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吴胜兆反清失败后,侯家人每天都在不安中度过。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四月二十六日,吴胜兆被捕十二天后,侯家闯入了不速之客,一个行色匆匆的李姓和尚——陈子龙。
原来,吴胜兆谋叛的消息传到南京,江南总督洪承畴、江宁总管巴山等人大惊,匆忙上奏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火速发兵苏松。苏州巡抚土国宝与洪承畴互相配合,在苏松一带集结官兵,大规模搜捕吴胜兆的党羽。
吴胜兆谋反案牵出了谢尧文的案子。谢尧文手中泄露的四十七位义士的联名上书,使清朝意识到江南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反清势力。江宁总管巴山、操江都御史陈锦指示土国宝,趁此机会“尽除三吴知名之士”,将江南的反清分子斩草除根。他们几次审讯抓获的江南义士,大致明白了向鲁王上奏表的主谋是陈子龙,主笔是夏完淳。陈子龙由此成为“三吴知名之士”黑名单上的第一人,是东南之乱的魁首。夏完淳的伯父夏之旭曾经与吴胜兆联络反清,也在黑名单中。
陈子龙听闻风声,改名换姓,扮成僧人,与夏之旭从松江逃往嘉定。他们先去了侯家在王庵村的房子,是夏完淳以前住过的地方,离岐曾住的厂头村不远。岐曾得信后,安排儿子和夏淑吉看望他们。
去南翔镇的路已经封锁,镇上的居民搬迁一空,乡下的村民四处逃命。桥边停泊着清朝的船只,大兵借剃发为名,封锁了水路。
阴雨连绵,更多恐怖的消息传来。吴胜兆谋反案发生十四天后,岐曾和家人才听说苏州西山一带遭遇屠戮,杨廷枢和妻子、女儿都被捕了。
岐曾给陈子龙写信说,听说陈子龙过来,他的心情又恐惧又欣慰。恐惧的是惊涛翻滚,没人能高枕无忧;欣慰的是陈子龙如大鹏一般,现在与鹪鸟栖息在同一棵树上。
收留陈子龙,可能会给侯家带来极大的危险。
岐曾知道藏匿朝廷钦犯的风险。他想起了张俭“望门投止”的故事。东汉末年,正直的官员张俭得罪了当权的宦官,被官府通缉。他四处逃命,看到有住家就请求收留。从山东到河北,再到西北塞外,不少人家佩服他的德行,冒着风险收留他。最终,他顺利逃到塞外,保住了性命,但收留他的人家无一例外全被逮捕,遭受了灭门之灾。后来,张俭的朋友骂他道:“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
收留,还是拒绝,是个关乎性命的选择。
岐曾可以拒绝。特殊时期,拒绝合情合理。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陈子龙交友广泛,遭难时却逃来侯家,想必他之前已经被别的朋友拒绝过。
岐曾选择了收留。
他写信叮嘱陈子龙,让他保存实力,不要轻举妄动,一旦暴露行踪,会牵连多人。他安慰这名比他小十三岁的后生,说陈子龙其实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吴胜兆案子中,也没有具体的反清行动,只因帮助黄斌卿与吴胜兆联络才牵连其中。他向陈子龙保证,陈子龙既然躲到侯家,与侯家拴在一根绳上,他一定会尽地主之谊。
