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对那两个女生的历史性会晤毫不知情,收到芷卉发来的短信“带我一起去北京吧”时,几乎要为她千年一次的麦芒式坦率泪如雨下,哪晓得这一刻她根本就是麦芒附体。原先的含蓄婉约版为“请帮我也买张去北京的机票吧”,被军师麦芒以“如果你不想收到‘我又不是票贩子’的回复”的理由否决得连渣都不剩。
不管怎样,井原都天真地以为剧情发展美好得快接近剧终了。
通常来说,悬疑片不会因为编剧的妇人之仁而突然变成纯爱片。
(导演神情严肃地在一旁举着喇叭大喊:“各部门都给我回来。开玩笑吧?如果杀人案都可以不了了之——”)井原微笑着把手机阖上收回口袋,抬起头,觑起眼睛花了好几秒才聚焦成功,看清从车里走出来的人……(“还要警察做什么?摄影重新开机!”)脸上立刻蒙了一层阴影。(黑面代表我的心——by编剧)
这次他不再上楼叨扰全体家庭成员,大概是意识到关键环节只有井原。
知道他不会碰了个钉子就偃旗息鼓,男生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
“找个咖啡厅坐坐吧?”
对于这个提议,井原没理由拒绝。
“说实话,我根本没考虑过你不同意接受催眠的可能性。”
“凭什么相信我一定会接受?”井原漫不经心地直视他的眼睛,“破案、找出凶手,应该是警察的职责吧?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受害人家属身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对此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尝试一下。”
“尝试一下?和赌徒心理有什么区别?”
“只是需要你配合调查的一个方向……”
“我们发现现场,我们用记忆代替照片记录现场,我们接受催眠努力回忆蛛丝马迹,我们提供嫌疑人名单,我们指认凶手,是不是还需要我们起诉凶手把他送进监狱?你们所做的是每隔六年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到底是谁在配和谁?”
高警官听出男生嘲讽中的敌意,伤脑筋地微蹙起眉:“话不是这样说……我相信你也很想找到杀害你小姨的凶手……”
“抱歉,我不想。”
“什么?”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高警官判断不出这究竟是独生子女自私症还是延长的叛逆期,记忆追溯到六年前,这个男孩可是异乎寻常地懂事,不仅顺利录了口供,而且支开表妹避免她目击现场的做法让所有到场的警官都刮目相看。
“据说大部分凶杀案都不复杂,能在一两个月内破获,否则就很可能变成无头悬案。时隔六年的案件,不仅没有出现新线索,连旧证物都很可能因为保存问题无法再派上用场,侦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是什么原因使你这么执著地要再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个案件上?”提问者换成了井原。
“它很特殊。这是我调到重案组办理的第一个案子,那时候我是个新手,再加上嫌疑人迅速承认罪行,所以几乎没有展开调查。这案子困扰了我,如果是因为我的疏忽使凶手逍遥法外无法告慰逝者在天之灵,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安心。”警官说得声情并茂,把自己都感动了。
可井原不仅毫不动容,反而摇头失笑:“你留意自己刚才用了几个‘我’字吗?”
“……”
“你把它当做你的案子,第一个,意义重大。当时你是个新手,但迅速就获得了成功,也许日后破案的自信也源自于此。发现自己第一步就走偏之后,你惶恐了,后悔了,良心不安了,下定决心要纠正它,但无论如何也是为了你自己,自始至终也没考虑过受害人家属。麦芒花了六年时间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一个暴徒杀害了她妈妈,至今也很难说彻底走出了阴影,因为你当年的草率,她不得不接受另一个残忍的事实——搞错了凶手。因为你现在的自私,她很可能要从头再经历一次。我不在乎谁是凶手,因为暴徒甲和暴徒乙对麦芒而言是一样的。我不在乎凶手是落网还是在逃,因为怎样都无法改变麦芒失去母亲的现实。我不在乎逝者,因为生者更值得我关心。麦芒应该从这件事反复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走自己的人生路了。但愿你良知尚存,再也不要带着那些奇思妙想各种尝试出现在麦芒面前。”
井原从容地站起来,把哑口无言的警官晾在店里,独自离开了。
推门而出,阳光宣泄一地,他长吁一口气,用余光瞥了眼临窗位置上低头沉思的警官。
发挥得不错,看起来暂时把他唬住了。但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警察,井原并没自负到认为一番斥责就能骗过他。这才只是个开始。
十一过后,暑热还没退去,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依然有种针刺般的触感。
体育课,光是热身运动就使两个女生出现中暑的症状,老师没辙,只好将全员拉进室内篮球馆,让大家进行练习赛,可受伤或身体不适的女生却照样不断被队友扶去保健室。
“大家真的很认真。”因例假缘故坐在场边观战的麦芒不禁感慨,接着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回过头,原来是卫葳,双手交在身上倚着墙,眼里交织着狡黠与怜悯。
“什么认真,你没看出她们不是在打篮球而是在打架吗?”
“打架?”
小姑娘迅速转回头重新望向场上,虽然女生打起篮球来根本不知规则为何物,但正如卫葳所说的,这场练习赛的激烈与认真好胜无关。有些连篮球边都挨不上的区域,对阵双方也在没来由地“指甲相向”,让麦芒看得困惑,“这是……为什么呢?”
“说到底,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发泄怨气而已。我们班的女生早就四分五裂了,都是因为祁寒。”
“祁寒……挑拨离间了吗?”
