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缓和,侯家人不再有生命危险,但官府的目光依然紧盯着他们。县衙为防止侯家有人逃跑,不定期下达“大签”。“大签”一下,岐曾要派儿子进城报到,不能由家仆代替。他让家仆向官府汇报,说他自己病危,即将“呜呼哀哉”。
侯家人知道,他们是率领嘉定抗清的头号家族,清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岐曾托人打听到,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很可能是:籍没。
籍没,就是没收当事人的所有家产,包括房屋、田地,严重时甚至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一并入官为奴。
和所有大家族一样,侯家的主要资产是房屋和田地。房屋方面,侯家除了城内的八进院落、城东的侯氏东园和乡下龙江村、厂头村的多座宅子,还在南翔镇上拥有一套别业;田地方面,侯家自岐曾的曾祖父侯尧封以来,几代人在乡下购置田地,加起来至少有两千亩。两千亩田地听起来不少,不过在富庶的江南,世家大族坐拥上万亩土地不是稀奇事儿,侯家的田产只可算小巫见大巫。
除了龚老夫人,峒曾一支活下来的有李夫人、长子玄演的寡妻姚妫俞、次子玄洁的寡妻龚宛琼、三子玄瀞、年幼的孙女;岐曾一支在世的有岐曾、岐曾的妻子金氏、妾静姝、长子玄汸和宁若生夫妇、次子玄洵的寡妻夏淑吉、三子玄泓和孙俪箫夫妇、年幼的孙子孙女,加上前来投奔的女儿、女婿,还有十余名家仆,总共将近三十口人。整个家族除了逃难时从城里带回的少量财物,完全倚赖乡下的田产过活。
新朝伊始,籍没令具体如何执行,哪一天执行,尚没有确切消息。这似乎给侯家带来了喘息之机。怎样缓解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开始成为侯岐曾最劳心费神的一件事。
在官府清查家产前,侯家开始零散地卖田,租售南翔镇的别业,全部换成银两,减少家族的损失。
时值乱世,米价翻倍上涨,田价却低得惊人。早年间,一亩地能卖六七十甚至上百两银子,现在,一亩良田只能卖二三两银子,质量差的田地相当于白送,甚至白送也没人要。岐曾每天检视唐湾、陶林、圆沙各处的田价,听家仆汇报卖地的账目,清点银两。
卖田换回的银子,岐曾每次一分为三,龚老夫人一份,李夫人和玄瀞一份,岐曾一份。岐曾的一份大致有几种去向:分散给子女帮助过活,比如这个月给儿子玄汸七两银子,下个月给女婿龚元侃三两银子;给家塾老师陆元辅支付薪金,每月大约四两银子,有时还要资助他进城买书;定期交给大悲庵的法师一些碎银子,作为供品钱;雇工匠修缮老房子,便于夏天居住。银两分散完,余下的仅够家人每天的吃喝。
日常支出只是一小部分,卖田换回的钱大部分重新流入官府的口袋。总体来说,花在官府身上的钱主要有两项。
一项是缴纳田租。按照官府要求,在清查田地、籍没充公之前,侯家要定期上交全部田租。田租是全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全部上缴后,侯家显然要陷入绝境。经过几次交涉,官府对侯家的政策改为上缴田租总额的十分之七。一纸薄薄的催缴令,也叫抚牌,用清晰的墨笔写着户主姓名、应缴数额和收牌日期,数额通常是几百两银子,侯家要为此忙上几天,或廉价售田,或东拼西凑。
另一项巨额支出是打点官府。政局动荡,官吏爱财,想让官府手下留情,只能不停送钱。这是岐曾最头疼的事。
要打点官府的方面很多,除了申请延期缴纳田租,还要应对官府临时下达的指令。
一会儿,是官府下达追查令,称有人举报本县一些大家族在前朝私占荡田,请求官府收回田地,彻底清算。侯家也在“占荡”大家族的名单中。荡田是河边滩涂上的无主荒地,芦苇丛生,大户人家常安排家仆和租户开垦,拔除荒草,灌溉种植,变成自家的田地。在明朝,荡田不需要向官府交税。岐曾觉得可笑,因改朝换代而翻身的无业游民,瞅准机会向前朝的大家族倒打一耙。面对追查,岐曾只能派人带着银子去县衙通融一番。
