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目疮痍的江南土地上,不管是安于当下的清朝子民,还是期盼光复的明朝遗民,百姓最期盼的是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上天并没有垂怜这一方百姓。从炎热的夏天开始,侯家的注意力不得不转向真正的“切肤之痛”——流行病。
改朝换代没有带走的民生疾苦至少有两样。一个是居高不下的粮食价格。和崇祯末年一样,入清后,每石大米的价格一直在二两银子以上,高的时候一次次冲到四五两。
另一个是不期而至的流行病,让生活难上加难。在入秋前的大半年里,侯家人接连病倒,虽没有生命危险,却饱受折磨。他们患的是疟疾。
疟疾的普遍症状是一天发作一两次,身体忽冷忽热,持续少则四五天,多则几个月,孱弱者可能会送命。即便康复,也有复发的可能。更让人沮丧的是,找不到病因,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当玄瀞手脚不灵便时,家人说是因为他终日埋头整理父兄的遗稿;当夏淑吉的疟疾好转时,家人认为是她吃斋念佛获得好报;玄泓的寒热伴着咳嗽,以致咯血,医生说是因为“胃脘为结痰受伤”。
江南的夏天,“扇子不离手,拭汗如出浴”,湿热潮闷,蚊虫肆虐。水道不通畅时,街头巷尾的粪坑、污水沟中蜂拥着成群的蚊子。城里乡下,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着竹帘。人们只知道蚊虫肮脏扰人,个别读书人怀疑蚊虫与人体的发炎、发热症状有关,但大部分人不知道,蚊虫才是传播疟疾的罪魁祸首。当然,即便知道,也无法灭绝这种生命力极强的小生物。
生病的家人里面,李夫人的病比其他人持续更久。自从丈夫侯峒曾和两个儿子亡故后,她和仅存的儿子玄瀞住在惠宁庄,距离岐曾住的厂头村几里远。夏末的两个月里,她每天发热疼痛,茶饭不进。侯家人求医问药,从南翔镇、真如镇请来多位名医为她诊治,却一直不见好转。
立秋的前一天,岐曾正给玄瀞写信商议交租,家仆忽然捎信过来,说李夫人已经撒手西去。岐曾惊慌失措,雇不到小舟,急急地打算步行前往。童子竭力阻止,雇了架肩舆将他抬过去。路上他听说,李夫人弥留之际,叫玄瀞拿出古董箱,几次张口托付岐曾,却只说了半句“叔叔……”
峒曾和玄演、玄洁刚离世一年,李夫人也病亡,玄瀞成了孤儿。岐曾同辈的家人只剩自己一个,他感到肩上“保孤”的担子更重了。
李夫人去世得很突然,没准备棺材,正巧夏淑吉的母亲盛夫人有一具为自己准备的棺木,她听说后和夏之旭、夏完淳一起送过来。日落时分,侯家进行了李夫人的入棺仪式。她的女儿侯怀风从昆山赶来奔丧,唯一的儿子玄瀞哭过后不再参与葬礼——他一直没剃发,抛头露面会招人耳目。岐曾和族人、朋友、大悲庵的法师商议低调治丧。城里的亲友听说后,相约来乡下吊丧,也被岐曾一一回绝,以免生出是非。
在捉襟见肘的条件下,侯家为李夫人办了“做七”的丧礼仪式,不可谓不隆重。七月里,从首七开始,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设斋祭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结束。首七、三七、五七非常重要,侯家从南翔镇最古老的白鹤寺请来十二位僧人做礼水忏。二七、四七相对简单,由侯家供养的大悲庵法师做礼水忏,每次举行三天。
七七四十九天的丧礼结束后,侯家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
一个是岐曾更加在乎家人的身体。天气闷热,蚊蝇丛生,疟疾的攻势有增无减。全家四代人,男女、老幼、主仆,接二连三地生病。岐曾每天生活在焦虑中。当他看到二女儿孱弱不堪时,以为又多了个病人,听说女儿是怀孕后才转忧为喜。
龚老夫人也几次出现霍乱的症状,她康复后,嘱咐岐曾为她置办寿木。她的寿木做工精良,花了一百两银子,是侯家避难以来最大的一笔日常支出。岐曾没有吝惜钱财,只是心里又欣慰又惊惧。龚老夫人年届七十六岁,岐曾年过半百,在家人陆续病倒时,他不时提醒自己是顶梁柱,绝对不能倒下。
另一件事是在龚老夫人的主持下,在侯峒曾的画像前,峒曾与岐曾两支分家析产。官府已经下令收缴侯家的地租、产业,族人几次上门逼粮逼银,分家是不得已的选择。
