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是神宗的第二个年号,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驾崩,按照传统,哲宗继续使用元丰年号直至年底,“即位逾年,改元布政”,次年正月初一,改元元祐。“元”是“元丰”的“元”,“祐”是“嘉祐”的“祐”,“嘉祐”是仁宗的最后一个年号。“‘元祐’所表达的政治诉求,是说元丰之法有所不便,因此要恢复嘉祐之法加以补救;可是也不能全都变回去,总体而言,还是要新旧二法并用,只要对老百姓有利。”当时民间笑噱,管这叫“对钧行法”,“对钧”的意思是五五开。有人开玩笑说:“岂止是法令要五五开呢,年号也要对半分。”多年以后,时任司门郎中的吕陶(1028~1104)回顾改元往事,这样写道:“虽说是玩笑话,也颇有深意,由此可见当时改元意。”
“当时改元意”,究竟是谁之意?“对钧行法”,肯定不是司马光之意。对于司马光和所有反对神宗—王安石政策、渴望深刻改变的人来说,眼前的大宋政治已经陷入僵局。太皇太后被困在帘子后面,司马光被困在体制中间,蔡确把持朝政,对司马光虚与委蛇,对太皇太后阳奉阴违。人人都知道,如今这朝廷是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怪物,这两个脑袋,一个要往西,维护神宗—王安石新法;一个要往东,“以母改子”,恢复仁宗旧制。
高层的首鼠两端导致了恶劣后果:神宗朝曾经开足马力勇往直前(且不论方向是否正确)的官僚机构失去了方向,集体陷入犹疑观望,“文书命令的滞留成了经常现象,上上下下苟且偷安,得过且过”。那些经司马光、吕公著建议所形成的政令,艰难地释出有限的善意,却又遭到中下层官员的抵制,基本上推行不动。尚书省(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尤其是重灾区,六部尚书、侍郎都做起了“甩手掌柜”,对于下面的郎中、员外郎,不管是能力不行的,还是工作态度敷衍的,一概不闻不问,任其自然,就让整个机构一天一天这么下去。那么,是谁在掌管尚书省呢?两个宰相,蔡确、韩缜分任左右仆射!表面上友善和气的蔡确、韩缜实际上所采取的,是完全不合作的态度。要想打破僵局,就必须请蔡确、韩缜离开。而蔡确分明是拒绝主动请辞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似乎只能由太皇太后下旨请他离开了,可是,这一步究竟该如何走,才能保全朝廷体面,不继续破坏残存的和气?眼前的情势远远超出了司马光的信仰、知识和阅历,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暂时搁置不想。
对于蔡确、章惇这些神宗朝留下来的旧宰执来说,眼前又何尝不是僵局?作为政策的执行者,他们当然明白,王安石的新法、神宗朝的旧政不是没有问题的。自从新皇登基以来,他们已经摆出了改变的姿态,配合太皇太后处分了一些民愤极大的官员,关停了一些民怨极大的项目工程,也准备对新法做进一步调整。然而,太皇太后显然并不满足于此。王珪一死,太皇太后就急慌慌地把司马光请回来做了宰相。司马光是谁?那是王安石反对派的精神领袖!王安石变法之初,遭遇强烈反对,神宗皇帝为了缓和矛盾,曾经想要提拔司马光做枢密副使。王安石说:“司马光能力有限,但他是反对派所爱戴的人。把这样一个人提拔到宰执的高位,分明是在为反对派立赤帜!”神宗不听,执意下达任命,却遭到了司马光的拒绝。如今,王安石言犹在耳,有太皇太后做后盾,这一面“赤帜”终究还是立起来了!