一会儿,是有消息传来,守城领袖的家属也要捉拿。官府的态度是,守城与死节不同,为前朝死节者可以既往不咎,率众抗清的守城者则罪不可赦。在嘉定,侯峒曾、黄淳耀、龚用圆等五个守城的首要家族,都要严格审查,厉行籍没令。峒曾和玄演、玄洁已经死去,仅存年纪最小的儿子玄瀞。如果玄瀞也遭遇不测,峒曾一支就断绝香火了。侯家把玄瀞藏在隐秘的村子里,叮嘱他不要露面,同时派人去官府打点。
几个月来,侯家打点县衙的事都由管科办理。管科是侯家的远房亲戚,也算侯家的仆人,一向擅长去官府跑腿办事。他能做的,主要是去县衙听候官府的命令,再向侯家传达,等待岐曾与家人商议,拿上侯家凑出的银两,回到县衙贿赂小吏,央求小吏代侯家向县令通融,如此循环。
和管科联络的县衙小吏姓张。他长期在官府做文书,不受改朝换代的影响,无论是前朝的县令,还是新上任的清朝县令,他都应对自如。外地来的县令通过他,能快速掌握本县的风土民情、大族家事。鼎革之际,县令的位置并不稳固,随时可能换人,善于审时度势的县令都懂得倚赖小吏,尽可能多捞几把。
新上任的嘉定县令姓杨,湖北人,是一名贡生。贡生是受到朝廷加恩的国子监生员。杨县令以贡生的低等身份充当县令,在只有举人和进士才能担任知县的太平年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能当官,得益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与岐曾的父亲侯震旸是同僚,也是天启年间反抗阉党的东林党人,是大名鼎鼎的“东林六君子”之首。比侯震旸更惨的是,他的父亲因弹劾魏忠贤受到严刑拷打,最终死于狱中。当然,这也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崇祯皇帝即位后,杨家的儿子们为父亲上疏鸣冤,两个儿子都受到恩荫,得以封官,其中一个便是这位杨县令。明朝末年,杨县令曾担任江西泰和、安徽临淮两县的知县。清朝定鼎后,他能成为嘉定县的第一位县令,侧面说明他是第一时间臣服清朝的。
生逢乱世,杨县令没有继承父亲的刚直和廉洁,也从未眷顾同为东林党后代的侯家。正是他,每月循环着向侯家发布命令、接受侯家的贿赂、再下指令、再收贿赂的圈子。
他本来可以在嘉定安心任职,直到期满。不过,四月底的一天夜里,嘉定县发生了一起劫狱事件。不明身份的大胆人士劫掠了监狱的仓库,还放火烧了县衙大堂。一夜之间,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嘉定县衙化为一片废墟。火光漫天,城内百姓知道出了大事,纷纷逃亡。劫狱事件传遍了江南。
第二天,吴淞总兵派出上千名马兵和步兵,开赴嘉定维持治安。军需紧张的大兵如同撒了欢儿,从松江到嘉定一路上,他们挨家挨户索要酒肉,拿走财物。在松江,夏完淳居住的曹溪遭到大兵侵扰,村民四散,他逃跑时不幸落水,爬上岸后,只能逃往侯家。不过嘉定也不安宁。从松江来的大兵进驻嘉定后,不时传来富户被掠夺、女子被奸淫的消息。周边的乡镇上,家家户户紧闭房门,悄悄逃命。
杨县令由于任上的重大失误,难辞其咎,被带到苏州府听候发落。他暗中贿赂刑部官员,却受到警告,颜面尽失。他又私下嘱咐身在嘉定的小吏和家人,给全县的士民百姓发放银两,请他们联名上书,称颂他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称这次劫狱和火灾纯属意外,请朝廷批准他在嘉定留任。这个办法起作用了,刑部不再追究他的玩忽职守罪,只免去他的县令一职。朝廷已经任命了新县令,在新县令到达嘉定前,依然由杨县令主持嘉定政务。
