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跸阿克的耶路撒冷牧首,以激烈的言辞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条顿骑士团团长赫尔曼辩解说,和议的达成,收回了原来一直在异教徒手中的耶路撒冷,朝圣者也就因此可以方便地前往圣城了。牧首对此充耳不闻。
在即刻写成的书信中,耶路撒冷牧首向教皇做了如下的汇报:
这位皇帝完全不配做基督徒的皇帝,以无能二字概括绝不为过。在撒拉森人面前,他完全不敢强硬起来,只是不停地感谢对方。对这种毫无信仰之徒,我只想表达自己的轻蔑。
对牧首杰拉德来说,无论是议和,还是腓特烈二世对异教徒的尊重,以及与穆斯林共存的观念,都是无法接受的。
教皇读罢牧首的来信,对腓特烈的评价更加负面。至于解除对皇帝的绝罚,此时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对教皇和耶路撒冷牧首来说,皇帝与异教徒的谈判,对于皇帝的基督徒身份来说,是极大的错误。他们坚持认为,圣城耶路撒冷的“解放”,决不能通过与异教徒的协商解决,而必须以基督徒的流血牺牲为代价实现。
除了神职人员以外,在中近东的基督徒中间,反对此次和议的主要是圣殿骑士团的团员。自创立以来,圣殿骑士团就以没收的阿克萨清真寺作为总部。自从萨拉丁夺回耶路撒冷以后,圣殿骑士团就一直处在没有总部的状况下。腓特烈二世此次将包括阿克萨清真寺所在的区域交给穆斯林,使圣殿骑士团在其创建42年之后回归总部的愿望化为泡影。
当然,也有许多基督徒为和议的达成感到高兴。专程从欧洲远道而来的朝圣者,首先为和议达成而欢呼。当腓特烈的军队放行之后,他们从各个城市一齐涌向耶路撒冷。
此外,除皇帝直属的条顿骑士团之外,中近东本地的医院骑士团也与腓特烈通力合作。当和议达成之后,皇帝从雅法出发去周边的城堡视察时,医院骑士团的团长常常陪伴在他左右。
还有长期居住在巴勒斯坦海港城市的商人,由于和议的达成极大便利了他们的经营活动,也对来之不易的和平极为赞同。
但总的来说,比起声势浩大的反对者来说,赞成的声音还是要弱得多。腓特烈在反对声浪的面前,只得低调行事。从2月到3月之间,他都一直专注于视察各地城堡和防御工事的加固事宜。
回顾历史,从基督徒手中夺回耶路撒冷的萨拉丁,曾经对狮心王理查庄严承诺,保证前往圣城朝圣的基督徒的自由和安全。继承其兄王朝的阿拉迪尔,也奉行相同的路线。但这两位领导人都没有将耶路撒冷拱手相让。
在萨拉丁和阿拉迪尔统治的岁月里,同为基督徒和穆斯林圣城的耶路撒冷,作为穆斯林控制下的城市向基督徒开放。从理查与萨拉丁之间和议到腓特烈与阿尔·卡米尔之间和议的37年间,即便是在第五次十字军东征期间,也保持着这一状态。
之所以阿尔·卡米尔要冒险选择完全让渡耶路撒冷,只是因为这一冒险对苏丹有利。
毕竟,时间是对苏丹最为有利的因素。因为无人不知,腓特烈二世并不会长久滞留在东方。
我的思绪直飘到十字军东征1000年前罗马皇帝哈德良统治的时期。当时尚没有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哈德良面对的是生活在当地的犹太人。
镇压罗马帝国时期最后一次大规模犹太人起义的哈德良皇帝,流放了耶路撒冷城内的犹太教徒。犹太人可以在帝国境内各处居住,但唯一被禁止进入的城市就是耶路撒冷。哈德良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认为犹太人在其他地方能够与各民族共生,而在耶路撒冷城内却会愤而起义。
哈德良皇帝不仅流放了耶路撒冷的犹太人,还将这座城市改名为埃利亚·卡比托利那(Aelia Capitolina)。他还下令重建城内半个世纪前罗马皇帝提图斯破坏的大神殿,并将其变为祭祀罗马诸神的万神殿。