你思考的角度还真特别。卫葳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大家都喜欢祁寒,可是祁寒只有一个。而且他又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个性,搞得每个人都心存幻想。”
天气太热,长发变成毛皮围脖,麦芒开始把它们从耳侧往下编成麻花。“那大家都和祁寒做朋友不就好了吗?”
“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啊!”卫葳突然大声嚷出来,不仅麦芒被吓得一哆嗦,两三个靠近场边的同班同学也望向这个方向,卫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放低声音,“你就是这样装单纯来反衬我们的复杂的吧。所以祁寒才会整天和你泡在一起。如果做不成情侣,以朋友的身份霸占着他也不错。你是这样盘算的吧?”
“嗯,对,我和祁寒确实是朋友。”麦芒认认真真地点头。
卫葳愣了两秒,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听懂我的重点啊……真是……”
麦芒直接把叹气理解为疲劳,拍拍身边的座位:“要不要过来坐啊?一直站着对身体不好。”
“我才没有身体不舒服,只是不想去场上趟浑水,你不觉得如果现在我也参赛,激烈程度会翻倍吗?”
“装、装病?”麦芒像被击倒似的后仰四十五度,“和我一样啊!”
“哈啊?”麦芒也装病这点倒是出乎卫葳意料。
“太热了啊。”说得理直气壮。
卫葳抿嘴强忍住笑,在麦芒指定的座位坐下:“所以说,你也有狡猾之处。我实在很讨厌你们这类女生。不论是偶像剧还是少女漫画里,漂亮的女生永远都很有心计,而难看的女生却总是很‘单纯’,其实平时都是装傻,关键时刻,遇上关键问题总是会醒悟过来,可是却没有人说她们狡猾。其实,会不小心在平时就把精明表现出来的人才是真傻。”
“难看的女生……是说我吗?”麦芒悲切地指住自己的鼻子,显然又没搞清重点。她迅速把卫葳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纤细的眉,白皙无暇的脸颊,有料的胸部,曲线优美的长腿。而自己,因为连杂毛也懒得拔逐渐长成了蜡笔小新眉,因为整个夏天既不擦防晒霜也不戴帽子结果晒出了小雀斑的脸,犹如刚刚驶过推土机的胸,像筷子一样毫无美感的腿也长不到哪儿去……她无比沮丧地承认道:“你说得对,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向你学习。”
“什么——啊——!”卫葳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停止转动了,“美貌这种东西并不是好好学习就能解决问题的!算了……”摆摆手,“和你讨论这么深奥的话题是我的错,这下又坐实了我是坏人的恶名。”
“我没有觉得你是坏人啊,大概因为是朋友,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缺点吧。”
朋友?
“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话说,从刚才起,你干吗一直盯着我眼放光?”
眼放光的麦芒被揭穿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拽过对方的头发,卫葳条件反射摆出空手道防御姿势也无济于事。
“天热,应该编起来,我帮你。”
“不要!我才不要梳你那样的土气发型!放手啦!笨蛋麦芒!快放开!”
结果是,下课后,总跟在卫葳身边的两个女生神色不悦地走过来:“你和那家伙聊什么聊得那么投机?”
完全鸡同鸭讲!哪里显得投机了!
村姑样的卫葳铁青着脸,第一时间冲进盥洗室去拆辫子。
“因为你们是朋友吧。”井原听完芷卉的汇报,总结道。
是朋友吗?在这点上,芷卉从来没有确认过。
十一长假期间,井原临时因被系里叫去填补建模竞赛名额的空缺而未能成行,去北京探望溪川的只有芷卉。没有井原在场,气氛变得十分诡异,原本开朗的溪川更加开朗,但伪装的痕迹一目了然,语气中故意流露出的那种“看!我一个人也能过得有声有色”叫人难以接近,而原本就少女心思繁密的芷卉则更是全副武装抱着戒心,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绝不透露关于谢井原的只言片语。
两个女生都没有敞开心扉的打算,从头到尾就在聊些与各自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事情。比如哪个演艺团体在闹分裂啦、闹分裂是因为签约金分配不均啦、哪个歌手早就结婚却一直假装纯情少女结果被曝光啦、哪个网络红人奇装异服大放厥词很会炒作啦……以至于最后芷卉不禁疑惑,这些无聊的八卦值不值得自己买往返机票跑去首都密谈。
回上海时,溪川送自己到机场,看起来像是不经意地问起井原的去向。从她口中听到“谢井原”这三个字,全身每个细胞都举着武器站了起来——就是这样的所谓“朋友”。
仔细想想,如果井原同行,情况也只会更糟。搞不好会变成井原在安慰溪川,而自己被晾在一旁。
这种假设当然不能被井原知道,不过被他看出不太愉快,只能用“看见溪川不愉快,我也高兴不起来”搪塞过去。
结果立刻就被下了“因为是朋友,所以会感同身受”的结论。
什么也不能分享,什么也不能分担,无力地假笑着,无奈地敷衍着,一个希望对方快点离开,另一个希望快点离开对方,这算是哪门子朋友?
芷卉看着眼前的诗集,“I have less need now than when I was young.To share myself with every comer……It is one to me that they come or go……”听着在身边温课的井原平静的呼吸声,心里胀满了寂寞。
女生们因为男生们失去了白纸般单纯的时光,变成一个个斤斤计较小心眼耍心计的笨蛋。而他们却照样读书、打球、打游戏,享受着永无止境的青春期,来去自如,随心所欲,对于因自己而破裂的友谊既不理解也不珍惜。
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