杨县令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嘉定,加大了搜刮的力度。他刚回到县衙,就拿出朝廷的朱批公文,下令收取侯家的全部田租。
“侯家事,乘我在此,包它申文干净,但须助我行赀。”杨县令直言不讳地对张姓小吏说。小吏马上将县令的话转告管科,管科匆匆带话到侯家。
岐曾跟龚老夫人商量,后面换了县令还要从头打点,不如顺水推舟,便托管科送去了五十两银子。
“这送你们也不够。”杨县令掂着银子,对张姓小吏说。
他又转身对管科说:“你家事大,若付掌印手,最少千金。今吾已荡尽,前日汝家送我的,俱化为乌有了。此时随分金、犀等器物,皆可助我用。难道我要与你家完局,你家反不理会?只索抛去便了。”
岐曾听着管科带回的话,恨得直骂。他在日记中记下了杨县令的每一句原话。骂完写完,他只能继续满足县令的贪欲,与儿子玄汸拿出各自的钱,又加上夏淑吉给儿子侯檠存的结婚聘礼钱。他还给县令写了一封亲笔信,讲述侯家的困难处境,请求县令手下留情。低声下气的言辞让他觉得自己玷污了纸张。
银子送去,县令收下,又暂时平静了。夹在县衙和侯家之间的小吏不是每次都收贿赂。遇上他们不收时,事情反倒更难办。钱财能送给县令还算运气好,有时还没到县令手里就落入衙门小吏的囊中。
侯家的亲家姚宗典与杨县令有过交往,他给杨县令几次写信,并当面请客、送去贿金,也无法改变杨县令敛财的行径,顶多是延缓对侯家的压迫。
送到县衙的钱一次次打了水漂。侯家人意识到,小吏狡猾贪婪,只会耗尽侯家的财力,县令没有决定权,只会趁机捞钱。要想县衙对侯家松口,就要将银子送到更高一层的衙门——江南省苏州府。
改朝换代后的嘉定县,依然隶属于苏州府。不过苏州府的上一级,不再是南直隶,而是江南省。清朝灭掉南京的弘光朝廷后,坚决打破了江南的优越感,取消江南的“南直隶”身份,改成与其他省平起平坐的江南省。江南省下辖的五府和明朝一样,还是南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其中,明朝的留都南京改名为江宁。江宁,江宁,清朝用警惕的目光紧盯江南,希望扬子江边这块既柔弱又顽固的土地从此安宁。
新上任的江南省高官,也就是奉旨对侯家下达籍没令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苏州巡抚土国宝,另一个是吴淞总兵李成栋。
土国宝是北方人,早年是太湖水盗。清军打进山海关后,他投降了洪承畴,受封总兵。清军南下时,他随豫亲王多铎平定江南,立下战功,受职苏州巡抚。
李成栋是嘉定人更熟悉的名字。自从血洗嘉定城后,李成栋的名字让每一个嘉定百姓不寒而栗。江南平定后,他担任吴淞总兵,把江南视为一块肥肉,多次纵兵抢掠,骚扰百姓,连江南总督洪承畴也看不下去,公开弹劾他。法令一出,李成栋被罚俸六个月。他迁怒于江南百姓,更加肆意搜刮。在这种情况下,侯家人也不指望李成栋手下留情了。
土国宝上任后,会不会有稍微宽容的政策?岐曾心急如焚,不断嘱咐家仆、友人去松江打探消息,看是否有转机。去松江府而不是苏州府,一是因为土国宝待在松江的时间多于苏州,二是龙江村距离松江比苏州更近,且松江有朋友可以帮忙。
岐曾对新巡抚的希望落空了。两个月内,土国宝先是批复了嘉定县令对侯家的呈文,有“免变”二字。“免变”意味着延续之前的“征七免三”政策,带给侯家极大的希望。可是不久,土国宝下发公文,要追索全额地租。过后,李成栋到嘉定巡查。家仆去县衙听讯后回来汇报,说李都督下发飞票,催侯家上交全部田租。岐曾一看李成栋批下的三张飞票,明白这是张姓小吏逼侯家行贿。岐曾只能找出三十两银子给管科,由管科转交张姓小吏。最后,小吏当面“提醒”李成栋,说以前对侯家的抚牌是“征七免三”,此事才暂时作罢。
与官府交涉了几个月,事情没有太大进展,侯家的族人出现了不满的情绪。先前,岐曾的族叔侯兑旸派人捎信说,官府的政策不明朗,如果按李成栋都督的批文,只征侯震旸这一支,也就是峒曾、岐曾兄弟;如果按土国宝巡抚的公告,要牵涉整个侯家,五服以内的亲戚全部受牵连。