放任司马光掌权,必然会带来对神宗时代的全面反动。司马光不早就说了吗?“况今军国之事,太皇太后权同处分,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何惮而不为哉!”他要撺掇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那就没有什么不能做,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要改变先帝的政策,必然要疏远、驱逐先帝提拔起来的人,蔡确、韩缜、章惇,这都是跑不了的。
这“以母改子”是何等的不通!《大戴礼记》云:“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儿子对母亲固然有孝道的义务,可是,自从周公孔子以来,有哪一本经书里说过,母亲有资格改变儿子的做法呢?退一步说,纵然太皇太后可以凭借权势“以母改子”,那么,如此一来,又将置小皇帝对神宗的孝道于何地呢?须知,这小皇帝才是赵宋王朝的正宗主人啊!待得小皇帝成年追思孝道之时,看你司马光如何应对?!每想到这一层,章惇便忍不住要冷笑,笑司马光的颟顸不通。这样一个不通的人,能有多大作为呢?早晚是要跌跟头的。章惇打定主意要拭目以待,作壁上观。
蔡确的心情就没有这么潇洒了,神宗祔庙之后,他仍然拒绝请辞,太皇太后和司马光也无可奈何,但是,蔡确也知道,这样的情形显然不能延续,接下来必然有一场恶斗。司马光在“朝廷体面”之前的踌躇与无奈,是蔡确不能想象的;蔡确所能想象的,是司马光正在磨刀霍霍,指使他的“爪牙”—台谏官对自己进行恶毒攻击。进入正月以来,这帮人似乎就没有一日是安静的,蔡确所接获的通进司密报显示:
正月九日,侍御史刘挚、监察御史王岩叟上疏;十二日,左正言朱光庭上疏;十五日,监察御史王岩叟上疏;二十一日,侍御史刘挚上疏……
自从十月份复置谏官、允许御史言事以来,台谏官制度已经得到了恢复。但是,台谏官并未获得面见太皇太后言事的权力。能够获得太皇太后定期接见的,仍然只有三省宰相和枢密院长官。台谏官的意见以书面的形式,从通进司奏报给太皇太后。台谏官的上疏是密封的,在抵达太皇太后之前,任何人不得开拆,所以通进司只有上奏记录,至于奏疏的具体内容如何,倘若太皇太后不说,便谁也无从知晓。而所有这些台谏章疏,都被太皇太后留在了宫里—这叫做“留中”,是皇帝处理臣僚奏状的一种传统做法。留中不发,奏状就不会对朝政产生直接影响。但是,进奏的人员和频密程度是可以探知的,弹劾的大致方向也是可以揣度的。而揣度极易引发极端想象,在想象中,蔡确看到了黑云压城,暴雨将至,感到了呼吸困难,他喃喃自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僵局必须打破。
蔡确没有误判,刘挚等人攻击的对象正是自己和章惇。
台谏官对蔡确所指斥的罪名,第一是不肯求退,第二是不敬。退意不坚,贪恋权位,只能说明道德水平低下,纵然不合前例,也不算是有罪。然而,当“不肯求退”和“拒不宿卫先帝灵驾”合在一起的时候,那便令人不能不重视了。神宗的灵驾从开封的皇宫送往洛阳巩县的皇陵安葬,作为山陵使,蔡确理应全程陪护。按照制度,出发前一天晚上,就应当入宫陪宿。可是蔡确竟然缺席了这关键的一晚!他到了吗?到了,是拖到深夜才到的,而此时宫门早已下钥。夜开宫门是大忌,更何况是在先帝晏驾、悲伤忙乱的关键时刻,守门官坚持原则,拒开宫门。蔡确大怒,在门口闹了一场,生了一回气,就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凌晨才赶到先帝灵前。关键性的夜晚不能陪宿先帝,已然有错在先,事后又没有向太皇太后报告。想先帝在时,蔡确是何等的温驯,如今先帝一旦晏驾,竟然礼数阙如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侍御史刘挚愤然上奏:“做臣子的本分如何,蔡确岂有不知?这分明就是认为皇帝陛下年幼,可以不恭;认为太皇太后陛下是女子,出不了宫门,可以无礼;又觉得天下的公论反正早就废了,可以欺罔。所以泰然自若,一心贪恋权位!……大臣如此,朝廷的体面尊严何在,又怎么可能镇服百姓、让四夷尊重呢?!”这话很对,也很恶毒,为了扳倒蔡确,刘挚不惜上纲上线,诛心立论,把可能是无心的疏失放大到极限。
监察御史王岩叟对章惇的指控同样散发着恶毒的气息,并且直指太皇太后的内心—他成功地把章惇塑造成了太皇太后个人的敌人。王岩叟报告说:
当初,执政大臣们讨论太皇太后陛下的垂帘仪制的时候,章惇当众大言:“待与些礼数!”