埃利亚这一名称,得自哈德良的家族名(nomen)埃利乌斯(Aelius)。而“卡比托利那”则得自罗马城的七座山丘之一卡比托利诺山(Capitolinus),相传是神居住的区域。因此,埃利亚·卡比托利那的名字,带有“哈德良所建神殿”的意味。
至于古罗马五贤帝之一的哈德良为什么对耶路撒冷改名,并未得到史家的记载。作为一神教圣地象征的耶路撒冷,在其他民族看来,总有别的名字可以替代。罗马人自己的信仰是多神教,因此希望以多神的信仰,来取代当地的一神教。
然而,埃利亚·卡比托利那不过是个短命的名字。随着4世纪初基督教势力抬头,基督徒将圣城的名字改回了耶路撒冷,东罗马帝国的希腊人基督徒成为城市的主人。
又过了300多年,当东罗马帝国的领土被新生的伊斯兰征服运动席卷之时,耶路撒冷成为伊斯兰世界的一部分。从此以后直到十字军东征的时代,耶路撒冷再次易手。
对比哈德良皇帝这位多神教时代的罗马公民,苏丹阿尔·卡米尔则是伊斯兰世界的领袖。
如果不考虑宗教和时代的差别,作为一国之君的阿尔·卡米尔做出的决定,是否有如下的考虑呢——
如果耶路撒冷一直处于伊斯兰世界的控制之下,欧洲的基督徒会一直不停地保持对圣地的亢奋和觊觎,新的十字军会源源不断地从欧洲涌来,并导致一次次的战争……
恐怕腓特烈二世在和谈期间也会明示这一点吧。比十字军更亢奋的罗马教皇和整个天主教会,给皇帝带来巨大的麻烦。他直白的建议,也会促使阿尔·卡米尔做出让渡圣城的决定。
不过,与腓特烈谈判的苏丹,并非除了让步以外别无选择。在和约签署之前,阿尔·卡米尔自然会预料到,自己的决定将会带来整个伊斯兰世界暴风骤雨般的反对。毕竟自己的伯父和父亲都不曾冒这样的政治风险。
然而不能忘记的是,当初迎击第五次十字军时,阿尔·卡米尔刚刚取得自己的基地埃及的领导权,实力还不够强大。对他来说,十字军如潮水一般一次次涌来,跟中近东当地的基督教徒不断合流,并非难以预见的事情。为了防止十字军再次入侵,把耶路撒冷交给基督徒,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以上的种种,不过是我个人的想象罢了。我只是觉得,无论双方的宗教信仰有多么不同,理解与协调的余地总是存在的。
想象归想象,我们还是应该探究一下阿尔·卡米尔做出决定的真实原因。
有些研究者从50岁的阿尔·卡米尔对比自己年少15岁的腓特烈二世的好感入手。由于同情腓特烈两次遭绝罚的命运,苏丹对他网开一面。但如此的理由显然并不充分。
将除了圆顶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所在的“伊斯兰区”之外的整个耶路撒冷拱手让给基督徒的决定,使阿尔·卡米尔这位整个伊斯兰世界的领袖冒着巨大的风险。他不仅遭到同时代人的反对,直到800年后的今天,这一事件还在整个伊斯兰世界被当作“屈辱”对待。
“腓特烈-阿尔·卡米尔和约”在苏丹冒着巨大风险的前提下完成。而且,腓特烈二世自己也面临着相当的风险。与苏丹不同,年轻15岁的皇帝,将带着这一风险所导致的结果终其一生。
回想狮心王理查也曾经与异教徒签署和约。但理查一世是在与萨拉丁进行了一番殊死搏斗之后,握手言和的。腓特烈二世却一次也没有跟异教徒作战,就签订了和约。
因此,对未能夺回圣城的理查,教皇选择了正面的评价和宽容的态度,倒是成功得到耶路撒冷的腓特烈,却遭到了教皇的抨击。
追根究底,在教廷看来,无论是圣地巴勒斯坦还是圣城耶路撒冷,都是必须依靠基督徒流血牺牲才能得到“解放”的。正因为如此,全体参加十字军的基督徒,才能一次性地得到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