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声音不记得(第四回)
新堂。新堂圣。
新堂圣是私立樱丘高中二年A班的学生。学习成绩位列榜首的尖子。全国理科竞赛优胜、冠军、第一名。解题时习惯左手撑住下巴,没有近视。
新堂圣是黑头发。额头干净,有覆眼的刘海,理过一次后,就短了些。喜欢穿浅色。夏天的T恤秋天的衬衫。人高,肩头瘦削。从背后看起来十分的好。
新堂圣是在咖啡店打工,从周一至周四。临到考试就停止。听说薪水拿来垫学费。很得店老板隆景先生的喜爱。有女顾客拿他做话题,却没几个敢和他直接搭讪。
新堂圣是不爱说话。却并非因为内向和嘴拙。事实上他只是不动声色。但前提是你得和他十分熟。不然只能看到一张冷傲的漂亮面孔。
而不怎么为人所知的事实是,他的视线其实会异常温柔。
新堂圣是和父母住的男生。但父母在外县工作并置了房子,偶尔回来。所以他多半还算是独居的。他有兄弟姐妹吗?
新堂圣是不同常人的。别说是因为他长得出众或是成绩非凡。那些不过是模糊的界限。他真正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声音。如果他乐意,可以用声音使身处冬天的人看见夏天的莲花。他的声音,能使人相信那些不存在的真实。
这样奇特,这样可怕。
然后呢,还有什么?
好像自己知道的关于新堂的一切,也只有这么多了。说一个人,大到模样,小到琐碎的细节,也只有这么多了。吉泽很不满呐。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喜欢的运动?”新堂低头翻着书包,过半天才反应一句:“垒球吧。”
“那偏爱的食物呢?”一辆电车在站台上停下,吉泽和新堂避让着人群后退了几步。
“食物?”他眉头微敛,好像是丢了月票,“……哪里去了。”
“你用心回答我呀!”吉泽有些恼怒。
这才抬头,视线在吉泽愤怒的脸上扫一圈,新堂停了手,凑近来,摆出一份无限好奇的表情:“拉面吧。不过,你这是干什么?搞调查?”
“随便打听一下……”吉泽刚想回避他的问题,从新堂的书包里掉落一张黄色的卡纸,他没有注意时,吉泽弯腰拾了起来。
“私立樱丘高等学园 AB年学园祭 邀请函”。黄底金字,印得笔挺大气。吉泽举在新堂眼前晃晃:“这是什么?”
新堂抬眼瞄了一下,“请柬。”
“我能去么?”
“当然可……不对,不能!”新堂突然变了脸色。
鲜明的转折引起了吉泽的注意:“为什么?”
“不能就是不能。”他快速伸手抽回了那张卡纸。
“……你!”新堂圣。加一条。喜爱垒球和拉面。以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
[二]
仅靠一问一答,知道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零碎颜色,走得很远也看不出个大概来。吉泽也觉得意兴阑珊。明白了那些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分量的东西,堆积得再多,也成不了心里一块隆重的存在。和新堂共处的时间算不得长,他还悬在心里一个半空中的位置,身前身后都是未知,吉泽无法像提起某种熟知般提起新堂。总是心有不甘。
所以这次的“樱丘高中学园祭”。吉泽说什么也要去参加的。她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被新堂勒令一句“你不许来”就放弃了。
到底是资金雄厚的私立中学,学园祭的排场比自己所在的富士见高中阔气得多。吉泽握着手里一堆被派送的宣传广告。卖红茶的,吆喝章鱼烧的,宣扬鬼屋的,力推《白雪公主》舞台剧的,也没什么大新鲜。她正想去找新堂,走几步拐到楼梯口,停顿两秒,猛地反应出什么,激动地把广告纸重又翻阅一遍——
“扮演”、“王子”、“新堂圣”。重现的关键词。
“王子 扮演者 二年A班 新堂圣”。成句。
她“哇啊”地大喊出声。
已经过了入场时间。吉泽掀开厚重的幕帘走进演出大厅时,只能通过舞台上的灯光来寻找空位。台上忙碌着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的故事,吉泽自然很清楚。里面没有王子什么事,他无非最后露面,用一个吻来结束全剧。难怪新堂会拒绝她来。铁定是觉得丢脸了。
公主睡进了透明棺材。哭泣的小矮人们。剧目循规蹈矩。然后王子登场。
他穿戏服,束腿的裤子,和挺拔的上装,佩剑,领口有繁复的刺绣和花边。是王子。或者,是新堂。有灯光笔直地投射在头发上,流动般在脚边汇起出影子。他的手、脚、肩膀轮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夸张的细长。吉泽突然很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脸上每一个细胞都游离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没入黑暗,才感觉到瞳孔里的刺眼么。
刺眼。刺眼的人。
台词不过寥寥几句。新堂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不,比平时更没有感情。纯粹干巴巴地背诵而已。吉泽想这真是他的作风。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我能带她走吗?”
从黑暗中膨胀出的压抑在身体里肆虐。吉泽把身子往下滑坐了一点。视线里档进前排人群的脑袋。剩余下的另一半里——舞台灯光。手绘的布景。人物走动。王子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的小半片头发。
“请你做我的妻子。”
真是傻瓜。这样硬梆梆的口吻是在索债,还是在求婚啊。吉泽边笑边抬头,天顶在暗处高远得深不可测。没有月亮。月亮上的人此刻在前方。
“我想跟你拥有共同的幸福。”
舞台上。王子救醒公主,将要吻她。底下的观众们突然屏息凝神。偌大的演播厅里鸦雀无声。他们是在期待着最终的高潮。亲吻么。谁亲吻谁。然后。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后一句旁白响起时,吉泽听到了轰动的掌声和口哨。她低下头,地上是漆黑一片,隐约能分辨出椅子腿的形状。她揉了揉眼睛。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多老套啊。里面那个冷傲木然的扮演者,连最后的接吻也像在应付。……手指被突然的水包围起来。再揉。更多的黏冷的水。于是连椅腿儿也看不清了。
新堂圣。再加一条。硬生生的王子殿下。呵呵。都哪跟哪。
[三]
新堂见到吉泽出现在后台时表情有些失控。但很快平复下来。只问了句“你怎么还是来了”。吉泽笑着说“我管老师申请了个参观名额呀”,一脸得意的样子,又在新堂开口前赶紧取笑他的装束。
“王子殿下!”吉泽学着电视里女高中生尖叫的口吻,“好有型哦!”
“别闹了。”新堂伸手揉揉吉泽的头发,“傻气。”
“还不卸装么?”吉泽看他没有更衣的打算。
“等会还得去班里做接待。他们说就穿这身。”新堂扯扯脖子上浆直的衣领,梗得难受。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演舞台剧啊。”
“答应班里竞赛时要拿满分的。结果没完成。”锁着眉头。
“……你都已经是冠军了,别再刺激我这第三名了成不?”吉泽拨出个青筋按在脑门上。后台忙碌,两人的对话数次被经过的人打断。有人向新堂询问“这女孩是谁”,新堂就简单答一声“外校的朋友”。过一会,新堂被喊走了,吉泽认得是扮演公主的那个漂亮女孩。不得不承认,如果新堂不说话,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很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吉泽往后退了几步,找个角落边的木箱子坐了下来。和新堂分开后,就几乎没人注意到她了。坐了半天,见那女孩还在和新堂说个不停,觉得困起来,吉泽抱过边上一件闲置的戏装,垫在胳膊下打起了瞌睡。好似做了梦。梦见模糊的人影。
我想和你拥有共同的幸福。
外校的朋友。
喂。醒醒。
吉泽睁开眼。看见一身华丽装束的王子,呆住几秒,才看明白他的样子——新堂拉起吉泽:“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
跟着他晕呼呼地穿过后台凌乱的空间,腰边拐到什么,没在意,继续走,哗啦一声,吉泽低头——大罐红颜料翻在校服裙上。刺眼的色块迅速渗透。
“你……”新堂觉得她就是个小霉星,又不忍责备什么,“这颜料可不像汽水,没法简单洗掉。”
“……这可怎么办。”吉泽闻着一身呛鼻的味道,总算彻底清醒了。新堂的视线左右转转,最后停在吉泽还抓在手里的戏服长裙上。
“还是第一次见王子与村姑这种配对。”新堂打量着吉泽换上身的戏装,评价说。
吉泽红透了脸,又不知道该反击些什么,只能藏在新堂身后。衣服该是用来扮演乡村女孩的吧。特别简朴的布料和裁剪。吉泽只能安慰自己说,这身衣服还算正常,若换了花花绿绿的,到时候可怎么坐电车。这么想着,就稍微胆大了点,走到与新堂并列。
王子和村姑。真难听。但事实如此。在新堂身边,吉泽永远觉得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这时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对新堂无从了解,而是他在很远的地方难以触及。就像公主和王子得到永恒的幸福后,普通的乡村少女就在故事边缘被人遗忘。
“新堂。这女孩是谁啊?介绍一下?”迎面有人问。
“是他外校的朋友!”吉泽抢先一步,“朋友!”
