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王后卡泰丽娜尚不知晓任何情况。那不勒斯方面也只是感觉到威尼斯对塞浦路斯似乎要采取某种最终的行动。他们开始思考,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的话,将永远失去获得塞浦路斯的机会。对于那不勒斯国王来说,塞浦路斯完全归属于威尼斯则意味着那不勒斯势力想要进入莱万特海的任何道路都将被封死。
此前那不勒斯王国意图通过已故的雅克二世的庶出公主与自己的儿子结婚的手段获得塞浦路斯,但是公主被威尼斯带去作为人质,后来又死在了帕多瓦的修女院里,这使得他们的计划受到了挫折。还有一个手段是,以让儿子阿方索成为前女王的养子为条件,从而帮助夏洛特复归王位。但是这个手段也因为威尼斯敏捷的军事行动而失败。而且,夏洛特已经死于罗马。
因为这些失败,那不勒斯国王失去了手里所有的棋子。为了实现对塞浦路斯的野心,他打出了最后一张牌——选择了王后卡泰丽娜。这是自9年前起就开始的秘密行动,但因被威尼斯完美的情报网所洞察而不得已中止,如今旧话重提。相同的事情再一次回笼,这首先就是一个不利因素。再加上那不勒斯国王的这个策略撞上了威尼斯对塞浦路斯警戒最完善的时期,这就更加不幸了。对于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恰当的合并塞浦路斯借口,只是等待着的威尼斯来说,以那不勒斯国王为首的阴谋者们正是应当欢迎的客人吧。阴谋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唯有卡泰丽娜一无所知。
至此,利佐·德·马林再次出场。在1473年的法马古斯塔之乱中,曾是主谋之一的他,在之后的15年中,一边逃避着威尼斯政府严厉的追捕,一边不停地周游地中海,周旋于那不勒斯、开罗、罗兹岛的各当权者之间。1476年,他的整个家族都被作为人质押送至威尼斯,但这并没有打消他反威尼斯的执念。1487年,加上从开罗被召回的王子阿方索,费兰特国王、利佐·德·马林在那不勒斯进行着有关王后卡泰丽娜与阿方索婚姻的策略。利佐的任务是获得王后的承诺,确保从开罗的苏丹那里获得对于该计划的认可及援助。只要一得到王后的同意,就从那不勒斯与亚历山大火速派遣军舰开往塞浦路斯。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就将急忙操办婚礼事宜了。
翌年,利佐首先出发去埃及,他成功地获得了苏丹对该计划的全面赞同。并且,苏丹还赐予他作为自己的大使。接着,利佐秘密前往塞浦路斯。这是在威尼斯严密监控之下的岛屿,他在王后身边的一个女官的帮助下秘密地见到了王后。卡泰丽娜对这个婚姻的话题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已经34岁的她,仅有过不足一年的婚姻生活,而且那还是15年前的事情,在那之后就是连绵不断地涌过来的难题与徒有虚表的女王的生活。她的心里开始倾向于与年轻的25岁阿方索王子的婚事。可是,对于威尼斯人的卡泰丽娜来说,答应这桩婚事就意味着背叛祖国威尼斯。利佐虽然没有从犹豫不决的王后那里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他觉得很有希望,欣然地期待着。
王后与利佐的会面,当时似乎没有被威尼斯方面所察知。但是,回到亚历山大的利佐,在街上遇到了威尼斯领事。他没有注意到领事,但领事绝对不会忘记威尼斯的这个重要监视对象。他立即向提督普利乌利汇报。此外,他还向提督报告,为了说服王后打算第三次前往塞浦路斯的利佐所乘的船只是法国籍,而船上并无载运货物。
商船上没有载运货物,这当然是奇怪的现象。接到亚历山大领事汇报的提督普利乌利将全舰队进行了伪装,从克里特岛海军基地开往塞浦路斯。但是,并不是直接开往塞浦路斯,而是停泊于能够看得见塞浦路斯岛最高山的山顶的海面上,等待时机。当太阳将要从克里特岛方向的水平线降下去,落日快要触及海面的时候,眺望员发现从西面的海上驶来一艘圆形商船,大叫了起来。排桨船立即包围了商船,提督命令商船停船。提督带领了一支武装队伍乘船过去,向商船船长说道:“我知道这艘船上载了一位客人,请说出这位客人的名字。不说的话,就将船长及船员全部绞死。”船长因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受到很大的惊吓,马上就坦白了。利佐·德·马林从亚历山大乘上了船,在塞浦路斯下了船。王后与利佐原计划让商船在这附近的海域等待4天,在第四天的傍晚时分,海岸会发出信号。看到这个信号后,就驾驶小船去海岸边迎接利佐。