正如龚老夫人所言,家族产业是祖先栉风沐雨创立的,几十年来峒曾与岐曾两支感情深厚,一直没有分家。不分家可以聚合财富,保持家族强盛;分家只会使人心涣散、家族单薄。岐曾觉得愧对兄长,愧对祖宗,但也感到无奈。分家除了要应对繁重的官府支出外,还可能要针对外面的流言蜚语——岐曾要对每一位家人表示公平和关心,包括寡妇。
两个大支均分田地,岐曾和玄瀞各分得七百五十亩。之后,岐曾把自己这支的田产一分为三,交给玄汸、玄泓和玄洵的寡妻夏淑吉。玄瀞和两个寡嫂姚妫俞、龚宛琼也三分峒曾的田产。姚妫俞和龚宛琼已入佛门,不再需要家具、器物,各分得二百余亩田地。
还有一件事,玄瀞成为孤儿后,岐曾要代行父母之职,为他操办婚事。玄瀞自从妻子张氏多年前病亡后,一直未娶,不过已经与盛韫贞订下婚约。
盛韫贞是夏淑吉的表妹,是夏淑吉的母亲盛夫人的侄女。她出身书香门第,擅长诗词歌赋,与玄瀞情投意合。峒曾和李夫人生前已经应允这门亲事,本打算挑选良辰吉日上门提亲,但国破家亡让一切戛然而止。
岐曾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委托夏淑吉联络。盛家人慨然应允,答应两家商议。夏淑吉则按照习俗,安排媒妁和占卜。
重阳节前,岐曾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一连几天,他腹痛剧烈,满头冒汗,昏昏沉沉,体温乍冷乍热——他终于患了疟疾。
他和医生商议,和往常一样,暂不轻易用药。他明白自己的病是憋出来的,悲哀不能痛哭,愤怒不能声张,内火旺盛,积劳成疾。他笑着对家人说,他给自己拟了个“四勿汤”:悲哀时收敛,愤怒时放松,劳碌时顺其自然地承担,至于内火,且让它自然退去。
“四勿汤”没有起作用。他身体发热,头疼恶心,耳鸣口渴,恶心呕吐,腹中一股腐败的味道。每一次疟疾发作时,他的身体仿佛经受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热气袭来时,他大汗淋漓,每一寸皮肤都在扩张,似乎身体要爆裂,五脏六腑也此起彼伏地爆炸,炸得他身体瘫软;热气变成寒气后,他又冷得牙齿打战,全身不停发抖,盖着五床被子却觉不到一丝温暖。每天冷热至少交替两次,伴随着浑身奇痒,直让他觉得“忍痛易,忍痒难”。
镇上的医生给他诊脉,说他热气太重,要服用补阴的药汤,配上清火舒胃的药剂。每隔几天,医生就给他换一次药方。医治的总体原则与医家吴有性在《温疫论》中提出的“汗、吐、下”办法类似,主要通过发汗、催吐、通便祛除体内的“邪气”。岐曾轮换喝各种汤药,成分涵盖门冬、地黄、半夏、陈皮、何首乌、紫苏、柴胡、藿香、灯芯等数十种药草。他明白自己以身试药,对身体没有益处,只有损害。
听说人参能补气养血,他和家人一起喝了人参炖鸡汤。人参来自山海关外,是清朝朝廷运到江南贩卖的,以增加国库收入。各县县令奉朝廷旨意,纷纷向全县士绅和村民摊派人参。住在嘉定和青浦两县边界的侯家,被两边都摊派了,先在青浦交了十五两银子,摊到半斤,然后嘉定“领一斤免三斤”,侯家父子一共领了四斤,加上杂费,花了三十二两银子。一捆人参,除了自家消化,只能分送友人。
腊月里,朋友给侯家送来了河豚。在明朝,每年冬春时节,侯家人常聚坐吃河豚。鼎革后,一条河豚的价格比原来贵了几十倍。河豚有剧毒,北方人唯恐避之不及,江南人却着迷于它的美味,把它作为美食至尊,冒险寻求舌尖的刺激。冬日的雄河豚肉肥味美,腹中的白子尤其多,可以烤,可以煮,入口即化。吃着河豚,岐曾想起他和峒曾最喜欢的文学家苏轼。苏轼六十多岁时被贬官到偏远的岭南,在啖荔枝、吃河豚中找到了乐趣,感慨“人间何者非梦幻”。面对难得的美味,岐曾只怕疟疾发作,不敢大快朵颐。
除了疟疾,岐曾又多了一个困扰——便秘。他时常连续六七天无法大便,也吃不下饭,只能勉强喝粥。他的身体暴瘦,能活下来完全靠精神。龚老夫人告诉他一个偏方,喝一大碗热乎乎的芥菜汤可以通便。于是,他的生活中又多了几种必备品:芥菜汤、润肠丸、蜜箭。
所有的药方都无法消除他的病痛。他夜夜失眠,凌晨常坐起来读莲池法师的著作,希望佛家的智慧帮他驱走痛苦。他年轻的时候,兄长峒曾和父亲侯震旸从杭州五云山归来,给他带回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几十年来,他从《竹窗随笔》读到《竹窗二笔》,如今读到《竹窗三笔》,常读常新,只是已没有和他对谈佛法的人。
