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之怿握紧了江泓刀,面无表情,声音却嘶哑得像是被沙子磨过,他忍耐了许久,才说出话:“我为何一定要离开?”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陪在你的身边,”顾言蹊拉起他的手掌,蹭了蹭,“可是你会迷失在这里。”
顾言蹊在梦中只是一个执念,她没有心跳,也没有相应的呼吸与温度,自然也不会感到冰冷的气氛。
只是和僵硬的身体所相反的是她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眼神,温和的就好像是春日中落了雨的小湖,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在其中似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个可以挽救未来的任务,这个任务十分艰难,除了我这样的小怪物以外没有人能做成了。”顾言蹊嗅到了越来越冰冷的风从梦外吹了进来,有人似乎在轻声地一句句呼唤着她的名字。
被迫去杀死一个本来不该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先生心里一定很难过,也大概是会……恨我的吧。他一定会误会我不喜欢他的。顾言蹊想到这里,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眼圈热胀热胀的,随时都能滴下泪来。
可是再难过,她也要这么做。不杀死执念,现实中的先生又怎么能醒过来?
“你杀死的不是真的我,”顾言蹊看着季之怿隐忍又克制的样子,心里像是被荆棘紧紧缠住了似的疼痛。她伸手抚上了青年的脸庞,轻轻说道:“可你如果不杀死我,任务就会失败。我的灵魂也会随之而去,绝不会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到了那时,我才是真的死了。”她说完,便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季之怿的眼睛,生怕在其中看到些让自己喘不过来气的东西。
她等了很久,这烦闷的沉默才结束。
季之怿握着刀的那只手攥地极紧,指节森白,彷佛这把刀是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需要严加看管才不会丢失。可事实却也不全然是这样,江泓刀做了他无数日夜的珍宝,现在这个位置也该换换了。
他看着阿顾的发顶,鼻端似乎还能嗅到桃花的清香。阿顾从哪里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些季之怿都统统不知晓,可他却无可否认,只有这个人在的时候,平凡梦境才会因她染上色彩。
他对女孩的感情,严格说起来并不像是爱。而更像是从未接触过温柔的少年蓦然触碰到另一人给予的暖意之后,坠入了这个小小的陷阱。再醒来,又是大梦一场。也许太年轻了就会这样,分不清喜欢与深入骨髓的爱,无论如何都想将在意的握在掌心里,往往只会得到两手空空。
也许她所要拯救的人比我好太多,才能让她丝毫不留恋。季之怿心里一哂,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无力感。他几乎痉挛的手指渐渐松开了,极其缓慢地、疲惫地开口了。
“我要……怎么杀死你?”
顾言蹊拉起了他执刀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用江泓刀。”
“你倒是不怕疼,”季之怿冷冷地说道,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刀:“闭上眼。”
江泓刀轻如鸿毛,此时却重逾山岳,季之怿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再也挥不起它的错觉。他定了定心神,落下刀的同时微微侧开了脸,不忍再看。
顾言蹊大脑一片空白,原来作为执念被斩杀时竟然是这样的感受,她似乎听见了薄云散开,阳光洒向大地的声音,看见了风卷起雾落满人间的样子,闻见了身边人那苦涩沉重的爱意的味道。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有痛苦,只有释怀和期待。顾言蹊晕乎乎的大脑忽然被精神力刺了一下,顿时灵醒了起来。
精神力因为身体的奔溃而发出了警觉的信号,顾言蹊往下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已经逐渐开始变得透明了。
她对此心知肚明,这是执念消散的必经之路,先是双腿变得透明,再是逐渐破碎的上半身,最后整个人都会变成光点碎片,湮灭于梦境之中,再也没有踪影。
只是,她还有一件事要办……
“先生,我向你许诺我的未来,”顾言蹊忽然快速说道:“现在的离开只是为了未来的相聚,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去找您。请您一定要等我。”
她不等季之怿说话,便抬头吻了上去,舔吻的同时还不忘重重地咬了咬青年的薄唇。
女孩的脸颊逐渐飞出些细微的荧光,她要碎了。季之怿的唇被咬开一个小口子,他深深地看着顾言蹊,有些懊恼地轻声说道:“我不会再对你动心了。”
咔嚓一声轻响。
“不,”顾言蹊勾起了唇,露出个极为明艳的笑容来,她笃定地说道:“你会的,无论多少次,你都会的。”
女孩从腿开始,逐渐开始支离破碎。顾言蹊笑着笑着,流下了两行清泪。她伸出指尖,点了青年的指尖,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期盼。
“所以……下一个世界一定要想起我啊,先生。”
季之怿想抓住那些四散的光点,最终却只是徒劳。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梦境破碎。曾经的欣喜与期待,现在都没有可能了,这一刻,他疯狂地嫉妒起未来的一切。
……
深夜之中,梦管局的禁地中传来一声异响。
一直守在旁边的老局长和几个高层斩魔客顿时惊醒,连忙打开门进去一看。漆黑的房间里,首席还躺在中心的床上,一切没变,只是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黑影。
几个斩魔客十分警觉,早在踏进这个屋子之前就将武器召唤出来,自从首席进入长眠之后,梦管局便加强了巡戒,毕竟想要首席命的人不在少数。正当斩魔客们打算上前一探究竟时那团黑影忽然坐了起来。
老局长愣了愣,随即有些不可置信地轻唤了一声:“言蹊,是你吗?”
