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的威压下,江南从城里到乡下,从官绅到百姓,几乎所有人都换成了清朝的服饰和发型,恢复正常的生活。但是,驯服只是表象,在汪洋大海的深处,暗流从未止息。
侯家陷入籍没令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时,耳边从未忽略远方传来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牵动着他们的心。
有时是好消息。明朝将领何腾蛟率兵大破泗州,明朝藩王瑞昌王攻破安徽太平府,反清义兵的势力逐月壮大。
有时是坏消息。弘光皇帝与宗室在五月中旬遇害,降清的三十多名明朝臣子被杀。
有时是远处的消息。明朝将领黄斌卿占据崇明岛,听命于隆武皇帝,为明朝保住了海上根据地,正召集江北的水师。
有时是近处的消息。家仆说,嘉定县令行路时被强盗抢劫,城内十室九逃,千真万确。
有时是真假难辨的消息。侯家的家仆兴冲冲地报告,义军已经光复了南京。岐曾高兴地备酒,与儿子、女婿畅饮。隔天,侯鼎旸的童子过来,说南京没有警讯,只看到去考试的举子络绎不绝。又隔天,来侯家收租的小吏说,南京城内有兵乱,去南京应试的举子又都回来了。
…………
消息如流云般涌来,证明新朝伊始的时局很不平静。正是这种不平静,让侯家人心里有一种暗暗的期待。
顾咸正意外地出现在世人面前,点燃了侯家的希望。
顾咸正自从六年前远赴陕西延安府后,直到1646年春天,才回到故乡。回乡半年来,他多次出现在侯家,大家渐渐听说了他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李自成攻破西安后,顾咸正率众抵抗,失败后被起义军抓住,投入大牢。他在牢里听说了李自成攻破北京的噩耗,也听说了辽东总兵吴三桂将李自成赶出北京城,并一路追击到陕西的喜讯。顾咸正获释后,了解到吴三桂为弘光朝廷效力,积极响应吴三桂。他受到百姓的推举,担任韩城县令,斩杀了李自成委任的县令。当他听说吴三桂降清时,他不愿投降,也不愿剃发,便躲了起来。
他逃到陕西南部,避居乡村,后来转移到牛心峡,住在山洞里。他吃着糙米饭,喝着当地产的酸酒,听着毫无亲切感的异乡方言,泪滴打湿了蓝布袍。雨季过后,瀑布从高原上飞流直下,在峡谷中奔流穿梭。峡谷风景如画,如同“避秦时乱”的桃花源。每一天,他伴着徐徐清风,抄书写作,心怀对“日月重开”、大明复兴的期待。他明白,陕西不是他的家乡,他不能一直隐居此地。
在刚过去的冬天,西北形势缓和后,他从韩城托人将几封短信、两卷《孤臣血笔》和上百首诗带给侯岐曾,委托侯岐曾两兄弟帮助修改,再交给弟弟顾咸建刻印。他亡命西北,尚不知几千里外江南的天崩地坼。几次联络后,他才听说了好友侯峒曾、弟弟顾咸建、顾咸受的死讯。
血泪江南、家仇国恨让他心如刀割,也坚定了他誓死反清的决心。
1646年春天到来时,河流解冻,舟楫畅通。他留着明朝的发式,身着明朝的衣冠,跋涉两千多里,辗转回到了家乡。清朝的耳目遍布江南,他只能秘密与友人通信,私下联络反清力量。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接受隆武皇帝的召见,建议皇帝将福建与浙江合兵;他也曾暴露行踪,被乱兵关押,幸好家仆及时送去银两,才把他赎了出来。
顾咸正回来后,岐曾和他频繁通信。他告诉岐曾外面的一举一动,岐曾也询问他各地的“反正”机会。信不是缓慢的一来一往,而是伪装成小小的卷轴,顾咸正不断写来,岐曾的信也不断送出。每次收到顾咸正的信,岐曾都写信向玄瀞转述。顾咸正给岐曾的信经常是洋洋洒洒上千字,具体述说哪些明朝官军、义兵仍在与清军僵持,杨廷枢等友人如何暗地里联络鲁王和白腰党。他在信中表示,他对明朝中兴充满希望,劝岐曾不要惧怕危机。
顾咸正和杨廷枢劝玄瀞为父陈情,向鲁王和隆武皇帝报告侯峒曾为国尽忠的事迹。为父陈情可以帮父亲获得名誉,使整个家族重获肯定,还能收到一些物质上的抚恤。岐曾也希望兄长获得朝廷的肯定,但他还有些顾虑,认为“忠臣子恤”“名士拜官”一类的说法暗藏杀机。侯家是清朝治下的戴罪家族,一旦暴露出暗通前朝等把柄,必然引来杀身之祸。出于这种心理,他对陈情一事冷眼相看。
