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超然于时空,看清大势所趋是战还是降,然后做出所谓的明智选择。
虽然投降的人是大多数,但在反抗的人看来,站在反抗立场的人也不少。
异族入侵,人心动荡,剃发令刺激了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人开始反抗。明朝灭亡后,官军散落多处。有军队,有领袖,有计划,就有反抗的希望。
最先起兵的地方是苏州府吴江县。吴江县令献城投降后,进士吴昜和举人孙兆奎两人呼吁反抗,起初支持他们的人有几十个,七天后,他们的队伍已有三百人、七十艘船。两人散尽家财,又招募了三千多名水兵。他们聚集在太湖和附近的泖湖、淀山湖一带,头裹白手帕,号称“白头兵”,在芦苇荡中时隐时现,阻塞道路,伺机伏击清兵。他们散播檄文,联络义士,寻求更广泛的支援。
作为知识阶层的精英,他们很清楚,眼前的局势绝非意气用事就能成功,但他们还是想奋力一搏。义军首领孙兆奎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岂不知国家大势不在江南,戎马及斯而强欲御之,何异游步于蹄涔、称戈于井底!但恨有明养士三百年,一旦至此,而南北诸臣死节寥寥、义声寂寂!我故欲一身殉之,藉以鼓义士之气、羞懦夫之颜,庶不负累世之厚泽、平生之壮志。其成败,听之而已!
当鲁王在浙东监国后,孙兆奎、吴昜遥遥受命,有了更合法的身份。南京弘光朝廷灭亡后,东南地区出现了两个明朝皇室政权。一个是鲁王朱以海,他在浙江绍兴监国,由张国维、张煌言拥立;另一个是唐王朱聿键,他受到黄道周、郑芝龙拥护,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年号为隆武。两个政权是在互不知情的局面下各自建立的。虽然如此,只要有皇室血统在,就能把散布各地的抵抗力量凝聚起来。如果两支政权能齐心合力,复兴大业将指日可待。
吴江倡义和皇室复兴激发了更多仁人志士的决心。一个月内,江南五府的每一块土地几乎都树起了反抗的旗帜。在松江,有乡绅沈犹龙、李待问、章简;在昆山,有顾锡畴、朱天麟、朱集璜;在秀水,有陈谟;在平湖,有推官倪长圩;在常州、镇江,有进士卢象观、孝廉葛璘;在嘉兴,有峒曾的好友徐石麒,以及钱栴和他的儿子钱熙、从嘉定逃回家的钱默;在嘉善,有钱默的叔祖钱士升,钱栴的堂兄钱棅,以及乡绅屠象美;在江阴,有本县生员许用与典史陈明遇;在上海,有金山卫的指挥使侯承祖;在常熟,有总兵何沂;在太湖一带,有生员陆世钥和陈墓镇的大家族,连外号“赤脚张三”的太湖水盗也加入了反清行列。
一时间,江南的反抗形势激动人心。用时人的话来说:“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东西飙动,所在蜂起,吟啸四顾,舳舻雨集。”
除了太湖周边,海上的反清官军也不可小觑。
长江口外的茫茫大海上,岛屿星罗棋布,以崇明岛和舟山群岛为主,散布着六十余座面积一平方千米以上的海岛。江南人亲水、擅水,走投无路的时候,海洋会接纳他们,成为他们的避风港。崇明岛、舟山群岛与陆地阻隔,远离朝廷,早年间就是走私商人、海盗、倭寇往来的据点,适合隐蔽,对外人来说却如同迷宫。
明朝吴淞总兵吴志葵是其中的一支力量。他离开嘉定后,率军进入海上。六月中旬,更多的明朝将领来到海上会合。游击蒋若来从南京逃出,监军荆本澈从京口过来,兵部侍郎沈廷扬、淮安巡抚田仰、淮河镇总兵张士仪各率数千名水陆士兵、数百艘船只,相继到达崇明岛。明朝登莱总兵黄蜚也率领几万水师南下崇明。几支队伍聚集起来,拥立明朝藩王的后裔义阳王为监国。
吴志葵是夏允彝以前的学生。不久,吴志葵收到夏允彝写来的信,此时夏允彝正往来泖湖与松江两地联络义军。