新堂诧异地看向她。吉泽抬脸冲他哈哈傻笑,又迅速扭开。
[四]
已经临到傍晚,学园祭里的各项活动多半都开始鸣锣收兵。新堂顶着那身行头搬运着饮料箱子,吉泽无处可去,跟在他身后。凌乱的脚步声有时从后方响起,又逐渐消失。吉泽忍不住回头,只看见匆忙而过的影子拓在墙上。
“又怎么了?”新堂问。
“老觉得有人跟着似的。”吉泽想是自己多心吧。
新堂不应答,转身走进储存室,吉泽刚要进去,见他摇摇头:“里面特别挤,你就进来了。”于是作罢,等在外面。没多会听见楼梯上有人说话。两个女声,虽然轻,却还能听明白。
“找到了没?”
“跟丢了。刚才就在楼梯那里转开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认识那女生么?”
“不认识。”
“只说是外校的朋友。谁知道究竟是什么关系?”
吉泽猛地绷直了身体。
“你去那里,我到楼下去看看。”
脚步声嗒嗒地近了。吉泽一下害怕起来,扒着门框就闪进了储藏室。新堂正在门后收拾箱子,冷不防有个人转进来,下意识地挡了一把。听到闷闷的一声“砰”,看见吉泽揉着脑袋一脸惶恐。
“出什么事了?”见她匆忙地关上了门。
“唔,没什么。”磕在门框上了,疼。
“……你啊,哪来那么多事故。”新堂探出手指抚进女孩的额头,朝里像寻着幼小蘑菇般地轻揉了下去,“很痛么。”
“……”吉泽抬起眼睛,整片羞涩的阴影,在眼窝和鼻梁下被夕阳大幅拉开。视线扯不动移不开,钉住似地接在新堂眼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长时间凝视他。以往的强势和陌生全消失不见了。咫尺的距离,令每一个纤毫都看得那样清晰。
“新堂君。”轻声地喊。
“恩?”他的声音却更轻。
“你喜欢公主多点吧?”看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王子样。
“哎?”险些摸不着头脑,过一会,男生柔声笑道,“或许。”
“是么……”吉泽低下头去。
她总是记得那一幕。天顶高挑,无星无月,四周是黑压压的人头,只有舞台上一片白色的灯光,示意着人们视线的焦点所在。那是童话的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象征。他迎出双手捧过她的脸。靠近。一个清晰而遥远的举动。接触之间,气氛蓦地凝固下来。心脏在那一刻犹如被松脂包裹的琥珀。静谧停顿,无限远。
“我说吉泽。”
“怎么?”
“也许王子会喜欢公主多些。可我不是。”几乎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像。“我之所以不想你来……”新堂顿了一顿,“是不想你看见某些东西。”
“哪些东西?”吉泽好像只会发问了。
“……哪些东西么。”手滑出她的头发,停在吉泽的下颌边,微微施力,“好比说,这些。”
空间太过狭窄。是因为空间太过狭窄吗。纸箱堆砌到脚边,勉力才能站稳。尘埃膨胀,仿佛带起温度。夕色被窗框四四方方地切在墙上。艳丽奢侈的红凝固成一团。太狭窄。狭窄得呼吸混乱,以至于险些捉摸不到这个亲吻的温柔。
如同羽毛般的轻啄,无限温柔地覆盖上来。
空气里的细碎声响突然整片整片地漾开。被阳光点燃在四周的灰尘扑现在瞳孔里,犹如带着翅膀。有什么东西旋绕身畔,柔和地填充了自己的意识。吉泽想,那是新堂。
她所不知道的,和已经知道的新堂圣。但都没有关系了。
[五]
吉泽明白有些什么是不同了的。她的弱小就在于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来推动自己前进。心里确定的那些总是在反复摇摆,以为没有说,没有做,它们就会渐渐烟消云散。她和新堂也许永远都不会开口互相告白,于是自己的小心眼就在哪个地方自掘坟墓。
——想知道他更多。却又不知道想知道些什么。而真相是,她只是想肯定他,想让他肯定自己。那些眼波流转、光芒四射、温柔起航、暴雨来袭的各种原因里,她都想寻找到两人一同的影子。
离校前新堂去换下衣装。吉泽等在校门前绕着碎步。脸一阵热一阵凉的,像个小疯子。直到三个女生近到眼前,她才反应过来,愣愣地以为是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侧身想让开。其中一人却上前一步开口问她:“这位同学好像不是我校的呢?请问贵姓?”
“……吉泽,吉泽玉绪……”看清了才发现,中间那个没有出声的就是演公主的那个女孩吧。
“吉泽……”提问的女生询问性地看了看那女孩,“请问你来这里是?”
“啊,我,我等朋友。”
“朋友。是指新堂圣么?”另一侧的女生又接着开口。
“……对……”吉泽有被轮番拷问的感觉。
“你和新堂是什么关系?”中间的“公主”突然问道。
“我们是——”吉泽突然语塞起来,“……这些,这些与你们无关吧?”
“真嚣张啊!”右边帮腔的女生上前一步,“无关?你以为是谁邀请,新堂才答应出演王子的。你以为是谁演出公主,新堂才答应加入吻戏的。你以为全校有多少人不认为新堂和谁最是一对的?!”
吉泽哑口无言。她打量着中间那张傲然而完美的脸。是对手么。她对新堂读书的生活确实一无所知,无法面对这连串问题。但是。但是——
“我不知道是谁邀请,他才答应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和谁是一对。”吉泽紧紧抓着戏装的胸襟花边,“我也不知道他在念书时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讨厌什么课程喜欢什么课程,不知道他有那些朋友,不知道他常常在想什么,有怎样的过去,对将来有怎样的设想……但是。”但是——
“新堂圣是我喜欢的、正在交往的人。”知道这个,就足够了,“希望你也明白。”
就这个。足够了。
女孩的脸在瞬间涨得通红。她正要开口,视线向吉泽身后落去,转而咬起嘴唇。
吉泽扭头。看见新堂在一米之遥,看不清表情,站着没有动。
他听见了自己刚才的声音吧。听见了的。
“那我祝你们幸福。只要,你好好保护自己别成为下一个受他牵连而挂掉的人就好。”离开前,女孩按住吉泽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吉泽听得模模糊糊,只觉得语意诡异。想问明白,对方却已经扬长而去。新堂走进前,开口说:“回去吧。”
“……好。”吉泽跟在他身后。影子有部分重叠,“新堂……你听见了哦?”
