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民国十一年,除却北方的奉直大战,和南方的陈炯明叛变以外,四川也正在枪林弹雨之中。逐回写来,令人目迷神眩,得此总束,精神百倍。这时四川督军兼省长刘湘,已经通电辞职,所有军民政务,交由他部下王陵基、向楚成两人代拆代行。至于他所以辞职的缘因,大概是由刘成勋逼迫之故。此时四川有实力的军阀,除出刘湘以外,还有川军第一军军长但懋辛,第二军军长杨森,第三军军长刘成勋,都势力很强,而尤以刘成勋的实力最为雄厚。如邓锡侯、赖心辉、田颂尧、刘斌等都听他指挥的。在本年七月初,杨森与但懋辛,又因防地冲突,发生意见。杨森自恃势力较强,竟率兵进迫忠州。忠州原是但懋辛的防地,见杨森大军临境,少不得派兵迎敌。无奈杨森兵多械精,但懋辛如何抵敌得住?只支持了一天,便败退梁山。那梁山是一个小县,在忠州的西北,地当群山之中,形势尚属险要。但懋辛退到梁山,当时便召集部下,开紧急军事会议,商议应付之策。部下军官齐声道:“梁山地势险要,进攻不易,我们愿竭死力应战。”但懋辛道:“现在我军兵少械缺,饷弹不继,决难持久,不如暂退绥定,一面电成都代表联络刘成勋,协同对杨,方能计出万全。如其困守梁山,再打一败仗,那就不可收拾了。”部下各军官听得有理,便立即开拔,退到绥定,一面电知成都代表,向刘成勋接洽一切。刘成勋本来也怕杨森势力日渐膨胀,很想驱除他离开四川,无奈一时没有机会,只得隐忍。这时听说杨、但开战,第一军战败,立刻召集赖心辉、邓锡侯一班人,商议道:“杨森若战败但懋辛,又得了忠州、万县等地方,势力益强,将来难免侵略我们,不如乘此时机,帮助但懋辛,攻击重庆、泸州,使他首尾不能救应,一则使但懋辛感激,此后可以收为我用,二则可以乘势占领重庆、泸州等地,也可多一筹饷之地,军阀争地以战之目的,不过如此而已,彼辈岂能知大义哉?三则去了腹心之患。”众人一致赞成,正待发电讨杨,恰好但懋辛的代表前来,接洽请救。刘成勋大喜,虚己接纳,十分优待。当由一三两军,共推刘成勋为川军总司令,讨伐杨森。刘成勋即日就职,分派邓锡侯、赖心辉、田颂尧、刘斌各军,往攻重庆、泸州各地,一面电知但懋辛。
此时但懋辛已退到遂宁,得到这个消息,便南下进攻泸州。杨森听说刘、但联军来战,不敢轻敌,在永川、泸州等处,严密防守。但懋辛一则报仇心切,二则得了刘成勋所胁饷弹,军势顿壮,三则杨森兵力已分,反成了此众彼寡,因此激战了几次,杨军节节败退,竟被但军占了泸州。杨森便集中兵力,在永川壁山一方面,并力攻击刘成勋的军队。刘军方面的前敌总指挥邓锡侯,是第三军中最善战斗的师长,本不难一鼓击败杨森,却因杨森把所有的兵力,大部都在这里,拚命的抵御,所以激战了几次,都不曾得手。
邓锡侯焦躁,思得一计,自己向壁山敌阵,猛扑了两次,却急忙退守铜梁去了。杨森只道他要渡嘉陵江,取包抄的战略,便分兵防守这一面。隔日果然探报第一军渡江的很多,杨森急忙把壁山的兵力,调到青木关,一方面却把永川方面的军队,退到来凤驿,使战线缩短,以便救应壁山,不料第三军渡嘉陵江的,不过一部分,大部还在全德场,得了调救青木关、麻柳坪一带的消息,便乘胜袭击。杨军防守人少,又不曾预备,支持不住,立刻溃退。等来凤驿的救兵来时,邓锡侯早已占了壁山。
在永川方面的第三军,是赖心辉所部的队伍,得了邓锡侯的约会,也乘势猛攻。杨森这时先得了壁山不守的消息,此时又得了这方面的报告,便又传令来凤驿的军队,退守白市,以便互相救应。