在信中,夏允彝提出自己的计策。清兵多来自北方,水上战斗力薄弱,加上忙于陆地征战,无暇顾及明朝的水上反清力量。在泖湖行动比海上更便利,实力也更强。他邀请吴志葵进驻泖湖,将海上队伍与泖湖合兵,先攻取苏州,再收复杭州,最后进兵南京。这三步策略如果成功,就可以为明朝保住半壁江山。
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才十五岁,匆匆与钱栴的女儿完婚后,也加入了父亲的行动计划,负责写信联络江浙的士大夫。
夏允彝的朋友陈子龙也在联合更多同仁,大多是几社的友人,以及松江府的前明官员。他至少曾收到前辈徐石麒的三封信,勉励他建功立业;他的几社朋友徐孚远已经受命于鲁王,前往各地联络义军;嘉兴才俊蒋雯阶,早在十八岁就受到夏允彝、陈子龙的赏识并加入几社,也全力支持陈子龙。
也有人虽不降清,但也没打算参加复明活动。徐枋是不久前殉节的官员徐汧的儿子,年方二十四。他身穿僧服,隐居在苏州山中。当陈子龙拉他起事时,他拒绝了。他遵照父亲的遗嘱,终生不入城市,立誓当一名农夫,以卖画为生。
在夏允彝、陈子龙、徐孚远等人的几次书面邀请下,吴志葵与副将鲁之玙率领三千水师离开崇明岛,进入淀山湖、泖湖一带;登莱总兵黄蜚率领一千艘船、两万名水兵,也从崇明岛来到泖湖。吴志葵抵达泖湖后,以鲁之玙为先锋,与陈墓镇的大家族合力攻打苏州,获得了一次胜利。
官军的加入,使太湖一带的复明力量大大增加。
有责任感的读书人纷纷赶往太湖和泖湖,希望尽一己之力,或出资犒军,或出谋划策,或帮助联络。
黄淳耀从泖湖回来,去龙江村见到侯峒曾,详细告诉他太湖义军攻打苏州的消息。峒曾高兴地引用李白的诗句说:“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昔日,张良刺杀秦始皇虽未成功,但名扬天下。这次攻打苏州的捷报是个好兆头,他相信苏州还会取得更多胜利。
侯岐曾也去了泖湖,他写信给峒曾,劝峒曾到吴志葵的军营具体商讨。峒曾回答说,有夏允彝在,足以运筹帷幄。他说他去苏州面见吴志葵,顶多是个名声,实际上没有太大意义。嘉定的形势正危急,自己不能主客颠倒,应该就近助家乡一臂之力。
随后,鲁之玙的队伍受到清军反击,只能回到海上,泖湖的义军力量削弱。夏允彝一度打算离开泖湖,走海路去福建投奔隆武皇帝。他曾经在福建长乐担任县令,留下了好口碑,也有广泛的人脉,但他考虑到一旦在福建起义失败,不得不逃亡求生,反倒无颜面对后世。犹豫过后,他决定留在江南,与好友徐石麒、侯峒曾并肩作战。
昆山姻亲顾家的人给侯家送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顾咸正还活着,坏消息是顾咸正的弟弟顾咸建已经殉难。自从顾咸正在西安被李自成的队伍关入大牢后,音讯全无,亲友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清兵攻克陕西后,他侥幸出狱,逃到了山里。顾咸建是顾咸正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清兵打到浙江时,他正担任钱塘知县。在清兵的逼迫下,他交出官印,保住了全城百姓的生命,但他本人不愿投降,最终被害。在峒曾看来,顾家兄弟的一生一死,“皆可贺,不可吊”,阴阳两隔,却有共同的意义。
峒曾的情绪并不是盲目的。当躲避在家的陆元辅给侯家的年轻人写信,兴奋地表示想参加海上反清行动时,峒曾劝阻了他。峒曾说,古人做事讲究知彼知己,现在我们对海上的人和事并不了解。迫于形势,海上力量应该尽快起事,但我们都是局外人,若想参与,必须深思熟虑,审慎对待。年轻的陆元辅听了峒曾的话,打消了去海上的念头。
