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维新期间,严复在给光绪的上书中说:“近岁以来,薄海嗷嗷,扼腕叩胸,知与不知,莫不争言变法,甚且谓中国若长此终古,不复改图,将土地有分裂之忧,臣民有奴虏之患,民情如是,天意可知矣。”此话多少有点为动“圣听”的渲染和夸张,但确实也道出了甲午之后中国政坛上的某种政治情景。说“知与不知,莫不争言变法”可能不太准确,但至少言变的声音要大大多于说不变的语论。无论立场的进步与落后,开明与保守,有甲午惨败的事实在眼前,不管怎样,谁也说不出现状不错的自我安慰。只要有心干政,就总会觉得中国是需改变点什么了。那些冬烘、顽愚的人们虽不乐意改变现状,但迫于亡国的压力,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求变呼声面前,也不便于直截了当地出面唱反调,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求变呼声才是社会舆论(至少是士人舆论)的主基调。
皇帝的变化是最显眼的,在损师丧地,国运大衰的政治前景下,帝室神秘的面纱再也罩不住那高高在上而又焦虑无助的心灵。熟读书史的年轻皇帝,眼睁睁看着前代一个个亡国之君的下场似乎就要重演,一直生活在超级“女强人”阴影之下的懦弱皇帝,突然之间,爱新觉罗家族不甘无所作为的基因开始起作用,“乖孩子”有点不听话了,他要自己做点事情,以改变清朝,改变中国,也改变他自己。在光绪几次向西太后传递了不愿做亡国之君的信息后,也在看冯桂芬《校芬庐抗议》的西太后终于答应放权。得到口头授权的光绪帝一面如饥似渴地缠着懂西学的大臣问东问西,拼命地要求总理衙门将他所知道的可怜的西学、“东学”的书籍送进宫来。一面向臣下放出锐意变法的空气。“自日一战而后,中国割地赔款,蒙莫大之耻厚。光绪帝方如梦之初觉,慨然以发愤自强为己任。故中日战前与战后之光绪帝不啻判若二人也。”多次出过洋的张荫桓,屡受召见,张向有“晓然欧美富强之机”的名声,“每为皇上讲述,上喜闻之”。时任总理衙章京的张元济回忆说:“光绪喜欢看新书,常常写条子到总理衙门要书,这件事都由我经手办理。那时候黄遵宪做了一部日本国志,光绪指名要这部书看,也是由我取来送进去的。”
在《马关条约》换约当天,光绪首先在张之洞要求再战的奏折上发出了希望革故鼎新的信号,他沉痛地批道:“嗣后我君臣上下,唯其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于练兵筹饷两大端实力研求、亟筹兴革。毋生懈志,毋骛虚名,毋忽远图,毋沿积习,务期事事核实,以收自强之效。朕于内外诸臣有厚望焉。”接着,又部分地采纳胡燏棻、康有为等人的意见,发布施行修铁路、铸钞币、开矿产、立学堂等十四项新政的上谕,要求各省“悉心筹划,酌度办法,限文到一月之内,分晰复奏”。
光绪的变化显然非同小可,自道光以来,几代君主面对外部世界强大的压力,虽然没有一位自甘沉沦,但也没有一位能像光绪那样悉力钻究西学,讲求新法,光绪皇帝堪称是满清历代帝王中最懂西学的,而且还是自觉自愿地接受近代原则并按此原则生活的皇帝。张元济的回忆曾提到这样的一件事:“甲午战争后,中国承认朝鲜独立,我们放一个公使到朝鲜去,国书由总理衙起草。国书的稿子将大清国大皇帝高一格写,朝鲜国王低一格写,光绪用朱笔批在旁边,说我们已承认朝鲜独立,不应当低一格写,斥责总理衙门大臣思想腐败。”一次当翁同龢与光绪谈及外国人入觐礼仪时,光绪认为可以不按中国传统,其车马可允其入禁门。结果翁倒是有点踌躇,说是“不侍请而先予,恐非礼也”。梁启超、谭嗣同,还包括康有为都不是皇权主义者,谭嗣同甚至对皇权十分反感。但都被光绪的人格,严格说来是被光绪由旧转新的转变所感动,结果成为光绪坚定的拥戴者。