“听见什么?”没有回头。
“……就是,那个……”吉泽绕不过舌头,“刚才我说的……”
“哪个?”
“……”他一定是故意的!吉泽决心结束这个愚蠢的话题。
“厚脸皮。”片刻后,兀地传来他的声音,吉泽还没明白,直到新堂又开口,“这就被你叫作‘交往’啦?”
吉泽冲过去用手掐住他的胳膊时,新堂忽然侧头问她:“明天去看电影吧?”
“啊?明天周五,得上课啊。”
新堂一脸似笑非笑:“吉泽。”
“恩?”
“我们都是好学生。”
“啊?”吉泽觉得自己就是单音节的傻瓜。
“好学生就是……”新堂挑过眉毛,右手在空中比画了个“√”,“无论以什么借口请假,老师都不会怀疑。”
[六]
新堂有时常常认为吉泽像某种天真的小动物。好比小狗或是小水獭。他发现自己逐渐养成了饶有趣味观察她的习惯。这个女生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看起来简单剔透。不服输。有些一头热的梗直。心里却满是女生琐碎的念头。
那是他知道的吉泽。他还知道的是,个头偏矮,有柔软的栗色长发,成绩与自己类似的优秀,却意外地毛手毛脚。深褐色的瞳孔,睫毛不密却很长,眼睛和鼻子都有可爱的弧度。极易哭。不管是考试失误还是家人病倒。太标准的女孩子。
而他以往不知道的是——她站在几步之遥,身形矮小却毫不退缩,言之凿凿:“他是我喜欢的、正在交往的人。”声音里带着她的味道,质感,以及一些直接了当的东西。令他感觉自己像有风向鸡直指方向似的,径自往未知的某地飞去。
喜欢的。正在交往的人。
自己么。
是自己啊。
从夏天的那场蒲公英大雨起,还是从暴雨覆盖的城市间。他听见她的各种声音。惯常无奇。想笑得文雅时,就捂嘴。偶尔忘了还有文雅这回事,就表情松懈。有时夸张地尖叫。也挺让人受不了。但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声音里原来也可以具备某种魔力。那令她看起来如同真正的公主般动人。容姿傲丽,气质坦然,唇齿清晰。
而她的声音,干净直白,说着“喜欢”。
“喜欢”。两字秘语。自下而上。自内而外。寻着他的痕迹,想要温柔吞噬一切过往。
温柔的喜欢的过往的。
温柔的喜欢的过往的声音。
也许是王子的不是自己。真正是公主的反而是她吧。想到这里,似乎太过深入了,有些肉麻和愚蠢。新堂就勒令自己停止想下去。停下来后,才发现手指神经质地一直在颤抖。新堂走进厨房去泡了杯茶,握紧。走回房里,寻思着明天找什么借口逃课,突然听见了门铃声。晚上十点了,他纳闷谁会来拜访,透过猫眼看出去时,瞬间绷紧了脸部轮廓。
铃声停止后。过去漫长的数秒,才似乎耐心很好地又响起来。新堂这才放下茶杯。握住门把。停滞片刻后。旋开。
走道里光线昏暗。寂静如同藤蔓意欲窜进房间。新堂对着眼前的人微微低头。
“父亲。”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五回)
[一]
电影院的台阶螺旋状。好似无限般旋转上升。于是看起来走了很长一段路,绝对距离却并未改变多少。吉泽跑快两步,回头看向新堂时,他已经隐没在楼梯下方。扶手是空心铜管。吉泽用力敲两下。过一会儿感觉到他回复般的信号。“砰砰”。“砰砰”。含混又遥远。
早场。看电影的人寥寥无几。有些冷。吉泽想蹭住新堂。笨拙地变换了几个姿势后,还是不自在。新堂由着她不安分。惯例地撑起下巴。电影开场时的光线陡然聚集,令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影片没得选。放哪场就是哪场。结果等来个颇沉闷的文艺片。吉泽看到一半又冷又困,侧过脸瞥新堂,他一直盯着荧幕没有转开。
怪人。吉泽看他神情严肃的样子翻翻眼睛。想模仿他的动作。手却不够长,要撑住下巴,背脊就得弯出足够的弧度,吉泽只能悻悻作罢。茫然地回到荧幕上,想把之前断开的剧情再勉强接起来。
不知多久,新堂感到右肩一沉。条件反射地扭头去看,却是一个毛蓬蓬的脑袋靠过来。
是那女生无知无觉地睡着了。精心的发香。花。或是某种水果。丝毫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从肩膀传来的沉度,知道她睡得毫无防备。
这电影有这么无趣么。新堂无奈地笑。伸手想去扶她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指蹭到吉泽的鼻息。突如其来的热气直冲着有些冻冷的指尖。反差鲜明。……新堂挪了挪肩膀。吉泽才迷迷糊糊醒来:
“完了?”
“你再睡一觉,就该完了。”
“……这电影本来就闷啊。”
“那我们也走吧。”新堂四下看看,影院确实已经空空荡荡,只余下他们俩人。
“不不!”吉泽眼睛发亮,“这样感觉像两人包场哦!”
新堂伸手揉揉吉泽的头发。接着听见女生的问号:“呐。”
“嗯?”
“刚才,我睡着时,你亲了我吧?”
“……哈?!”
“有吧?一定有,我感觉到的!”吉泽努力瞪着眼睛想掩盖脸上的红晕。
“你真是不会害臊啊。”新堂看着她在黑暗里熠熠的瞳孔,真的失笑了。
“真的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真的没有?”
“没有——”
“那,就亲一次吧。”
“……”
[二]
你以为约会是什么。吉泽以前不知道。但照着电视和漫画中写的。两人看电影。唱卡拉OK。逛街。吃甜品。还不忘总结一句“如此幸福”之类的台词。
如此幸福。每个故事里都会说是“如此幸福”。
出了放映厅,吉泽总算从冻意中脱跑,兴奋地沿楼梯一路向下猛冲。回头。新堂早已消失在螺旋上方。
“接下来去哪里好呢。”吉泽冲着旋转的台阶喊过去。
“无所谓。”墙上铺的是深红丝绒,灯光下远远的声音跟着变得柔软不清,“随你。”
看不见的地方,有新堂一步步朝下走。吉泽停在底层台阶。想象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面无表情。肩总在不经意中打开。每经过一盏顶灯,头发就变出暧昧的暗色。会搭着扶手么。手指修长。二十级?十九级?十八级?接近着,接近中……
“新堂君。”无端地开口。
“嗯?”声音近了。
“新堂。”
“什么?”更近了些。脚步也跟着变清晰。
“新堂——”
“……”没有回答。
“新堂圣。”全名。
“犯什么傻。”就要出现了。从这一层旋转台阶的那头出现。
“阿圣。”
应着声走进眼里的,是终于到达底层的新堂。以吉泽想象中的样子。手指点着扶把,头发在灯光下颜色晦暗,肩自然打开。惟一不同的是,漫不经心的表情换成了凝滞的复杂。对视着她,几步外站着,随后才走到近前。
“……阿圣!”
“傻丫头。”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吉泽的鼻子。
“你也会害羞啊。”吉泽冲他乐。其实,早就想这么喊喊看了。“圣”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叫你阿圣,行么。”
你不都已经喊上口了么。新堂对吉泽摊开手掌:“乐意之至。”
“而且,你也可以喊我‘玉绪’啊。”走出影院时,吉泽把憋了良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不要。”新堂盯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睛。
“为什么?!”