他深知,要对抗清朝,只有热情远远不够。眼前的乱象,无论是有谋划无武器的乡绅,还是有武器无组织的乡兵,都无力解决,能依靠的只有明朝官军。
官军是国家的正规军,他们来自世袭的军户(区别于民户、匠户等类别),主要供朝廷调用。与之对应的是乡兵。乡兵也称民兵,或叫团练,是本地的精壮农民,农忙时务农,农闲时集结操练,缉捕盗贼,维护治安,同时获得一些钱粮作为报酬。乡兵系统在明朝早期已经存在,是官军的辅助力量。明朝中后期,军户世袭制度衰落,士兵纷纷逃脱低贱的军籍,导致官军的规模和战斗力大大削弱,地方防御只能依赖乡兵。乡兵人数增多后,成员鱼龙混杂。在太仓等地,乡兵打着反清的旗号,与已经剃发的百姓为敌,剃发者与未剃发者互殴;在嘉定,乡兵中混杂着很多无良的打行青年。十年前,侯峒曾向嘉定县令建议将打行青年训练成乡兵,以节省官府开支,辅助官府的兵力。过去几年里,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建议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接下来,峒曾听说吴志葵要召集江南士大夫商议对策,他激动地期待着,忘记了身体的羸弱。他很遗憾嘉定没有几个官绅士大夫愿意一起筹划,除了侯家和亲友龚家、金家,大部分人都逃得不知所踪,或者如寒蝉般不敢出声。他认为如果吴志葵能坐镇指挥,守城御敌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他决定写信邀请吴志葵出兵。
在给吴志葵的信中,峒曾对苏州战役的胜利表示祝贺,盼望吴志葵直接派兵支援嘉定。他直言不讳地告知吴志葵嘉定的现状:县衙的库房没有钱财,没有粮食储备,武器所剩无几,且年久失修;乡兵只顾捞取好处,战斗力有限,但又不能随便下令解散;被暴民抢劫的钱粮,不追讨不行,追又追不回多少,还会把暴民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暴民涉及人数众多,头领获取好处后早已逃跑,剩下的只是无辜百姓。他拿战国时期以弱胜强的即墨之战为例,用收复七十多座城的战斗领袖田单激励吴志葵,希望他树立安民绥远的信心。
可惜,吴志葵对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英雄田单不感兴趣。他身为前明吴淞总兵,心里非常矛盾。他不想归顺清朝,以免留下半生骂名,但他也清楚己方的力量,不想以卵击石。他犹豫不决,打算先观望,等形势明朗后再做选择。清朝察觉了他的犹疑,没有招抚他。他手下的将领把持着队伍,各行其是。他时而紧抓吴淞不放手,时而一怒之下离开吴淞,时而又在众人规劝下回到吴淞,归根结底,他的行动都出于利益二字。
最后,峒曾听说的消息是,吴志葵和蒋若来、荆本澈等明朝将领不和,各自率队伍散去。吴志葵彻底放弃了吴淞,回到海上,江南的反清力量随之削弱。
吴志葵一离开,清朝乘虚而入。清朝新任命的吴淞总兵李成栋率兵赶来,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长江入海口的战略要地吴淞。
李成栋是西北人,早年参加过李自成的起义军,后来跟随高杰接受了明朝的招安,反过来剿杀起义军,以军功一步步升任徐州总兵。清军攻破南京弘光朝廷后,江北军镇随之崩溃,他率领手下投降了清朝,受任吴淞总兵,总督江南的军务。
李成栋带兵的一大特点,是只要手下的士兵能杀敌、能立功,他就无条件满足士兵的欲望,无论是金银、器用,还是美女、豪宅。这些犒赏当然不是他自己出,而是从被征服的地区搜刮。有了物质的诱惑,他的手下非常乐意卖命打仗,在外人看来可谓英勇善战。
闰六月的到来,拉长了炎热湿闷的夏天,却没有延缓清军在江南推进的脚步。