再看看满朝文武和地方督抚。这段时间,大臣们上书表达对时局看法的很多,程度不同地要求朝廷革弊更新。有像张之洞、胡燏棻、陈炽这样直接要求变法自强的,虽然内容上只是洋务运动的扩展。还有些只表示要某几个方面革新更张的,像荣禄之于兵备和武学考试,严修要求开经济特科,信恪请开矿务等等。连公认的顽固派徐桐,也有一折要求“兴利裁费”。对光绪那十四项新政的上谕,各省督抚的复奏虽然根据各省情况没有人同意全部铺开,但执根本反对意见人却也一个没有。其他的京官,像张元济、汪大燮、夏曾佑等人议政于陶然亭者有之,平居扼腕叹惜者亦有之。当康有为也变成京官之后,空气更为高涨,罗振玉回忆说,自康有为入都之后,“遂如春雷之启蛰,海上志士,欢声雷动,虽谨厚者亦如饮狂药”。
再看在野士绅。湖南的名绅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几乎是人人公认的顽固派,但此时对于在湖南兴办洋务,都是支持的,对于兴办轮船公司,还投股参加。王先谦称《时务报》“为目前不可不看之报”,特意购之发给岳麓书院诸生看。湖南办时务学堂并聘梁启超当总教司,长沙士绅大多举手赞成,王先谦尤其热情,“亦称美焉”。梁启超初至之时,学堂公宴,王先谦“并谓须特加热闹,议于曾忠襄祠,张宴唱戏,并请各绅以陪之”。浙江著名学者孙治让以公车上书“浙人无与者,窃以为吾乡之大厚”。并愿与“中土志士力持保种保教之念,即无所建树,亦冀以精神愿力鼓动以脱浪,以力挽气运”。关中大儒刘光,“以讲学之儒而治洋务”,改图求新,孜孜不倦。而像前面提到的张宗祥、蒋方震这样的千方百计求新知的下层士人,一时间不知凡几,变化比较快,态度也比较积极的大多为年轻人。
总而言之,在甲午刚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好像一阵惊雷闪过,不知所措的鸣蝉一齐失了声,顽固派的声音顿时稀少了。不是没有顽固派存在,也不是这些人不想发表他们的政见,而是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或者怎么说才好。正式的变法还没有开始,是不是触犯了他们的既得利益还得等等看看。更何况从掌握实权的“铁娘子”西王母(维新派这样称呼慈禧),到名震一时的地方大员都表示过中国需要改变,那么,即使心里再茫然失措,再不情愿和看不惯,也只好迫于情势而知趣地三缄其口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到了这个时候,中国执保守态度的士大夫虽然还相当多,但他们中的顽固派再也不能像当年倭仁辈一样,理直气壮地提出一大套反对变革的意见。他们既缺乏理论,更缺乏自信。他们的领军人物或者像刚毅那样,信口胡言,说出的话除他自己谁也不信;或者像徐桐那样取阿Q主义,避讳不见,避讳不谈。所以,他们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来,反对革新,只好从权术与阴谋上措手。
梁启超曾对当时全国的保守派官僚作了这样的分析,他说这些人可以分为数种类:“其一懵然不知有所谓五洲者,告以外国国名,犹不相信,语以外患之危急,则曰此汉奸之危言耸听耳,此一种也。其二则亦知外患之可忧矣,然自顾已七八十之老翁矣,风烛残年,但求此一二年之无事,以后虽天翻地覆,而非吾身之所及见矣,此又一种也。其三以为即使吾及身而遇亡国之事,而小朝廷一日尚在,则吾之富贵一日尚在,今若改革之论一倡,则吾目前已失舞弊之凭借,且自顾老朽不能任新政,必见退黜,故出死力以争之,终不以他年之大害,易目前之小利,此又一种也。”这种分析除了有点刻薄和夸张外,应该说还是有道理的,反对维新的顽固派,已少有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立场全由利益走向而定(儒家理想主义精神,已转由倡新学者来继承),所以,顽固派虽多,但底气非常不足,因为连他们自己也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牟一己之私。如果不是因特殊的政治情势而导致了西太后倒向顽固派,反对新政的人实际上连个像样的领军人物也推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