终于到了第四天,提督只留下了船长和一个船员,然后将这艘法国船上的其他所有船员全部转移至舰队中的排桨船上,让自己的部下中的威尼斯人乘上了这艘法国商船。等这些行动完成后,提督自己也移步法国船,命令全舰队撤离塞浦路斯岛海岸,使人看不到船影,在那里待命。那天的黄昏,落日将海面一瞬间染得金黄。金色的海面上,只听见远去的舰队整齐的划桨入水声。日落之后的大海,红得像是葡萄酒。此时还没有看到海岸发出信号。月光将海面映照成一片银色时,提督命全船熄灭灯火,从塞浦路斯海岸向叙利亚方向的海域移动。商船的后背映着月光,漂浮于黑暗中泛着银光的海面上,海岸上不见一盏灯影。在夜晚清凉的空气与沉默的苍穹下,时间慢慢地过去了。
当月亮快要升到正空时,提督及全员都清晰地看到幽暗的海岸上灯光一闪一灭。商船也立即回应了灯光暗号,将小船放到海面。提督命令这艘船上唯一留下的一个船员(他是与船长一同留下的),不许发出一句声音,然后把他放到小船上。在桨声中,小船离开了。对于任何人来说,没有比小船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更长的等待了。好不容易等到小船返回,横靠于法国船边。顺着船上垂下的绳梯,利佐登上了商船。他对着前来迎接他的一言不发的船长愉快地说道:“一切都非常顺利,而且能够平安回到船上,我真得向神灵感谢。”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船长的身后现出提督的身姿,隐藏在一边的威尼斯士兵们向利佐猛扑上去。与利佐同行的塞浦路斯贵族托利斯坦·基布莱也被同时抓捕。在提督的面前,对这两人反复进行了严刑拷打。利佐与托利斯坦都不得不和盘托出这个以王后卡泰丽娜与那不勒斯王子阿方索的婚事为主轴的反威尼斯阴谋。
等到利佐与托利斯坦全部坦白完毕,他们被排桨船押送前往威尼斯。这是一场戴着手铐脚镣的海上旅行。当他们乘坐的船到达科孚岛附近时,托利斯坦·基布莱一想到在威尼斯等待他的凄惨命运就忍无可忍。他吞下了藏在自己戒指中的金刚石粉末,在经历了数日的剧痛之后死在了船上。
1488年10月17日,单单护送利佐一个人的排桨船到达威尼斯。由“十人委员会”中的委员特别组成了审查委员会,对他进行了审查,再次重复了拷打与审问。在总督府内的十人委员会室,在全体委员列席的面前,利佐再次坦白阴谋的全部内容。没有宣判刑罚,就直接将他关押进总督府内被称为“达巴索”的地牢。地牢中有48个单间,每间由高2.45米、宽2.55米、深5米的石头建造而成,用于床铺的长2.5米、宽74厘米的木制台子是唯一的家具。地牢的单间在一侧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窗上镶着铁栅,隔出3厘米的方格间隙。屋内的光线就靠走廊里的灯从这个小窗投射进来。
最先知道这一阴谋失败消息的是开罗的苏丹。利佐被提督逮捕后,法国商船的船员们立刻被释放了,但威尼斯并不知道其中混了一名利佐的秘书。释放后逃到罗兹岛的秘书,在那里用法语将事情经过写成信件,通知给开罗的苏丹。苏丹见信大怒,虽然这场失败的阴谋并不是他自己主动开始的。他更愤怒的是,威尼斯对拥有苏丹大使资格的利佐的处置。苏丹将导致这场阴谋失败开端的通风报信者——亚历山大的威尼斯领事打入了监狱。
