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7年五月初十,侯岐曾被官兵抓走的消息传来时,玄汸和玄瀞正在县衙处理籍没事宜。听说家中的变故,玄汸顾不上回家,带着玄瀞仓皇出城,躲到嘉定城东。两人在民家躲避一夜后,听说抓捕玄瀞的大兵已经进城,赶忙搭乘小船,一路向西逃亡。
小船行至西关外,忽然被一名手持铁索的衙役拦下。船夫大惊失色,叩头问过后,才知道这名衙役只是要搭船。玄汸和玄瀞也松了一口气,趁着夜色顺利离开了嘉定。两人一路躲躲藏藏,两天后,他们逃到苏州中峰寺,受到高僧苍雪法师收留,赶忙写信告知家人。过了几天,他们收到家里的来信,才知道龚老夫人投水自尽和侯岐曾被害的噩耗。信中还说,嘉定正全城搜捕侯玄瀞,官兵已经抓走了玄泓和两位叔祖侯鼎旸、侯艮旸。
兄弟二人哽咽着读完家信。玄瀞深感自责,情急之下,他打算回乡赴死。
玄汸拉住他,说,现在形势危急,你是伯父唯一的血脉,不容任何闪失。我父亲这边有子有孙,后继有人。我的儿子刚出生,还没满月,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好在父亲和祖母生前已经见过了。生死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代你死,你快走。到时我死在苏州府边界,官府往来查验推论,至少要花十几天。等查明死的人不是你,你已经身在五百里外了。况且玄泓还在嘉定,他虽被关进大牢,一定也能审时度势,不会随便透露我们的消息。
之后,两人在佛前焚香叩头,挥手告别。玄瀞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堂兄的最后一别,含泪离开。
深夜,玄汸躺在禅房的床上,望着月色下孤单耸立的经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到弟弟玄泓在大牢里遭受粗暴的刑罚,想到妻子和幼小的孩子生死未卜,想到三年内侯家接连遭遇重创,两眼噙泪,心如刀割。他索性起身,撤去了蚊帐,赤裸躺在地上,任凭夏天的蚊子疯狂叮咬自己的肉体。
第二天一早,他与苍雪法师告别,坐船离开了寺庙。他脑中回响着法师的告诫,切勿向熟悉的地方走。他远远望着龙江村的方向,任由船夫毫无目的地划船。在一处不知名的河边,玄汸掏出剩下的钱犒赏了船夫,在岸边沉思片刻,纵身跳入水中。
就在他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路过的村民把他救上岸。听说他是嘉定忠义侯家的后代时,淳朴的村民纷纷给他帮助。两名读书人给他拿来衣服,帮他出主意,劝他逃到浙江。他感到极度疲惫,不过还是听从众人的建议,把长袍脱下,留在岸边,换上短衫,坐着来时的船离开。船驶出没多远,他再次跳河,在命悬一线的时刻再次被救上来。他全身变成青紫色,眼睛、鼻子不停向外冒水,大脑几乎失去了意识。他不再寻死,完全顺从众人的安排,坐船驶向浙江的方向。
到了浙江,玄汸在杭州吴山的一座寺庙里削发为僧,改号一正。他得到寺中老僧的宽慰,没有在庙里逗留太久,很快告别了杭州。拂晓时分,他乘船回到了苏州中峰寺。寺僧见他活着回来,以为见到了鬼,苍雪法师则高兴地说,大难不死,珍重前路。法师挽留他留在寺中,为他取了新的法号——死水道人。
玄汸在苏州的中峰寺、法螺寺住了三个月,应邀为僧人讲解“四书”,寻求儒学与佛教的相通之处。他往来于群山之间,终于打听到玄瀞已经渡过长江,在扬州天宁寺皈依了佛门。他还收到妻子宁若生的信,原来,岐曾被抓、龚老夫人投水时,宁若生因怀中婴儿尚小,免于被抓,之后她带着小婴儿自杀未遂,辗转躲到了昆山。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落了地,随后,他与苍雪法师告别,踏上寻找妻儿的路。