“太难听了。”
“……”
[三]
一比一。被他赶上来了。
“连斗嘴你也要比,争强好胜狂。”新堂摇头。
不拿这些比,比什么。声音里的能力?还是成绩?人气?身高?比谁矮的话自己或许能胜一筹。连咖啡店里的织田猫都喜欢新堂多过自己。那可是只公猫啊。样样不如他。吉泽早就忍了一肚子气。即便成了情侣,也不能松懈将他看成对手的神经。
那么,接下来和这对手去哪儿。吉泽盘算着。游乐园么,会不会坐过山车坐到呕吐,太丢脸了。书店?开玩笑吧。一边想着,一边跟着新堂。在一个叉路,他停了下来:
“吉泽。去祈福么。”
句式是征询的,口气却像恳求。新堂背光站着。是天气的关系吗。那声音听起来凉了不少,一片片,被他的神情薄薄地削进空气里,轻飘飘地往上飞着。
神社建在上坡尽头的林间。特意选了僻静的地方,但在元旦新年尚未到来时,有些荒凉。并木道两侧的树笔直高大,已经入秋,叶子却丝毫不见黄。过了鸟居后风势猛烈。声音飒飒地传向远方,追潮逐浪般起伏不断。不真实感于一瞬被放大到强烈,在空旷与拥挤间无限森然。
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新堂像是知道自己的疑问,兀地开口:“早了点。”
“好象有点……”
“不过。我不习惯人多的时候来。”所以一贯提前。
“是么。”可也太提前了罢?
净手台的木勺怕是有一阵没人碰过了,吉泽先洗完手后,把它递给新堂。以前总觉得“说是净手台,可一个人洗完,那水不就脏了吗,下一个人还怎么‘净’?”,现在看新堂低肩搓起手指的样子,水面上映着他模糊的轮廓,又恍惚,水总是干净的。
祈福。拍掌两下。合十许愿。想说什么?吉泽却突然语塞。
愿望太多了。以往总是“父亲身体健康、自己学业进步”。两句,清晰明了,想必神明也记得住。可眼下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关系到他的愿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保佑他的,平安幸福够不够。自己和他呢。长长久久?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要顺带求个“竞赛中一定把他打败”?
真的太多了。
——那,请神明一定记住。保佑自己的父亲,保佑自己,和阿圣。就是站在身边的这个男生新堂圣。黑头发。长得不错的。不要认错人哦。
结束后,吉泽问新堂要不要去求个签,新堂摇摇头,女生琢磨着“上上签”毕竟罕见,万一碰到倒霉的大凶可怎么得了,也就作罢。转身要走时,新堂喊住自己:
“吉泽。”
突然的风,白色的纸灯笼撞成一片。
“我下周要搬走了。”
和纸在竹骨架间发出的碰擦声清晰鲜明。空旷的石道和松枝。阳光在高处径直穿过。周遭如同逐渐冷却的糖葫芦,凝结出固体的壳。吉泽仿佛听到无数人走动的声音,他们击掌两声,双手合十。祈祷着考试顺利、职位晋升、大病得愈、爱情圆满、面试成功……在这无数声音里的,有一个——
“请保佑吉泽玉绪和新堂圣在一起。务必要记得啊。”
[四]
晚上八点,正在咖啡店当班的小野见新堂来了,有些吃惊:“你今天不是不用打工么?”新堂没有回答,只问道“织田呢”,小野指指后门,新堂就盛了猫食去找。一路走到屋外,织田就蹲在房顶上,瞅见新堂,三两步跳了下来。
先舔了舔他的手指,再开吃。
也是个黏人的家伙。
“你重了多少斤啊。”现在单手抓它,还挺吃力。
猫蹲成大大一个球状。
“找到老婆没?”记得是只公猫,“别跟小津安二郎似的。”
被织田翻到食盆外的鱼块,再捡回去。
“吃这么急,以后……”察觉自己话多了起来,有些反常,新堂站起身回店里,织田却跟着跑过来,还是习惯地蹭着裤腿,一边冲自己满足地叫个不停。这么花痴的猫,等自己离开后会觉得难受吧。
何况是她呢。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她睡着的那一刻,确实很想亲吻她。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玉绪”听来真有些土,但喊喊也无妨。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每年都提前去神社,是因为不想紧张。
热闹的人群和他们不尽的愿望,只会令自己太过紧张。因为没有人会像自己那样,只要出个声,大半心愿都能实现。声音里可以捏造的事实,几乎没有限制。限制只在说与不说间。个性沉默不过是无奈。
“愿望要默许在心里,不能说,因为一说就不灵了啊。”这是祈神的规矩,谁都知道。但对自己而言,愿望要默许在心里,什么都要忍在心里,不能说,一说出口,万一动用了声音的力量,肯定有什么无法挽回。
祈的不是神。祈的是自己。
有诡异力量的无力的自己。
“女朋友没一起来?”小野看新堂抱着猫走进店里后问。不是需要回答的问题。新堂放下织田去找到隆景先生。老板看见新堂突然出现也有些吃惊,等听到他开口辞职时嘴张得更大了些。
“我下周要搬走了。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这……搬去哪儿?”
“外县。父母在那里。”
“不回来了吗?”
“应该是。”
“这么突然啊。”
“嗯。”新堂垂下眼帘。
几乎是之前和吉泽对话的翻版。雷同的问和雷同的答。只不过隆景先生的表情仅是遗憾,他损失了一个心爱的店员,因此无奈而心痛。这和吉泽是截然不同的。她听完那些回答后满脸平静,下了神社两人在车站前分开时,什么也没说。直到新堂送她踏上车的那一刻,吉泽突然回头直视自己:
“你没事吧。”
他促不及防怔住时,汽车已经发动,逐渐驶远。攥在手里的答案终究没有说。新堂在原地站了许久。临到黄昏,入秋的夕阳有些含混,一层灰一层红地交叠着。看不分明。
——你没事吧。
——我没事。
只是,昨天父亲来过了而已。
[五]
都说孩子像父母。几个月前随吉泽赶去探望她病倒的父亲时,虽然没见到吉泽先生,但从他女儿的样子,新堂几乎能模拟出他温和的笑脸,繁复的皱纹里一层层漫着疲倦的热度。一定也是个老好人。
那么。同样鲜明的五官,冷淡沉默的表情,过分锐利的眼神,以及处在僵持局面中毫不介意的心态。眼前坐着的男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都再像自己的父亲不过了。
新堂手里的茶水凉到一个漠然的温度,倒了,换上又一杯开水,放在桌上。转身又为父亲的茶杯续了点水。两人之间像稍稍有了些转机。
“我这次突然来,是想让你搬来和我们一起。”
“……唔。”挺突兀的,等着下文的补充。
“你弟弟突然跑去组什么乐队了。你母亲很孤单。”
“嗯。”理由应该不止这些。
“确切地说。她的神志很脆弱。”
“是么。”
“我想起码得有你陪着她。”在新堂毫不避让的注视下,父亲的神情也没有改变,“你答应么。”
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关键在于:“她能接纳我了?”
问题的彼端静默了数秒后:“我想还没有。”
“我想也是。”多年的抗拒,哪是说改就改得过来的。
“但是你弟弟的出走让你母亲非常受打击。所以我希望你能来。”没等新堂开口,父亲又迅速地提出了下文,“希望你用声音,给你母亲暗示,让她以为你是你弟弟。”
原来如此。
身边不是没有传言。学校里也有人知道“新堂圣很可怕”,哪里可怕却找不出确凿的事例,最后你传我,我传你,成了一句笼统的“他杀死过人哦”。听着有些搞笑。都是电视漫画看多了的思维方式。新堂并不在乎这样的细节——不被接纳是很早以前就习惯的事了。
但是看着教务主任听到转学申请时满脸抽搐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无奈了起来。起码以班主任为首的任课老师,加上学校领导都非常看重自己。一个个扼腕叹息的样子。
伤心的人很多。消息传得也快,到了下午想拉住最后的机会来告白的女生已经有好几个。新堂一一说谢谢。和自己演过同一场舞台剧的佐藤更是当着他的面就失声大哭起来。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本以为那是个骄傲如公主的女生,其实也很软弱。
那么不骄傲的软弱的女生,会怎么难过呢?
