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皇帝一来，就见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如懿，连忙过去想要搂住她。
如懿面色雪白如纸，虚弱不已，然而脾气丝毫未变，倔强地躲开了皇帝。
“如懿，你怎么样了，可还难受？”
如懿背过身子，并不回答。
尽管死寂的内心为这声呼唤动容，可她早把他给的委屈、苦痛、悲冤化作食粮每日咀嚼，她恨他不肯相信自己。
明明她当初说了数次百口莫辩，只盼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公道，他却只想着旁人，只听旁人的一面之词！
他疑心她，他竟然疑心她！
如懿冷淡地说：“冷宫废弃之地，皇上来这里做什么？”
皇帝看着周遭破败简陋的环境，温和道：“你被人谋害，朕自然要来看你。”
如懿泪水已然模糊了双眼，嘴上却怄气道：“不必了，贱妾鄙薄败躯，担不起万圣之尊的关怀，既然皇上从前不来，不如今日也别来了。”
皇帝被她接二连三地刺，心里不好受，但一想起她在这吃喝都成困难，还要整日绣手帕赚取银两，又怎么能忍心苛责她。
他柔声道：“是朕没有护好你。”
如懿闻言，只是露出一分淡淡的笑。
皇帝不再问她，转而对着太医道：“娴妃身体如何？”
太医道：“幸而娴妃娘娘所食不多，发现也及时，毒素未入心肺，想来稍加调养很快就能大好。”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听了宫人的传话，他差点没吓出毛病来，幸而只是误报，如懿还好好的在这。
他回头，望着如懿倔强背对着他的身影，叹息道：“如懿，多日未见，你难道不愿意转过来看看朕吗？若是不见，朕这便走了。”
如懿满眼含泪，嘴上却冷淡道：“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的，若是两心相许之人，不用多说一句，多看一眼，便心意相通。可若是起了疑心，就是同床也异梦。”
“贱妾已是弃妃，更不敢直视圣颜。”
一口一个贱妾，一口一个心意，简直刺痛了他的心。
皇帝似乎也为她的话动容，他动了动嘴唇，决心为如懿的泪水冒险。
“朕即刻恢复你的位分，待你身子有些好转了，便挪出冷宫。”
皇帝上头了，就算全后宫的人都不愿见如懿好过，就算太后威逼，就算妃子们拒绝侍寝，他也要救如懿出冷宫！
即便如懿拒不合作，甚至不肯回头望他一眼，可一见到如懿，再听她谈及往日情分，他就情不自禁冒出怜惜之情。
皇帝又柔情蜜意地说了一大堆话，让太医好好照顾如懿，这才回了养心殿。
路上被冷风一吹，回去一坐在御座上，他心里那股心动激昂的情绪就淡了许多。
虽然对如懿仍是无比爱重，可也有脑子来思考今日发生的事了。
尤其是桌子上堆成小山的折子才批复了一小半！
海兰那里也就算了，是正事。
可其余大部分时间全被他用来和如懿单方面殷殷诉说了！
皇帝看了看眼前的奏折，又看了看点起烛火的房间，顿时无比头痛。
皇帝心累叹气，先吃了两块点心喝一盏茶补足精神，这才准备让人把折子小山都挪过来批复。
恰在这时，李玉带着敬事房的人上来了。
敬事房太监徐安捧着绿头牌进来，恭敬道：“皇上，到翻牌子的时候了。”
皇帝刚想皱眉头，骂这些人不顺意，就见一排墨绿色的牌子中多了一块簇新的，娴妃的牌子已然在上了。
他笑着点了点底下这两人，“手脚倒是利索。”
李玉听出笑意，悄悄打量皇帝的脸色，更有了几分把握，“皇上有日子没见慎贵人了？”
提及这事，皇帝猛然想起自己要重查当年朱砂案的打算。
“也是，就慎贵人吧。”
李玉心中窃喜，忙不迭道：“奴才这就去请人准备着。”
作为皇帝身边大太监，谁不知道夜里那点事儿。
一想到今晚这背叛过主子的阿箬又要被罚跪整晚，李玉大大地解了气。
等人下去后，弘历也没心思加班了，“毓瑚，当年没查干净的事，趁此机会你着人继续查下去！这宫里的人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毓瑚委婉地劝他，“其余的人倒好说，太后那边，还有慎贵人，只怕阻碍颇多。”
