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生活在异常阴郁的家庭,父母对他管束得极其严格,而且他父亲还有暴力倾向,对他动辄拳脚相加。料想双休日祁寒在家的可能性较大,只要他在家,手机就很可能被父母偷看,因此韩一一虽然放心不下,也只好拖到周一早自修时才敢发短信给他。谁知问“蒙混过关了吗”的短信刚发出去,手机就被巡视的班导没收了。
出操回来后的大课间,韩一一拿着英语书在办公室门口排队等待背课文,从办公室问题目出来的麦芒见了她就腻上去:“早上是在给BF发短信吗?”
“是就好了。”轻笑一声。
两天前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回校的路上,祁寒上前两步拉住韩一一的手臂。
女生诧异地回头。
影子和影子。
在地面上某小片区域叠合起来。
头顶上方,街灯发着暖黄的光芒。
韩一一抬起眼睑看向他,听见他……在说什么?字字笃定。
“一一,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如果想不到别的人,一定要来找我。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至少可以陪着你。我不想你委屈自己,更不想你自暴自弃。”
怎么会……忽然变得严肃。
临近夏天,周身裹着燥热,行道树偶然在风中慵懒地摇摆一下,发出声音“沙沙沙”。
比起之后几秒整个世界的寂静,枝叶沙沙声已经足够喧嚣,这样的动静响在眼侧上方,可女生却做不出动作牵起视线去回应。
任何反应也作不出,整个人定在那里。不是震惊,也不是怔忡,只是大脑被抹空了。
相互接触的某个部分淡淡弥散开消毒液的气息,改变了空气的属性。被改变的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是什么呢?被切断的思路理不出头绪,只能把一切记得历历在目,待以后日复一日去推敲,像观赏一张加了柔光的照片。移不开的目光。紊乱了的呼吸。曾经执意在迷宫的一个死角兜兜转转,后来幡然醒悟在夏天的某个晚上。不,临近夏天,但到底还是春天。
是个炎热却还有春风的夜晚。
韩一一明白了,三个月来自己不断换男友,其实并不是因为麦芒在挑剔,而是自己并不十分喜欢他们。急于想从那段失败的旧恋情中解脱出来,另一方面,又期望这些消息能传到前男友的耳朵里重新引起他的注意,如此矛盾的心情。但其实就像祁寒说的,只不过是在“自暴自弃”。
“我已经和那个人分手了。”韩一一抱着如释重负的心态告诉麦芒。
“什么?不是吧?不是吧!我连那个人是哪个人都还不知道!你居然就跟他分手了!”麦芒的反应似乎比被甩的男生还要激烈点。
韩一一哭笑不得地摊摊手:“不过你正好可以洗清嫌疑了,不是因为你的原因分手的。我们感情生活的复杂都不是你造成的。这点我道歉。”
“那是谁造成的?”不明事理地追问。
韩一一瞥了眼身边的小姑娘,觉得不能跟她讨论太深奥的话题。“祖先造成的。祖先造字的时候取了‘变’字的上半部分和‘态’字的下半部分组合成‘恋’字,注定了谈恋爱是一件很变态的事。”
“原来如此。”麦芒果然深信不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哦,说到‘变态’,我觉得最近我好像被变态跟踪了。”
“哈啊?有什么蛛丝马迹?”
“比如,有人偷拍我。”
“谁啊?”
“不知道。刚才做操回来的路上突然眼前闪了一下,应该是闪光灯吧!”
谁告诉你世界上只有闪光灯这一种东西能闪啊?
而且考虑到麦芒第六感一向不可提供参考依据,韩一一满脸黑线:“你确定那不是闪电吗?”
“大晴天闪电怎么可能看得到。”麦芒言之凿凿。
韩一一淡定地走过去撩开走廊的窗帘:“麦麦,从刚才你看到闪电起就一直在下雨了,这个世界稍微有一点瞬息万变。”
麦芒没有“世界瞬息万变”的概念,不过好在,麦芒有无所不能的哥哥。
当然,谢井原也没有万全到出门前就预知今天会下大雨,他只是推掉了学校里的一些事提早冒雨回家,拿了伞再去阳明接麦芒。麦芒有伞不撑,非要撒娇往哥哥的伞下挤。井原拿她没辙。
回家的路上麦芒突然语出惊人:“哥哥,我觉得你最近有一点变态,你是不是在谈恋爱?”
男生手里的伞打了个晃,勉强还保持着面无表情:“我好心来接你,你就以此回报?”
