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推翻了汉人的王朝,汉人将自己的文化带给了满人。早在改朝换代后的第三年,清朝就重新开科取士,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走上仕途,为国家的良性运转贡献智慧。清朝皇帝虽来自异族,但在治理国家上展现了出色的才能。他们对汉族制度、文化的推崇,让越来越多的汉人产生了认同感。
侯家的好友陆元辅去北京设馆授业时,玄泓的儿子侯荣已经改名侯开国,随他一同在京城游历。侯开国进入国子监读书,外界对他的评价皆是“读书不求仕进”。他在父亲玄泓去世后,担负起奉养继母莫氏和弟弟的责任。作为忠臣的后代,他谨记侯家的门风,将祖辈的节义精神融于自己的诗作,“称名山水,凭吊古墓,伤悼骨肉”,形成与当时诗坛不一样的风格。
他们在京城交往的朋友中,有汉人,也来自山海关外的满人。无论汉人还是满人,都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尊重。
朱彝尊是他们的汉人朋友之一,同样来自江南,明亡后参加过抗清活动,失败后隐居不仕。在康熙十七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后,受到重用,筹备编修《明史》,并编修文学丛书《明诗综》。在《明诗综》中,他心怀敬意地收录了侯峒曾、侯岐曾、侯玄演、侯玄洁、侯檠、夏淑吉、姚妫俞、盛韫贞、章有渭等多名侯氏族人的诗篇。
纳兰性德是他们的满族友人。他来自权臣之家,爱好汉族文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当饱含汉语文化精华的诗句从异族人的口中吟出时,相信没有人再顽固地把“华夷之辨”的民族观放在首位。纳兰性德钦佩陆元辅的学问,两人亦师亦友。在陆元辅等多名汉族大儒的鼎力支持下,纳兰性德主持编辑了一套一千八百卷的儒家著述《通志堂经解》,其中有两部署名纳兰性德的著作都是由陆元辅代笔的。
当侯开国向朋友们声称,他要“述祖德,守先业”,在嘉定县城的侯氏故宅建一座书房“凤阿山房”时,朋友们的热情似乎比他还高。凤阿山房选址在侯家院内的叶池岸边。叶池是侯玄汸、侯玄泓年少读书处,也是侯峒曾和侯玄演、侯玄洁罹难的现场。多位画家朋友依照他的设想,为凤阿山房绘制了景观图。朱彝尊为他题写了门额,嘉定的朋友们纷纷写诗撰文,表达对凤阿山房的兴趣。他们的热情,既来自和侯开国的友情,也是向侯氏家族致敬。
以陆元辅、侯开国为代表的嘉定读书人,将嘉定文学推向新的高度,一时间人才辈出,出现了“嘉定六君子”(陆元辅、赵俞、张云章、张大受、张鹏翀、孙致弥)和“疁城八子”(侯开国、赵俞、孙致弥、王畮、张云章、王度、张僧乙、李圣芝)的新气象。
只是,纸墨书香没有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玄泓的儿子侯开国、侯棠、侯莱,玄汸的儿子侯来宜,侯开国的儿子侯铨、侯永、侯焘,黄淳耀的儿子黄㺱,陆元辅,苏渊,这些抗清领袖的家人、门生,生活无不陷入困窘。他们或者在学校读书,领取微薄的官府补助,或者去大家族教书赚取薪水,业余写字卖画。侯开国的凤阿山房最终没有建成,多半是由于资金不足。
他们成为另一种遗民:读书,但不科考、不做官;与文人、官员有来往,但与政治保持距离。孤独坚守的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懂得。从现实来说,他们有权追求富足的生活,而作为忠臣的后代,他们又要在新朝廷洁身自好。
