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世凯展阅来书,看了第一句,即不免惊疑。看官!道是甚么奇谈?原来是一封信。
慰庭总统老弟大鉴:
老袁暗想道:“为何有这般称呼?”正要看下,忽见克定趋入道:“徐伯伯来了!”老袁把书信放下,连忙道一“请”字。克定即至门外传请,须臾,见徐世昌趋入,老袁忙起身相迎。徐世昌向前施礼,慌得老袁赶紧拦阻,且随口说道:“老友何必客气,快请坐罢!”世昌方才入座。老袁也坐了主席。便道:“你在天津享福,我在这里受苦,所以命克定前来邀请,烦你老友替我设法才是。”世昌道:“不瞒总统说,世昌年已老了,既没有才力,又没有权势,只好做个废民罢了,还有何心问世?今因大公子苦口相邀,世昌不忍拂情,所以来此一行,乘便请安。若为政局起见,请总统转询他人,世昌不敢与闻。”乐得推诿。老袁笑答道:“菊人,你我是患难故交,今复惠然肯来,足见盛情,还要说甚么套话?好歹总替我想个法儿,凡事总可商量的。”世昌才说道:“他事且不必论,现在财政如何?”开口即说财政,到底是老成人语。老袁皱着眉道:“不必说了。现在各省的解款,多半延宕,所订外国借款,又被乱党煽惑,停止交付,总之由我做错,目下只仗老友挽回哩。”世昌未便急答,却从案上一望,但见有一叠信纸摊着,大约有十多张,便问老袁道:“这是何人书信?”老袁道:“我倒忘记了。我只看过一句,叫我做总统老弟,想是有点来历哩。”说着,便起身取下,与世昌同阅。世昌瞧着第一句,也是惊异,入后乃洋洋洒洒,历揭老袁行事的错处,且为老袁想了三策,上策是避位高蹈,中策是去号践盟,下策是将王莽的渐台,董卓的郿坞,作为比例,末后是说从前强学会中,彼此饮酒高谈,坐以齿序,我为兄,你为弟,交情具在,因此忠告。统篇约有一万字,好似苏东坡、王荆公的万言,署名乃是康有为。原来就是文圣人。两人看罢,由徐世昌偷瞧老袁,面上似不胜愠色,便道:“这等书呆子,也不必尽去睬他,但世昌却有一言相质,究竟总统是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老袁半晌才答道:“但能天下太平,我亦无可无不可。”你亦想学圣人么?世昌道:“总统如果随缘,平乱谅亦容易,但须邀段芝泉出来帮忙,他是北洋武人的领袖,或还能镇压得定呢。”老袁摇首道:“我已去请他过了,他不肯来,奈何?”世昌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反对帝制,若果把帝制取消,我料他非全然无情。”老袁道:“别人去请,恐是无益,我又不便亲邀,若老友能代我一行,那是极好的了。”世昌想了一会,方起身道:“我且去走一遭罢。”老袁道:“全仗老友偏劳。”
世昌自去,老袁在室中待着,见克定复趋入道:“徐老伯如何说法?”老袁道:“他要我取消帝制,现在去邀请段芝泉了。”克定道:“帝制似不便取消哩。”老袁道:“楚歌四面,如何对待?”克定道:“不如用武力解决。”老袁哼了一声道:“靠你几个模范军,有甚么用处?我自有主见,不必多言。”克定乃退。既而徐世昌转来,说是段芝泉已有允意,惟必须撤销帝制,方肯出来效力。老袁沉着脸道:“罢!罢!我就取消帝制罢。明日要芝泉前来会议,我总依他便是。”世昌应了一声,又辞别出去。翌晨再开会议,徐世昌先至,段祺瑞亦接踵到来,余如国务卿等统已齐集。只六君子、十三太保,却有一大半请假。想是无颜再至。老袁也不欲再召,只把取消帝制的理由,约略说明,言下很有惋容。世昌道:“大总统改过不吝,众所共仰,似无容疑议了。”大众统俯首无词,老袁道:“菊人、芝泉统是我的老友,往事休提,此后仍须借着大力,共挽时艰。”段祺瑞道:“大总统尚肯转圜,祺瑞何敢固执,善后事宜,惟力是视便了。”老袁乃命秘书长草拟撤销帝制命令,一面散会,一面邀徐、段两人,及王式通、阮忠枢留着,俟命令已经拟定,再令四人善为润色。段本是个武夫,阮又是个帝制派中的健将,两人不来多嘴,全凭那斲轮老手徐世昌,及倚马长才王式通,悉心研究,哪一句尚未妥适,哪一字还须修改,彼此评议了好多时,方才酌定,随将草稿呈袁自阅,但见稿中写着:
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予,躬膺巨艰。