前,他们有呼风唤雨的能量。这让他们的神话和传说有无穷丰富而奥妙的变化。
众神本身并不能疗治我们内心的伤痛,但他们的力量在于,在由自私、堕落、无可奈何组成的世界中——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他们的行动、强大的内心、与众不同的个性是人类想达到却无法达到的光明的方向。《神谱》是讲述众神传奇的最好的书。
“缪斯给人类的神圣礼物就是这样。正是由于缪斯和远射者阿波罗的教导,大地上才出了歌手和琴师。如果有人因心灵遭受创伤,或因受打击而恐惧时,只要缪斯的学生——一个歌手唱起古代人的光荣业绩和居住在奥林匹斯的快乐神灵,他就会立刻忘了一切忧伤,忘了一切苦恼。缪斯神女的礼物就会把他的痛苦抹去。
“光荣属于你们,宙斯的孩子们,高唱美妙的歌曲赞颂永生不死的种族吧。他们是大地女神该亚,星光灿烂的天神乌兰诺斯和黑暗的纽克斯的子女,以及咸苦的大海蓬托斯所养育的后代。”
《拉奥孔》
[德]莱辛(1729~1781) 朱光潜译
这是17世纪美学的杰作。在启蒙主义运动的中心,展开一场关于诗与画、形式与题材、静观与动感的激烈争论。莱辛的语言总是朴素而直接的,没有故意的嘲讽,没有炫示自己的高傲,对于这样的争论,这一点殊为不易。莱辛的文字就事论事,脉络清晰,观点集中,让人读起来十分舒服。
莱辛不喜欢拉丁传统的抽象、浮华和矫揉造作,喜欢更早的希腊古典的生动自然,他说在格斗场中罗马人“习惯于故作镇静地死去的场面”,这就使得罗马悲剧“在精神上堕落到浮夸”。
莱辛区别了诗与画、动与静,因而开创文艺理论的先河。
“时间上的先后承续属于诗人的领域,而空间则属于画家的领域。
“荷马画这面盾,不是把它作为一件已经完成的完整的作品,而是把它作为正在完成过程中的作品。
“因为诗特别要能产生逼真的幻觉,而用语言来描绘物体,却要破坏这种逼真的幻觉。这种幻觉之所以要遭到破坏,我说是因为物体的同时并存和语言的先后承续发生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