从后世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坚守的不易:侯开国在康熙初年受封六品州同,但没有赴任,侯来宜成为“吏部候选”后也没了下文;陆元辅参加康熙朝“博学鸿词科”考试前,梦见黄淳耀在他面前写下“碧血”二字,他大受震撼,在考试中发挥失常,从此不再参加科考;黄淳耀的儿子黄㺱参加清朝的院试前,莫名其妙地被病魔击倒,口鼻冒血,从此放弃科考;龚元侃与侯蓁宜的儿子龚概采参加院试时,提学官念及他是忠臣后代,想给他优待,结果他回答:“我岂敢以祖宗碧血为子孙青衿地耶?”终身不再应试。
一件件看似偶然的事件,编织成一种必然。后世费心搜集他们“绝意仕进”的种种传闻,报以称赞的口吻,然而谁能理解他们内心的纠结?这几乎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先人的精神笼罩着他们,让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的心底一定经历了挣扎,但最终选择了坚守。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朝平定了南方的“三藩之乱”和台湾郑氏政权,将台湾纳入帝国的版图。各地汉人的反清情绪逐渐平息,没有人再“不识时务”地公然与朝廷作对。结束了顺治朝十八年和康熙朝初年的艰难生活后,百姓享受到政治稳定带来的安宁与繁荣。
嘉定经过休养生息,成为吴地巨县,百姓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昔日的诸翟镇龙江村,改名紫隄村。夏天,蟠龙江两岸紫薇盛放,倒映在水中,整个村庄变成一片紫红色。南翔、罗店、大场等市镇店铺林立,贸易发达。“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教化嘉定食娄塘,武举出在徐家行。”民间流传的俗语,见证了岁月承平后的繁荣气象。
也是在这一年,三十岁的康熙皇帝第一次离开紫禁城向南巡视。他的儒雅、包容得到江南官民的肯定。百姓听说他常常微服私访,去曲阜孔庙祭拜孔子,悉心考察地方官员,监督黄河水利工程,为江南读书人增加入学名额。不仅如此,他还去南京祭拜明孝陵,抚恤明朝皇室的后裔,表达对明朝的敬意。值得一提的是,康熙皇帝在接下来的一次南巡过后感染了疟疾,但他借助西方传教士带来的金鸡纳霜(奎宁),治好了自己的病。从此,疟疾在中国有了彻底的治愈方法。
在后续几次南巡中,康熙皇帝更加表现出对汉族文化的推崇,对明末忠臣的尊敬,对平民百姓的体恤。“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江南的绅衿军民也用“张结彩幔、夹道跪迎、感恩叩谢、欢声雷动”的场面欢迎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
在嘉定,这一年还有另一件大事。继上次修志仅仅十年后,嘉定县又一次续修地方志。时为山西闻喜县令的许自俊和名列“嘉定六君子”的陆元辅、孙致弥(孙元化的孙子)、赵俞,以及侯家人侯开国,参与了地方志的编纂。
续修的县志规模不大,一共五卷,单是《艺文志》就占了两卷。从《艺文志》可以看出,官方对明末忠臣的态度更加宽容了。在嘉定守城抗清过去整整四十年后,县志收入了第一首公开悼念黄淳耀兄弟的诗。虽然没有直接悼念侯家的诗文,但《艺文志》收录了侯家友人、诗人计东写的一篇《上谷宗祠记》。文中以侯家重修宗祠为切入点,记述了侯家从侯尧封、侯震旸,到侯峒曾、侯岐曾,再到侯玄汸等几代人的功德传承,以及侯家几代妇女“为天下妇女师法则”的节烈事迹,赞扬侯家的节义与文章并举,认为侯家的文学风气带动了整个嘉定,使“东南人士稍知读书”。相比十年前修志时的隐晦笔法,编撰者对侯家的忠正门风表示极大赞扬,找到了政治立场的平衡。