看场电影就睡着了的,有时候会异常胆大的,唠唠叨叨的,纯良的。
那个,自己喜欢的女生。
新堂不愿告诉吉泽,因为他不想鼓动她更加失落。
事实上他是多么多么多么不乐意遭遇这件麻烦事。然而他想过干脆瞒着吉泽拒不告之。想过再拖两天拖到底了才告诉她。想过打电话或是留言,以避免太过直接的方式。想得异常艰难。但他惟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拒绝父亲。
惟独。
放了学后,新堂正在教室收拾东西,无意朝窗外看一眼。熟悉的外校校服。等他跑到校门,果然是那张略显紧张而又瞬间放松的脸。
“我带了好多土产给你。”几天没见了,却是出乎意料的微笑。
“啊?”
“你不是要去外县了么,拿去给你父母,他们一定很高兴,分给邻居也好啊。不过我觉得有些你自己留着也不错,像这个白草干——”
“我说吉泽。”新堂真的忍不住笑了出声,“你的思维就跟欧巴桑一样啊。”
“啊咧——”吉泽窘迫地组不出词。
有个熟悉的手感按到了发间,比往常更温暖地揉了揉:“谢谢。”
[六]
一周内要做的杂事极多。新堂想幸好自己没什么朋友,不然一个个告别的话肯定又是一通忙活。等他把学籍和房子都办理完后,货运公司开来车拉走了所有行李。房间一下空空荡荡,只有窗帘没拆走,风来的时候轻轻扬一扬,白得透明。
傍晚吉泽带来两个便当,两人就坐在地上潦草地吃了。凉了的菜,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
“有微波炉就好了。”吉泽有些遗憾“饯行饭”的不够完满,“你晚上就睡地板?”
“你留下么。”却是有些跑题的答案。
“啊?我,爸爸他在家,不行……但是,撒谎……我——”吉泽看着新堂满脸兴致注视着自己,抡起手里的空饮料瓶就砸了过去,“可恶!”
他没有接手,塑料瓶在地面轻轻弹跳了几下后穿过客厅一路滚进厨房。空间太大,丁点声音也变得刺耳。吉泽这才刚刚发现:“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新堂边收拾着残留边说:“你想象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我为你布置出来。用声音。”就当是临别礼物。
吉泽两眼发光:“要——樱花图案的沙发!樱花图案的床单!樱花图案的墙纸!”
“花痴啊。”新堂没有意识到口气的宠溺,“没见过这么乱来的。”
新堂做得很仔细。循着手指的方向为房里添加入虚无的椅子,虚无的桌子,虚无的拖鞋歪歪地放在角落,大大小小。吉泽说要有四双,新堂就拟出四双。男士穿白色,女士穿粉色。壁柜的尽头是花草。他转而问吉泽要不要鱼,吉泽笑着说不用了,才继续。
他口气淡定,既认真,好象又没有真的当真。声音走过墙和地,空旷的房间里逐渐填得满满当当。吉泽想,假的又怎样。假的又能怎么样?
全世界最美好的屋子。
莹光的花瓣。
循着夜的轨迹溶解在四荒八合间。
临到末了,吉泽觉得还差些什么,想起来后又连忙补充:“还要有父亲!姐姐!和母亲!”这样,家人团聚在一起。如同电视广告上的特写。好象有些呆兮兮的。管他呢。
她说一个,新堂重复一个:“父亲——姐姐——和母——”
母亲。
停在空中的声音,是已经放出去的风筝。想收,线却断了,再也收不回。硬生生被卡断的句子还留着尾音,就这样单单地漂浮。吉泽有些茫然地看着新堂变冷的面色。
说不出口。
只有这个词,说不出口。
无法显现的一家四人的场面。无法想象母亲。温柔着微笑着慈爱着美丽着的母亲。声音里是一片空白。
[七]
十四岁时,开始察觉到每次和母亲说话她都会忙乱地抚摩着她自己的脸,姿势紧张。以往新堂没有在意,直到那天闯了大祸被母亲愤怒地训斥,他忍不住提高嗓子顶撞时,却看见母亲飞快地堵住了耳朵。原来那不是习惯动作,那是无时无刻的堤防。
她是害怕自己会用声音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可是,孩子能对母亲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新堂不愿意去弄明白。
随后新堂就独自住了出去。父母要去外县工作时他也要求留在原处。没有人阻拦。除了弟弟哭闹了两天。直到十七岁。
这几年来新堂经常会想起家、和母亲。他从不阻止自己去想他们。这个念头在脑中自顾自地生成,向四体延伸,到了最细小的末梢,反应出一阵真实的疼,但等它迢迢千里返回中枢时,已经弱小得微不足道。
终于成长为漠然的少年。
成绩的优异,待人的适度,原本全是母亲的要求,自己却依然延续了下来。甚至更小更小的时候,每每获得嘉许,都会被父母伸手揉擦他头发的习惯,也得到了继承。
头发里的温度暖热得多。发丝浓密绕住手指。
每次下意识地如此对待吉泽时,他都会想,这应该是个很祥和的动作。祥和的日子祥和的人祥和的事祥和的父亲祥和的母亲,飞快地堵住了她的耳朵。
怎样的恐惧能使人忘记亲情。
“吉泽,你一点也不怕我?”蹲下身把垃圾分类打包的同时,新堂开口问。
“啊?”吉泽滚在地板上像条小狗,把头扭转回来,看见新堂近处的脸,想了一下,“怕啊。”
“……怕么?”
“怕你用声音暗示我竞赛时睡着什么的,然后你又拿了第一。呼呼。”
还“呼呼”呢,新堂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吉泽挺身坐起来,“那只是我想,并不是你会做。”
她微笑恬然:“阿圣你是绝对不会的。”跟着又飞快地接到下句:“因为我一定能拿第一!超过你!超过你!!”咬牙切齿的样子。
以为新堂会如之前般不以为然或者面带嘲笑,然而他站起身,三步后走近,撂过胳膊。拥抱了她。
力量的大。两人倒在地上。
“怎怎怎怎怎么了?!”吉泽满脑子游窜着不相干的爆炸场面,甚至有人类登月的特写。极端的惊骇。
“没什么。”扣着她的手没松开。
“……你,你没事吗?!”少女漫画!吉泽想,这简直就是疯狂的少女漫画!
“嗯 。”其实只是想亲近。然而举动却似乎夸张了。新堂知道做得过火,却没有改悔的意思。稍稍动了动手臂,切合出一个舒适的角度。他弓过肩,自下而上看着吉泽咫尺内涨红的脸,笑了笑。垂上眼帘,“只要一会就好。”
只要一会,蹭住她的下颌,闭眼的世界是墨黑的外海。起伏着恒一的热度。犹如回到最初。
“可,可是,害羞,这样很害羞啊。”舌头绕了麻花结。
“没事。”埋在她颈窝里的声音比往常更暧昧了些,“樱花——落得多了——,什么都会——被它——掩盖。”
樱花落得多了。把什么都掩盖。
十月里虚无的夜樱,纷纷扬扬地折落在两人的手、肩、和身边。流过高点,聚在低处,堆累成柔软的秋夜。声音是风,吹皱逐渐成形的花海。而你我如同尚未啼哭的生命,时光切不断绵长的睡眠。
其实妈妈,我永远那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生命在全世界的樱花里。
没有惊扰。沉沉眠眠。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六回)
[一]
并非每件事都要分得那么清楚的。
冬天没有下雪,可依然是冬天。新开的洋果子店兼售自制的明信片,也没有人置疑是否应该。名为“独角兽”的马戏团开始了广受欢迎的演出,事实上却并不曾拥有哪怕一头独角兽。可这一切都是存在即合理的,不需要斤斤计较着它们的分界线。
感觉左耳有些鼓涨,吉泽把话筒换到另一侧。于是新堂的声音就被切换到右边。
从右边听起来的声音,和左边有微妙的不同。
多心了吧。哪来的文艺腔。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最初谈他的新学校,新同学,那个城市里不同的一切,后来谈到学业。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在电话里一句句推算起公式题。现在想来挺逗的。吉泽看着手边密密麻麻写下的数字,正乐着,听见新堂在那头清清楚楚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
“没有。就是刚下雪,没准备。”
“啊,那儿下雪了?”