玄汸的两位叔祖侯鼎旸、侯艮旸在狱中关了几个月后被释放,这有赖于嫁到南翔镇杨家的表姐。表姐冒着风险,让自己的儿子几次到官府交钱打点,耗费巨资,终于将两人解救出狱。两人专程到南翔感谢杨家亲戚,并划出龙江村的几亩地作为馈赠。
玄泓在狱中关了更长时间,好言相劝和严刑威逼都没让他说出玄瀞的去处。玄泓被抓后,夏淑吉走出大悲庵,带领仆人收了龚老夫人和岐曾的妾静姝的尸体,埋葬在圆沙祖坟。岐曾被杀的消息传来,她又派人去松江,为公公收尸、安葬。她不时派家仆到县衙送钱,以免玄泓受折磨,同时拖延官府对玄瀞的追击。几番折腾后,家中的财产分文不剩。她还要奉养婆婆金氏,也就是岐曾的妻子。金氏守寡后,拒绝了娘家的改嫁意见,从岐曾的堂弟一支过继了一个儿子。
家事安排妥当后,夏淑吉带着年仅十岁的侯檠,跪在塾师陆元辅的面前,恳求他把侯檠带到安全之地。侯檠自小就定为复社巨擘张溥的女婿,现在侯家遭难,能收留他的地方只能是太仓张溥家。
陆元辅冒着受牵连的风险,回拜夏淑吉,接受了她的委托。夜里,他换掉儒服,打扮成商人,带着侯檠乘船离开了嘉定。同时装在船上的,还有几十捆侯家先祖、侯峒曾父子和侯岐曾等人的手稿,这是保留侯家遗稿的最后机会。
他们辗转流离,到达太仓,投奔张溥家。张溥在明朝灭亡前已经去世,张溥的夫人王氏悄悄派人迎接他们,两人暂时安顿下来。在张家的七录斋,陆元辅继续教习侯檠。七录斋是张溥生前的书房,得名于他年轻时读书总要抄录六七遍的习惯。七录斋中,陆元辅和侯檠每每读到前人的忠孝事迹和先祖的遗文,不免潸然泪下。
玄泓在狱中关了半年。其间,他的妻子孙俪箫被押赴南京,途中病亡。他年幼的儿子侯荣由夏淑吉代为抚养。半年后,在夏淑吉等家人的几次打点下,加上玄瀞一直下落不明,官府终于释放了玄泓。
玄泓回家后,摆在他面前的是更加艰难的处境。连年大旱、江河淤塞、局势动荡造成粮食歉收,粮价空前高涨。每石大米的价格已经飙升到四两银子,每石小麦的价格也涨至二两银子。
籍没令并没有随着侯家又一拨人的离世而停止。正相反,由于侯岐曾窝藏陈子龙、侯玄瀞暗通鲁王等重大罪行,官府对侯家进行了更加彻底的查抄,房屋、田产一概缴没,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回到家中的玄泓,要安葬逝者,要抚养全家的孤儿寡妇,要应对官府三天两头的骚扰,还要防备无赖之徒在侯家垮下的时候再踏上一脚。要保住侯家仅存的几条血脉,只有逃亡一条路。
寒冬过后,冰雪消融,玄泓带着年幼的子女,悄悄坐上了去浙江的客船。他离开嘉定后,改名侯涵。他们起初躲在异乡的村子里,钱财散尽,衣衫褴褛。头三年里,他们辗转住过太仓、金华、杭州,以及上海多个村庄。他们避居浙江时,陆元辅收到消息,把侯檠护送到浙江,投奔玄泓。三年后,局势稍微缓和,玄泓仍不敢冒险回嘉定,便搬到苏州,开始了新生活。
玄泓依靠自己的写作才华和家族声誉,在苏州有了新的交际圈。当苏州文人推举他主导文社时,他婉言谢绝。苏州慎交社成立后,他和侄子侯檠受邀加入,成为骨干成员。当慎交社与松江同声社发生矛盾时,他往来两地,从中调和,促成双方领袖会面,并促成双方成员合盟,共奉文学家吴伟业为宗主,壮大江南文坛的力量。哪怕漂泊异乡,他也一如既往地沉醉于文学。