但懋辛自得了泸州后,随即进兵占领合江、江津、綦江等处,这时又下了南川,正待向涪州进攻。杨森恐怕后路有失,急忙分兵去救涪州。重庆方面的兵力,愈加薄弱,邓锡侯、赖心辉等乘势猛攻,杨森大败,退守忠州,连防守涪州的军队,也受了影响,连夜退到石砫去了。邓锡侯等得了重庆以后,立即领兵追击,探报田颂尧克了大竹,刘斌攻克东乡,前进更猛。杨森见忠州已在包围之中,知道难守,便又放弃阵地,退守万县。但懋辛得了石砫,并不休息,立刻前进,在涂井渡江,进扑万县,一、二两军又在怀渡开火,一方是累败之卒,一方仗战胜之威,只支持了半天,二军杨森所部,便大败而退。但懋辛乘势进攻,占了万县,第三军的大队,也陆续到来。休息了几天,又继续前进,和杨森的军队在庙基滩开火。杨森此时已存背城借一之心,所以勉励部下,努力死战,绝不退却。双方激战了几夜,终究众寡势异,渐渐抵挡不住。一、三两军乘势猛扑,杨森顿时大败,士兵纷纷溃散,一部退至湖北施南一带,杨森自己逃到宜昌,向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要求收编。孙传芳不敢专擅,电询吴佩孚的意见。吴佩孚正因胜了奉天,陈炯明又逼走了中山,在那里做武力统一的迷梦,吴佩孚武力统一的迷梦,确由此时起。得了这消息,自然极愿收留杨森,为自己将来武力取川的向导,所以立刻电令孙传芳收编,不愿改编的,资遣回籍。孙传芳准此办理,共得了一混成旅之众。吴佩孚仍令驻防鄂边,听长江上游总司令节制调遣。
刘成勋、但懋辛、邓锡侯等自逐出杨森以后,便组织了一个省宪会议筹备会,自己担任筹备员,进行四川自治省宪事宜,以便永久割据。凡赞成或提倡联治者,除却希咽军阀余沥之政客而外,皆军阀之存此心理者也。然川、鄂边境一面,因追击杨军之故,时时有与鄂军开火之虑,所以形势也非常严重。后来经孙传芳和刘成勋各派代表,议定了三条和约:一,川、鄂军同时撤退,两不相犯。二,渝、宜交通,立即恢复。三,川、鄂联防条件,继续有效。方才双方撤兵,言归于好。
吴佩孚自收了杨森之后,教他积极训练士兵,一面又替他补充军械,以备再举,民国以来的失败军阀,只要有一成一旅的余众,不上几时,便又恢复势力,再成军阀。因此兵额虽少,力量倒还充实,吴佩孚自是欢喜。不过此时北方又有直、奉备战的消息,人心非常恐慌。幸喜鲍贵卿竭力调和,又经奉、直当局,通电否认,人心方安。想不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直、奉战争的谣言方息,北京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却说民国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晚上,大总统黎元洪,正在批阅文件,忽有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副议长张伯烈,说有紧要机密事要见。黎元洪很是疑讶,即命请见。吴景濂见了黎元洪,走上前一步,悄悄的说道:“有一件机密事儿,和总统接洽。”黎元洪诧问什么事?吴景濂道:“财政总长罗文干,订立奥国借款合同,有纳贿情事,请总统即下手谕,命步军统领捕送地方检察厅讯办,以维官纪。这是众议院的公函,这件事情,完全由景濂等负举发之责。”黎元洪接过公函,看了一遍,不觉勃然大怒。黎氏本称廉洁,对于官吏受贿,自应震怒,但此事却不免又受人利用了。立刻下了一个手谕,给步军统领,着将罗文干逮交法庭讯办。步兵统领得了这个紧急手谕,当然不敢怠慢,立派排长王得贵,带领全排士兵,武装实弹的赶到罗文干的公馆里,把士兵四散埋伏了,自己只带了两个人,上去叫开了大门,只推说有要紧事要亲见总长,问总长可在家?门上不明就里,便老实告诉了他。王得贵更不说什么,竟冲将进去。门上拦不住,只得也跟了进来。