“昨天开始的。”
“真好啊……”
“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很美。”新堂微笑着。
很美。是多美。吉泽无法想象。自己的城市几年也难得下次雪,谈不上一点规模。从来只通过电视或书刊上了解所谓的雪景该是怎么回事。亲身感受之类的,谈不上。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新堂对吉泽道别:“那我先挂了。”
“啊,好。拜拜。”吉泽忙把手指从电话线里绕出来,感到他把话筒往下搁去时,突然地喊,“那个——”
“什么?”新堂听见了,重又提起手。
“那个,”吉泽漫漫地看着日历,距离分别后的第68天,“我挺好的……”
话筒里安静下来,有轻微的杂音。吉泽想,落雪声。随后新堂的声音在这中间响起:“我知道……吉泽……我再电话你。”
你看,未必每件事都要分得那么清楚的。新堂搬走的两个月里,电话,偶尔划拉几张明信片,总是联络依旧。频率也不可谓不高。新堂曾说过他攒下了多少电话卡,远远地比划着那个厚度。吉泽遥想着他食指和拇指间量出的距离。
距离。几厘米,几千里。还是连在一块儿。声音衔着,笔迹接着地把他们连在一块。所以不能说这就算分开。
分开不分开的,不是“遥远”就能说了算的事。
[二]
第71天时。隔天就是圣诞夜。新堂很仔细地没有提这个话题,两人就在电话里继续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其实吉泽想自己并不介意被提及这个日子,以往她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去父亲店里帮个忙,圣诞节什么的,没有所谓。
不过今年却出乎吉泽意料地破了个例。朋友和她那黄头发的小子吵起了架,哭哭啼啼地扯着吉泽晚上做陪。吉泽拿湿纸巾按着她两个肿桃子眼,叹口气,算是答应了。
两个女生在街上的组合真的不太多见。放眼望去,全是情侣。牵着手的,拥抱着的,还有大大方方接吻的。以前听人说圣诞夜的大街绝对是单身者的必杀之地,果然有道理。朋友显然也受了这刺激,一路抽泣着没完没了。吉泽安慰到最后词汇干涸,干脆由得她去。买来两杯热饮料一人手里一个,在街心花园的圣诞树下歇脚。
“真是个混蛋!”女孩气愤难平,“圣诞夜居然不能在一起,还滥找借口!”
吉泽踢着脚边的石子。一呵气,就是一团白雾。
“前两天还一起去看马戏表演的……”缀满在树梢的灯,把少女脸上的泪渍照得清晰而惟美,“一个人,居然这么难受……”
吉泽不自觉地伸出手揉进她的头发:“别哭了,不还有我在么。”
“像今天这种夜晚,除了他,就不该和别人一起过。”女孩怨愤地扭过头避开吉泽的手。
吉泽心里忍不住笑骂可不是你拖着我来的么,现在反成了我里外不是人。终究也没说,举着饮料杯一口口地喝着。皮肤上的寒冷和胃里的温暖形成强烈对比,心里突然涌来一阵不明出处的倦意。
人群不知怎的骚动起来,齐齐往某个地方涌去。吉泽站起身张望,在闹哄哄的喧哗中捕捉着讯息,终于听明白了,是不远的广场要进行倒计时。她抬表看看,还有个五分钟,回头问朋友去么。女孩正郁闷着,摆摆手说吉泽你去吧,我这里坐一会,到时候你来找我就好。吉泽想想,就点了头。
喧哗的灯光和街道,吉泽完全是被人推搡着被动前进。到了离广场不远的地方,没法再走了,和着人群站下来。她踮起脚,只能看见圣诞大钟的钟面,和下面半截的计数牌。踮累了,歇一会,再来。几次踩到旁边的陌生人,吉泽在他们的抱怨中一次次道歉。
数字走到了15。人群由前往后地,纷纷高举起双手,跟着数字一同计时。女孩们兴奋地搂住男友,尖声叫着。
10。9。8。7。6。5。
“4”。一双手从身后圈过吉泽的腰。
“3”。吉泽回过头去。
“2”。男生的笑容突然冻结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1”——
欢呼声好似酝酿许久终得以爆发般迅速地散开。“没什么,”吉泽在震天动地的声音中对男孩笑笑,“……谢谢你……”
等到家时,发现小腿肿得厉害,难受极了,偏又这时听见了电话铃声,吉泽咬咬牙,飞奔去接过话筒:“喂,阿圣,抱歉我刚刚才回来——”
“是……”对方像是被惊得一愣,随后才迟疑开口,“是吉泽先生家么?请问吉泽和久郎先生今天是不是还在店里?……”
挂下电话,吉泽扶着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身旁的窗户冰冷,屋里的暖气扑过去,积成了厚厚的白雾。围绕广场附近摆开的圣诞树群,眼下依然点得灯火通明,在窗上变成模糊温暖的黄色水印。吉泽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划。等回神后,看见玻璃上是一行“Merry Christmas,YOSHIZAWA(注:‘圣诞快乐,吉泽’)”。
随后几乎是迅速的,字母流下了长长的水渍。如同眼泪。句子糊开了,看不清楚。
[三]
算到后来,数字乱了,好象是哪几天漏记了,随后就再也对不上。吉泽想想也罢了,进入一月中旬,离新堂搬走三个月有余,知道这个就够了,何必拘泥于具体天数。这段时间里,朋友和她的黄头发男友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忙得不亦乐乎。富士见和樱丘举办过一场交流活动,各自挑了约30名学生去对方学校体验了一周。吉泽不在其中。人气歌手的唱片发售,吉泽没有买,马戏团最后一场演出,她也没有去看。而这期间,新堂在做什么。
“吉泽,我要去打工,先挂了。”新堂似乎着急时间,没等吉泽再开口就搁下了电话。一句“打两份工是不是太累了”的劝告卡在喉咙,吉泽安慰着自己万一说了再让他感觉像个欧巴桑,也就不再失落。
好象,新堂已经变成了一种声音,被电话线用金属和塑料皮重新包装,浸润着新鲜的雪水,从听筒边涌出摩擦着空气。没法触碰也没法储存。声音不是一枚叶子或一瓢湖水,经过也是无痕。他总是简短地说着他的零星点滴,更多时间是作为听众。吉泽滔滔不绝时,听筒里就充满了落雪般的杂音,带着寂静的寒意。
她从不认为应该伤心。既然他们没有分开。
“吉泽。接下来一个多星期我可能没法给你电话了。”新堂的语气很是抱歉。
“啊——怎么了?”