虽然“变态”这点有待商榷——在邪教教主麦芒的精神世界里,“变态”有时可能仅仅是个近似于“反常”的词汇,但井原明显有点动摇,麦芒的观察力不差,于是趁胜追击:“这么说真的是在谈恋爱咯?”
“没那回事。”
“那是因为哪回事?说嘛说嘛!”缠人的功夫更是一流。
井原长吁一口气,缩小了步幅。麦芒高兴地勾过哥哥的胳膊。
“我喜欢的女生,就是上次你季柏哥哥给你看过照片的那个……”井原有个同班同学有住在同一栋楼里,时常把情报透露给麦芒,所以对麦芒来说早就不是秘密。
“阿京姐姐?”
连名字都告诉了?井原有点想回去找某人寻仇的冲动。“……嗯,没错,就是她。她拿了本来不属于她的保送名额,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很多非议。而且那个名额本来属于的人也是我的好朋友。”
“所以你不知道帮谁?”
“这又不是打架,不存在帮不帮的问题,毕竟不管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我只是有点搞不清自己应该站在什么立场。”
“当然是站在阿京姐姐一边!”
井原有点吃惊,麦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判断。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她。”
“但是,原则上……”
“没有原则。”
“欸?”
“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抱有‘原则去死’的决心。就拿哥哥你来举例吧,如果你和奥特曼打起来,我绝对二话不说站在你这一边。虽然奥特曼是正义的化身,但哥哥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麦麦,虽然我现在有点感动,但,”井原面露囧色提醒道,“我不是怪兽。”
麦芒完全忽略怪兽的假设,继续滔滔不绝:“所有的人已经都站在你好朋友那一边了,如果你喜欢阿京姐姐都不安慰她,那还有谁会安慰她?判决死缓的杀人犯改过自新还能被谅解呢,阿京姐姐遭到那么多非议肯定也很难过啊。哥哥你会喜欢一个没有人性的坏人吗?不会的!这点你一定要时刻都相信:阿京姐姐不是坏人。所以不该被枪毙。”
井原刚想提醒她不该把京芷卉和杀人犯混淆起来,但鉴于她下次还是不能领会,废话多一句不如少一句,所以忍了。
“关键是这个时候也不能安慰吧?自己一个人疗伤的时候,别人的安慰反而会适得其反。我通常就是这样的。”
“哥哥你是冰箱。正常人不会像你一样的啊。何况哥哥你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有什么‘一个人疗伤的时候’啊?”
两个星期以来,井原第一次露出微笑,抬起不撑伞的那只手揉了揉麦芒的额发:“有啊,比如像今天这样被你‘变态、怪兽、冰箱’三连击的情况下。”
大雨磅礴的天气。
人行道上翻涌着没过鞋底的积水。
兄妹间的说笑声穿过朦胧的水幕一直延伸向前。
看不见远景,但经过雨水的冲刷,近处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可有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
这天,谢井原在原本该写着“柳溪川”名字却改成“京芷卉”名字的红榜前停下来,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脑袋飞速运转,在想着该怎么去安慰京芷卉。
谢井原一贯的个性是对任何人都冷冰冰,哪怕是京芷卉也并没有因为身为他喜欢的人而得到多一点点温暖。原本不是能够自如说出安慰语的熟络关系,而且自从谢井原被直接录取后也很少出没在教室里,特地走到对方面前生硬地表明态度会不会太过唐突?
最关键的问题也许并不在于选择立场,也不在于踌躇该不该安慰她,而是“怎么去安慰”。
男生没有这种经验。
视线落点处的“京芷卉”三个字有点因失焦而变得模糊。下一秒,随着身后有人经过的动静,走廊里的壁灯亮起来。井原意识到自己不宜在这张公告前久留,转身正想离开,回过头,却怔住了。
停在从下往上的楼梯中间面无血色的人,正是京芷卉。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男生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彼此心里都五味杂陈。
如果可以选择,绝不想要这么突然地偶遇。谢井原知道,这样手足无措的自己是无法坦然给她安慰的。
壁灯因为无声而暗去,含混的寂静和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和对方平和到几乎停止的呼吸声。井原的目光还依然一直悬在芷卉应该所在的位置,并未移开。
片刻后几个同样身着三年级制服的学生抱着书走过,“嗒嗒”的脚步声使声控壁灯重新亮起。依稀还能听见路过者细碎繁杂的小声议论:“就是她吧?”另一个人快速地瞥了芷卉一眼,压低声说:“就是她。”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那个男生是谢井原,更没有注意到这是两个人的对峙。
但对峙的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他们的路过和议论。
井原始终看住芷卉的眼睛。
嘈杂之后,灯再次灭了下去。两人依旧僵在原地。
黑暗中女生理应伫立的地方,在男生的视野里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幻象。
有几个学生路过。
井原和芷卉对视在壁灯的一息明一息暗里。
——如果你喜欢阿京姐姐都不安慰她,那还有谁会安慰她?