罗文干这时正抱着他的爱妾,在那里沉酣于好梦之中。忽听得房门外有人叫唤,不觉惊醒,怒道:“什么人,这时候还有什么事?”王得贵道:“总长果然在家,我们奉了大总统和统领的紧要命令,特来请总长去商议要事。”罗文干怒道:“这早晚还有什么事?你去回复总统,说我明天早晨,再来商议罢。”王得贵道:“这不行!统领说过,今天非请总长一到不行。”罗文干更怒道:“什么话?我不去,他待怎样?”他的爱妾这时已被他惊醒,见罗文干发怒,忙劝道:“人家这样要紧来请你,定有了不得的急事,你不去,岂不误了事啦?”罗文干闻着美人口中一丝丝的香气,吹到鼻孔中来,不觉酥了半边,立刻很温柔的笑道:“一时生气,却把你惊醒了,这又是谁的不是啦?”他那爱妾也斜着眼道:“别胡说啦,还不起来,别误了国家的紧要事呢!”罗文干被催不过,只得勉强着衣下床,开出门来,只见房门口立着三个军人,和自己一个门房。不觉又发怒,骂那门房道:“什么人,也不问个明白,也不先来请示,就糊里糊涂的带进来。”门上应了几个是道:“小的和他说过,再三拦他不住咧。”罗文干又很生气的看着王得贵道:“你说有什么事?”王得贵行了一个军礼道:“统领教咱来请总长即刻过去。”罗文干道:“什么事,这样要紧?你回去说,夜深了,有什么事,请你们统领明天到部里来找我罢!”王得贵道:“这不行,我们统领奉了大总统的命令,说非请到总长不可。”罗文干又怒又奇的说道:“什么话!非去不可!你们统领奉了大总统的命令,干我甚么?我又不奉到大总统什么命令,非去不可,这不是笑话吗?”王得贵道:“回总长的话,大总统的命令,就是教总长非去不可的。”罗文干道:“我不懂你的话,你说……”罗文干说到你说两个字,便沉吟着,看着王得贵,等王得贵回话。王得贵知道不和他说个明白,他是不肯去的,便掏出一张公文来道:“请总长瞧这一张公文,就知道了。”罗文干拿着公文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道:“奉大总统手谕,准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副议长张伯烈函开:‘财政总长罗文干,订立奥国借款展期合同,有纳贿情事,请求谕饬步兵统领,捕送地方检察厅讯办。’等由,准此,仰该统领即便遵照,将该总长捕送京师地方检察厅拘押,听候讯办。此谕等因,奉此,合亟令仰该排长即便前往将罗文干一名拘捕前来,听候函送检厅讯办,切切毋延!此令。”罗文干看完,方才恍然大悟道:“好好!原来有这么一桩事,好好!我就和你同走。”说着,便叫人备汽车,和王得贵一同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里,步军统领连夜就备文把他送到地方检察厅里去了。还有一位财政部的库藏司长黄体濂,同时也被捕送检察厅。
第二天,国务总理王宠惠,外交总长顾维钧,内务总长孙丹林,陆军总长张绍曾,农商总长高凌霨,交通总长高恩洪等,得了这个消息,真是物伤其类,彼此备位阁员,却无端被总统捕去了一个,如何不愤怒着急?立刻相互打电话,商议了一回,便开了一个府院联席会议,在会议席上,先请黎总统宣布经过事实。黎总统把事情说过以后,高恩洪首先起立说道:“这件事实是总统违法,无论总长犯了什么罪,除却司法机关以外,总统怎么可以叫步军统领捕人?此却是据理而言。何况现行的是责任内阁制,假使大总统随意可以捕人,我们这阁员还干得了吗?”高恩洪坐下以后,孙丹林、顾维钧等也先后立起来发言,责备黎元洪,以为总统违法。黎总统原是个忠厚长者,被他们群起而攻的责备起来,竟一句也不会分辩。张绍曾看不过意,便立起来排解道:“事情已经过去,这时说也无益,不如大家讨论一个补救的办法罢!”高恩洪道:“怎样补救?我们内阁总辞职就完了。”顾维钧道:“现在也没别的法儿,吴、张既为告密,当然该负责任,只请总统下一个命令,叫法庭依法办理,实则严惩,虚则反坐,看他们敢不敢担当?”众皆赞成。当下便照此意拟了一个命令,请黎总统盖印发表。