玄泓在妻子孙俪箫死后,续娶了松江府华亭县的女子章有渭。章有渭的父亲章简是侯峒曾生前的朋友,曾在明朝任官。章简养育了章有淑、章有湘、章有渭等六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个个饱读诗书,闻名江南。玄泓娶章有渭为妻,不仅因为她也来自名门望族,更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罹难忠臣的后代。1645年,清兵南下,当侯峒曾誓死守卫嘉定城的时候,章有渭的父亲章简和乡绅李待问、沈犹龙等人拼命守护松江府城,最终兵败自杀。
“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离开姐妹的章有渭,面对残破的侯家,只能咬牙接受眼前的生活。年复一年,章有渭跟着丈夫玄泓在外漂泊,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日趋平静,玄泓却止不住惦念家乡,把无法回乡视为最大的遗憾。
与此同时,玄汸离开中峰寺与妻儿会合后,也漂泊过吴县、昆山、常熟多地,最后,他们也去了苏州,与玄泓一家人聚首。
玄汸在外漂泊期间,去过一次南京,祭拜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战乱刚过,孝陵内大殿损毁,树木遭砍伐,处处是大兵践踏的痕迹。秋风吹过,覆没的王朝如同卷地的落叶,失去了曾经的威严,再也无法承载世人的尊重。他再拜行礼,心中黯然神伤。
另一次,他寄居浙江萧山,拜会了元成先生,也就是1642年侯岐曾参加乡试时的主考官。元成拉着玄汸的手,说了一段陈年往事:侯岐曾当年参加乡试时,试卷被一名姓来的房考官无意中丢失,不负责任的房考官找来别人的试卷,填上岐曾的名字充数;后来,小吏找到了岐曾等八名考生的试卷,原来丢在了卧床顶上,试卷果然没有批阅。当时,黄淳耀和陈俶、苏渊去南京帮忙查卷时,看到的只是一份冒充的试卷。元成托了复社骨干也没帮上忙,岐曾最后只录了副榜。元成先生说,现在岐曾已经去世,名节与日月争光,说出实情,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玄汸很震惊,后来他找陈俶和苏渊求证,果然,他俩说当年看到岐曾落榜后心情抑郁,只能编出一席谎话劝慰他。
逃离嘉定的侯氏子孙稍稍恢复了安宁,已经出家的侯家女人们只能留在嘉定。
隐居在龙江村大悲庵的寡妇,除了夏淑吉和姚妫俞、龚宛琼,还多了个没来得及嫁入侯家的盛韫贞。侯岐曾一案突发后,玄瀞逃亡他乡,下落不明,盛韫贞和玄瀞的婚姻还没开始就中断了。玄瀞失去音讯后,盛韫贞剪断头发,毁掉嫁妆,写下一篇《怀湘赋》,以神话里忠贞不渝的湘妃勉励自己。当时玄泓刚出狱回家,听说后,将她迎入侯家。她跟着表姐夏淑吉削发出家,拜姚妫俞、龚宛琼两名寡嫂为师,为自己取了个号叫作寄笠道人。
在青山碧水环绕的大悲庵里,四个寡妇相依为命。她们是在巨大的变故中不得已才出家的,身在佛门,心却留在了尘世。她们正值青春年华,终日面对青灯、古佛、木鱼、经卷,却无法斩断心中的悲哀。
深夜里,姚妫俞时常难以入眠。有时,她点上油灯,听窗外风卷落叶的沙沙声,透过门帘看彩云明月,看庭院里疏落的梅影,看轻雾笼罩的翠竹。“支离瘦骨惟供病,牢落愁怀岂为情?”相比佛经,她也许更喜欢翻看玄演生前写的诗文,以及他们夫妻二人合著的《玉台清照集》。
面对郁郁寡欢的姚妫俞,夏淑吉的心情更复杂。她强颜欢笑,用诗文鼓励同病相怜的妯娌,“闻香小坐忘尘世,步月清言扫旧愁”,但想到出家寡妇们的命运,她最终黯然神伤,“梅影横斜应似画,残英满地有谁收?”她会想起年轻时花钿贴额、罗裙摇荡的自己,想起亡故多年的丈夫侯玄洵,想起漂泊在外的儿子侯檠。她也会想起被官兵抓走的嫂子孙俪箫,她称孙俪箫为六姊,她还记得当年孙俪箫从上海嫁到嘉定侯家时多么风光,而今红颜薄命,阴阳两隔,她只能感叹“彩云散后空凭吊,野哭荒郊恨几重?”