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本,非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葡、墨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士吏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国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然终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掏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周,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词,藉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作,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示转圜。越掏越臭。予本忧患余生,无心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持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实予不德,于人何尤?辜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中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图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事艰,使我神州华胄,免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终夜以兴。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惟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老袁瞧毕,好一歇方道:“算了罢!明日颁发便了。”徐、段诸人,统行退出。老袁又把这稿底,瞧了又瞧,暗想把这种文字,宣布出去,分明是自己坍台,但若捺住不发,将来大众离心,连总统都做不成。目下火烧眉毛,只好暂顾眼前,再作计较,乃咬定牙龈,将这命令交与秘书,携往印铸局排印。忽有一书呈入,当即启阅,乃是克定手笔,略云:
自筹安会发生,以迄于今,已历七阅月。此七阅月中,呕几许心血,绞几许脑力,牺牲几许生命,耗费几许金钱,千回百折,始达到实行帝制之目的。兹以西南数省称兵,即行取消帝制,适足长反对者要挟之心。且陛下不为帝制,必仍为总统,则今日西南各省,既不慊于陛下为帝,而以独立要挟取消帝制者,安知他日若辈不因不慊于父为总统,而又以独立要挟取消总统乎?窃恐其得步进步,或无已时也。今为陛下计,不如仍积极进行之为愈。且西南各省,虽先后反抗,而北方军民,则固相安无事。陛下苟于此际正位,即使西南革党,兴兵北犯,然地隔万里,纵旷日持久,未必能直捣幽燕。况军力之强弱各殊,主客之劳逸迥别,胜败之结果,尚在不可知之数乎?就令若辈不肯归化,亦不过以长江或黄河南北,为鸿沟已耳,则陛下纵不能统一万方,亦胡不可偏安半壁哉?较今兹自行取消帝制,孰得孰失,何去何从,愿陛下熟思之。
老袁览到此书,又不禁动了疑心,便独自一人,踱入内厅,背着了两只手,在那厅室中打着磨旋,好似镬沿上的蚂蚁一般。蓦闻背后有人道:“万岁爷有请!”急忙回视,乃是女官长安静生,便道:“你不要叫我万岁爷,仍叫我大总统。”安静生道:“万岁自万岁,总统自总统,为甚么做了万岁,又做总统呢?”却是奇怪。老袁道:“你晓得什么?你传何人的命令,敢来请我?”安静生道:“皇后娘娘及妃子等,统请皇上入内,有事相禀。”老袁乃随她进去。一入内室,但见一后十四妃,均聚集一堂,黑压压的立着。洪姨先抢前一步,运着娇喉,向老袁道:“陛下为什么要取消帝制?须知妾等朝盼夕望,刚刚有些望着了,哪知陛下反半途拆桥哩。”说着那泪珠儿已淌了下来。老袁瞧着,不由的心中一酸,好像万把钢刃,穿入心房,一时说不出苦楚。周姨又上前道:“取消帝制的命令,已宣布么?”老袁方逼出一语道:“已交到印铸局去了。”洪姨带哭带呼道:“安女官长,你快传出去,叫侍卫去收回成命。”安静生口虽应诺,却亦不敢径行。于夫人亦启口道:“前日我曾说过,皇帝是不容易做的,你等都想做什么妃嫔,反说我是黄脸婆,不中抬举,今日我这黄脸婆,已被你等抬举得够了,这个叫我国母,那个叫我皇娘,忽地儿又要取消这等名目,我的黄脸儿,却没处藏躲呢。”看官,听到此语,几疑于夫人何故变志,也想做皇后娘娘?原来徐东海夫人,及孙宝琦夫人,曾寄寓京师,与于夫人尝相往来,当是年阴历元旦,入宫贺年,居然行叩安礼,于氏亦觉得光荣无比,渐渐的热中起来,今又闻要取消帝制,自然忿懑异常,所以有此夹七夹八的话儿。富贵迷人,煞是厉害。洪姨听了,益觉胆大,催安静生去取回命令。安静生尚呆呆站着,老袁也拿不定主意,便嘱安静生道:“你叫侍卫去取,只说是篇中文字,尚有误处,须再加改正,方好排印哩。”安静生才奉命去了。不一时已将原稿取到,呈与老袁,老袁藏在袋中,默默坐着。各姬妾等破涕为笑,又在老袁前说长论短,老袁也无心听及,只管对人发怔。转瞬间已是天晚,姬妾等陪他夜膳,他也食不甘味,胡乱的吃了一顿。