“还是要给些礼数的!”这用词,这语气,是何等的傲慢,简直无礼之极,哪里还有一点臣子对君上的尊重呢?!这样的指控其实不难核实,然而又何须核实呢?太皇太后丝毫不怀疑章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亲眼见识过章惇是如何抢白司马光的,那高亢尖利的声气、轻蔑的微笑、咄咄逼人的态度,直往帘子上扑,让太皇太后觉得脊背发凉。
在撩拨愤怒、激发仇恨这一点上,台谏官大获全胜。在“文字”中,大臣之间、朝堂之上的矛盾性质早已上升到“忠贤”与“奸邪”对立的高度。九月底,王岩叟就已经吹响号角,大声疾呼“不摒除群邪,太平终是难致!”“治乱安危,在忠邪去留之间尔!”由于太皇太后的“留中”处理,这些充满火药味的台谏章疏并未公之于众。即便如此,通进司流出的上奏记录却足以搅动人心,仇恨的暗流伴随着猜疑蔓延滋长。海面上风平浪静,在大海的深处,一场火山爆发正在酝酿。
“倒蔡驱章”逐渐已经成为台谏官自觉的追求目标,元祐元年(1086)初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年冬天以来,天下大旱,滴水不下,旱情如此,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已经亲自出来祈雨了,身为首相,蔡确竟然不肯主动辞职,以答天谴,“只此一事,自合窜黜”!这句话听起来理直气壮,杀气十足;然而老实说,理论基础并不牢靠。宰相固然有“燮理阴阳”的责任,但是,自从汉文帝宣称“天下治乱,在朕一人”以来,占主流的观点是君臣风险共担而以君为第一责任人,宰相可以因灾异请求避位,皇帝却是多半要慰留的。为了促使太皇太后尽快下决心罢免蔡确、章惇,台谏官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刘挚、王岩叟辈相信,君子为追求正义之目标,使用不义之手段,仍不害其为君子。殊不知,手段之不义必将损害目标之正义。在未来的日子里,台谏官将越走越远,他们高举着正义的旗帜,罗织罪名,煽动仇恨,最终挖掉了宋朝政治的宽容根基,而当大厦崩塌之时,他们自己也将深陷其中。
台谏官自身的不安丝毫不逊于蔡确—攻击者更担心遭遇攻击,这是自然之理。在“文字”之中,台谏官已经宣誓与蔡确、章惇“势不两立”,他们把自己的忠诚连同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一起奉献、托付给了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却迟迟不肯表态,也不曾接见他们。太皇太后究竟作何打算?万一这中间有任何变故,他们必将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在想象中,斗争已经趋于白热化。作为“君子”,他们并不畏惧牺牲,却唯恐这牺牲流于无谓。于是,他们纷纷在奏札的正文之外“贴黄”附言,请求太皇太后公开“我的章疏”,召集百官大会,“以决是非”。“倘若大会认为我说错了,那我甘愿接受开除流放的责罚;倘若众人认为我说得对,那么就请罢免蔡确、章惇!”“只要章疏公开,即使受到责罚,我也心甘情愿,免得被人阴谋算计了!”要么蔡确、章惇下台,要么我们离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慷慨悲歌,壮心许国—这就是他们心目中此刻的自己,而这种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己靠文字和想象造成的。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做法,正是司马光所不齿的;然而,他却没有出面约束台谏官。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请老朋友傅尧俞带话给刘挚,请他耐心等待蔡确主动辞职,刘挚并未听从,而事件后来的发展则证明司马光判断失误。除此之外,司马光就再也没有对台谏官进行任何耳提面命,而是放任他们各行其是。王安石、神宗和蔡确都把司马光当作反对派的旗帜,反对新法的人也把司马光视为领袖。然而,这却是一个毫无组织意愿和领导力的领袖—他追随者众多,却没有一个听从号令、统一行动的队伍。那些把司马光和他的追随者视为一“党”的人,实在不了解司马光。