想到峒曾的生生死死,他夜不能寐,忍着头疼鼻臭,将心中的感慨写成《追哭亡兄》八章诗。“赤手银河非易事,丹心碧血岂求知?”世人以为侯峒曾誓死守城是为了留下忠臣的名声,但岐曾明白别人不了解一生淡泊的兄长。他想起去年七月初五,他正在泖湖打探义军的动向,忽然听说兄侄自杀、嘉定屠城,匆匆赶回家,本想一同殉死,转头看到年迈的母亲、号啕的寡妇、惊恐的子侄,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一年多来,他顶住官府、族人的压力,在清人的眼皮下苟且偷生,“不避艰危只避腥”,只有一个愿望——奉母保孤。
天气渐凉,北风呼啸,岐曾只能僵卧在布帐子中,带病操持家事。玄泓的岳母病故,玄泓夫妇收拾行李,启程回上海。不久,姚妫俞的父亲姚宗典病危,姚家派人接姚妫俞回苏州。玄瀞不在家,岐曾代他给姚妫俞五两银子当路费,加上一小袋自家种的花豆。亲友一个接一个逝世,岐曾感到无尽的苍凉。
病痛缠身,俗世烦扰,消息闭塞,加上天气潮湿阴冷,他无法静心做任何事,只能被生活一步步推着走。除了奉母保孤的责任,他对尘世已没有任何留恋。
友人陆续来看他,带给他远方的消息。每隔几天,侯岐曾就会听说一些传闻,有好有坏,有真有假,虽然遥远,却不能不关心:
太湖一带,白腰党、青腰党风头正盛;
隆武皇帝被清兵俘虏杀害;
郑芝龙投降清朝,他的儿子郑成功坚持反清;
明将何腾蛟、王应熊合兵,率领精兵三万攻破湖口、泰和;
福建的清兵遭遇重创,退回浙西;
山东义士攻破多座城池,一路挂起大明的旗帜;
北方来的商人亲眼见到起义军拥立了明朝幼主,已经打到山东临清,外面风传“亥子恢京”的谶语。
寒冬腊月,远处传来更大的消息——北京已经光复。
岐曾虽不确定消息的真假,却忽然明白了几百年前杜甫的心情。“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任何收复失地的消息,都让子民怦然心动。
几天后,朋友们又带来新消息。有人说北京的变化是清朝皇室内部篡权,也有人说北京皇家正以绳划界,驱赶百姓到方圆七百里外。岐曾才确定之前的“北京光复”传言是假消息,全家人只能仰天一叹。
近处也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听说松江有反清的机会,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岐曾暗暗期待着。
冬至一到,开始忙年。侯家按照明朝历法,置办过节物品。夏淑吉从松江回来,带回玄瀞与盛韫贞八字相合的消息。等玄瀞的三年服丧期满,两人就可以顺利联姻。岐曾脸上的愁云消散了很多。萧条的冬日,夏淑吉带来的蜡梅、水仙摆在几案上,花香满屋,让人沉醉。
窗外寒风呼啸,书桌上的砚台泛起了一层冰碴儿。岐曾仰卧在床上,看屋檐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医生给他诊脉,让他继续服用补阴药剂。他嘱咐医生,只需治标,不用治本。玄汸在腊八节摆上供品,祭祀祖父侯震旸和母亲。岐曾明白,儿子是借此为他祛病。
年底将要到来,家家户户忙着洒扫除尘、准备牲肉、制作粉圆。岐曾安排家仆带着茶和酒答谢友人们一年来的帮助,给龚老夫人和儿女送年终红包。家仆在屋檐上插了冬青枝、松柏枝和象征节节高的芝麻秆,儿子们在大门上贴了新的门神,妇女们准备了椒柏酒、蒸糕、炒米豆用来待客。
除夕夜,在修好的新曝斋里,通红的火炉带来融融暖意,岐曾与龚老夫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加上远道而来的顾咸正,一起祭拜明太祖画像,吃年夜饭,饮守岁酒,玩叶子戏纸牌。岐曾放纵吃酒,疟疾复发,不过他受到儿女的鼓励,谈起了新一年的读书计划,并写诗助兴。顾咸正也写了几首诗,或纪念亡弟,或祝愿岐曾康复,或表达志向,年轻人也纷纷写诗庆祝新年。
入夜后,岐曾陪龚老夫人出门观看燃火盆。大门外,家仆用松枝蘸着火盆里的灰,在门前的地上画弓箭,希望良弓利箭消灭侵扰侯家的鬼怪,祈求来年顺顺利利。
除夕夜,岐曾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从没做过的梦。梦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淹没了庭院。不一会儿,大水退去,天色渐晴,朗朗白日照在他的身上。早晨起来,他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个梦。“大事当不远”,他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