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愈危。”
——智者萨蒙德,《埃达》
维京人的多数发现都是周游列岛的发现。大概8世纪末,维京人发现了设得兰群岛,这些岛屿散落在苏格兰以北约60英里处。该群岛由300多座无人居住的小岛组成,岛上岩石遍布。可能是挪威维京人先发现的这群岛屿,因为它们几乎位于挪威西部最大的港口城市卑尔根(Bergen)的正西方向。维京人在这些岛上饲养牲畜,其中大多都是牛羊,以便为向南航行的船只提供补给。
设得兰群岛发现约50年后,维京探险家又发现了法罗群岛(Faeroe Islands),这些岛屿位于设得兰群岛西北方170英里处。这17座光秃秃没有树木的小岛,用途与设得兰群岛相同,即生产羊毛和腌制咸肉。
维京人没有理由再往西走,毕竟不列颠群岛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设得兰群岛距此已相当遥远,更不用说其他更远的岛屿了。再加上北海经常突发风暴,大雾弥漫,实在不值得为此再冒风险。
首批维京人抵达冰岛纯属偶然,因为维京海员是通过仔细观察,反复试验和不断纠错来计算航线的,而非借助于精密的航海仪器。冰岛正是因为他们注意到了海水颜色的变化、鸟类飞行轨迹的差异及浮木的存在而被发现的。白天,维京人根据正午太阳高度计算纬度;夜晚,他们就靠观察星辰来辨别方向。要是哪天太阳和星辰都没出现,他们就凭直觉来判断所处方位。船长都非常务实。《拉克斯达拉萨迦》讲述了“孔雀王”奥拉夫的故事。他曾在大雾中迷失,在海上绝望地漂流了数日。大雾最终散去时,大家就应该往哪个方向航行吵得不可开交。船员以投票的方式,确定了具体的方向,然后把结果告诉了奥拉夫。这位头发花白的船长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让经验丰富的领航员自己来确定方向。“我想让最聪明的人来做决定,”他说,“因为在我看来,愚蠢的人越多,就越危险。”
约9世纪中叶,一个名叫纳多德的挪威人在去法罗群岛的途中迷失了方向,超出原定目的地400英里。最终看到陆地时,他让全体船员出动,前去寻找人类的踪迹,以便断定他们处于何地,但是没有任何收获。纳多德爬上高山,俯视四方,发现除了广阔的冰原和冻土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从炉火内冒出的炊烟,这个迹象至少表明该区域尚无人居住。突然大雪铺天盖地袭来,纳多德便回到了船上。大家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新的国度取个名字,纳多德便根据它的主要特点将其命名为“雪岛”。
毫无疑问,这支先头登陆船队对此备感失望,因为这里没有修道院可供他们劫掠。但他们返回挪威后,纳多德和船员们向外散播消息说,往西北方向航行将会发现一片沃土。消息传到了瑞典,一位叫加尔萨的商人决定亲自去找这块土地。幸运的是,他竟然找到了纳多德的航线,抵达了那个新国度的东海岸。然而,他并没有上岸,而是沿着海岸航行,试图弄清这片土地究竟有多大。等他断定这是座岛屿时,天气开始变糟,于是他和船员把船泊好,在东北海岸线上建了座房子,靠捡海鸥蛋和猎取其他海洋生物过冬。岛上没有其他的掠夺者,似乎也没任何原住民,加尔萨就以自己的名字把这座岛屿命名为“加尔萨岛”(Gartharsholmi),然后他就返回了斯堪的纳维亚。他们中有个人被这座岛屿深深地吸引,想永远地留在这里。一个名叫纳特法利(Nattfari,“夜行者”的意思)的自由人留在了这块土地,随他留下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奴隶。他们成了这座岛屿的首批定居者。
不久之后,他们便有了新的同伴。9世纪末,一位名叫弗洛基的挪威人来到了这座岛屿。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殖民此地。传说他带着自己的家人、牛群及其他移民,利用三只渡鸦作为导航。他会定期放飞它们,只要有一只没有飞回,他就可以判定沿着那个方向航行便能找到那片土地。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取得了成功,同时代的人开始称他为“幸运的弗洛基”和“鸦人”弗洛基。
这群人在叫作瓦特斯福德(Vatnsfjordur)的地方开辟了营地,建立了农场。这里夏季宜人,午夜时分依然可见明媚的阳光,他们可以“在夜间捉身上的虱子”。这里有大量的牧场,足以养活“鸦人”弗洛基带来的牲畜,甚至还有桦树可以用来建造农庄。然而,不幸的是,对这些移民而言,这里的冬天太过严酷。他们忘了储存充足的干草,结果所有的动物都被饿死。他们试图迁移,却发现冰山和冰川阻塞了峡湾。只有等到夏天冰融化了,他们才能离开。
弗洛基大失所望,刚能通航,便乘船离开了此地,把大部分船员留在了岛上。他回到挪威后,声称那块土地毫无价值,将它称作“冰岛”。尽管他的殖民计划失败了,但泄气的言论并没有吓退任何人。弗洛基回来后仅仅过去一两年的时间,一位名叫殷格·亚纳逊的挪威人再次尝试殖民该地,而这次终于取得了成功。