岐曾慎重地与顾咸正、杨廷枢几次书信讨论,劝他们小心行事。他与玄瀞权衡安危,说自己建议谨慎,又说让玄瀞自己做决定。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和商讨,他终于赞同玄瀞代父陈情,委托顾咸正和杨廷枢分别将陈情疏文交给隆武皇帝和鲁王,并写信给身在舟山的朋友陈俶,请陈俶帮侯家向鲁王陈情。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岐曾对顾咸正充满了钦佩。遭难后,侯家的朋友大多一蹶不振,叹息日子大不如前,只有顾咸正的品格不一样,让岐曾在颠沛流离中略感欣慰。岐曾细读顾咸正带来的信和文稿,无比感慨。顾咸正的《感愤诗》一百五十韵,一一列举投降清朝的贰臣姓名,字里行间充溢着悲愤;《孤臣血笔》援引古今历史,谋划明室中兴的可能性;《盲贼来》《刘烈士传》《卫中丞志铭》记录了百姓的流离播迁和远近的殉难故事。
危难之际有这样一个挚友,岐曾觉得人生无憾了。他对儿子们说,落入贼手不可怕,遭遇病痛也不担心,一切安危祸福都要坦然面对。
岐曾与顾咸正对酒高歌,如同回到了三十年前。他觉得自己没有死于流寇和清兵之手,留着身躯一定另有用途。他受到顾咸正的鼓励,对明朝光复有了更大的希望。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只是旁观,他感到自己也要尽一份力。顾咸正、顾天逵、夏之旭、夏完淳等亲友不时聚在侯家,岐曾与玄瀞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他们的筹划中。
除了顾咸正,夏完淳也是侯家的常客。
父亲夏允彝自杀、母亲盛夫人出家后,夏完淳一度流离失所。他先是住在嘉善岳父钱栴的家里,钱栴投奔鲁王后,他又去太湖参加了吴昜的反清义军。
刚过去的春天,吴昜率领的义军受挫后再度崛起,在苏州汾湖一带斩杀了不少清兵,军威大振。吴昜受到鲁王和隆武皇帝的敕封,统领江南的抗清兵事。夏完淳遵从父亲的遗命,变卖家产,带给吴昜犒赏士兵。他充当吴昜的幕僚,出谋划策,并参与攻打嘉兴府海盐县的战斗。年仅十六岁的他,手中的笔杆换成寒光闪烁的刀剑,听惯了军营外的鼓角声,见识了敌我厮杀的惨烈。风声紧张的时候,他以舟为家,漂泊在湖面上,饥寒交迫,个中滋味,只能用“长剑短衣,未识从军之乐;青磷蔓草,先悲行路之难”来形容。
在吴昜的军中,他还见到了亦师亦友的陈子龙。陈子龙在挚友夏允彝自杀后内心陷入矛盾,最终在尽忠与尽孝之间选择了尽孝,打算保全生命,寻找报国的机会。他接受了鲁王的任命,为兵部尚书,节制南方七省的军事,同时受到隆武皇帝的敕封,为兵部左侍郎。五月,陈子龙在苏州和嘉善之间往来,视察吴昜的部队。吴昜本人奋战沙场,视死如归,但是,他麾下的队伍让陈子龙失望:幕僚指手画脚,多是肤浅轻薄之徒;武将骄横轻敌,只想通过打仗捞好处;帐前的士兵军容不整,纪律涣散。之后,陈子龙不再与吴昜联络,夏完淳在吴昜的军中也更加孤单。
在清军的猛烈攻击下,吴昜的义兵坚持了不到半年,以失败告终。秋天,吴昜在嘉善被抓,他的幕僚和士兵大多投降了清朝苏松提督吴胜兆,接受了整编。
夏完淳不愿投降,又居无定所,只能逃到姐姐夏淑吉居住的嘉定乡下。十几天后,他听说了吴昜在杭州英勇就义的消息。他悲伤流涕,为吴昜的死,为义军的失败,为明朝的灭亡,也为自己多灾多难的少年时光。无限的悲哀,化为一篇凄美的《大哀赋》。
他在姐姐家住了几个月。反清义师失败后,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开始埋头续写《幸存录》,详细追述弘光朝廷建立后,史可法的无奈失权、马士英的刚愎自用、正直臣子的抑郁离开、朝廷的战略失误,以及弘光朝廷覆亡后钱谦益的名节扫地、吴昜义师的奋勇抗清。他竭力搜集资料,不时反思南京弘光朝廷失败的原因:
“南都之政,幅员愈小,则官愈大;郡县愈少,则官愈多;财赋愈贫,则官愈富。斯之谓三反。三反之政,乌乎不亡?”