他安排玄汸给陈子龙送去酒肉。风声正紧,人多眼杂,王庵村已不安全,他让陈子龙转移到家仆侯驯住的丰浜村。
端午节,玄汸的妻子宁若生生了一个儿子,是玄汸的长子,取名侯乘。在民间看来,端午节是一年中毒气最重的一天。侯家大门上插着菖蒲、艾叶,屋内飘着苍术、白芷的草药味儿,饭桌上摆着石首鱼、雄黄酒,孩子们的额头上、手心里也涂了雄黄酒。箬叶包的角黍香甜可口,远处传来赛龙舟的欢呼声,亲友陆续送来喜钱,家人摆上汤饼,庆贺新生儿的诞生。
端午节后的两天是天生婆婆诞辰日。村民敲锣打鼓,家家户户摆上供品,侯家的亲友上门聚会饮酒。按祖上传下的风俗,宾客来家中饮酒时要先“打喜”,袖子里揣着一根木棒,一见主人的面就掏出来打,叫打脚骨。岐曾强颜欢笑,应承亲友们的打喜。
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无人能感受到岐曾心中的紧张。他对亲友说,宁愿新生儿做个农家娃,也不要出人头地。节日里的欢快鼓点,每一下都让他心惊。
陈子龙住到丰浜村侯驯的家里后,很快引起邻居的怀疑。陈子龙打算贸然冲出去,被侯驯拉去南翔镇侯家的别业。夜里,玄泓去南翔探视陈子龙,计划下一步的去向。
第二天,家仆紧急报告,说有人给大兵泄露了陈子龙住在侯家的消息,千真万确,晚上就要来抓人。
岐曾听了半信半疑,告诫全家镇定以待,与龚老夫人、玄瀞商议临时躲避。儿子们告诫四邻,防备大兵到来。一夜过去,毫无动静,似乎与上次躲避骑兵的事如出一辙。
龚老夫人一夜没合眼,天亮后,欢欣地逗弄玄汸的新生儿。岐曾嘱咐家仆继续打探,全家保持戒备。
嘉定与松江一界之隔,侯家已经暴露了目标,陈子龙再待下去显然不安全。岐曾给陈子龙写了封短札,劝陈子龙尽快选择安全之地。哪里才是安全之地呢,岐曾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恰巧顾天遴从昆山来看望哥哥顾天逵,岐曾想到了办法。他嘱咐顾天逵兄弟,将陈子龙带到昆山,由昆山转道苏州,顺运河南下,逃往浙江。顾氏兄弟与陈子龙虽不熟识,但也久闻其名,形势危急,两人答应了岐曾,带着陈子龙一起回昆山。
在去往昆山的路上,陈子龙想起了常熟唐市镇的朋友杨彝。杨彝比陈子龙大二十五岁,是应社的创始人,后来加入复社,二十多年前与年轻的陈子龙、杨廷枢等人都是叱咤风云的复社骨干。
当陈子龙敲开杨家的大门,希望杨彝收留他时,白发苍苍的杨彝拒绝了。自从明朝覆亡后,杨彝闭门不出,不问世事,断绝了一切来往。
陈子龙无奈,只能继续和顾氏兄弟赶往昆山。他们到达昆山顾家后,一打听才知道运河已经封锁,不通舟楫。顾天逵兄弟二人将陈子龙安置在顾家祖坟旁边的墓舍,一处很隐蔽的地方。
陈子龙走后,岐曾松了口气。当天,清兵闯了进来。大兵诘问家仆侯驯,侯驯故意将大兵引到其他屋子,给岐曾留下逃跑的机会。岐曾没有逃跑。当大兵找到岐曾时,侯驯挡在岐曾的前面,称他自己藏匿了陈子龙,与主人无关。家仆俞儿、朱山、鲍超、陆二、李爱也冲上前,与清兵厮打。最终,清兵将岐曾和六名家仆一起逮捕。
岐曾临走前,含泪给龚老夫人下跪。
龚老夫人仰起头,忍住眼泪,说了一句:“我昔欲为卞壸母,今宁不能为孔褒母乎?”