不错,苏轼在跟司马光争论役法的气头上,的确喊出过:“难道说您如今做了宰相,就不许我说话了吗?”这段文字,我在《司马光和他的时代》中曾经也引用。那时,我的判断和之前几乎所有人一样,丝毫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并且认为这一幕表明司马光已经走到了宽容的对立面,“‘许人说话’的风气一去不返”。今天看来,这段记载的真实内涵是非常值得推敲的。兹事虽小,却关系到“司马相公”的政治形象与宋朝政治的走向,所以,请允许我花一点笔墨,细述端详。
在为苏轼一生盖棺论定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苏辙这样写道:
司马光要改革役法,只有苏轼敢于公开反对。有一天,苏轼亲自跑到政事堂(宰相办公厅)去,当着司马光的面批评他的方案是如何的不可行。这让司马光很生气。苏轼也不理会,反而高声抗议说:“想当年韩琦作宰相,要把陕西的民兵刺青变成准军人,您是谏官,极力反对。韩琦不高兴,您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我从前听您详细说过。难道说您如今做了宰相,就不许我说话了吗?”这话勾起了司马光对往事的追忆,他笑了,不再生气。
司马光能够笑,说明至少现场气氛已经得到缓解。然而,紧接着,苏辙又继续写道:
苏轼知道司马光不会听从自己的意见,说了也白说,因此请求离开首都去外地做官,可是司马光没有批准。司马光生气的时候,已经萌生了把苏轼赶出中央去的念头,只是因为病故,没来得及付诸实施。
行文至此,苏辙成功地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副刚愎而虚伪的司马光形象。苏轼提起往事,他也笑了,笑归笑,心里头却已经厌烦了苏轼,要赶他走。然而,我们仔细推想,则可以发现,苏辙的说法不通之处甚多。司马光心里想什么,并没有说出来,苏辙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有,既然如此,当苏轼主动请求外放的时候,司马光为什么不放行呢?关于这一点,苏辙倒是有所暗示,他笔锋一转,说到了台谏官:
当时的台谏官大多是司马光的人,这帮人只想着迎合司马光来谋求升迁,讨厌苏轼正直,都争着挑苏轼的毛病,可是又抓不到把柄,只好旧事重提,拿“熙宁年间谤讪朝政的案子”来恶心苏轼,这让苏轼感到十分不安。
言外之意,司马光不放苏轼去外地,是因为他想要继续打击、挫伤苏轼,那些台谏官就是司马光的爪牙。只可惜,“台谏官”这个情节不仅靠不住,而且简直就没有良心。苏辙说“当时的台谏官大多是司马光的人”,他似乎忘了,他本人也是受司马光推荐,在那一时期担任过“台谏官”的;那么,苏辙也是“司马光的人”吗?苏辙又说那些台谏官拿“熙宁年间谤讪朝政的案子”来恶心苏轼,哪有什么“熙宁年间谤讪朝政的案子”呢?苏轼被污蔑“谤讪朝政”的,分明是元丰年间的“乌台诗案”!而司马光分明是受到“乌台诗案”牵连的人!
所以,真实情况应当是这样的:苏轼与司马光的确就役法问题发生过争执,但是,司马光并未因此对苏轼抱持敌意,“他笑了,不再生气”,此事到此为止。之后,苏轼继续在中央工作,独立思考,持续发声,表达自己的观点,直到司马光死后三年。
那么,苏辙为什么要故意编排这样一个故事,把司马光与苏轼的关系描绘得如此不堪呢?当我们把目光投向这篇墓志铭的写作时间,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便恍然大悟了。“崇宁”者何意?“崇尚熙宁”,而“熙宁”正是神宗的第一个年号,是王安石变法开始的时间—徽宗要崇尚熙宁,高举神宗—王安石的旗帜了!波折反复不断的北宋后期政治,又到了一个转折关头,反对司马光再度成为“政治正确”。作为一个在政治旋涡中摸爬滚打了四十年的老牌政治家,苏辙当然要尽可能地强调苏轼与司马光的分歧,标榜司马光对苏轼的排斥!