亲戚们先是嫌岐曾打点官府操之过急,现在又怨岐曾行动迟缓,以致官府还没有明确的政策。岐曾只能安抚族人,他向亲戚们保证,他和儿子、侄子一定会承担自己的费用,不连累族人分文,希望亲戚不要为此事出现嫌隙。打点官府的钱,全部由岐曾和子侄承担。
籍没令开始一步步实施。一连几天,人们看到官府安排的村民划着小舟,四处勘测侯家的田地。按照上等田每亩二两银子、中等田一两六钱、下等田一两二钱的市面价格,侯家的两千余亩田地的总估价是三千一百两银子。除非能交上同等数额的银两,否则田地全部充公。
县衙的闵姓典史也带着差役来到龙江村,调查侯家的房屋。岐曾私下交给他一些礼物,请他放缓节奏,并暗中隐匿了一些房产。几天后,县衙批出的侯家房屋总价为三千六百两银子。
焦虑、愤怒、悲哀、无奈,错综复杂的情绪困扰着岐曾。田产和房屋一旦收走,侯家子孙将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
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必须向苏州巡抚土国宝通融。而要联络土国宝,只靠县衙小吏显然不行。侯家四处打听,听说土国宝有个幕僚沈茂之,是江南人士,似乎为人正直。侯家觉得可以托他帮忙,岐曾的族叔侯兑旸、侯鼎旸也过来商议,全族忙上忙下。
“侯产必当籍没”,朋友带回了沈茂之的原话。岐曾的心凉了大半截儿,不再指望他伸出援手,只希望他不要落井下石。他找出几件温酒用的杯铛、龚老夫人的四件金钗和玉镯,托朋友带给沈茂之,作为抵押。
沈茂之收到后,托人带话回来,说要想摆平此事,必须给他一年的地租作为报答。侯家的地租是每亩五钱,一年的地租也就是一千两银子。岐曾和族叔侯兑旸、侯鼎旸三人听了,愁眉不展,只能闷头饮酒,家仆在一旁黯然落泪。几人商议后,向沈茂之允诺五百两银子。几天后,沈茂之捎信来,说至少再加二百两银子。
暑气逐渐浓烈,苏州的亲家公姚宗典来信,说沈茂之要去北京,可以托他向冯铨、钱谦益两人讲情。
清朝建立伊始,在朝的汉族官员大部分来自华北和辽东,江南官员本来就不多,侯家可以倚赖的更少。冯铨和钱谦益都是明朝降臣,想必可以体谅侯家,尤其是钱谦益,他是侯家的朋友,一定能帮忙。岐曾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岐曾一边等待沈茂之的消息,一边继续想办法。他交给友人二十五两银子,去苏州府打听消息;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托张姓小吏去松江府打听。他们还联络到了苏州府的冯姓胥吏,也免不了一番打点。此外,本县的努力不能松懈。在县学读书的侯家朋友和门生,联络了上百人,集体拜见杨县令,为侯家说情。虽然效果不大,岐曾也要给帮忙的人送上礼物致谢。
所有花费都来自卖田所得。有困难,就会有解决困难的办法。岐曾想起年少时的书法老师陈元素的话:“人当至穷时,仍必有一条走路,可见天心之主于仁爱也。”几个月来的经历让他深有体会。他把自己的感悟告诉儿子和侄子,宽慰他们焦灼的心。
不过,沈茂之一直没带来冯铨和钱谦益的消息。友人从苏州府回来,说批文有变化。侯家人正疑惑,县城也传来消息,说对侯家房产、田租两项的处理都变严格了,土国宝完全不顾之前批下的“免变”二字。
清朝定鼎,侯家失去了几条人命,如今困窘不堪,为何官府还是紧咬不放?岐曾气得咯了两口血。他只能向李夫人、玄瀞当面说明情况。两天后,李夫人叫人送来五十两银子。
张姓小吏从松江回来,说李都督严格下令,再拖延就抓捕家属。管科也无计可施了,岐曾只能和玄瀞商议缓兵之计,再筹措钱财。
端午节到了,厂头村传言,骑兵马上到侯家抓人。村民怕受牵连,纷纷收拾家当,准备逃命。从南翔来的人说镇上十室九逃。南翔到厂头村的水路已经封锁,岸边不时可见头戴红色凉帽的骑兵。龚老夫人听惯了风言风语,自顾自地坐船去邻村探望两个孙媳妇的病。
