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波河下游广袤土地上的费拉拉公国,冬季严寒,几乎每天傍晚,河面上蒸腾起的雾气就将这里笼罩得白茫茫一片。有时候,整个小镇从早到晚都被白雾包裹着。为了抵抗严冬的酷寒,本地人除了爱喝葡萄酒外,还喜欢口味极重的菜品。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们性格粗鲁,勇敢而又狡猾,所以只有冷静而老奸巨猾的统治者才能驯服他们。
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埃斯特作为这个地方的统治者,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统治者既需要具备统率公国内麻烦的小领主的能力,又因费拉拉与大国威尼斯共和国边境接壤而需要具备机敏的外交手段。作为统治者,埃尔科莱公爵不仅拥有这些才能,并且他知道如果要十二分地发挥君主的能力,首先需要的就是金钱的力量。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外界称他为吝啬鬼。他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年之中定好在某些日子亲自走访领地内的富翁及商人之家,从他们那里获得一定数目的捐赠。在费拉拉的年代记中就记录了诸如从谁家那里得到了20只鸡,又从谁家那里得到了奶酪与三桶橄榄油之类的事情。
可是,即便在背地里嘲笑埃尔科莱公爵吝啬,儿子们也都竭尽全力地依赖着父亲生活,没有一个人怀疑公爵的执政能力,费拉拉也在公爵的统治下秩序井然。公爵对费拉拉出身的萨伏那罗拉非常沉迷和崇拜,建造了大量的修道院。但是另一方面,他在宫廷中悠闲地让人演出了许多风流喜剧。就在临死前,他还让人演奏竖琴,边用手打着拍子边听着,看上去悠然自得。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
继承了埃尔科莱这种性格的是长女伊莎贝拉及四子伊波利托。关于嫁给了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的伊莎贝拉的事情,我在第一章中已经写过了。不过,对于嫁入埃斯特家的卢克雷齐娅来说,伊莎贝拉是一个相当不好对付的小姑子。一个单字署名“僧”(Il Prete)的信使将罗马的消息、卢克雷齐娅前往费拉拉的旅途中的消息、结婚后的费拉拉宫廷里的消息,但凡与卢克雷齐娅有关的消息都悉数汇报给伊莎贝拉。
四子伊波利托是枢机主教,但更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他修养良好,头脑冷静,在父亲去世后成了哥哥阿方索的得力助手。次子费兰特与庶出的三子朱利奥都是天生的美男子,但不过都是平庸的宫廷贵族,此二人后来设计谋杀哥哥阿方索的阴谋也以失败告终。对既做不成坏事也做不了好事,也就是像他们这种什么都成就不了的人而言,文艺复兴可是非常严峻的时代。
成为卢克雷齐娅丈夫的阿方索,是当时贵族公子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第一任妻子安娜·斯福尔扎早逝之后,他在21岁的夏天做了这样一件事。“某日正午,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只在背上负了一把宝剑,穿行于费拉拉的中央广场上,把这里的人们吓得四处逃窜。这个赤裸的青年正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阿方索。当时整个广场就像被捅了马蜂窝一般骚乱不堪,而他镇定自若地穿过人群,后面还跟着几位正在吵吵嚷嚷的朋友。”阿方索与朋友打赌自己能赤身裸体地穿过中央广场,于是他赢了。可是得知这一消息的父亲埃尔科莱大发雷霆:“简直放肆!”听闻父亲暴怒,阿方索吓得不敢回城,直接逃往曼托瓦的姐姐家。在父亲怒火平息之前,他就悠然自得地住在姐姐家中。
阿方索具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小提琴演奏得比专业人员还要内行。不过,在他的脑海中所痴迷的是旅行与大炮。他在出发旅行的时候,总能上报最合适不过的理由与目的地,于是连布克哈特都表扬他为了打开眼界而出游。但实际上,那些往往都成为冒险的流浪之旅。当然,结果他确实大开了眼界,所以他非常讨厌像一个贵公子出行一般带着众多仆人。像他那样对自己强健的身躯充满了自信的人,有时觉得连护卫都是多余的,所以总是尽量少带人,基本就带两三个仆人,悄悄地出发。遇到不得已需要顾及体面而不得不携带众人一行的情况,他也只妥协在出费拉拉城之时装个样子,等到一离开领地,便马上将众人赶回去,依旧只带两三个人去旅行。这种性格在他的父亲去世之后自己成为公爵时也没有改变。