在日渐松动的政治环境下,嘉定知县奏请朝廷为侯峒曾、黄淳耀立祠建庙也就顺理成章,陆续获得朝廷的批准。继“二黄先生祠”建立后,雍正三年(1725年),朝廷应允嘉定官府的申请,批准侯家的宗祠改为“三忠祠”,专门祭祀侯震旸、侯峒曾、侯岐曾父子三人,每年春秋举行宗族祭祀和官民公祭。
“八十年来公论定,绰楔再峙修烝尝。”侯氏三忠祠的建立,证明侯家在守城抗清八十年后,终于受到官方的认同。
将明末忠臣的地位推上高峰的是乾隆皇帝。乾隆皇帝在位期间,清朝建国已经上百年,政治安定,社会繁荣,出现了史家笔下“康乾盛世”的局面。乾隆皇帝将自己视为儒家圣贤的后裔和华夏共主,将道德教化提上日程,大力表彰忠贞的明朝臣子,为天下树立“忠”的榜样。
乾隆初年,耗时四十年的《明史》纂修完毕。《明史》记录的明末嘉定抗清人物中,只有侯峒曾和黄淳耀两人专门列传,这是莫大的荣耀。值得注意的是,《明史》中有关侯峒曾家族的传记,是侯家的友人汪琬所撰,他在《拟明史列传》中,为侯震旸、侯峒曾、侯岐曾父子三人分别立传,称为“侯氏三传”。但由于篇幅限制和主题忌讳,如他自己预料的,侯岐曾的传记最终没有收入《明史》。侯峒曾的传记附录了随父死节的侯玄演、侯玄洁兄弟,名垂青史。
同时,黄淳耀的文学成就也受到巨大肯定。在乾隆皇帝钦定的明朝八股文八大家中,黄淳耀名列其中。乾隆皇帝认为,黄淳耀对四书经义的研究和阐释,“清真雅正,词达理醇”,堪称“有明三百年一人”。
与此呼应的是,嘉定县在乾隆初年又一次编修县志。参与编纂的十六名读书人名单中,有两位侯家的后人,即侯开国的儿子侯焘和孙子侯肇基。这一次,不仅侯峒曾、黄淳耀受到世人的敬仰,参加守城的其他乡绅也受到赞誉,包括侯家的亲家龚用广、龚用圆、龚用厚、龚孙玹都以殉国之名供奉在忠孝祠,随夫殉节的女眷也进入烈女祠。
嘉定城东的二黄先生祠前,城西侯氏故宅的三忠祠前,城外的西林庵内,侯家的叶池岸边,一个个读书人来此怀古,回味上百年前的激荡风云,纪念他们从没见过的前人。
“德修于己,而道根于心,故穷达一观而险夷一致。”“嘉定六君子”之一赵俞翻阅黄淳耀的《自监录》《知过录》,明白黄淳耀的死是出于“本分”,并不是刻意追求青史留名。
“一自丹心焚劫火,百年磷焰照寒漪。”嘉定的读书人站在荒草丛生、太湖石倾翻的叶池边,缅怀侯氏父子的殉国义举。
“为国能拼应共许,此生徒掷亦堪嗟。”国家与个人,生存与死亡,侯家的抉择也让一些人感到纠结。
“公之文章,青天白日。公之心地,寒冰颢月。壁立万仞,发引千钧。渊乎有得,蔼乎可亲。成仁取义,行所无事。儒者之勇,可师百世。”嘉定学者钱大昕站在黄淳耀的画像前,看到了儒生的品质。他以两千多字的篇幅,详细记录了侯、黄率众抗清的斗争,上百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皇帝下令厘清明清之际的史实,编撰明朝殉节忠臣的名单,定名《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囊括了明初建文朝、明末崇祯朝以及弘光、鲁王、隆武、永历等几个南明朝廷中忠君殉节的臣子,共一千六百余人。侯峒曾和他的朋友黄淳耀、夏允彝、夏完淳、夏之旭、陈子龙、杨廷枢、顾咸正、顾咸建、徐汧、徐石麒、史可法、张锡眉、章简,以及其他明朝忠臣孙承宗、张国维、吴昜、张煌言、沈廷扬、黄斌卿、刘曙等人的名字皆在其中。他们有的是官绅,有的是青衿,有的曾是朝廷眼中的贼寇,因为“忠义”这一关键词,他们拥有了共同的人格,列入地方祠庙供奉。