“……”那个人影快速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应了一句:“是的,我是顾言蹊。”
老局长轻轻一挥手,几个高级斩魔客悄无声息地将女孩包围在了其中,他说道:“证明身份。”
顾言蹊平稳了一下呼吸,站直了身体,敬了个礼:“斩魔客顾言蹊,编号无,任务目标季之怿,目的为祛除执念,使他醒来。目前任务状态为暂停。”
随着她的话语,精神力逐渐放出,这是一个斩魔客对于身份最无法替代的证明。人的样貌声音体型都可以改变,但是精神力所特有的印记永不会有变化。
老人感知到了熟悉的精神力之后,严厉的眉眼顿时柔和了下来,他笑着回了个礼:“言蹊,恭喜你平安归来。”
几个斩魔客被老人挥退了。
“详细说说吧。”他点亮了灯,又招来一个凳子。
“章歆悦呢?”顾言蹊看了看几人,那个女人竟然不在这里,真是挺奇怪的。
“她犯了错,被我关了禁闭。”提起她,老人面色淡淡,然后又转而笑道:“说说任务情况,你见到之怿了吗?”
“见到了,”提起首席先生,顾言蹊的情绪就有些低落,她露出个又些勉强的笑容:“我帮他杀了执念,然后就出来了。”
说完,顾言蹊又把详细的来龙去脉描述了一遍。越听,众人的脸色越是古怪。根据梦管局的研究,执念的形成是需要苦主本人极大的情感爆发才能从梦魇凝聚而成,同时时间因素和运气也绝对不能缺少。这就直接导致了执念相对于梦魇来说数量更加稀少,实力也更加强悍。
怎么现在听起来,季首席的执念倒像是……倒像是顾言蹊呢?
老局长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所以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反而笑呵呵地说:“这是好事,证明你完全有资格和能力在之怿的梦境中继续这个任务。实话实说,这第一个梦境我原本是抱着你会失败的前提准备的。”
“为什么?”顾言蹊不解。
“之怿他的精神力太高了,现在又因为身体的昏睡而高度戒备着,倘若有一点差池都不可能成功。”老人赞赏地说道:“没想到他这么承认你,之后应该会更加好做吧。”
“那,那这个梦境完了,先生他有什么起色吗?”顾言蹊攥紧了拳头,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常老局长神秘地笑了笑,指了指她的脸侧。
顾言蹊屏住了呼吸微微侧头看了过去,才发现一个小小的银白色光团藏在她的长发里。
见她侧目,小光团竭力地散发出了熟悉又无法忽视的灵魂波动。
“这?!”顾言蹊捂住了嘴,却无法阻止哽咽的声音,她欣喜地几乎落下泪来:“是先生……”
“很遗憾,老朽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应该是你从梦境里带出来的。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等再多一点的时候再分析。”常久德摇了摇头,说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应该是唤醒之怿的‘钥匙’。”
“我明白了,”顾言蹊凝视着那点光团,看着它渐渐没入首席的身体之中,坚定了神色:“下一个梦境,我会尽力的。”
“下一个梦境,恐怕就是完全依据他的内心世界创造的了。换句话说,是完完全全空白的一个地方,你会遭遇什么,承受什么都无人知晓。”老人看着女孩年轻却坚毅的脸庞,轻声说道:“梦中他不会记得你,对于你们的过往也是毫无印象。更有可能他根本不会再待你如宝,你会体会到之怿的冷漠残忍。就算是这样,你还要去吗?”
“我要去。”
顾言蹊平静地说道。
“我答应他的,绝不会反悔。”