只有维京人才能发现冰岛的魅力!对生活在9世纪的欧洲人来说,冰岛简直就在遥远的世界尽头。它正好处于北极圈以南,可以居住,但也只是勉强可以。得益于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尽管西部和西南海岸及西北部分海岸适合居住,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大部分的峡湾和海岸线都被冰山和浮冰所阻塞。
这些冰山使得通向该岛的每条通道都充满了危险。哪怕是1英寸大小的浮木也能让维京船员偏离大西洋,一座小小的冰山也会撕裂船身。即便他们能够侥幸登陆,也没有足够的木头用以修船。这座方圆近4万平方英里的岛屿,面积比英格兰、威尔士和部分苏格兰加起来还大,但大部分地方没有树木生长。内陆是火山、雪原和冰川组成的面积辽阔的中央高原,纵穿300余英里,完全不宜居住。只有海岸地带——大约只占整个陆地面积的15%——适宜居住。
首批仔细观察冰岛内陆的挪威人可能认为他们看到的正是“诸神的黄昏”的预演。在那场决战中,远古的冰川巨兽和火妖被释放,世界被置于冰火交织的末日中。火山、冰川及无尽黑暗的冬天,冰岛上的所有这一切似乎正是世界末日的预兆。
冰岛跨越大西洋中脊——欧亚大陆板块和北美洲板块的分界线。这条脊线孕育了岛上众多的温泉和活火山,火山经常释放能够融化冰川的岩浆,喷出覆盖整座岛屿表面的火山灰。这反过来又妨碍了植物的生长,并对牲畜养殖产生严重的危害。动物如果吃了被火山灰覆盖的草,其中的硫化物就会损伤它们的牙齿和牙床,许多动物最后因此而死亡。维京人不得不宰杀并保存这些动物,过着今年吃饱明年挨饿的生活。
冰岛一开始就是一片令人生畏的土地,哪怕在北大西洋峡湾有过死里逃生经历的人也会感到畏惧。所有殖民者都必须竭力合作,弱者将被无情地淘汰。后来有位殖民者这样总结:“不干活儿,就得饿死。”
维京人来到冰岛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是大致可分为两类:要么是为了逃离家乡的压迫——“金发王”哈拉尔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挪威人的身上,要么是因为无法抵抗自由土地的吸引,有时二者兼有。殷格·亚纳逊是冰岛最早的永久居住地的建立者,他当时正身陷血仇(这种令人苦恼的事在维京人当中很常见),打算逃往别处,寻求更好的生活。听说了“鸦人”弗洛基的岛屿后,他便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妻子及所有的家人扬帆起航,前往该地。
他的兄弟霍尔雷夫(Hjörleifur)的过去也充满了波折。在挪威杀了人后,霍尔雷夫决定去爱尔兰开展掠夺,等到家乡这边的情况稳定后再回来。他带了十名凯尔特奴隶回来,还带回了一把从爱尔兰古墓中找到的利剑。他怀疑这把剑就是朗纳尔·洛德布罗克的佩剑。然而不管这把剑是否有名,被他连累的家族仍未摆脱血仇的纠缠。因此,他和殷格一起踏上了前往冰岛的征程。
他们看见陆地时,殷格决定让“雷神”托尔来选择建造房舍之地。他拿起两根木棍,扔进海里,发誓在木棍靠岸的地方建造房舍。然后他把船拖上海岸,派了两名奴隶去找那两根木棍。水流把木棍冲到了西南海岸峡湾区域的小海湾中。海湾的部分地区因附近温泉冒出的暖流而弥漫着薄雾,殷格于是将其命名为雷克雅未克,意为“烟雾缭绕的海湾”。他在此处建造了自己的庄园,把那两根木棍竖在主桌前自己座位的两侧。
殷格的兄弟霍尔雷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不打算让神来决定任何事,在最早碰到的看起来不错的地方建立了庄园。尽管他选的地点不错,但不久之后还是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他的奴隶发生叛变,他也在之后的冲突中被杀死。对维京人来说,这个教训很清楚:敬神则昌,蔑神则亡。
选择定居点成了首批移民的宗教仪式,许多人效仿殷格,让水流为他们选择地点。几乎所有人祈求的神灵都是托尔。托尔掌控着海洋上的风、雾、雨和天空,他的喜好因此变得至关重要。甚至信仰基督教的人也相信这点。生活在10世纪初的冰岛人“瘦子”海尔基(Helgi the Lean)在被问起信仰什么神时,答道:“在陆地上,我信仰基督,但在海洋中,我总是祈求托尔。”
雷神托尔的帮助,或者说运气,是人们所需要的。从挪威西海岸航行到冰岛需要7~10天的时间,航程约为600英里,通常需要经过多个岛屿。从设得兰群岛到法罗群岛再到冰岛,这段旅程充满危险,沿途经常会遇到暴风雪。
维京人在这段旅途中使用的船叫作科诺(knörr)。这种船长约80英尺,可以容下数十位乘客。除了旅途中所需的食物和水之外,早期的移民还会载上马匹、猪、羊和牛,以及农具和武器。他们不需要携带建筑木材,因为这儿有着成片的桦树林可供使用。
尽管这里天寒地冻,但仍有不少优点。海岸沿线有大量牧场,没有凶猛的野兽,甚至几乎没有昆虫。这里还有许多海豹、海象及其他哺乳动物。成群的海鸥、海鹦和大海雀在海岸上筑巢。附近海域还能看到许多北大西洋鳕鱼,鳕鱼肉可以冻起来切成块,以备远航之需。水果、粮食和蔬菜必须从外界输入——这是维京人始终未能克服的困难,但是生存总归不成问题。