讨厌宫廷,厌恶社交宴会,用餐时只喜欢一个人的他,在旅行途中立刻结交了许多朋友,都是些士兵、渔夫或者商人。曾经有一次,他本打算去西班牙的,却在港口结识了两个威尼斯海军船长,便神迷一般跟着他们的排桨船,追逐出没于亚得里亚海的海盗。当时,威尼斯公国可是将亚得里亚海视为自己国家的海洋,为了保守秘密甚至不能制作海图。当他们得知同行之人正是费拉拉的国主时,顿感问题棘手。万幸的是,两个船长只是在监狱里关了一阵。
在不外出旅行的时候,阿方索会在手工制作坊里待上一整天。他一坐到车床前面就哪儿也不去,摆弄那些铁铜之器,但正是他的大炮后来成为费拉拉军事的骄傲。当他既不出游也不摆弄大炮时,便从宫廷的窗户眺望广场上的人群。为了看到更多的民众,他甚至不顾恶臭,将最热闹的鲜鱼市场特意开在了自己房间的窗下,常常边看窗下的风景边吃饭。
作为君主,他的才能足以让人信服。虽然他做事不像弟弟伊波利托那般喜欢讲排场,但他坚强的意志及对形势的冷静判断力,使得费拉拉公国变得强大起来。他首先认可的就是妻子的哥哥切萨雷。埃尔科莱公爵信奉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势力均衡政策,即列强共存路线,切萨雷·波吉亚则持反对意见,这使得他获得了阿方索的认同。切萨雷势力全盛期时,父亲埃尔科莱尚在位,所以两人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切萨雷对阿方索准确的远见及现实主义赞不绝口,称其为“我们新的一代……”。认可阿方索人品的不仅是切萨雷,后来的马基雅维利也对他褒赏有加。再到后来,卡洛斯皇帝在意大利贵族之中尊重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他对待卢克雷齐娅的态度,与之前她的历任丈夫也完全不同。在她的出嫁一行即将进入费拉拉城的前一天夜里,大家正在临睡前闲聊的时候,忽然听到窗下传来了马蹄声。从博洛尼亚起就陪伴在一旁的本蒂沃利奥公爵从窗口往下一看,大叫了起来:“是阿方索公爵!”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卢克雷齐娅急忙用手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服。费兰特从门口飞奔出去时,阿方索已经下了马。他抱着弟弟的双臂说:“啊,你带我去新娘的那边吧。”费兰特还没来得及接话,二人就来到了卢克雷齐娅的跟前。卢克雷齐娅灿烂而略带羞涩地微笑着,迎接她那位无视常规而突然来访的丈夫。阿方索一直盯着卢克雷齐娅的脸看着。然后,他似乎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做了初次见面的寒暄。在这场不拘常规的两个多小时的会面中,阿方索对卢克雷齐娅说:“今后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我的意思。”她也答应了。他希望她明白,成为他妻子的,不是以波吉亚为背景的卢克雷齐娅,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卢克雷齐娅。从第一次起至此后20年的婚姻生活,两人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可是,像阿方索这种类型的男人很难让女人理解,就连卢克雷齐娅最终也都没有真正理解他。
婚礼过后的次日上午,卢克雷齐娅从甜蜜的倦怠中缓缓眯开睡眼,身旁的阿方索已经不见身影。客人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早早起来的伊莎贝拉周旋于各国大使之间,完成了政治会谈。而此时,卢克雷齐娅仍在床上享受着懒觉,即便在费拉拉这种寒冷的空气中,她也没有改变罗马式甜美的懒觉习惯。拖拖拉拉了许久,已经快到晌午了,她才传话准备简单的早餐,在慵懒的心情中慢慢梳妆打扮起来。
婚礼后持续的狂欢会上,她尽情地享受着自己最喜欢的活动——舞会。舞会季一结束,她又回到了无聊的日子中。她的丈夫阿方索依旧埋头于旅行加大炮的生活,频繁出入于她的宫廷的只有女官们的心仪对象费兰特与朱利奥。她每天早上很迟才起床,慢悠悠地梳妆打扮之后,在自己的礼拜堂做弥撒,然后吃早餐。她会见几个客人,与女官们聊会儿天,或者挑几件新做的衣服。有时,她会朗读圣人的故事或西班牙的爱情诗歌,有时,她会从匣子里取出从前的信函看看,日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她常常会想起与已死去的比谢列公爵的婚姻生活,那时候他常常陪在她的身边。
夏末,她产下了一个7个月大的死婴,那一阵子卢克雷齐娅的身体非常虚弱。某天傍晚,切萨雷忽然来到费拉拉城,他是来看望妹妹的,随从仅有13名骑士。他在热那亚与路易十二会面之后急行至费拉拉。躺在病床上的卢克雷齐娅看到前来探望的哥哥,欣喜万分。那天夜里,埃斯特家的宫廷人只见到兄妹俩整夜在城中的回廊里走过来走过去,用瓦伦西亚方言交谈甚欢。次日清晨,切萨雷同来时一样,突然离去。留下来的卢克雷齐娅在哥哥走后再次躺倒在病床上。