联席会议刚散,这消息已给吴景濂、张伯烈知道,连忙又赶到公府里来,阻止黎总统盖印。黎总统这时已弄得全无主见,听了这面好,听了那面也好。吴、张如此说,便把命令搁下不发表了。这件事别的不打紧,却触怒了一位太岁爷吴佩孚将军,立刻拍电痛斥黎总统违法。张绍曾先提出辞职,王宠惠、顾维钧、孙丹林、汤尔和、李鼎新、高恩洪等虽不辞职,却拍了一个通电,大略道:
总统违法,拘捕阁员,十九日府院联席会议所拟命令,又因议员包围总统,不令盖印。责任内阁制完全破坏,待罗案解决,即全体辞职,以谢国民。
罗文干在狱中,也呈请总统,将吴景濂告密案,下令交法庭办理。黎总统对于别的倒不甚注意,只有吴太岁爷这一电,却有些受不住。隔了一天,便派孙宝琦、汪大燮、黄开文、荫昌四位大老亲到地方检察厅里,把这位罗总长从狱里迎接到公府礼官处居住。想不到这位太岁爷的恩主曹锟,偏似和这位太岁故意为难似的,反而发了一个电报,列举罗文干五罪,请中央组织特别法庭,或移转审讯,彻底根究。还有如王承斌、齐燮元、熊炳琦、马福祥、卢永祥等,也纷纷响应,发电攻击罗氏。黎总统有了这位曹老帅撑腰,胆气陡壮,立刻发了一个电报,指斥吴氏。吴佩孚见恩主曹老帅和许多督军的电报,都和自己的电报意思相反,正在懊悔事情做得太卤莽,偏又来了大总统指斥的电报,此时无可如何,只得又发电声明拥护总统,服从曹帅,对罗案不再置喙,所有太岁爷的威风,此时真减削了不知多少。此等地方,我却认老吴还算一个忠厚人。
黎元洪对于这件案子的真相,也曾发电声明,并且反对组织特别法庭,又因曹锟和各督,尽皆攻击罗氏,料道罗氏强不到哪里去,便又送到狱里去,教这位赫赫的总长,重去尝尝牢狱风味。王宠惠、顾维钧、孙丹林、李鼎新、汤尔和、高恩洪等人,便一齐提出辞职,并通电声明:“各方举动,不由正规,无力维持,即行辞职,不到部院。惟罗案倘有牵涉之处,仍当束身待讯,决不游移。”黎元洪接了这个辞呈,当即批准,并即特任汪大燮为国务总理,王正廷为外交,高凌霨为内务,汪大燮又兼财政,张绍曾为陆军,李鼎新为海军,许世英为司法,彭允彝为教育,李根源署农商,高恩洪署交通,这件内阁的风潮,总算过去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却说罗文干下狱以后,到了十二月十一日,经检察厅宣告罗文干案证据不足,免予起诉,方才和黄体濂一同出狱。无奈这件事又引起了议员方面的反对。此时的黎总统,真叫做四面楚歌,双方为难。此时的内阁总理汪大燮,已因军阀政客的反对而辞职,黎总统另任张绍曾为总理。施肇基为外交,高凌霨为内务,刘恩源长财政,张绍曾兼陆军,李鼎新长海军,王正廷长司法,彭允彝长教育,李根源长农商,吴毓麟长交通。一国的内阁总长,废置如弈棋,国事安得不坏。这几位新总长,因恐怕国会投同意票时遭了否决,竭力拉拢讨好,免不得又询国会的意见,由彭允彝在阁议中提出议决,将罗文干再交法庭审讯,因此又激起了一次大学潮。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宣言彭允彝干涉司法,羞与为伍,辞职出京,北京于是发生了一个留蔡驱彭的运动,整整闹了两个月。正是:
国家之败由官邪,政以贿成世乃乱。
这次学潮结束的时候,孙中山已回广东,详细情形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军阀之离合,大率以利害为断,利害相同则仇雠亦合,利害冲突则夙好亦离,刘成勋之助但懋辛,特以杨之力足为己敌也,使但强而杨弱,则杨可以不走。然则祸福相倚,盛衰相伏之理,岂虚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