关键也不是安慰的问题了。安慰,其实很容易。
说一些隔岸观火的甜蜜话;递一递手帕,有泪就帮她擦;头脑热度够高的前提下,拥抱一下。能改变什么吗?能让芷卉的负疚感和羞耻感减轻一丁点吗?
她眼睛里没有意外、没有无辜、没有澄澈,看似什么情绪也有没有,非常空洞,给人心灰意冷满不在乎的错觉,但却是因为太在乎,才反而在眼里写满了“请你快点消失”的恳求。
壁灯第无数次亮起的时候,男生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也没发出,只叹了口气。最终井原先迈开脚步,从女生僵立的楼梯往下一层走去,没有任何言语,就这样擦肩而过。
——你一定要时刻都相信:阿京姐姐不是坏人。
她不是。
像她这样的尖子生,面临高考,压力非常人能够承受,总是被寄托了太多超过能力的期待。抢别人的名额也许迫不得已也许根本就并非出于她本意。想要狡辩的话,借口比比皆是。
但是,她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正因如此,那个女生已经彻底被负疚感和羞耻感湮没了,这时候无论井原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增加她的惶恐。
京芷卉毕竟不是麦芒,不是每个女生的精神世界都像麦芒那么简单直接、非黑即白。
井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芷卉被给予一个许愿即能灵验的机会,她绝不会许下“让谢井原原谅我安慰我”的愿望,而是——
让谢井原走开吧,最好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不要看见如此不堪的我,不要听见那些关于是非曲直的议论纷纷。
不要插手,不要丧失原则地鼓励,不要再给我更多负担和压力,什么都不要。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放学时,降下一阵细雨,等井原乘公交车到家时已经停了。男生看看窗外,确定已经没有必要去给麦芒送伞,才回到自己房间换下被雨水淋湿的制服。干爽衣服只穿了一半,房门就被安然无恙兴高采烈到家的麦芒撞开了。
井原被吓得条件反射往衣橱里躲,等看清是麦芒,神经才松弛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进来要敲门吗?你好歹也是女生吧,像土匪一样杀进来像什么!”
麦芒才不管那么多:“害羞什么啊,哥哥嘛!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男生!”
井原把T恤穿好,随口问:“不是男生是什么?”根本没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果然。“哥哥在我心目中就相当于家用电器。把美型的哥哥拉出去展览收门票是我最大的理想。将来我还要以‘和我哥哥交往’为筹码骗吃骗喝……”
“我替把我生成可供展览的家用电器的爸妈谢谢你建立在恶趣味上的人生计划。”井原及时打断了麦芒脱线的脑内剧场,但是忘了在麦芒的世界里,说“谢谢”就真的表示感谢。
女生万分高兴,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叠东西递给井原。
“这是什么?”
“期中考卷,帮我签字。”
“为什么要我签?不去找妈妈?”明明也很早就翘班回家了。
“她的字太幼稚啦,一笔一划,老师每次都怀疑是我自己签的。”
“考得也不是太好,还有心鄙视人家的字幼稚。”
前半句刚一出口麦芒就明显郁闷了,井原有点后悔口不择言,迅速想找点话来补救,正好翻到数学考卷,于是随手指着一道选择题:“啊,这么难的题你居然做对了,你真聪明!”语气类似学前班时代盛行的自动算术机。
麦芒翻翻眼睛看了看井原:“哥哥,你还没有安慰阿京姐姐吧?”
“……没有。”男生不知她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就不要安慰了,让阿京姐姐活久一点。我忘了你的特长。”言下之意,谢井原的安慰通常有促人自尽的效用。
“……”
女生回收了已经签好名的考卷,继续苦着脸:“明天下午四点钟来帮我开家长会吧。”
“好。”出于抱歉心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等麦芒已经消失在门外,井原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出席家长会”分明等于“去学校展览”。麦芒果然言出必行,立即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