清朝命令明朝降臣洪承畴以原官总督军务,继续招抚江南。苏州和吴淞虽已占领,周边的各县还需要一一收服。李成栋进驻吴淞后,吴淞的百户、武举人陆续向他进献武器、火药和远近的城镇地图、攻守方略。
在嘉定,之前被吴志葵赶走的嘉定新县令张维熙也回到县衙。张维熙上任第二天,邀请全县有名望的缙绅前来一见,但没有一个人回应。峒曾在乡下听说,张维熙几次派人去侯家邀请峒曾,都被留守的仆人按事先的吩咐推辞了。
看到张维熙回到嘉定主政,须明征重新变回清朝的顺民,只是对文弱的张维熙态度更加强硬。在他的要挟下,县衙库存的官银任他取用,武器也任他支配。须明征招揽了六十多名家丁,个个腰悬佩刀,招摇过市。嘉定主政者名为张维熙,实为须明征。
不同于文官张维熙,吴淞总兵李成栋直接动用武力。太仓很快被占领,主政官员望风而降。
太仓一失,嘉定失去了北部的屏障,完全暴露在李成栋的军队面前。他们一路南下,经过嘉定城北的新泾镇时,李成栋放任手下士兵抢掠。金银、美女、本地特产都是他们抢夺的目标。逃难的百姓人心惶惶,他们听说新泾镇有七名女子被强暴致死。
李成栋抵达嘉定县城后,县令张维熙和守备须明征殷勤迎接,送来酒肉和歌妓犒劳士兵。在两人的委婉劝说下,李成栋答应管教手下的士兵,严禁他们扰民。看到嘉定顺从的姿态,李成栋放心地返回吴淞,只留下副将梁得胜把守嘉定。
与官府的妥协态度不同,七名新泾镇女子惨死后,百姓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有人看到,李成栋的队伍进城的人马有三百左右,在城外河中停泊的船只有四十余艘。还有人看到,城外胆子大的百姓居然跟士兵交易物品,大约是北来的士兵用银钱购买棉布等本地特产。
三百人马,四十艘船,数量不算多。峒曾在乡下也听说了,他认为应该趁势消灭这一小股势力,孤立李成栋。
没有人知道,李成栋隐藏了他的精锐队伍,包括至少两千名步兵和骑兵,一百艘战船。峒曾派人快马加鞭给吴志葵送信,请求他火速支援嘉定,同时派出使者,到海上义阳王的军营请求发兵。他一面等着官军的消息,一面安排两个儿子玄演、玄洁悄悄去县城,了解局势变化。
无论是吴志葵,还是义阳王,都没有派兵过来——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峒曾没有等到吴志葵的回信,又安排玄演去外面打探苏州的消息,并派人秘密给在城内的玄洁、玄瀞送信。他的仆从李宾由于往返赶路送信太频繁,得了足疾,无法行走,他只能另外派人。在给儿子们的信中,他说形势极其危急,吴志葵没有回信,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认为李成栋的手下多是降兵,目无军纪,进城是为了劫掠,达到目的后容易解散,时间不会太长。他想了个初步计划,精选一批机智勇敢的乡兵,以保护城池为名,召集更多壮士,等敌人进攻时,大家群起抗击,便可保全嘉定这座孤城。他无法提前拿出更多的对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安排儿子在城内密切观望,找机会联系乡绅和乡兵。
他的计划还没有实行,形势就发生了转折。
闰六月十五晚上,明月当空。玄演、玄洁带着峒曾的书信,潜伏在城内,探听士民的打算,准备见机行事。兄弟俩遥遥地看到城东火光漫天,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出了大事。
原来,头一天,有外面的人带来消息,说吴志葵将军率兵攻克了苏州。消息迅速传开。当初,剃发令传来,百姓不知所措。现在,他们听说吴志葵打了胜仗,又听说昆山的乡兵开始行动了,还听说太仓已经剃发的百姓被包围在家不敢出门,顿时激动起来。