终其一生,司马光始终坚信,掌权者对不同意见要采取开放宽容的态度,“尊众兼听”,“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
司马光最欣赏的政治家是春秋时期的子产。子产主持郑国国政,改革力度极大,反对派聚集在乡校里指手画脚,手下人建议拆毁乡校。子产说:“乡校是我们的老师啊,为什么要拆毁乡校呢?……‘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我只听说过尽忠职守、善意为政可以减少抱怨,从未听说过诉诸暴力可以制止批评。”诉诸暴力制止批评,短期效应可见,长期效应可怕。人们的怨气就像是洪水,一直堵着它,不让它释放,早晚会出现大规模溃堤,而大规模的溃堤所造成的伤亡损失是无法弥补的,甚至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司马光多次提醒掌权者要警惕刚愎自用,因为那会导致官僚集团的集体堕落和政治腐败,破坏朝廷国家的安定。他精准地描述了刚愎自用的掌权者把朝廷国家引向死路的过程:掌权者一意孤行,讨厌批评,破格提拔应声虫、跟屁虫,羞辱打击异议分子、反对派。那么,能够“立取美官”、升进到官场上层的,就会是一些“躁于富贵者”。而这些人的得志,将大大提升整体环境对于无耻行径的容忍程度,从而彻底败坏官僚队伍的作风。这样一来,台谏官员不再批评政治缺失、弹劾奸臣弄权、报告下民疾苦,中央派出的调查组只会依仗权势压迫州县官员以满足“上面的”意图,州县官员奉承上官还奉承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去讲求本地治理的得失利弊?最终,皇帝得到了“粲然可观”的报告,对实际情况却一无所知。当权者变成了聋子、瞎子,在肤浅虚伪的吹嘘中飘飘然笃信天下太平,在自我麻醉中走向灭亡。
晚年的司马光仍然主张宽容政治,希望宋朝在政治风气上能重返仁宗时代,恢复多元并存、“异论相搅”的政治局面。然而,坚信宽容政治的“司马相公”却注定无法实现宽容,王安石和神宗为宽容政治开掘了坟穴,而司马光将眼睁睁看着宽容政治被埋葬,他自己也将挥锹铲土。这就是“司马相业”的宽容悖论。
一方面,出于对宽容政治的信仰,司马光对台谏官采取了不管束的态度,放任他们恣意发声,哪怕是批评自己。司马光以为这样就回到了仁宗朝,回到了自己当谏官的时代。然而,这显然是一个严重的误判。仁宗朝的总体政治环境是宽松的:士大夫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总体面貌积极向上;统治集团内部存在分歧,但没有严重裂痕,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总能求同存异,一致向前。
而哲宗初政时期的统治集团,却是裂痕深嵌、矛盾重重,士大夫严重工具化,政治家缺乏大局观。对于神宗朝遗留下来的官僚集团而言,司马光的上台已经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当此之时,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们放大解读,引发恐慌。唯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能修补裂痕,培壅和气。在反对派的眼里,司马光所提拔的台谏官当然是司马光的爪牙,台谏官的一举一动都反映了司马光的意图。司马光对台谏官的放任,就等于放弃了对思想宣传战线的管理。而这群台谏官是什么人呢?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就像是大多数处在那个年龄段的中生代政治家一样,他们饱读诗书,对自己和他人都悬以抽象的道德高标,高度自以为是,也略懂一些奇正相生的变通之术。因此在打击敌人时有不择手段的决绝,却唯独没有学会中庸之道,不懂得宽容和妥协的共存之理。在此特定背景之下,放任台谏官就等于放弃了宽容政治,而司马光对此显然缺乏警觉。
另一方面,在政策层面,信仰宽容政治的司马光必将固执己见—这听起来有些荒唐,然而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悖论。何以致此?第一,司马光理想的政治秩序是尊卑有序、权力与责任并重的。在朝堂之上,持不同意见的宰相大臣各抒己见,“异论相搅”,互相竞争。在充分听取各方意见之后,皇帝“尊其所闻以致高明”,综合评判,做出符合国家利益的决策。第二,在这个开放的朝堂之上,司马光的“己见”只是诸多意见中的一种,与其他意见是平等竞争的关系。而作为“己见”的持有者,司马光对“己见”坚决维护,誓死捍卫,因为他肯定认为,这种意见是正确的。第三,当司马光成为“司马相公”,司马光的“己见”与其他意见之间,实际上已很难做到平等。地位变了,司马光的“己见”披上了道德的辉光,人们将越来越难以客观地看待它。最后,在司马光所构想的理想政治秩序的顶端,必须有一个具有超越性立场和一流判断力的皇帝(或者是皇帝代理人),只有这样的皇帝,才能做出符合宋朝国家利益的决策。但是,很不幸,在现实的政治实践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物。小皇帝哲宗年幼,代行皇权的太皇太后高氏,政治经验缺乏,政治立场也并不超脱。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高度信任和依赖,导致的结果是司马光(借由太皇太后)来做出最终的裁断,那么,在司马光的眼里,哪一种意见最正确?当然是司马光的“己见”。在政策层面,主张宽容政治的司马光最终将倒向誓死捍卫个人立场的司马光,这就是“司马相业”中的“宽容政治悖论”。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蔡确、章惇离场,“司马相公”实专朝政之后。那么,蔡确和章惇是怎样离开的?元祐元年初春的政治僵局又是如何打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