没有得到官方敕封的,也受到民间的尊重。比如,侯岐曾的后人私谥他为文节先生,侯玄演私谥孝烈,侯玄洁私谥孝毅,侯玄瀞私谥孝隐。
乾隆皇帝在褒扬忠臣的同时,翻检建国初期道德上“大节有亏”的臣子,编纂了一部《钦定国史贰臣表传》,简称《贰臣传》。
《贰臣传》收录了在明清两朝为官的一百五十多人。他们为清朝统一天下做出了贡献,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忠于明朝君主,所以称为“贰臣”。
这些降臣全部已不在人世,有些人的子孙继续在朝为官。他们的情况各不相同,分别被编入甲、乙两编。列入甲编的人,大多在降清后竭力效忠、立下汗马功劳,比如洪承畴、祖大寿。正是由于他们归顺后南征西伐,驰骋沙场,才保证了清朝能在短时间内一统华夏;乙编的名单中,有归顺后举棋不定的,比如钱谦益、吴伟业,有徇私枉法的,如土国宝,有道德败坏的,如冯铨、龚鼎孳。
从前抗清的,开始受到推崇,得到敕封;从前降清的,全部成为政治上无法翻身的“贰臣”。
乾隆年间,侯开国的儿子侯焘、孙子侯肇基是侯家最后两代参与编修县志的族人,也是最后两个在尘封的史料中留下痕迹的侯家后人。侯家后人大多离开了嘉定,侯焘、侯肇基搬到宝山,侯铨随妻室迁到无锡,还有的改名换姓无迹可寻。值得注意的是,侯肇基的母亲是张锡眉的孙女。这侧面证明,时隔三代之后,侯家依然与守城殉国的家族有来往。只是,没有功名,没有权势,也就失去了振兴家业的可能。
当侯焘从朋友陈智周的书房看到几封泛黄的署名黄淳耀的信时,两百多年前的往事变得鲜活起来。陈智周的书房,是黄淳耀的故居。信是陈智周的门人私下收藏的,是黄淳耀在世时与侯峒曾、侯玄演等人日常往来的手札。玄演、玄洁是侯焘的伯祖父,侯峒曾、侯岐曾则是他素未谋面的曾祖父。侯焘面对先辈的手迹,虽然隔了两代人,他几乎立刻就能判定信的真实性。
乾隆朝之后,在嘉庆、光绪、民国时期,嘉定又三次编修县志,编者名单中再也没出现过侯家人的身影。在历史的舞台上,侯家人谢幕了,侯家的抗争、劫难与衰微却如一出出戏剧,刚刚拉开帷幕。他们告别了历史,但是,历史没有忘记他们。从此,侯家的故事流传在官方的记录和民间的述说中。
从清朝中后期,到清末民国时期,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地方志和各种史书、文学作品中,侯家殉国抗清的故事不断得到演绎,侯峒曾、黄淳耀成为忠义爱国的民族英雄,相关的历史遗迹得到官府的大力修缮。尤其在明朝灭亡两百多年后的清朝末年,当又一股猛烈的“反清”潮流兴起时,在革命党人的宣传下,侯峒曾、黄淳耀、夏完淳等人的抗清斗争幻化成一面革命旗帜,覆盖了一层层“民族主义”外壳。历史想象与真实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嘉定三屠”成为一个无人亲身经历,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主题。热闹的演绎与寂寥的真实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一切,已经与真实的侯家无关。“忠义爱国”的背后,是世人难以承受的分量。
江南的河水流动了上千年,江南的人、房屋、田地继续漂浮在巨大的水面上,看似不变的景观每一刻都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