嘉定城内,王氏家族的举人组织起王家庄兵,有七百多人。首领为举人王霖汝、王楫汝兄弟,二人为进士王泰际的儿子——王泰际与黄淳耀是同年进士。城外,各镇也迅速行动起来。石冈镇的乡绅组织起上千名兵丁,南翔镇的大家族招募了两千多名家丁和民壮,娄塘、罗店、外冈也有乡兵集结,配备了弓箭和火铳。城内的王家兄弟与各镇乡兵头目约定,二更潜入城内,诛杀县令,然后内外夹攻,消灭城东梁得胜的队伍,再图大举。
夜幕降临,各镇乡兵按照约定,聚集到嘉定城的南门外。此时,南门守卫已经接到须明征的命令,闭门不开,只传话给门外的乡兵说:“杀敌者从东门去。”在西门,从昆山赶来援助的参将陈宏勋一行人被须明征拦住,邀请到城隍庙设酒犒劳。陈宏勋与须明征作揖问候完,回身发现他们的兵器全都不见了。陈宏勋觉察了须明征的意思,和同伴没有吃饭便离开了。后来,陈宏勋在昆山守城时战死。
乡兵无法入城,诛杀县令的计划行不通了,只能涌到东门。东门外,他们与梁得胜的队伍仅仅一水之隔。
趁着夜色,水性良好的乡兵游过河,一部分人突然袭击梁得胜的营帐,另一部分人放火烧了停泊在河里的四十多艘船。船不是空的,里面满载着李成栋从扬州、京口、南京、常州一路南下时抢掠的金银珠宝、名剑宝刀。乡兵拿的拿,抢的抢,然后点起了火。
火光四起后,乡兵才发现船上除了金银宝物,还有一些被掳掠的年轻女子。一女子大声呼救,说自己是扬州某翰林家的女儿。乡兵大叫,快跳水!女子们哭道,脚被铁链锁住了,解不开。烈火熊熊,很快吞没了女子们的哭喊声。
混战中,梁得胜的队伍有八十多人被斩首,他本人和幸存的部下仓皇逃跑。天快亮时,乡兵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他们欢呼雀跃,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家了。
城内外人心激愤的景象让玄演、玄洁兄弟很兴奋,他们认为是发动人心的时候了。兄弟二人按照父亲先前的意思,拟定了一篇檄文,贴在城门上,并拿出随身携带的数百两银子,买来酒肉,犒劳头天晚上偷袭敌军的乡兵。他俩挥舞着带有吴志葵官军标识的令旗,集合城里的壮丁,命令他们在女墙后严密监视,时刻准备登城守卫。
两天后,峒曾听说了乡兵偷袭梁得胜的事,他用“喜少恨多”形容自己的心情。乡兵的进攻毫无计划性,几千名乡兵居然败给五百名敌兵,给对方留下逃走搬救兵的机会。犒劳乡兵的事也让人担忧,目前的费用都出自侯家,没有其他家族回应。峒曾并不吝啬自家的钱财,甚至以“毁家”为荣幸,但他明白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由于吴志葵迟迟没有消息,玄演、玄洁兄弟按峒曾的计划,转而给明朝监军荆本澈写信,请他发兵援助嘉定。从嘉定送信给太湖、泖湖的官军,需要经过太仓。太仓已经投降清朝,道路阻塞,严格盘查来往路人。峒曾不确定荆本澈能收到他的信,他之前写给吴志葵的四五封信都没有回音。他觉得联络夏允彝比吴志葵更可靠,于是不停给夏允彝写信。从夏允彝的回信中,他听说游击蒋若来已经剃发,但只是假装投降清朝,正伺机而动,又听说吴志葵和副将鲁之玙正将苏州与泖湖的队伍合兵。他只能抱着援兵会来的希望,先组织起嘉定的兵力,以呼应官军的行动。
他们一直没等来荆本澈的回信。留守在城内的兵力,只有玄汸团练的二十多名壮丁和王家庄兵、石冈兵等六个家族的家丁。
在吴淞,李成栋看着狼狈逃回的副将梁得胜,想到整船的财宝美色付之一炬,顿时怒不可遏。小小的嘉定竟敢反抗。他要释放怒气,他要报复嘉定。
李成栋派出一千名精锐骑兵,打算从太仓向东南挺进,偷袭嘉定,结果由于不熟悉路线,没能顺利抵达。他招募了熟悉地形的当地人朱氏父子为向导,朱氏父子拿了李成栋的赏银后,带领骑兵一路奔向嘉定。在嘉定城北的罗店镇,李成栋的骑兵遭到乡兵的伏击。大多数骑兵奋力砍杀,冲出了乡兵的包围圈,在争斗中向西逃窜,只剩四名掉队的骑兵。几名乡兵围住其中一名骑兵,猛然从马后抓住骑兵的佩刀,一把拉下。乡兵随即捡起掉落的大刀,上砍人头,下砍马腿,很快人马两相毙命。另两名骑兵也被乡兵乱刀刺死。幸存的一名骑兵仓皇逃窜,赶上了前面的大部队。