那段时间,诗人埃尔科莱·斯特罗齐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这位天生残疾而不得不拄拐的费拉拉诗人,却有着贵族式的优雅。他立刻将卢克雷齐娅那颗单纯的心操纵自如。阿方索本就希望妻子的宫廷中有些文艺的氛围,所以对诗人的自由进入宽容大量。诗人会陪着卢克雷齐娅去修道院,有时还被委托去威尼斯挑选新做的衣服。后来,他甚至担当了她与恋人们之间的爱情传递桥梁。
在卢克雷齐娅的健康状况终于有所恢复的那年仲秋,从威尼斯来了一位美男子彼得罗·本博。他不仅是个诗人,更是一个完美的宫廷人。在当时被誉为“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们的贵公子”的本博迅速征服了卢克雷齐娅的沙龙。他在费拉拉结识了大量的朋友,有斯特罗齐、萨多莱托、阿廖斯托。在他们的烘托下,卢克雷齐娅的身边即刻洋溢出文艺的氛围。
彼得罗·本博
《彼得罗·本博肖像》,拉斐尔画,布达佩斯国立美术馆(匈牙利)©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London
当笼罩在城市上空一整个冬天的白雾散去,4月的一个春日,斯特罗齐给卢克雷齐娅看他写给本博的一封信。信中充斥着他对卢克雷齐娅的美貌极尽赞美之词。看到这封信的她,很喜欢那些将自己描绘得十分美丽的辞藻。第二次,在信函封口之前,她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纸,亲自写上彼得罗·本博的名字。她只写了名字,就将信纸塞进了信封。身边的女官们看着她这种耍弄人的小把戏,都嗤嗤地笑了。不难想象,收到这封信的本博,心里一定会对卢克雷齐娅萌生愉快的亲近感。两个人的爱情由此产生了。
俨然已经成为每年的定例活动,阿方索又离开费拉拉外出旅行去了。他走后,卢克雷齐娅与本博之间的感情也急速升温。本博不在宫廷的时候,二者之间的信函频繁往复,而传达者往往就是斯特罗齐。卢克雷齐娅用西班牙语给本博写信,或者抄写西班牙的歌曲。其实最初的时候,那些都是用意大利语写的,但是有一次本博在来信中写道:“可爱的西班牙语的甘美,是托斯卡纳语中所没有的东西。你就用它,用你生下来就会的西班牙语书写吧。”于是,卢克雷齐娅就用西班牙语来写信了。对于出嫁至费拉拉以来总感到自己与稳健的埃斯特家风格格不入而丧失了自信、变得不安的她来说,用母语写信是一个可以让自己恢复自信、找回自我的方式。如果本博在自己的身边,她觉得宴会也罢舞会也罢,甚至连服饰穿着都变得流畅自然起来。信函也从“我的彼得罗”起句,结尾只署名FF。FF是拉丁语“Firmitas Fidelis”,意为“矢志不渝”。
可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在这个夏天,在父亲的离世与波吉亚家族急遽没落的浪潮中被冲走了。8月,伊波利托枢机主教带来的教皇父亲的死讯,让卢克雷齐娅坠入了绝望的深渊。身披孝服的她,蹲坐于黑幔笼罩的房间里,既不点灯,也不吃不喝不睡。
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彼得罗·本博立即赶了过来。当他看到茫然蹲坐在地上的卢克雷齐娅时,将刚踏进房门的脚又缩了回去,默不作声地回去了。然后,他送来这么一封信:“现在你的哭泣,虽然是为父亲大人的离去而悲伤,但我想更多的是因为你想到今后在埃斯特家中的地位艰难。我这么写,也是提醒我们两个必须稍微注意一下了。可是,我们必须坚强地生存下去,尤其是你……”
对于醉心于彼特拉克的这位诗人来说,以往的卢克雷齐娅不外乎缪斯中的一人。然而现在,诗人想全身心地温暖她,鼓舞她,安慰她,不再是作为诗人得到灵感的源泉,而是作为活生生的热爱的女人。
在旅行途中获知教皇死讯的阿方索,也急忙折回费拉拉。面对惊慌失措的妻子,他也什么都没做,但也没有像本博那样写信给卢克雷齐娅。相反,在以父亲埃尔科莱为首的世间对波吉亚——现在已成为所有人的敌人的、“恶”的代名词——冷眼相待之时,在路易十二说“卢克雷齐娅对阿方索公爵并不合适”之时,他不允许有人动妻子一根手指。这就是他对卢克雷齐娅的爱情。
可是,似乎是为了忘记父亲去世的悲伤,到了秋天时分,卢克雷齐娅对于本博的爱恋已经变得毫不顾忌四周的眼光了。她让人用自己的黑色天鹅绒制作了西班牙式的豪华披风赠送给本博,据说是为了能够从城堡的窗户里早一点儿辨识出前来的他。诸如“你的爱是那印在我手背上的吻,甜蜜得快要让我窒息……”“我的心为了爱的答复,热烈地渴望吻上你的嘴唇”“我手背上的你的吻,比以往任何一个和我接过吻的男子都要温柔,都要甜蜜”之类的信函连续不断地送给本博。
这样的举动对于现在已经不再惧怕波吉亚这个名字的人们来说,显然成为一段明目张胆的绯闻。于是,阿方索借口外出狩猎,前往本博居住的费拉拉的郊外。相见之后,不知二者之间究竟进行了怎样的交谈,总之,三天后,本博离开了费拉拉前往威尼斯。
恋情结束了。第二年,本博出版了一本咏叹至高无上的爱的诗集《阿索拉的人们》,献给了卢克雷齐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