“本是闺中秀,超然远物华”,对年轻的盛韫贞来说,变故尤其突然。她远离松江娘家,名为侯家的聘妻,却从未与玄瀞做过一天的夫妻。玄瀞下落不明后,她的身份很尴尬,或许她有过不甘心,但最终无奈地选择了削发为尼。她在松江的父母已经离世,亲人只剩兄长一家。寄居龙江村七年间,她只回过松江三次,平时只能写信与兄长往来。也只有在至亲兄长面前,她才表露出自己的病痛与哀伤。门前的草木几度萧条,又几度返青,她幽居大门之内,尽量远离门外轻薄的世俗。
好在她们的生活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亲人朋友不时来看望她们。梅花盛开时,夏惠吉从松江过来,看望姐姐夏淑吉和表姐盛韫贞,感慨她们“雨雪相依倍有情”,只是聚少离多,欢聚之后是更长久的落寞。
在外漂泊期间,玄泓曾经带着侯檠悄悄回乡探望。侯家的旧居前,荒草丛生,残菊飘零,一函函古书散落在地上。栏杆、横梁、镂窗、彩绘,他们追忆每一处旧日面貌,感到亲切,也感到心寒——回家之路如此艰难。
侯檠去大悲庵看望了母亲夏淑吉。他已经跟随玄泓移居苏州,参加了苏州的文社,颇有诗名。站在侯家的旧居前,他有感而发,写下几首诗。其一如下:
转眼兴亡叹劫灰,田园松竹一徘徊。
纵空冀北求良马,甘向山阴作散材。
高士已从驹谷隐,遗民讵为鹤书催!
三槐槛外凭谁植,五柳门前且自栽。
这样的文学积淀,这样的敏锐才气,这样的黍离之悲,这样的不屈不挠,出自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无怪乎他从小就有神童之称。
玄泓打探到嘉定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尚未松懈,只能带着侯檠黯然离开。
玄瀞则再也没有回过嘉定。他起初在扬州天宁寺,后来辗转去了杭州灵隐寺。身在苏州的玄汸和玄泓打探到他的去处,悄悄去杭州探望了他。这是他们各自漂泊三年后第一次重逢。
灵隐寺是杭州最古老的寺庙,浸润了深厚的佛教文化,留下了明朝诸多名士的足迹。玄瀞在此出家,法号圆鉴。只是,佛光的笼罩没能让他忘记尘世的悲哀。他的身份终究是一名避难者。
禅房的卧榻上,兄弟三人借着点点烛光,谈起昔日旧事。“私愧支硎鸡足老,浪抛二十二年春”,玄瀞一生中的快乐时光,在他人生的第二十二年,在嘉定城破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也许不会向亲人讲述孤身漂泊的经历,但从他写的诗稿中,玄泓他们可以感到他的苦楚。“死灰残梦凭谁语,付与云堂日暮钟”,天宁寺里,无名氏的孤坟残碑让他心寒;灵隐寺旁的韬光庵里,玄瀞记得十年前看到唐朝诗人骆宾王在墙壁上的题诗清晰可辨,现在已经漫灭不清,他自己也重演了一千多年前骆宾王削发为僧、避难寺庙的一幕;站在灵隐寺的三生石旁,他想起三生石的传说,在诗的末尾感慨“我本石畔无知者”,字里行间又要滑向痛苦的深渊,却似乎迟疑了一下,涂掉了这一句,改用一句“三生风月浑闲事,愧我题诗一损神”的自嘲,及时把自己从悲伤中拔出来了。
玄汸和玄泓纵有万千牵挂,也只能嘱咐堂弟在异乡隐姓埋名,静心生活。相聚匆匆,他们约定事态平息后尽快回乡,期待全家团聚的那一天。
然而,玄瀞再也没能活着回来。1651年,也就是岐曾被害案四年后,玄瀞在灵隐寺病亡,终年二十七岁。灵隐寺的僧人将他的遗体火化,把骨灰放入瓶中。叔祖侯鼎旸得到消息后,去杭州迎回他的骨灰瓶。
嘉定屠城后,侯鼎旸亲手安葬了峒曾和他的两个儿子玄演、玄洁,时隔六年,他又亲手埋葬了峒曾仅存的儿子玄瀞。连年悲剧,门庭衰微,个中滋味让年逾古稀的他感到苦涩。侯鼎旸感到惭愧,他不是大义凛然的程婴、杵臼,没能保住峒曾的唯一血脉。可怜的玄瀞也不是幸运的赵氏孤儿,侯家还能重见天日吗?
玄汸和玄泓兄弟在苏州收到玄瀞病亡的消息,匆匆赶回嘉定龙江村,和族人一起,将玄瀞的骨灰瓶埋葬在圆沙的家族墓地,紧挨着他的父亲侯峒曾的坟墓。世间又少了一个亲人。他们为玄瀞的死肝肠寸断,朝着灵隐寺的方向稽首,用文字寄托自己的哀思。事后,他们慑于风波未平,擦干眼泪,重新踏上了漂泊之路。
“秋风满地忠魂在,夜月空堂孝子无。”满门忠魂,青山埋骨,落得个香火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