一位名叫“深思者”奥德的移民者展现了冰岛女性的力量。她是曾与 “无骨者”伊瓦尔共同统治着都柏林的白色奥拉夫的妻子。她曾在丈夫和儿子去世后亲自担任船长,带着20人,在人员和物品均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成功登陆。这种举动令人惊叹,获得人们的高度赞扬。奥德抵达冰岛后,占据了一块面积巨大的土地,释放了所有的奴隶,还把财物拿出来与他们分享。她像一位氏族首领,掌控着自己的领地和财富。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人们在她死后对她进行了船葬,而且用的是一条完好的维京船。在当时的欧洲,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允许女人拥有土地,更不用说统治土地了。
这种有限的平等之所以能够出现,是因为艰苦的条件孕育出来的社会原始而独立。大多移民来到冰岛都是为了逃避管制,或是为了寻求新的生活。他们不愿意这座自由之岛上出现专制统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地带建立起了具有共和国性质的社会,这是一项非凡的成就。这里没有城镇,没有军队和赋税,没有国王,甚至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政府。只有座座孤立的庄园,住着几代同堂的大家族,最小的有15人,最大的有几百人。
如果两人需要调停,他们就会向哥提(Gothi)求助。哥提德高望重,熟谙法律,慷慨善良,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哥提深受尊敬,但他仍不是首领。冰岛人对悄然生出的专制很是在意,决心阻止其继续发展。哥提既不是领主也不是贵族,他们的位置也非世袭。如果他们不能做好工作,就会被替换掉。岛上不分农民和贵族,所有的自由人一律平等。
如果有地方事务需集体决断,他们会仿照古日耳曼人的方式,举办庭会(Thing)。自由的冰岛居民会聚集起来,举行投票,以多数人的意见为最终结果。如果需要制定新的外交政策或者做出能够影响全岛的决定,他们会举办更大的被称为阿尔庭(Althing)的集会。每个农场都会派出自己的代表,并再次以投票的方式做出最后的决断。
如果说岛上非要有个全国性的人物,那就非“说法者”(Lawspeaker)莫属了。说法者是人们选出来的特别受人尊敬的哥提,任期是三年。每年的阿尔庭集会上,他都要站在一块特殊的石头上,凭借记忆背诵出冰岛法律的三分之一。他的身边还会围着其他哥提,以确保他没有背错。任何冰岛人要想建立农场或者结婚,或是签订生意合同,都要在这里做同样的事情,同时还必须有其他自由出席的人在场以做见证。
记忆的比拼,即背诵整个法典,既证明了冰岛法律的简单,又体现了冰岛人记忆力的非凡。北极漫长的夜晚更是强化了这种天赋,人们无事可做,只好编些有趣的故事来消磨时光。维京时代,诗歌是冰岛最主要的对外输出文化。冰岛的吟唱诗人(游吟诗人)因为能够把维京英雄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而闻名。任何一位国王,或者想要成为冒险家的人,都会在身边安排一位吟唱诗人,让他们传诵自己的英勇事迹。许多冰岛人就是通过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讲述这些冒险家的故事而最终名利双收的。
虽然冰岛资源匮乏,但是维京人却在这里建起了只有他们才能维系的社会。由于内陆地区的某些地方无法穿越,人们保持联系、维持相互认同感的唯一途径就是沿着海岸线航行。生活无疑是艰苦的,但是自治的思想依然广受欢迎。冰岛人承诺,在这块土地上,无论你的出身多么低微,无论你是挪威维京人,还是爱尔兰维京人,都可以在此定居,像贵族一样生活。不用再冒着残废或牺牲的危险,与凶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凯尔特人战斗。仅仅过了一代人的时间,冰岛上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殷格·亚纳逊登陆50年后,冰岛的人口增加至1万左右,这里已经没了可供占有的闲置土地。但是依然有大量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冰岛,特别是那些来自挪威的流亡者,但是冰岛最初的荣光已渐渐消退。人类的目光再次望向大海,随着鱼群向着海洋深处渐行渐远,继续着人类的发现之旅。遥远的西方有陆地的轮廓在薄雾中隐现,人类的目光又开始朝这些陆地瞥去。总有人不愿就此停歇,认为冰岛这座边缘地带的共和国依然不是终点。在他们看来,诱惑永远在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