东晋名臣卞壸和两个儿子卞眕、卞盱,在乱军来临时坚守城池,拒不投降,失败后自杀,多像她的儿子侯峒曾和孙子侯玄演、侯玄洁;东汉末年的孔褒和弟弟孔融,藏匿被官府通缉的正直友人张俭,事发后两人争着为对方辩护,最终官府抓走了孔褒,又多像此刻她的另一个儿子侯岐曾。
龚老夫人看着岐曾和六名家仆被抓走的背影,似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走到家门外的水边,从容地跳入水中。岐曾的妾静姝、龚老夫人的婢女徐氏和长春,一同随她而死。
龚老夫人投水的地方,是两年前孙辈为她修筑的河埠头。当初避难乡下时,玄汸听到祖母在蟠龙江畔的一声叹息,于是说服父亲岐曾,凑钱雇人开渠,花了十天,开了一条一百三十多米长的水道,直通家门。困窘日子里大兴土木,朋友们都不理解。玄汸说,祖母在世的日子有限,让她高兴是最重要的。河道修通后,龚老夫人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欣喜地坐着小船往来各村,看望四散的家人。
据说,侯岐曾被押到松江后,起先受到了苏州巡抚土国宝的招抚。土国宝自称早听过侯岐曾的大名,给他送去酒肉,说海外通敌名单上没有他,等他与家里通信,就可以保命。言外之意是交钱赎命。岐曾说,我已经没有家了,还通什么信?国破家亡的痛苦,籍没催缴的压力,贪官恶吏的无耻,化作岐曾心中的一团怒气。次日,岐曾在狱中听说母亲龚老夫人投水自杀的消息,对土国宝痛骂不绝。土国宝虽听不懂吴地方言,却知道岐曾在骂他,失去了招抚的耐心。
随后,侯岐曾和五名家仆俞儿、朱山、鲍超、陆二、李爱一同被杀。岐曾终年五十三岁。
陈子龙的童子也被抓住,招出了陈子龙的去处。
两天后,清朝操江都御史陈锦带着兵丁赶到昆山,根据得到的线索,半夜突袭,将陈子龙和顾天逵、顾天遴兄弟一并绑走,押赴松江。
据说,陈子龙与陈锦的对话如下。
陈锦问他是何官员,陈子龙答道:“我崇祯朝兵科给事中也。”
“何不剃发?”
“吾惟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
陈锦再问他问题,他瞪着眼不再回答了。
五月十三日,陈子龙站在押解船上,想到即将来临的屈辱。当船行至松江境内的吕冈泾时,他趁守卫不防备,投河自尽,时年虚岁四十整。看守的清兵将他的尸体打捞上来,斩首后弃尸水中。
年轻的时候,陈子龙和夏允彝、徐孚远是几社的佼佼者,也是挚友。有一次,三人对坐饮酒,谈到未来的志向,各不相同。徐孚远的志向最慷慨激昂:“百折不回,死而后已。”夏允彝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他说:“吾仅安于无用,守其不夺。”陈子龙看了下两人,说:“我无暗公(徐孚远)之才,而志则过于彝仲(夏允彝),顾成败则不计也。”
现在,各如其言。夏允彝看不到希望后自绝于人世,两年来,陈子龙奋勇向前,不计成败,而今事业失败,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昔日三人,只剩徐孚远继续往来于东南海域,从江浙到福建,再到台湾,联络义军,共图复明大业。
陈子龙死后的第二天,他的门生和轿夫找到他的遗体,具棺装殓,将他安葬在家乡松江广富林村。
在昆山,归庄、顾炎武等亲朋好友动用金钱和关系,全力营救顾家父子,但没能救出顾咸正,连他的两个儿子也没能救出。早在顾咸正被抓前,顾炎武预感风声紧张,专门坐船看望顾咸正,劝他躲避,顾咸正回答道:“行矣,不再计。”
几天后,顾天逵、顾天遴兄弟和岐曾的家仆侯驯被杀于松江。这一年,顾天逵三十岁,他的弟弟顾天遴二十七岁。