皇帝撂了茶盏，哼道：“因为这桩事宫里一连没了两个孩子，如今又威胁到了海贵人这胎，皇额娘还能怎么阻拦？”
他又道：“至于慎贵人，你先不用管。”
毓瑚得了准信，这才躬身告退。
弘历却因刚才的话沉思起来，说来今天在延禧宫碰到海兰的肚腹时被孩子轻轻一撞，当时他只想着要探明真相，没多在意。
后来又听说如懿出事，更直接把母子三人抛在脑后了。
现在猛然想起当时那种让人心头软乎乎的触感，真叫人心生几分愧疚。
只叫毓瑚嬷嬷去查是不是有些不妥？
弘历突然皱起眉头，因为毓瑚嬷嬷和他生母李金桂是同一批宫女，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对毓瑚最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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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毓瑚嬷嬷好是好，人也有威势，就是好像没查清过什么案子。
弘历思绪一转，决定再找个人护住海贵人的龙子。
他在殿内环视一圈，瞅见了个顺眼的小太监，往常做事也算精干。
弘历一招手，“进忠。”他命令道：“今日你跟在后面见过延禧宫的场面，该怎么查心里也有个底，内务府番役随你指使，朕要你在三日之内查明谋害皇嗣的究竟是谁！”
天上突然掉了个大馅饼，进忠喜不自胜，忙道：“奴才一定尽心尽力。”
弘历点点头，“很好，记得悄悄的去，别惊了海贵人的胎。”
“是。”
———
当日在延禧宫听说如懿出事，高贵妃和嘉嫔回宫后差点没开席庆贺，嘉嫔甚至招来了慎贵人，想要夸赞一番她的手段。
谁知前脚刚惊讶于慎贵人根本没动手，后脚又得知如懿她还活着，而且不仅人没事，还恢复妃位要出冷宫了！
真是毒不死的蟑螂，砒霜都没要了她的命。
海兰却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在宫里又喜又哭，要不是朱砂毒素未清，恨不得立马赶去冷宫见姐姐。
不过虽然海兰自己动不了，但能吩咐叶心带上太后皇帝送来的补品去冷宫嘘寒问暖，顺带还差使宫人们去伺候如懿。
尽管自己身边没剩几个人照顾，但她一想到姐姐在冷宫终于能过得体体面面，这些都不重要。
海兰勾起嘴角，幸福地靠在榻上，望着冷宫的方向面露笑容，不久便安心睡去。
扮成内务府太监来送龙胎补品的进忠：“……”
没进门就被打发去冷宫了。
进忠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乌拉那拉氏！
连两个小主子的吃食都敢送人，看我不狠狠告你一状！
三天时间很紧，进忠气头上来也顾不得许多，把补品包在一起，随意招个人去送。
自己却带人悄摸进了延禧宫，又是翻药方药罐药渣，又是在放置炭火的屋子里搜查。
幸好延禧宫内松外松，此刻竟没一个人出来阻拦。
“进忠公公，许是昨日出了事，剩余的炭火被换了新的，如今这里空落落的，什么线索都没了。”一个内务府杂役回道。
进忠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问道：“药方呢？”
“奴才略懂几分医理，看着也是正常安胎的方子。”
进忠脸色阴晴不定，见内殿静悄悄的，胆子猛然大了两分。
片刻后，进忠拿着一张小纸从内殿出来，面带奇异的笑容，他看了看纸上的小字，一股喜意油然而生。
“你留下来，好好问问放炭火的宫室是谁打扫的？你去查鱼虾。”
“是，进忠公公。”
做完这些事，他又立刻马不停蹄去了太医院调档。
三日后，时至深夜，进忠趁着师傅李玉不当值，小心翼翼地禀告，“皇上，海贵人中毒一事，大为不妙。”
皇帝穿着寝衣，正要进内殿睡下，闻言脸色一寒，“怎么了，难不成你也想说是如懿做的？”
进忠也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他咽咽口水，捏紧袖袋中的证据，将仔细勘查出的结论如实说道：“奴才不知娴妃娘娘是否知情，但海贵人一定知道。”