苏州府的打点失败了,管科说县里发了新批文,同意给侯家宽限一个月交田租,但还要再花些银子。遭乱后,侯家留存的古董不多,多是一些小物,几件古玉磬,几十个酒铛,要么变卖,要么被衙门勒索,只剩不到一半。官府欲壑难平,岐曾干脆把剩下的古董分给儿子、侄子和孙子,又到恭寿庄翻出值钱的书画。住在惠宁庄的李夫人派人送来一箱古董,这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岐曾让他们拿回去,给玄瀞留着用。
转眼到了盛夏,夏允彝的兄长夏之旭来到侯家,告知他打探到的消息。土国宝巡抚说,守城与死节不同,守节可以从轻发落,但率众抗清不可饶恕。昆山那边,顾咸正的家族正被官府追租。夏之旭想了个主意,说可以求助于冯铨。之前,沈茂之也答应联系冯铨,只是拿了钱便音讯全无。夏家与朝廷的联络不少,夏之旭提出找冯铨,岐曾觉得可以考虑。
明朝未亡时,侯家与冯铨并无交情,他们根本不是同道中人。天启年间,岐曾的父亲侯震旸在朝为官时,冯铨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是炙手可热的阉党人物,以排挤东林党臭名昭著。清朝攻克北京后,冯铨第一时间臣服,应摄政王多尔衮的征召入朝为官,现在已经是内三院大学士。
党争已是陈年旧事,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所有的可能都要试一试。玄瀞也赞同,让家仆捎来一些小古董。岐曾与龚老夫人在灯下挑拣很久,托夏之旭带走礼物,去苏州府寻找机会。
二十天后,夏之旭回来,说冯铨的身份太高,言辞模糊,难以捉摸。看冯铨的态度,侯家送他五百两银子有点儿少。夏之旭恳求良久,冯铨才答应三天内先收一百五十两。
冯铨没有再传来消息,县衙对侯家的籍没令却提上日程,无法避免。几个月的打点尽付东流。之前,岐曾跟家人开玩笑说,这不是在打点脱籍,是在打点没籍,现在玩笑成真。
清朝朝廷刚发出诏令,命令“将前代乡官、监生名色尽行革去,一应地丁钱粮、杂泛、差役与民一体均当”。在前朝,岐曾和儿子们有功名,在缴田赋和服徭役方面有优免权。现在,他们变成了平民百姓,必须和农民一样完粮、服役或缴纳银两。
委托冯铨不成,侯家人又想到了李雯和钱谦益。不像冯铨,李雯和钱谦益是侯家的朋友,与侯峒曾、侯岐曾素有往来。李雯是夏允彝的同乡好友,诗名卓著,是著名的“云间三子”之一(云间是松江的别称)。1644年,清军入关时,李雯滞留北京,无奈接受了清朝的官职。据说,清廷给史可法的劝降书就出自李雯之手。当然,对李雯来说,这不是光彩的事。他出仕清朝后,心里的愧疚长久无法消除,一直生活在“名节一朝尽,何颜对君子”的痛苦中。
岐曾委托夏之旭、夏完淳叔侄,代侯家向李雯求助。夏完淳与李雯虽是两代人,但两家相熟已久。李雯滞留在北京时,夏完淳勉励他敦守大节;李雯接受清朝任命后,夏完淳寄诗给他,表示惋惜和伤感,期盼他回心转意。此时的李雯,刚从北京回到松江家中奔丧。
夏完淳深感侯家对自己的重托,给李雯写了一封情感真挚、文采斐然的长信。在这封长达1,441字的信中,夏完淳先承认了清朝入主后的万物维新,接下来描述了侯家遭难后孤儿寡母、废宅芜田的惨境,以及苏州府和嘉定县对侯家政策的严苛与朝三暮四,回忆了父亲夏允彝的亡故和侯家对自己的收留之恩,最后对李雯不得不仕清的矛盾心理表示体谅,晓之以世事人情,动之以历史大义,希望李雯念在与夏家、侯家的交情上,上奏朝廷,为侯家讲情。
为行路方便,岐曾安排大悲庵的净云法师陪夏之旭去松江,随身带着夏完淳和岐曾写给李雯的信。几天后,净云法师从松江回来,说李雯看到岐曾和夏完淳的信后悲伤流涕,答应一定帮助,李雯还安排弟弟和朋友来嘉定探望侯家。
或许是出于李雯的作用,官府暂停了收租。岐曾知道,暂停不代表没有后顾之忧。夏末的雨下个不停,岐曾继续派人给李雯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