“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
在他的笔下,弘光王朝的覆灭几乎是注定的。他仿照《史记》中司马迁“太史公曰”的点评方式,以“内史曰”的身份对弘光朝的史实一一评议。之所以自称“内史”,是因为他曾去海上为鲁王效力,鲁王封他为中书舍人,也称内史。
夏完淳寄居在侯家,来往最多的是侯家的年轻人玄汸、玄泓、玄瀞和陆元辅、顾天逵、龚元侃。微弱的灯光下,他们常聚坐小酌,有新的消息传来,他们漫谈时事,或振奋,或疑惑;没有新的消息时,常常是四座无言。
夏完淳最喜欢年仅九岁的外甥侯檠。看到年少聪慧的侯檠,他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侯檠的印象里,这位风华绝代的舅舅,有时埋头写作,有时谈论诗文,还有时晚上在蟠龙江边踱步,筹划复国大计。
他们很清楚,要光复明朝,只靠零散的志士和义兵完全不够,还需要权力更大的人加入。政局不稳,很多明朝的文臣和武将虽投降了清朝,仍对故国心怀留恋。换句话说,时机成熟的话,每一名降清的明朝臣子都有反叛归明的可能。降臣想要的无非是钱和权,如果鲁王和隆武皇帝能满足他们,他们就有回归的可能。只要能收回江南,明朝就能东山再起。何况,包括广西、广东、江西、湖南、四川、云南、贵州在内的南方大片国土,还没有彻底臣服清朝。
年轻的读书人聚在一起,商议出一个可行的办法——离间计。他们认为,可以建议鲁王和隆武皇帝广施恩惠,招抚洪承畴、土国宝等江南降臣。
由谁来建议呢?玄瀞等人位卑言轻,商议一番,觉得可以借用侯峒曾的名义给鲁王上疏,更有说服力。至于怎样把信安全地带给鲁王,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
七月的一个清早,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侯家。来人是个一脸书生气的陌生青年,自称王哨长。
王哨长对玄汸解释说,去年嘉定骚乱时,乡兵残害无辜,把他视为须明徵的同党,捆起来投入牢狱。幸亏侯峒曾明察秋毫,下令释放,他才保住了性命。嘉定城沦陷后,他逃到舟山群岛,与海上的反清力量会合。他起初听命于鲁王,往来海上和太湖之间,潜伏在义军中做联络工作,后来他投奔了隆武皇帝,在兵部做幕僚。
岐曾听了,忙将王哨长请进门,听他细说外面的进展。
关于江浙的抗清斗争,王哨长说,清军打到钱塘时,南京和绍兴的明军粮食耗尽,全员溃散。之后,义兵重新集结,绍兴用火攻,上虞用水攻,两地斩杀清兵上万人。明朝将领方国安死守金华,张国维率兵进入绍兴和南京,隆武皇帝也从福建派来了援兵。杭州的豪族聚集了上万人假装投降,随清兵渡过长江后立刻倒戈。九江的义军杀害了一名清朝贝勒,光复了湖北、湖南和江西。各地乡兵四起,只是没有统一的领导。
王哨长还说,现在海上流传着“上侯下侯”的歌谣。“上侯”指的是嘉定的侯峒曾、金山的侯承祖,两家都是父子守城、兵败殉节;“下侯”指的是江南的王章侯、乔定侯,两人在清兵攻入后率先献城投降,最终一个遭到百姓的驱赶,一个意外死亡。
王哨长的到来,使侯家和外面有了固定的联络。玄瀞写给鲁王的信,顾咸正、夏完淳写给鲁王和隆武皇帝的信,都交给他传递。至于王哨长的真名是什么,他自己不说,侯家人只能以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猜测他姓谢。
在王哨长、顾咸正的努力下,玄瀞为父陈情一事有了结果。隆武皇帝敕封已故的侯峒曾为兵部尚书,谥号襄烈,黄淳耀、夏允彝等殉国忠臣也受到封赠,为复明大业奔走的顾咸正也获得了爵位。侯家感到了一些安慰。
王哨长不停带来外面的消息,侯家人能感觉到,坏消息越来越多:
清兵攻破绍兴,鲁王逃到福建投奔隆武皇帝,可惜隆武皇帝并不欢迎他;
鲁王的幕僚试图联络李自成、张献忠的队伍,但没有收到回音;
最强的复明力量是占据台湾的郑成功,他听命于隆武皇帝,但若即若离;
南明多次向日本求援,终于有了回应。隆武皇帝麾下的崔芝将军率领三万倭兵,在浙江沿海展开攻击。另一名将领也争取到三千倭兵,但与崔芝颇不协调。日本德川幕府刚成立,权衡清朝与南明的实力对比,不愿援助南明。
“愿睹汉官威仪,然后瞑目。”侯岐曾热切地盼望明朝光复的每一丝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