十余天后,顾咸正、夏完淳、夏完淳的岳父钱栴等数十人先后被押赴南京。夏之旭虽未被抓,但迫于清廷的追究,自缢于文庙。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夏完淳在押赴南京的路上,心中充满了哀伤。他才十七岁,却已承受了太多。他行至松江府,听说了陈子龙投水自杀的消息,忍不住为他的师友痛哭;路过苏州府吴江县,他想起曾经追随的吴昜义军,如今已灰飞烟灭;行至虎丘,友人杜登春准备了一些盘缠交给官差,告诉他顾天逵兄弟的死讯,他只能含泪入睡。
他把报国未成的遗憾,化为对外甥侯檠的勉励,“大仇俱未报,仗尔后生贤”;他惭愧无法继续奉养母亲,觉得愧对身怀六甲的妻子钱秦篆,他叮嘱妻子养育遗孤,不要另立后代。
夏完淳和岳父钱栴同时受到江南总督洪承畴的审讯。据说,洪承畴宽厚以待,试图说服他俩归顺,但夏完淳严词拒绝了。当钱栴犹豫不决时,夏完淳回头看着他,厉声用古代义士慷慨赴死的精神鼓励他。钱栴放弃了屈服的想法,决心与夏完淳一同赴死。
顾咸正则坦然得多。据说,当洪承畴问他:“汝知史可法在乎?”顾咸正反问道:“汝知洪承畴死乎?不死乎?”一度被追认为英雄的明朝叛将洪承畴默然了。在狱中,顾咸正和夏完淳、刘曙等狱友知道不免一死,索性放开心情,饮酒谈笑,津津乐道古今的忠义故事,约定死后要化为厉鬼聚在一起。
九月下旬,一道谕旨传遍江南,震慑了所有对清朝怀有二心的人:
叛犯顾咸正、夏完淳、谢尧文、钦浩、刘曙等三十三名,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依谋叛律,不分首从皆斩,妻妾子女入官为奴,财产籍没充饷,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异同,皆流二千里安置。
未获叛犯侯玄瀞等二十二名,严缉另结……
圣旨一下,顾咸正、夏完淳、钱栴等三十三人以叛逆罪被杀。
顾咸正时年五十七岁。他死后,顾家的家产遭到籍没,只剩他的母亲张老夫人独守家祠。顾天逵死后,他的妻子侯氏独自抚养两个幼女;顾天遴有一个小儿子,跟着外祖躲入山中侥幸活命。
夏完淳死后,友人杜登春为他收殓遗体,运回松江故乡,安葬在他的父亲夏允彝的墓旁。他的妻子钱秦篆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夭亡。家人遵照他的意愿,没有另外立嗣,夏家的香火戛然而止。
钱栴死后,他的儿子钱默,即担任过嘉定县令的年轻人,在黄山出家为僧。
杨廷枢也死了。其实他是最早被抓住的,只是消息封锁,侯家知道得比较晚。吴胜兆反清失败后,清朝最先清洗的城市就是苏州。恰恰在陈子龙逃到嘉定侯家的时候,杨廷枢在苏州芦墟的门人家中被抓。他受到牵连,是因为戴之隽是他的门生,他对吴胜兆反清一事或多或少有鼓动。
在押赴南京的船上,杨廷枢在白衣上写下血书,回顾了自己五十三年的一生。他从小熟读圣贤书,崇拜南宋末年的忠义丞相文天祥。他学富五车,为东南士林翘楚,以一杆毛笔指点江山。他在狱中受尽刑罚,遍体鳞伤,十指倶损,却没有屈服。当土国宝劝他剃发以换取性命时,他以一句“砍头事小,剃头事大”拒绝。他视死如归,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陪他共赴黄泉。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千秋应不散,于今重复有斯人。”灾祸虽突如其来,却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心中充满浩然之气,仿佛化身慷慨赴死的文天祥。
据说,临刑前,杨廷枢大喊一声“生为大明人”,他的头落地后,“死为大明鬼”的喊声还回荡在刑场上。主事者感慨不已,将他以礼安葬。
“尽除三吴知名之士”,清朝的意愿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