食毕,又去过那老瘾,才吸数口,忽由安静生传入道:“外面有徐世昌求见。”老袁忙即出来,见了世昌,但闻他开口道:“世昌特来辞行,翌晨要仍往天津去了。”突如其来。老袁道:“你既承认帮忙,为何又要他去?”世昌道:“总统好变卦,难道不准世昌变卦么?”老袁知他语中有因,便道:“我明日准发取消帝制令,老友不必多疑。”世昌道:“闻得山东、浙江、湖南等省,统有独立消息,若要仍行帝制,恐不到两日,都发生变端了。”老袁愈加着急,忙从袋中掏出稿纸,交与左右,令印铸局连夜排印,一面语世昌道:“这国务卿一职,仍请老友复任。”世昌道:“陆子欣也没甚误事,否则改用段芝泉。”老袁不待说完,便道:“我意已定,请你勿辞,芝泉呢,任他作参谋总长便了。”世昌起座道:“且至明日再议。”老袁点首,世昌复去。
老袁退入内室,各姬妾复来问讯,老袁凄然道:“我到手的帝位,不料竟成泡影,我是德薄能鲜,无容多说了,你等也福命不齐,做了几十日的皇帝家眷,殊不值得。但我虽然不得为帝,总还好做大总统,倘或天缘辐辏,将来仍好恢复帝制,可惜我年老了,恐此生不能如愿了。”自知将死。言毕,竟泪下数行。各姬妾等见他状态颓丧,语言凄楚,无不掩面涕泣,就是能言舌辩的洪、周两姨,至此也不便再劝,空落得泪珠满面,变成了带雨梨花。一场空欢喜,却是难受。大家哭了一场,陆续的溜入房中,各自归寝。老袁也随择一室,做总统梦去了。
次日为三月二十二日,颁示取消帝制命令,并废止洪宪年号,仍称中华民国五年,收回洪宪公债,改为五年公债,谕禁各省官吏,不得再称皇帝圣上,自称臣仆奴才,一面解国务卿陆徵祥兼职,仍令徐世昌复任,且就政事堂中,再开联席会议。徐、段等均来列席,筹议了小半日,始决定善后办法三条:
(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面达。
(二)责令警厅谕示国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答复。
三条件外,又召集代行立法院,开临时会,即以次日为会期。这代行立法院中的参政员,本有三派,一为帝制派,二为非帝制派,三为中立派。自帝制派得势,第二派多挂冠辞去,院中人数,已去了三分之一。至帝制撤销,第一派又无颜出席,所以二十三日开会,不过寥寥数人,未能如额,仍然散去。延至二十五日,再行召集,帝制派大半不到,惟非帝制派,却有好几人到会,勉强凑成个半数。徐世昌代表老袁,出席演述,略言:“时局危急,务请各参政为国宣劳,筹议善后。”说至此,忽惹起一片喧嚷声,不是骂洪宪功臣,就是说共和蟊贼,大家瞎闹一场,经院长溥伦及梁士诒、王印川、陈汉第、江瀚、汪有龄、施愚、胡钧等,竭力维持,才算静了小半日,议了三案:(一)是咨请政府撤销国民代表大会公决的君主立宪案;(二)是取消参政院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名义案;(三)是咨请政府恢复帝制中修改的民国法令案。三案议定,天已日昃,徐世昌出了院门,回报老袁,并请退还推戴书。老袁乃令朱启钤照行,将推戴书缴还代行立法院,自己懊闷得很,复检出宫中帝制文件,共有八百四十通,一古脑儿塞入炉中,付祝融氏收藏,再令袁乃宽检出各项御用品,也一并销毁。最后拟烧到新制的万岁牌,被乃宽双手抢住,不肯付火,还算保全。此外如价值五六十万元的衮龙袍,价值四十万元的檀香宝座,价值六十元的登极御袜等,统留贮后宫,作为袁皇帝的纪念品。可怜自民国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起,至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止,统共八十三日,闹了一场屋里皇帝的大梦。小子有诗叹道:
一纸官书示百僚,新华王气黯然销。
早知世态沧桑变,何苦当时梦帝朝。
这八十三日的皇帝梦中,所有费用,核算起来,煞是惊人,待小子下回申明。
徐、段心中,只反对帝制,并非深恨老袁,故袁氏有撤销帝制之命,而两人即联翩登台,盖未知帝制撤销后之尚有余波也。袁克定作书阻父,颇有先见之明,但楚歌四逼,以项羽之勇,尚且自刎乌江,宁袁氏得偏安燕、蓟乎?袁氏撤销帝制,其死速,袁氏不撤销帝制,其死愈速,且恐不止一死而已,故有为袁氏计,谓撤销帝制为非策者,亦谬论也。观老袁之踌躇未决,取回成命,而其后卒决计宣布者,亦职是故耳。群姬何知大计?自不免以一哭了之,然老袁之死期,已于此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