现在,开罗的苏丹已经知道了全部情况,那不勒斯国王知道这一情况也只是时间问题。可是,威尼斯政府对迄今为止各个阴谋背后的那不勒斯国王、开罗的苏丹、罗兹岛都没有派遣使节或发送信函以示抗议或警告,而代之以在利佐到达威尼斯的第五天,即10月22日,“十人委员会”进行了表决。表决的事项是一年前元老院已经通过的决议,就是那件绝密的、暂时搁置的“塞浦路斯合并”议案,现在终于要付诸实施了。出席者14人全部投了赞成票。决议的内容如下:“提督普利乌利将少数排桨船留在基地作为保护,率领剩下的全舰队火速开往塞浦路斯。当舰队在全岛布置完毕警备之后,提督与王后卡泰丽娜会面,以威尼斯共和国的名义对王后建议交付塞浦路斯王国,并建议王后回归威尼斯。这两项建议毕竟都要王后自己同意接受才可以,所以,为说服王后,十人委员会派遣王后的弟弟、科尔纳罗家族的一家之长、乔治·科尔纳罗到王后的身边。但是,假如这些措施都不起作用,王后依旧持拒绝态度的话,那么,提督无论采取何等武力行为,都具有全权去执行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这一决议。”对提督普利乌利下达如上命令的16天之后,乔治·科尔纳罗从威尼斯出发去塞浦路斯。至此,王后卡泰丽娜以及塞浦路斯王国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另一方面,被关押在威尼斯总督府地牢中的利佐,在戒备森严与隔离的每一天中,根本就不知道塞浦路斯正在发生着什么。要了解这之后的利佐的情况,就只能通过年代记作者萨努多撰写的著名史料《总督们的生涯》(De origine urbis Venetae et Vita omnium Ducum)了。因为,能有机会了解威尼斯政府最高机密的人,唯有萨努多。其他的年代记作者们,连塞浦路斯的乔治与弗洛里奥·布斯特隆两个人也完全无从打听被押送回威尼斯的利佐的消息,所以也没有办法记录。萨努多是如何知道重要机密的,并且能够自由记录下来,这个情况可以通过前文提到的他的著作也是代表作《日记》明白——这部一直记录到18世纪末威尼斯共和国灭亡的著述,被收藏于共和国的机密文件室,也不能自由出版。今天,要学习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或者说要学习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那么,被认为不可或缺的萨努多的这部记录,在当时对肩负起共和国政治的威尼斯贵族们发挥了教科书般的作用。
根据萨努多的记述,利佐在地牢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同样居住在威尼斯土地上、作为人质从塞浦路斯被押送至此的他的家族,就算知道利佐的境地,也没有办法见到他,甚至没有办法确认他的生死。在无法自杀的严密监控之中,利佐并不知道王后卡泰丽娜被逼迫将塞浦路斯转让给威尼斯。王后答应了转让,在她离开威尼斯的两个月后,即1489年5月13日,利佐最终被宣判死刑。但是,死刑并没有被立即执行。在此之后,他又不得不忍耐了两年半的地牢生活。对于其他国家的家臣的处置必须慎重,特别是具有苏丹大使身份的利佐,在紧急关头时还有留他活口的必要。
终于到了1491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萨努多也没有写明具体日期——运河上印着CDX记号、时刻准备接受“十人委员会”指示的待命的贡多拉,静静地划进运河。贡多拉的船长受到了“十人委员会”的传唤。命令船长极其隐秘地将利佐押走。船长下到了地牢。利佐赤着脚,被斗篷裹着身体,麻袋从头套下,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船长将那样的他带到了总督府中的十人委员会的武器室。利佐以前就一直要求在公众面前执行自己的死刑,就算被带到这间武器室,他也不停地主张这一要求。可是,“十人委员会”的委员们只沉默不语。在暗淡的武器的光阵中,放了一个箱子。利佐两手被缚,站在箱子上面。屋梁上吊着一根钢绳,将他的头绕了一圈。箱子被踢倒了。尸体被装进袋子,运往穆拉诺岛。在岛上的圣克里斯托弗教堂的后院挖了一个坑,尸体就连着麻袋一起被扔了进去。
对于公开宣称利佐病死于牢中的威尼斯,开罗的苏丹表示强烈抗议。但是,因此与威尼斯断绝国交却并没有持续长久。在土耳其的威胁面前,将威尼斯转为敌人将对埃及产生巨大的不利。威尼斯甚至连这一点都计算好了。可是,不管怎样,事情结束了。威尼斯通过巧妙分析政治形势,完全做到了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