“学校里事很多,我参加的棒球部要合宿,怕出不来。”
挂了电话,吉泽舔舔发涩的嘴唇,猛地皱起眉头。冬天空气干燥,不知几时干裂了小口子。
恰逢学校准备了一周后进行联考,像是要让人全身心转移目标。吉泽便天天看书眼睛酸胀。朋友打量她脸色逐渐白下去的脸色大喊“你真是要成绩不要命”,吉泽扑过去回击。两个女生笑着咯吱成一团。
她决不要的,是伤心。
周末的早晨。天依然是又冷又冽。吉泽赶去抢图书馆的位置,早早出发坐在电车末排上。这个时段,车厢近乎全空,尽管有暖气管,吉泽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靠着车窗,却只觉得玻璃慑人的凉,只能悻悻地挪回身子。
连着几站也没有乘客上来。终于车到一处,吉泽身边的位置被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她正迷迷糊糊打盹,冷不防被那位突如其来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随后才揽过被挤近的包,团在角落打起瞌睡。身边有人,就不那么冷了,舒服点。
不知开了几时,停车后突然涌上了十几人。车厢被迅速填满。声音跟着膨胀。吉泽揉过眼睛醒来,看去,一色的陌生校服,不知属于哪个学校的,反正是从没见过。下一秒,她看见了新堂。
没有发现她的新堂圣,正挑着前三排的座位坐下身。靠窗的位置,恰好背对自己。三米,或许两米,的距离。
[四]
新堂穿着全新的深色立领制服。与原本樱丘的西装不同,特别普通。
他又长高了。才三个多月没见而已。拔节似的。
瘦了没。好象瘦了,又好象没有。突然地想不起他原来的样子。比对不了。
他戴起了眼镜。为什么戴起眼镜?近视了?
吉泽不知道自己梗直了脊背,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新堂。她只是不住地疑惑着从他耳廓后露出的两截镜腿。它们蹭住的黑发,在颈上干干净净地告一段落。往下是竖立的衣领,当他低头时就擦过下颌。宽阔笔直的肩线向两侧倾斜,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有时坐在他身边的人对他说话,他就转过脸去应着,脸部线条细腻改变。却是冷淡的礼貌依然。稀薄的晨光透过玻璃染在他的身上。
看住他。从眼镜,到头发,颈,肩,回到头发,颈,眼镜。再来一次,从眼镜,到头发,颈,肩。完了,再来一次。完了,再来一次。完了,就再来一次。
吉泽不知道该怎么看住他。混乱地反复着次序。可即使只有这些片面,她依然盯着不敢移开。她移不开视线。终于在呼吸声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识时,她听见自己咬着牙齿格格发抖的声音。剧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决不去伤心。她决不在意究竟是多少天,第几天。第几天又能如何。她决不去牵挂每次他率先结束的电话。她不计较圣诞节。虽然她十分清楚回头的那一刻自己希望看见谁。她决不考虑无法联络的时间是多久。她很坦然地拒绝了自己作为富士见代表生去往樱丘的邀请,尽管那以后每每在学校里看见穿着樱丘校服的人都会心惊肉跳。她没有想象过和新堂一起去看不曾存在的独角兽。因为它不根本不存在。她不会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蒲公英雨,和他温柔的脸。
她认为那些都没必要,既然他们没有分开。
“小妹妹,你没事吧?你哭得很厉害啊!哎哟,看这眼泪流得多吓人——”
身边欧巴桑的喊声夸张地响起来。吉泽直直地看着新堂随同他人一起回头望向自己。
那是她记忆里最长的一个慢镜。
车窗外飘下了零星的雪花,沿着风的轨迹从他旁边悠然而过。
[五]
连天气预报也未曾预料的雪意外地降临到了这个城市。想象中的美却因为雪的规模不大而融化成湿冷的水汽,温度骤然下去一截。
这个时候,拉面馆是为数不多生意红火的店子。附近最有名的“清函拉面”,汤足,料满,面爽口,一直人气爆棚。而雪这么一下一化,仿佛人人都挤到这里来暖身。吉泽和新堂终于等到座位,从室外走进的室内一瞬,剧烈的暖气携着富足的食物香由外至内地侵蚀,变成唐突而颤栗的幸福感。
新堂替吉泽解下围巾,两人在拥挤的店堂里勉强坐下。总有服务生来往于身后,吉泽不断缩低脖子避让。最后一次往边侧靠过去时,新堂顺手撩开手臂把她揽近了。
外套在寒气里泡久了,既硬且冷。直到慢慢地,听见他那在遥远处的心跳声。温和有力,绵密不绝。
两人就在面馆的某个角落里不起眼地靠在一起,兀自地红着耳朵。
面终于端了上来。短暂时间里迷得五脏六肺都不见了方向。果然名不虚传。吉泽猛喝一口,直烫向心肺,哇哇地皱苦了脸。转眼看新堂,他刚低头,眼镜片蒙上厚厚的水气。像是被这突来的小事故打乱了阵脚,男生的背微微一挺。随后他取下了眼镜。
镜片后是吉泽再熟悉不过的深墨色的眼睛。
注意到女孩的视线,新堂侧过脸:
“怎么?”
“眼镜。”吉泽指指新堂手里的东西,“你近视了?”
“这个?……”他沉默地看着镜片上持久不退的白雾,“是弟弟的,平光镜。”
“吓?你还赶这过时的流行?”吉泽奇怪极了。
“……嗯。母亲让戴。就戴了。”没法向她解释自己在母亲眼中是作为弟弟的身份。没法说明声音的某些用处就是这样荒诞无稽。
“也挺好看。”吉泽低头吹汤,慢慢地尝一口。身子像带着冰层解冻一样的咯拉声温暖起来,她打个哆嗦,“美味啊!!!”
新堂笑笑,也一口口地喝,过一会,他停下动作,看着吉泽。
“嗯?”吸着满口面条的女孩哼哼着问。
“我……昨天原想打电话通知你。但是,电话卡用完了。”男生的表情近乎道歉,“本想来了以后就找你的。”
吉泽打量他字斟句酌的表情,放下筷子:“没事没事,我没在意这个。只是实在吓了一跳,你们学校怎么跑这里来了?”
“和这里的光星高中有训练赛……”新堂抿起嘴唇,过一会又开口,“吉泽你——”
“快吃吧,面凉了就不好了。”打断了他的话。
待新堂回身准备吃面的时候,左手却被人从桌子下面握住了。男生的肩膀飞快地僵硬了一下。错愕过后,是感觉到交错在掌心的,女孩冰冷细软的五指。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力量,扣得牢牢的。
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新堂微微转过眼睛,用小块视线掠着吉泽用左手握筷同面条较劲般的笨拙动作,和她涨红的脸。——想起了第一次带她去路边摊吃面的情形。想起了声音的秘密对她透露。想起了……新堂圣呼吸匀长,缓慢地握起了左手,把她的右手团在中间。
一顿面,两人都吃了很长的时间。
[六]
织田又胖了哦。——呵,那只笨猫;上次樱丘与我们学校搞交流时,那个演“公主”的女生也有来啊。——佐藤?哦……;马戏团会去你们那里演出么?——不太清楚;听说开春又有联合集训。——吉泽,我们现在不属于同一个县了……
因为是临时脱队,吃完面新堂就得往光星高中赶,吉泽跟随他朝车站去。天下雪,两人没有伞,不由都一心生出快快赶路的念头。等吉泽反应过来时,已经彼此沉默了半饷。这才纯粹为搭话而搭话般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对新堂开口,听他寥寥几语回答,又逐渐地沉寂下来——这些话,电话里也能说。
其实无论什么话,电话里都能说。
等车。没有躲避的地方。新堂有时回身替吉泽擦掉挂在发线上的雪水。被手指碰到的皮肤,会引发一个哆嗦。新堂感觉到了,抱歉着“我手太凉了”就不再动作。毕竟是男生啊,完全想不到女生的心理,作出这个结论的吉泽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搓着手,瞥见路那头电车终于露出了影子。新堂也弯腰摸零钱。低下身去的时候,露出前街大片灰铅的天空,以及飞扬的雨雪,直向空旷的远处——
“阿圣。”
“嗯?”