骑兵队一路逃到时家坟,看到迎面来了另一伙乡兵,只能掉头向东飞驰。时家坟的乡兵一路追击,靠近罗店时,罗店乡兵火速接应,两面夹击,又是一番砍杀。狼狈的骑兵在朱氏父子的带领下,抄小路绕到罗店后面,落荒而逃。他们路过月浦镇时,再次遭到乡兵截杀,最终只剩若干名残兵逃回吴淞。
明月夜,空中忽然出现了月食,如一道黑幕笼罩了大地。奇异的天象令人惶恐。李成栋手下的大兵到处抢掠,伺机抓捕壮丁,以补充损失的兵力。一时间,西到月浦、罗店,南到江湾、杨家行,北到钱家楼、施家港,无辜百姓闻风而逃。
罗店镇里,乡兵严格盘查奸细,斩杀了替李成栋征兵的吴淞人。有个姓严的太学生割下死者的耳朵,献给了海上义师,被授职游击将军,还获得三十两银子的犒赏。更多的人受到鼓舞,发誓继续斩杀叛徒。
嘉定城内,一度有几十名骑兵在城下挑衅。玄演、玄洁带着战旗、战鼓,登临城墙。玄演负责激发士气,玄洁负责撰写檄文,悬赏能率领乡兵追击敌兵的勇士。
后来,有两个身份不明的人来到嘉定城下,带着吴志葵的一封信,痛哭流涕,自称拨乱反正。守城壮丁相信了这两人,把他俩当作吴志葵麾下的军官,放入城内。
峒曾卧病乡下,每天盼望城里的消息。他听说城内兵丁打退挑衅的骑兵后,喜出望外。几天后,城里又没了消息,他焦急地派小儿子玄瀞去打探情况。
玄瀞进城后,看到两位兄长正在城墙上奔走,大声疾呼以振奋士气,嗓子已经哑了。他俩赤手空拳,没有一名士兵可以倚仗。玄洁左腿的痈疮复发,鲜血渗出,一直流到脚踝。玄瀞见此情景,再也无法忍受,要求加入他们。兄长对他说,现在人心不稳,形势难以持久,要等父亲亲自过来指挥,嘱咐他在乡下守护母亲和祖母。
玄瀞回到龙江村,把情况告诉了峒曾。峒曾满怀感慨,下定了决心。他给黄淳耀写信,邀请黄淳耀带着弟弟渊耀入城,大家当面商议战守。侯家在城里的家宅已经不安全,他嘱咐黄淳耀带上被褥,必要时他们在城里租一两间老屋。
自从嘉定奴变后,黄淳耀和家人一直避居石冈镇。其间,他的丹阳朋友葛璘来嘉定看望他,只见到黄淳耀的老父老母。葛璘一问,才知道黄淳耀躲在乡下。他对黄父说,黄淳耀是个单纯的儒生,不谙世故,时局危急,让人担心。在黄父的指引下,葛璘找到了黄淳耀。他说服黄淳耀、黄渊耀兄弟,一起去松江拜访吴志葵,咨询吴志葵对时局的看法。他们见面后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与吴志葵告辞后,葛璘对黄淳耀说,吴志葵是个庸才,只会夸夸其谈,想让别人替他干事,自己坐享其成,这种人必然误国。葛璘告诫黄淳耀说,时局还有转折的余地,但你只是一介儒生,一定不要鲁莽行事。说罢,他拂袖而去。
当玄演和玄洁兄弟在城内打探时,黄淳耀也一度进城与其他士绅筹备守城。他去南关联络龚用圆,看到城南的防守井井有条,乡兵也俯首听令,茫然中感到些许乐观。也有一些人袖手旁观,嘲笑他们螳臂当车,自寻死路。面对嘲笑,他心里很坦荡,他们从小饱读孔孟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岂是“偷生败节之徒”能理解的?
不过,黄淳耀也明白局面已经难以收场,说了一句,“今事成骑虎,无主必乱”。骑虎难下,箭在弦上,坚守城池已成无奈之举,此外别无选择。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他让玄演给峒曾写信,催峒曾进城。
当黄淳耀收到峒曾的信后,几乎觉得两人的意思不谋而合。黄淳耀决定不再躲避,带着弟弟渊耀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