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像一条巨龙绵延万里。它翻越巍巍群山,穿过茫茫草原,跨过浩瀚沙漠,奔向苍茫大海,不愧是世界建筑史上的罕见奇迹。据史料记载,秦始皇动用了近百万的劳动力来修筑长城,占当时全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而且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可减轻劳动负荷的机械装备,工作环境又是处于崇山峻岭、峭壁深壑之中,其艰难程度可想见一斑。因此有人认为,长城的修筑是秦始皇蹂躏百姓的一个重要证据。妇孺皆知的民间故事“孟姜女哭长城”,就是当时百姓修筑长城劳役悲惨境遇的反映,寄托了人们对大秦帝国暴政的痛恨与推翻其暴政的强烈愿望。那么,“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究竟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呢?这个故事与秦始皇的暴政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修筑长城被当时百姓视为秦始皇的暴政之首。“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故事流传极广、影响极大,已经被国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与“牛郎织女”“白蛇传”“梁祝”并驾齐驱的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这个故事的流传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发展过程。
孟姜女故事的原型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的记载。
公元前550年,齐国大夫杞梁(名殖)作战阵亡。战争结束后,齐庄公在归国途中遇到杞梁的妻子,齐庄公想就地吊唁杞梁,而杞梁妻则认为在野外吊唁不合礼仪,婉言相拒。齐庄公只得到杞梁家中举行了正式的吊唁。这个故事中的杞梁妻只是一个守礼的典范,以为野外凭吊不合礼制(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两百年后的《礼记·檀弓》也记载了这个故事,并在《左传》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细节,即杞梁妻在路上迎着丈夫的棺椁痛哭不止,甚为哀痛,“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曾子赞扬杞梁妻,认为此举表现了杞梁妻对丈夫的真挚感情。这是有关杞梁妻的故事第一次出现“哭”字,这个“哭”字成了后世孟姜女故事的一个亮点。但是,《礼记》中记载的杞梁妻的故事与秦始皇修长城之间毫无干系,而且杞梁妻也不是孟姜女。
西汉后期,在民间传说中,孟姜女的故事出现了“哭夫崩城”“殉夫死节”的情节。
这一变化出自刘向之笔。刘向是西汉末年的大学问家,也是汉帝国从惠帝时期向民间征书的整理者。从汉惠帝时期开始的献书,到刘向之时,已使皇宫之书堆积如山,朝廷便任命刘向整理这些图书。刘向利用这个机会编纂了《说苑》与《列女传》两书,这两部书中都载有杞梁妻的故事。
《说苑·立节》在记述杞梁妻的故事时,增加了“哭夫崩城”的新内容:“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
刘向在《列女传·齐杞梁妻》中,又增加了“殉夫死节”的情节。齐国杞梁殖战死,齐庄公回国之时,在路上遇见了杞梁殖的妻子,于是,派使者在路边吊唁。杞梁妻说:如果杞梁殖有罪,大王不能在路边吊唁他。如果杞梁殖没有罪,那么我有住所,不能在野外接受吊唁。于是,齐庄公只好到杞梁殖的家中吊唁。杞梁妻既没有子女,又没有近亲。杞梁殖下葬之后,杞梁妻无处可归,于是在城下陈其夫的尸骨,放声大哭。悲凉的哭声犹如哀鸿遍野,听到的人无不闻声落泪。十天之后,城墙崩塌,杞梁妻投水自杀(齐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倚,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张敬《列女传今注今译》卷四《贞顺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列女传》本来就宣扬烈女,所以,此书宣传杞梁妻对爱情的忠贞,这完全可以理解。
经过两汉的演化,杞梁妻忠于爱情的一面开始凸显出来。这使得以其为基本框架的孟姜女故事也以爱情为主旨。
到了唐代,孟姜女的故事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一是杞梁妻的故事和秦始皇修长城联系了起来。比如杞梁为秦始皇修长城逃入孟家等。
二是增加了许多新情节。比如杞梁被打死,尸体被筑入长城之中。
三是通俗文艺的各个品种(如变文、话本、戏曲、民歌、宝卷、子弟书等)中,都出现了孟姜女的故事,数量达数百之多,蔚为大观。
在这些通俗文艺作品中,敦煌曲子词的贡献最为突出。现存的敦煌曲子残卷不仅出现了孟姜女的名字(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王重民辑《敦煌曲子词集》上卷《捣练子》,商务印书馆1950年版),而且把“孟姜女”和“杞梁妻”等同起来,同时增加了送寒衣的情节。敦煌曲子词的发现非常重要,它让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孟姜女”这个名字至少在唐代已经出现了。
唐代诗僧贯休的《杞梁妻》一诗也是唐代孟姜女故事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因为它明确地把杞梁妻和秦长城联系了起来: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
贯休将春秋时期的杞梁挪到了秦朝,杞梁奉命去修筑长城,结果累死之后被筑到了长城里面。杞梁妻去往长城哀号,一声哀号将长城哭崩了,再一声哀号将杞梁的尸骨哭了出来。这一“乾坤大挪移”的手法,以及极具想象力的情节设置,使得秦长城的罪过大了起来。
在唐代空前增多的孟姜女故事中,寻夫哭倒长城之后,孟姜女的命运出现了三种结局:一是秦始皇为孟姜女的忠烈之情所动,厚葬范杞良,嘉奖孟姜女(原来孟姜女丈夫姓“杞梁”,名“殖”,现在姓“范”,名“杞良”了。后世范郎的名字有“范希良”“范四郎”“范喜郎”“万喜良”多种变异);二是范、孟二人是星宿下凡,如今灾难已满,重归天庭;三是孟姜女送寒衣哭倒长城后,与秦始皇面对面地抗争,为夫报仇、替己出气,最后从容赴死。其中以第三种结局最为典型。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如果被当作历史文献来看的话,问题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
第一,史书无载。史书记载的只有《左传》中的杞梁妻,且与哭长城无涉。
第二,长城焉能哭崩?汉人王充在《论衡·感虚》中就对杞梁妻哭崩城一事提出质疑:“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夫草木水火,与土无异,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
然而,民间故事就是有着这么强大的生命力,把一段与秦始皇修长城毫无关系的历史,一步步地演变为揭露秦始皇修长城暴政的民间故事。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民间故事是民间舆论的产物。民间舆论与官方舆论不同,也不等同于学术评价。“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有着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至少反映了相关民间舆论的三个方面:
第一,秦始皇是暴君;
第二,修建秦长城是秦始皇的暴政之一;
第三,“孟姜女哭长城”表达的是中国民间百姓对暴政的强烈的、无声的抗议。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普通百姓没有话语权,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直面抨击统治者的条件与能力,民间故事便成了他们婉转表达自己心声的工具。正因如此,各种各样的民间文艺都选取这一题材,都在演绎这个故事。由于中国封建社会普遍存在各种各样的暴政,属于弱势群体的普通百姓对于以皇帝为首的封建暴政又无可奈何,“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故事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倾诉的平台,所以,这个故事便越传越广、越传越丰富。此时,“孟姜女哭长城”故事中的秦始皇已经和历史上的秦始皇没有太大关系了。“秦始皇”只是一个文化符号,是历史上所有暴君的统称;“修长城”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是历史上一切暴政的集中代表;而“孟姜女”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是无数反暴政的百姓的缩影;“哭长城”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是天下百姓反暴政的一种悄无声息的强烈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