“我很想你。”
男生肩上的挎包突然地滑了下去,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吉泽把视线从行李包上移向新堂的表情,在雪后的,又模糊又氤氲。看来这是一个新堂,甚至吉泽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发展。堵都堵不住。
“这些话,果然没法在电话里说啊。”电车停下在他身后,下客,上客。吉泽听见自己连续流畅的声音,“我也奇怪,怎么在电话里老是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什么都在乎。
“可就是说不出来,”电车发动,驶远。新堂的发梢被气流鼓动微微扬起,吉泽看得真切,“每次说‘挺好’,其实都不怎么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很想念你。”
后来吉泽曾经想,那些被人类说得已经失去了水分的句子,其实依然是异常温和和美丽的。好比“我喜欢你”,好比“我很想念你”,好比“我很担心你”,都是声音凝固在空中的雪片,疏密而恬静地覆盖。
“吉泽,其实我也很担心……”新堂的声音在良久的停顿后响起来。口气是罕见的犹豫。听着并不适合他。本来也是吉泽自己太唐突了吓着别人,安慰他似地呵呵地开起玩笑:
“补送一件圣诞礼物吧,补偿呀!”
“哎?”新堂很诧异话题转入这样的轻松,“……想要什么?”
“随你决定。”女孩嘻嘻笑地咧开嘴,“要大——礼——哦!”
男生思索般的视线四下点触,随即落向远远的地方。吉泽看着他的神情巨细无疑地变更成温柔的浅色,雪是沿着他的轮廓而飘落的小生命,提着无数的线头,线头的终点连接着她的纤细的心脏。绕着,引着,浮游不定着,直到他的声音响了起来,齐刷刷地被切断开。
“独——角——兽……那里——”非常陌生而突兀的单词,是新堂看见远处已经过期了的马戏团宣传画而决定的。吉泽应着他的声转过头去,沿街的海报褪了鲜艳的颜色,卷曲了角。
“吉泽,你能看见吧——”口吻仿佛轻柔聚合的云,“那匹独角兽——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也想很想你……”
如同雪花般堆集起的声音,凝结出另一种纯粹的白,微微的浮动着,跃出一个形体来。踏下的蹄子是轻而无痕的烟,长长的鬃毛糅合入天色,雪尘被卷动般流泻而至。异样的金色眼睛,和突出在额头上的白色犄角。从墙上的海报里奔跃而出,停在自己身边的,这样一头独角兽。
澄明的金色瞳孔里,映射着两个人的身影。
淡绿色的春天的蝴蝶,艳金色的夏天的昆虫,明黄色的秋天的归雁,和洁白的冬天的独角兽,它们都能记得,我是这样的想念你——“迟到的Merry Christmas,吉泽”。
[七]
“无需言表”。对新堂来说既是错的又是对的。个性沉静少言寡语的人,想法如同埋没在遥远的深海极少流露。却偏偏有一个能起到心理暗示,使人相信语句间创造的假像的声音。成了绚烂危险的在海中间成片迁徙的银色游鱼。
所幸的是每次吉泽都能感到它们的尾鳍划出的温柔波纹。没有半点伤人的意思。
她是逐渐地明白了,这样的声音留在喉咙下,是个需要无时不刻压制的球体。如果像她往常似的,同朋友开玩笑地语出几句“你去死呀”,那每一声每一声的戏谑,都可能变成不可挽回的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真是不轻松。对么。太不轻松了。
“难怪你总是冷冰冰。”
“啊?”话筒那端的新堂冷不防被这么一打断,很是糊涂,“什么?”
“呃,没什么。”是自己走神了,吉泽把话题重又转回来,“下次还会和光星高中比赛么?”
“不会了……不过吉泽,”新堂顿了顿,“我攒够了钱,会来看你的。”
“啊?几时?”
“春分吧。正好有假。”
吉泽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回头才想起春分是祭祀的节气,每年的那天都和父亲要去为姐姐扫墓。可也谈不上有冲突。脸上乐呵呵的神情久久不褪,惹得父亲两三句地不满她,“早早地交朋友,别把成绩搞坏了”。吉泽扮鬼脸过去,又听见父亲接下来的调侃“也没让我见过那男孩呢,打算几时带来啊”。
几时啊?
春分吧。
像褪去了沉重的壳,剥落出柔软而青色的内核那样。漫长的冬天终于在忍受后变成一小截绿色的尾巴,顺着第一只飘舞在空中的风筝被远远放走了。春天。
吉泽对春天一贯没什么感觉的,老觉得土气又短得不着三六,不过这次自然不同了些。日子有了别的意义,少女情怀嘛。对着镜子里的脸呵呵笑了半天后,又发现和自己一身黑长裙有些不合适,硬是忍住了。姐姐应该能理解自己吧,她特别宠自己这个妹妹,不会生气的。
父亲摆着祭品,吉泽则取出拭布在一边擦着墓碑。三年过去了,当初巨大的痛苦已经变成粗糙而朴质的茧。父亲早已不再酗酒和长吁短叹,而吉泽,已经从那个在葬礼上哭晕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小丫头变成了更为理智的少女。想来母亲去世时自己还小,对那次生离死别没有一点印象,而长姐如母,她离家工作生活,来接济家里并维持吉泽的学业,也正是当她突然离去时,吉泽像被人生生挖走肺里的所有空气那样,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究表情还是严肃了下来。吉泽跟着父亲摆整了花束,正要鞠躬,父亲却朝着路的那头喊起了“五十岚小姐……”吉泽跟着抬头转身,看见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女子欠身说着“吉泽先生”朝这边走来。
“是哪位啊?”扯扯父亲的衣角。
“你姐姐生前的好友。”
春分是拜祭故人的日子,遇见姐姐的故友也是自然。三人鞠完躬后。吉泽站在一边听父亲向年轻的女子致谢,随后他们一句句谈起了话来。她对此不感兴趣,又为表礼貌一直站在几步外漫漫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浮游着数只风筝,树梢渐吐樱花的初芽。光景惬意。
“雪绪走得太快了。”听见姐姐的名字,吉泽咬紧了牙齿,听女声有些哽咽,“简直不自然到诡异。”是的,姐姐去得很快,她早早离家,外出谋生,父亲和自己是突然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赶去时高烧已有两个多礼拜神志彻底模糊,可姐姐还口口声声喊着“我不冷,我没有关系”,极度反常。
见父亲的神色变得黯然,吉泽往前走了几步。
“我知道您一定不会相信,可我感觉一定有这样的人。……他应该已经17岁了。但因为我并没有见过他,找不到……”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为什么说这样的男生——”
往后的声音逐段逐段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带着飞快的刀锋切进吉泽的耳朵。一个女声说“雪绪曾经问我相不相信有人的声音能具有催眠力,说她遇见的一名男生能用声音控制人的思维,过几天要去对那男生做家访,我那时只当她在开玩笑。”年迈男声的问“就算有这样的人,可那和雪绪……有什么关系”,年轻女声的答“可就是在她跟我提起后的一个月里发生的事啊,您不也认为雪绪的死因太离奇了吗”。父亲最后问:“你觉得她会病成那样是……”
声音的暗示。
从吉泽内心飞快浮出的答案。
“这,会是真的么?这样恐怖的事……”
“我也不信,觉得是胡扯,可说服不了自己去否定它。”
“雪绪教授过的,17岁男生……”父亲还在半信半疑,“会是谁?”
回家的途中,吉泽先生像被那段无稽的说明给击中了,不断地喃喃自语。他是觉得有吻合而可信的地方,却又实在无法相信声音的诡异之力。一直到家门前,还问起吉泽:“你觉得这可能么?致使你姐姐离开的人,暗示的声音……那样的男生会是谁呢?”
吉泽怔怔地盯着站在楼前的人影。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色上衣和深色裤子,一边翻书一边倚着巨大的樱花树。行李包放在脚边。春天的阳光透过树枝在他身上交织光与影的斑点。
是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