进忠从头到尾将自己所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奴才查过放杂物的宫室，里头的东西被清的一干二净，这倒好说，毕竟海贵人刚吃了大亏，急着换新炭也是常有。”
“但延禧宫的一个洒扫太监却说之前的鱼虾和炭火都是海贵人的身边的大宫女叶心处置，就连事情暴露后，派去处理毒物的人也是叶心。”
“此处疑点有二，一是既然之前的鱼虾炭火是全由叶心负责，那下毒之人是怎么越过叶心下朱砂的？二是，处理有毒炭火这种杂事本应该让粗使太监来做，海贵人却只让身娇体弱的宫女去做，有太监、嬷嬷想献殷勤也被叶心拦下。”
“正因如此，奴才才想到了一个可能。”进忠面上激动，实则心里却暗道侥幸，要不是先搜到药方子，他也不知道真相居然如此。
“下朱砂谋害皇嗣的正是海贵人自己！”
皇帝本来还听的糊糊涂涂，进忠这么一说，他立刻也明白了两分，狠狠拍着桌子，“你说什么！”
“皇上。”值夜的宫人一惊，在门外头小心地说。
弘历怒道：“退下去！”他见进忠也被吓了一跳，忍下怒气，“你继续说，要是胆敢污蔑宫嫔……”
进忠放出大招，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和几本医书，坚定地说：“证据在这，皇上，这张药方是奴才在海贵人的寝殿里搜到的，其中就有朱砂！医书翻阅过的痕迹尽是关于朱砂和水银的，里头写了毒物放几钱不会危及性命。”
“比照之后，上面的字迹正是海贵人的。”
进忠说完，只敢跪在地上，深深低头。
“海兰这个毒妇！”皇帝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桌案上，撞出好大一声闷响。
“不过一个卑贱绣女，竟敢谋害朕的孩子！”皇帝恨不得立刻派人了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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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忠补了一句，“皇上，前日奴才去海贵人宫里，更是发现上次给皇嗣的补品贵物都被海贵人送给冷宫那位了，朱砂局是假，不知砒霜毒……”
不提如懿还好，一提到她，皇帝登时想到海兰此举的用意。
这贱人是想借此机会救如懿出来。
那如懿的毒是自己下的吗？
皇帝迟疑了，可他转头想起冷宫出过的大事，又是蛇祸又是火烧，查来查去都是意外。
这次的砒霜一定是嫉恨如懿的人所为！
进忠还在诉说皇嗣的可怜、海兰的狠辣，说着说着，眼睛也流出泪来，悲道：“这可是皇上的子嗣啊，两个小娃娃，海贵人是怎么为娴妃娘娘狠下心的！”
“行了！海兰罪无可恕，娴妃，娴妃她，应该不知情。”
皇帝虽然这么想，但到底有根刺悄然扎在心底。
进忠闻言，诧异地望了皇帝一眼，随即迅速低头。
这么大的事竟然查都不查，这么放心娴妃，干嘛当年还因为朱砂投毒的事把人打入冷宫。
进忠不理解，但进忠不吭声。
皇帝一怒之下，勃然大怒了一会。
皇嗣到底还在海兰的肚子里，就算知道这件事，还能把孩子提前剖出来吗？
若是废为庶人，那他的两个小皇子岂不是也被连累了。
皇帝冷冷道：“进忠，你去看护海贵人，不准她踏出宫门一步，更不准危害皇嗣！对外就说伤了身子需要好好养胎，待她产下子嗣，即刻禁足至死！”
进忠诺诺应下，犹豫了好半天，但在皇帝明显怒气勃发的情况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暗道，看来这娴妃在皇上心里还有些地位，不宜再提。
只是，皇上你忘了给我升职啊！要不赏赐也行！
进忠哀叹了一声，悄然关上门，退下。
不过，能办成一件事就能办成第二件，只要皇上记住有他这么个能人，迟早能挤下李玉，当上内侍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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